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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渡

2012-12-29 00:00:00孫頻
山西文學(xué) 2012年6期


  孫頻,女,1983年出生,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為山西太原某雜志社編輯,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現(xiàn)已在各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小說一百余萬字。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1
  白毛,你的信。
  一個頂著一頭花白頭發(fā)的年輕人從角落里站起來,那頭白發(fā)在燈光里閃著一種銀質(zhì)的光澤,鈍而明亮。
  他先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才小心翼翼接過那封信。獄警手里的最后一封信也分出去了,眾犯人卻還像一群沒有分到食物的猴子一樣,懊惱地不甘地圍著他,恨不得從他手里再長出幾封信來。獄警不再理會他們,咔噠一聲關(guān)了牢房的門。他們像是再次被推進(jìn)了洞底,高高的鐵窗像洞口一樣懸在半空中,洞口里沉著幾點金色的星光,但是深不見底。
  青森的燈光帶著一種燈光本身的體重往蒼白的墻壁上擠,墻壁上便被逼出一種墓碑上的潮濕。燈光從高處墜下壓在了每個犯人的臉上,每個人的臉上都被榨出了一輪陰影,陰影深處是兩只木質(zhì)的眼睛,盯著什么地方一盯就是很久,像是釘子釘進(jìn)去了一樣。監(jiān)獄里的每一天每一夜都長得極其相似,就像一棵巨大的植物,夜以繼日遮天蔽日地生長著,自顧自地繁衍出一片又一片紋理相同的葉子。
  在監(jiān)獄里沒有星期,也無所謂月份,只有無邊無際的時間像一條大河一樣往前狂奔,犯人們便自制出了一套監(jiān)獄里的歷法,那就是以收到一份家書作為一個月的開始。從這天開始往下數(shù),一直數(shù)到三十天的時候收到另一封家書,這就是新的一個月開始,然后再數(shù)下去。所以一旦書信沒有準(zhǔn)時到達(dá),犯人們便覺得歷法突然失效了,時間忽然之間紊亂了,荒涼而雜蕪地瘋長成一片,一點盡頭都看不到。真正讓人恐懼的就是時間深處這種無邊無際的荒涼。這種荒涼要比他們的生命本身更強悍更堅硬,它們像牙齒一樣牢牢長在他們身上,不會腐爛,不會死亡,只會像饑餓和干渴一樣把他們掏空。
  生活在監(jiān)獄里的人們是生活在一處荒島上的,四周都是汪洋,他們根本不可能從這里逃出去。那些信便是他們和這個世界的唯一血脈聯(lián)系。那是血管,不是別的。一旦這血管斷了,他們便被這個世界徹底遺忘了,他們會在這暗無天日的角落里逐漸干枯成時光下面的化石。所以有信來的日子便是監(jiān)獄里的節(jié)日。
  幾束目光帶著嫉妒落在白頭發(fā)小伙子的手里,就像有幾個人的體重同時向他壓了過來。他本名叫王澤強,白毛是他的外號。他十六歲進(jìn)了少教所,兩年后又轉(zhuǎn)到監(jiān)獄,他的頭發(fā)是從進(jìn)了監(jiān)獄后開始變白的。這是他在監(jiān)獄里的第八年了,他像一株植物一樣,過一秋頭發(fā)便白一層,到第三個年頭的時候,他已經(jīng)沒有一根黑頭發(fā)了。一頭白發(fā)在燈光下閃著銀色的寒光,每一根白發(fā)都是通體透亮的,像白色的羽毛。然后,白發(fā)下面是一張年輕的鐵灰色的臉,散發(fā)出的也是堅硬的鐵氣。這使他看起來就像一株被嫁接起來的奇異的植物。
