雨晴走在凌晨四點的九街。
　　 古城墻隱匿在夜幕中，她單薄的投影被夜風(fēng)吹得無限長，忽然想起三少說過，這座城市太逼仄，連影子都不得舒展。
　　 念及三少，雨晴忍不住低低叫了一聲。
　　
　　 兩年前，雨晴在北方一所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趁實習(xí)過來深圳幫大姐照看生意。大姐在南山區(qū)開一家茶樓，生意蠻不錯。雨晴生性羞澀，每日只負(fù)責(zé)設(shè)計一下各個套間的擺設(shè)。
　　 大姐不過是想借機讓雨晴看一看花花世界，并不指望這個嬌柔的小妹真能替她招攬生意。雨晴慢慢和茶樓的工作人員熟絡(luò)，偶爾也和相熟的客人打一聲招呼。大姐戲謔：“晴，看著喜歡誰，大姐給你做紅娘！”
　　 轉(zhuǎn)眼入冬，雨晴看中一件蔥綠色的小襖。第一天穿著去茶樓，就在樓梯口迎頭撞上一個大蛋糕。捧蛋糕的是一個與她年紀(jì)相仿的大男孩，他見狀趕緊扔下蛋糕給雨晴擦拭。不一會兒，雨晴原本潔凈的臉也被奶油抹得面目全非。最后那男孩一臉窘迫束手無策，竟扯起嗓子唱起戲來。
　　 一塌糊涂的大蛋糕擱在樓梯中央，雨晴依稀辨出幾個字，魏；此；樂。雨晴的心忽閃忽閃，覺得眼前的大男孩十分明澈。她一直認(rèn)為明澈是一個人由內(nèi)至外散發(fā)的通透，是內(nèi)心深處蘊藏的一份安寧。
　　 男孩唱的戲竟是雨晴的家鄉(xiāng)戲，雨晴兒時常跟著奶奶一起哼哼。如今在霓虹閃爍的深圳再次聽見，她不由得神思恍惚，輕聲哼唱。
　　 一曲終了，大男孩釋然一笑，俊朗的臉綻放出一朵花兒。此情此景，雨晴感覺無比熟悉，仿若他就是青梅竹馬的玩伴或兩小無猜的同桌，彼此在分享一個秘密。秘密就是一出流浪的家鄉(xiāng)戲，曲高和寡，他鄉(xiāng)竟能遇知音。
　　 沉寂良久。雨晴聽見對方帶著夢囈質(zhì)感的一句話，嗨，原來可以遇見你！
　　 這句話成為一把鋒利的小刀，剝開雨晴心上的層層繭痂，袒露出她的柔軟內(nèi)心。大男孩用袖子給雨晴擦拭鼻尖上的奶油：“在深圳這些年，你是唯一聽我唱完一整出家鄉(xiāng)戲的女孩。而且，你也唱得這樣美?！?br/>　　 雨晴的心一陣戰(zhàn)栗，為咫尺溫?zé)岬暮粑?，為鄉(xiāng)音的這場奇遇。
　　 樓上有人在叫，三少，三少！大男孩扮個鬼臉，轉(zhuǎn)身跑上樓。
　　 換過衣服，雨晴又去訂制一個蛋糕。等她匆匆趕回茶樓，那男孩正在結(jié)賬。他看著雨晴遞過來的蛋糕粲然一笑，謝謝你！雨晴對大姐說，我朋友，打個五折好了！大姐瞪大眼睛，什么，他是你朋友？
　　
　　 也難怪大姐驚愕，雨晴清楚男孩的情況后也被嚇一跳。
　　 他叫魏家寶，深圳開放初期他爺爺就過來淘金，現(xiàn)如今家里在深圳經(jīng)營連鎖餐飲業(yè)，父母只有他一個寶貝兒子。不知為何他去年竟染上毒癮，前幾天才從戒毒所出來。等家寶提著蛋糕走出茶樓，大姐一陣?yán)湫?，別人叫三少是譏諷呢，他還有臉答應(yīng)！晴，難不成你想做那位如花姑娘？
　　 仿若一塊突如其來的寒冰砸向雨晴，將她打個趔趄。
　　 就在剛才，家寶看出大姐眼底的警惕和隔離，他輕輕對雨晴說，我們做不了朋友的！說著把一沓鈔票放在柜臺上提起蛋糕疾步走向門口，中途回頭，沖著雨晴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雨晴恍惚了很長一段時間。
　　 她真的不能相信cf678cc89058d52257e39724a1d56e2f65691a404f1704a45accb0a9391fee7c一個明澈的大男孩竟有如此不堪的過往。從他的名字就能感覺出來，他的親人怎樣疼他寵他。而他，竟是一位癮君子。每天午夜雨晴趴在窗口看斑駁的霓虹，心里不斷涌動說不清的疼。
　　 臨近新年，雨晴去逛花市。
　　 在一盆初綻的桃花前，聽見有人叫她。一回頭，竟是家寶。他比上次見面時瘦得厲害，笑容卻依舊豐滿。雨晴心跳加速，雙手下意識握住滿枝丫的桃花，惹得賣花的人著急：“嗨嗨嗨，花碎了！”
　　 家寶爽快地買下那盆嬌艷的桃花，抱起走出花市。
　　 雨晴身不由己跟著，卻期期艾艾，左右為難。家寶停下來等她，把臉埋在桃花中：“雨晴，我們說說話好不好？”