  一株身首異處的植物。
  王澤強坐在鋪上,把兩條腿一盤,就像一只蟲子突然把所有的觸角都收回去了。他開始小心地卻是極其安靜地看信。這種異樣的安靜像柵欄一樣圍在了他身邊,把那些目光擋在了外面,近不了他的身。信已經(jīng)是開口的,監(jiān)獄里的每封信都要被監(jiān)獄里的干部先檢查過之后才能到犯人們手中,有時候一封信在他們手里半個月之后才能輾轉(zhuǎn)到犯人們手里。同樣,犯人們寄出去的信也要被看過之后才能往出寄。他從已經(jīng)撕開的信封里取出了里面的信,頂著一頭白發(fā),縮在荒野一般的燈光深處,像一個凍手凍腳的雪人一樣,開始瑟縮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信。
  信是母親劉晉芳寫來的,每個月一封,每封信都是兩頁,信的最開頭永遠(yuǎn)是“強強”兩個字。他先是攥著這兩個字,久久不愿放開。就像在走進(jìn)一間溫暖的屋子前先捂著兩顆炭火暖暖身,以適應(yīng)里面的溫度。然后,他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讀,每一個字都要看很久,看實了,捂熱了,咬碎了,已經(jīng)消化下去了才去看第二個字。他舍不得看完。第一遍看完再回頭去看第二遍,然后是第三遍,反反復(fù)復(fù)咀嚼。直到熄燈之后,才把信疊起來放在枕頭邊,一只手搭在信上睡覺。就像是,有一個人正睡在他的身邊。
  在監(jiān)獄的八年時間里,每個晚上他都守著這些信,這些信也守著他,逐漸的,它們被他守成了一個人形,一個有體溫的會說話的人形,默默地陪了他八年。
  一封信的余溫夠他用個十天八天的,在最后一點余溫散盡的時候他便開始等下一封信的到來。等信的時候是一種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曠野里獨行的孤獨感,好在他心里知道走一段路總有歇腳的時候。這八年里,劉晉芳的信每個月都會按時到達(dá),風(fēng)雨無阻。但是這八年里,他沒有見過她一面。她從來沒有到監(jiān)獄看過他,她只在信里告訴他,她身體不好,走不了遠(yuǎn)路,從家里走到學(xué)校都?xì)獯跤醪荒苤v課。還說怕見了他兩個人都會難過,不如不見。她說只要習(xí)慣不見了就不會老是盼著見,沒盼頭的人才能刀槍不入,什么都傷不了他。她在每封信的結(jié)尾都會說她在家里等著他,等著他回去給他做好吃的。她一次次地告訴他好好表現(xiàn),八年很快就會過去的,到了八年頭上他就能出去了。她在每一封信里都反復(fù)告訴他,八年就是一瞬間,就一瞬間。
  于是,他一直活在一種錯覺中,那就是,八年就是一瞬間。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八年頭上了,再過三個月就年底了,那時候他就能出去了。回頭一看真的是一瞬間。像一滴水。這八年里他想起劉晉芳的時候,總覺得她的臉是在一截對面駛過的火車車廂里的,在車廂昏暗的燈光里,這張臉倏忽就不見了,正駛向異鄉(xiāng)。他甚至都來不及看清她的五官,她的眉眼像宣紙落在水里一樣,絲絲縷縷的墨跡倏忽就溶化了,煙霧一般幽靜地纏繞在一處,像一只繭一般把她包裹在最里面。他看不清她,也摸不到她。但是他知道她就在那只繭里等著他,這八年里她像一塊玉佩一樣被他隨身帶在身上,貼著最深的皮膚,護(hù)著他,暖著他。他也想曾小麗,想起她的時候,她也是面目模糊的,她和劉晉芳就像兩個月光下的影子,可以在他身體里隨意出入,卻始終都留給他一個背面。他看不到她們的臉。似乎她們一旦在陽光下顯形就蒸發(fā)不見了。她們是住在他身體深處的兩個鬼魅,八年里他用一寸寸的時光和思念喂養(yǎng)著她們,他心甘情愿這樣的,因為他怕她們離開,她們要是離開了,他就剩一具空空的軀殼了,像頹垣殘壁一樣荒涼無依。只有歲月的風(fēng)聲嗚咽著穿過。
  他情愿她們就住在里面,即使這八年時間里他根本不可能見她們一面。他是她們的巢穴,只是她們不知道。
  劉晉芳不是他的親生母親。他是被曾祖母帶大的。他是被親生父母遺棄的,因為他是個私生子。據(jù)說當(dāng)年他被關(guān)在一只雞籠子里擺在路邊,誰想抱走就抱走。最后收留他的是曾祖母。曾祖母帶著他回到了村子里,一直到他十歲。據(jù)說他的父母親最終還是沒有結(jié)婚,他們十年里都沒有去看過他。他們恨不得他不存在,因為他的存在是一種罪證。他十歲那年曾祖母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嘴里已經(jīng)沒有一顆牙了。吃東西的時候她用牙床把食物一點點磨碎,像石磨似的,再就著水咽下去。曾祖母太老了,她坐在門前的石墩上時就像一只風(fēng)干了的絲瓜掛在那里。她每天用一只手拄著拐杖,一只手在眼睛上搭起涼棚看著來來去去的村里的人們。她和人說話的時候,就張開沒有牙齒的嘴,露出了里面孤零零的舌頭,因為沒有牙齒,聲音是走風(fēng)漏氣的,像四處是洞。說出來的話也像是被剪過一樣,短了一截。眼角的皺紋太深了,像堆疊的礦石一樣把兩只眼睛深深埋在下面。他就跟著這樣一個老人過了十年。
  十年后的一天,曾祖母忽然帶著他去見了一個人。這是個女人,他認(rèn)識,是他們村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叫劉晉芳。劉晉芳原來是鎮(zhèn)上中學(xué)的老師,三年前自愿來了村里當(dāng)老師,三十歲了還是單身一人,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孩子。小孩子們見了她都有些害怕,她不茍言笑,常年梳一種古怪的發(fā)式,就是把兩條麻花辮高高盤在頭頂,像一朵云垛在那里,使她看起來像戴著什么巍峨的冠冕,又像長著兩只巨大的角。她的臉極消瘦,顴骨高聳,眼睛深陷,薄得幾乎看不見的兩扇嘴唇終日抿在一起,似乎根本就沒有開口說話的打算。她確實見了誰都不說話,頭和發(fā)髻一起向上昂著,細(xì)長的脖子里像是被卡了彈簧,直直繃著。村里人見了她也不說話,因為她雖是移民,根子不在這里,但她身上那點事還是像瘟疫一樣也被帶了過來。殺都?xì)⒉凰馈?br/>  據(jù)說,劉晉芳為了能調(diào)到省城的學(xué)校去,在鎮(zhèn)上當(dāng)了幾年的老師都沒有找對象,一心要到省城去。她先是和鎮(zhèn)長睡覺,然后又和鎮(zhèn)上的書記睡覺,聽說她還和鎮(zhèn)上中學(xué)的校長睡過,那校長酸文假醋的,可能也是答應(yīng)要幫她調(diào)動吧。睡完了還要四處給別人講細(xì)節(jié),傳得幾乎全鎮(zhèn)都知道了。