　　 于是，雨晴獲悉了家寶吸毒的底細(xì)。爺爺給家里創(chuàng)造了千萬的財富，可前年奶奶去世，家寶的爸媽為防止?fàn)敔斣倩樨敭a(chǎn)外泄，在爺爺生病期間故意疏于照料，導(dǎo)致爺爺缺氧猝然離世。家寶偶然聽到父母的私語，一瞬間就被擊垮了。
　　 痛恨與怨懟，悲涼與恐懼，日日夜夜在啃噬著家寶的心。他從小就崇敬和愛戴爺爺，也一直是爺爺最溺愛的寶貝，面對殘酷真相，卻不知該如何收場。雨晴全身發(fā)抖，她終于理解了他選擇毒品的原因，想都沒想，她緊緊握住他的手。
　　 家寶苦笑：“雨晴，我一直忘不了你。但我沒資格對你說喜歡，我是一個有污點的人。”雨晴心疼：“家寶，在我心里你只是樓梯口那個給我唱戲的人，我們戀愛吧！”她顫抖著，盯住滿臉熱淚的家寶。
　　
　　 臺歷上被熒光筆勾勒得密密麻麻，雨晴不惜和大姐鬧翻，硬和家寶戀愛了。
　　 家寶義無反顧離開奢華的家，和雨晴租住在喧鬧的九街。晚上，倆人蜷縮在沙發(fā)上聽窗外次刺刺啦啦的燒烤和咿咿呀呀的粵曲。臉色蒼白的家寶忍不住哼唱起家鄉(xiāng)戲，雨晴微笑，擊掌伴奏。
　　 臺歷記載著倆人在一起的日子，還有家寶的戒毒日志。
　　 大姐被執(zhí)拗的雨晴氣瘋了，她去找家寶的父母。幾天后，家寶的媽媽找到雨晴，提出給他倆操辦婚禮。雨晴很堅決回辭：“家寶說，他只是一個孤兒?！?br/>　　 雍容華貴的魏太太渾身戰(zhàn)栗，抬手給了雨晴一記耳光?！鞍⒁蹋抑宦牸覍毜?！”雨晴的聲音沒有一絲退卻。
　　 晚上，雨晴站在門外不敢敲門。兩年來家寶終于戒毒成功，卻瘦得不成人形。要讓他看見雨晴微腫的半邊臉，他一定會心疼。雨晴迷迷糊糊睡在門口，被開門的家寶悄悄抱回房間。
　　 剛才他媽媽給他發(fā)信息：那個女孩對你十分忠貞，帶她回家，我讓你們過好日子！家寶看著雨晴腫脹的臉捂住胸口緩緩蹲下，半天才緩過氣。前天雨晴去超市接他下班，在路上說想回老家種幾畝田，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一群快樂的娃娃。
　　 家寶無比渴望和心愛的人過簡單純良的日子，為此他拼盡力氣戒毒，并去超市應(yīng)聘做了驗貨經(jīng)理。為了雨晴，他愿意忘記生活中的丑陋和不堪，活得溫暖堅定?？煽粗蓱z兮兮的雨晴，家寶的心再次轟然碎裂。
　　
　　 雨晴走在凌晨五點的九街。
　　 那天清早醒來，家寶不辭而別，只留下一封信：“晴，血緣始終是我跨不過的一道坎，而你又極度鄙視這樣的家庭。思來想去，我只能釜底抽薪。你是盛載我希望的一只釜，我是煎熬你愛情的一根薪。我回去給他們?nèi)⑵奚?，把這場冤孽延續(xù)下去。你走吧，去一個讓你得償所愿的地方，尋一位明澈的男子接著愛你?！?br/>　　 雨晴眼前發(fā)黑，癱在地上。
　　 沒多久，雨晴看到南方都市報上的大幅婚紗照，家寶和一位漂亮的新娘深情對視。她虛弱一笑，收拾行李回老家。雨晴突然認(rèn)定，家寶的爸媽一定會因兒子的回歸而從此向善，他們一家人和睦友愛。
　　 雨晴想起初次相見，家寶站在樓梯口唱家鄉(xiāng)戲《良緣》：“百年千年不相見，偏偏我這廂拜堂入洞房，你橫沖直闖將我擋……”那天朋友在茶樓為家寶慶生日，蛋糕上寫：魏三少，至此歡樂！行走的雨晴忍不住唱起來：“自從奴家將你擋，就覺得度過百年千年美辰光，縱然你與小姐共洞房，奴家暗地深深揖，愿公子吉祥?！?br/>　　 雨晴旁若無人唱著，她清楚他不是貪生怕死的三少，而她也做不了為愛絕命的如花。雨晴深知自己失去家寶的痛不欲生，終會在漫長的日與夜偃旗息鼓，而后，心平氣和繼續(xù)人生。想到很久以后的兩兩相忘，雨晴一遍遍唱得淚流滿面。
　　
　　 雨晴離開深圳。
　　 家寶在確定雨晴離開后，送走花錢雇來的新娘，義無反顧去了梧桐山的寺院，他對父母說，我去替你們贖罪吧！
　　 暮鼓晨鐘，在蒼茫的梧桐山悠悠飄蕩。
　　 家寶盤膝而坐，久久出神。
　　 他似乎看見遙遠(yuǎn)的北方，穿著蔥綠小襖的雨晴牽手一位明澈的男子，眉目歡喜地在給人家唱《良緣》。家寶心口劇烈疼了一下，但還是笑了笑。不管用什么樣的方式延續(xù)生活，總算是不辜負(fù)雨晴的一份深愛。
　　 能夠如此，已好。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