  劉晉芳便自愿去了村里的小學(xué)當(dāng)老師,省城去不成反落到村里,她成了卡在村里人們喉嚨里的一根魚刺,吃不進(jìn)去也吐不出來。每次她在講臺上講課的時候,學(xué)生們都緊張而神秘地盯著她看。有時候上課鈴都響過五分鐘了,她才頂著高高的發(fā)髻無聲地飄進(jìn)教室。有一次她站在講臺上的時候,有的學(xué)生發(fā)現(xiàn)她衣服上中間一粒扣子沒有扣,露出了里面的內(nèi)衣。
  有時候到下課了她還坐在教室門口不走,坐在那里看女生們跳皮筋。偶爾有一個學(xué)生忽然發(fā)現(xiàn)她坐著的居然是她那只走到哪帶到哪的杯子。她用屁股尖坐在這只細(xì)長的玻璃杯上,就像釘在一根針上一樣,津津有味地看著女生們跳皮筋。女生們被她看得都不會跳了,紛紛敗下陣來。
  曾祖母帶著他一共去了劉晉芳家里三次。第一次去的時候太早了些,劉晉芳一開門,她一頭極長的黑發(fā)便像水草一樣把整個門縫塞得滿滿的。她還來不及把頭發(fā)垛在頭頂,王澤強從沒有見過這么長這么茂密的頭發(fā),簡直有些殺氣騰騰的,妖冶地不顧死活地生長著。頭發(fā)因為太長了,把她那張臉和身體都窄窄地裹了進(jìn)去,像裹進(jìn)了一只頭發(fā)編成的籠子里。她躲在那籠子的深處,像獸一樣看著他們。
  他聽見曾祖母指著他說,就是他。劉晉芳一邊迅速地往起挽頭發(fā)一邊看著他。那么長的頭發(fā)在她手里幾下便被砌起來了,高高砌到了頭頂,像座牌坊。她整個人便像從水草叢里走了出來,面目漸漸清晰了。趁著她們兩個說話的時候,他遠(yuǎn)遠(yuǎn)站在了院子中間,他直覺她們是在說他,他有些莫名的膽寒,只想遠(yuǎn)遠(yuǎn)躲開些,似乎只要躲開了也就可以當(dāng)做它不存在。
  第三次去劉晉芳家里的時候是個黃昏,劉晉芳正在屋檐下的泥灶上熬小米粥,這次她頭發(fā)整齊,正不停地往圓鼓鼓的泥灶肚子里填著柴火。鐵鍋里的米香溢得到處都是,屋子里不知什么地方擺著一架錄音機(jī),錄音機(jī)里正放著一支奇怪的音樂。后來王澤強才知道那是大悲咒。
  趁著她們說話的時候,王澤強偷偷朝屋里看了一眼,只看到一盤土炕,一張桌子和一只木箱子。墻角里還架著一張蜘蛛網(wǎng)。簡直像荒郊野外的寺廟里的清寒,這個女人主動把自己扣在這樣一個地方?她們說了一會話,曾祖母便帶著他回去了。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回去之后,曾祖母像往常一樣熬小米粥,拌咸菜,然后和面做燒餅。那天晚上她和了奇大無比的一團(tuán)面,那團(tuán)面像瓷質(zhì)的云一樣被她揉捏著,又被捏成了一只只像器皿一樣的餅,下了鍋。他都喝完粥吃完餅了,曾祖母還在那做燒餅,那團(tuán)面只瘦下去了一半。做好的金色的燒餅整整齊齊地碼在灶臺上,像一摞摞剛燒好的磚,似乎整個晚上這樣摞下去,光這些磚就要砌成一堵墻了。他問曾祖母,老娘,夠吃了,不要再燒了。曾祖母說,不燒完面就剩下了,剩下了怎么辦,你先睡去。
  剩下了怎么辦?他覺得這句話有些奇怪,好像暗藏著一種隱隱的危險??墒撬辉付嘞?,等他最后實在困得支撐不住的時候,曾祖母還趴在灶臺前,她看起來被灶火烤得更干了,他似乎都能看到她身體里被烤得干脆的藍(lán)色血管,像枯枝一樣,一掰就斷。這個晚上九十多歲的曾祖母忽然變得力大無窮,一次又一次地把面放在鍋上,再把餅?zāi)贸鰜矶夂谩K郎喩砩舷聸]有一點點睡意,皺紋圍起來的眼睛深處跳著幾點很邪的光亮,這幾點光亮使她整個人看起來都很邪。似乎她身體里忽然站著另外一個人。
  他有些害怕又有些恐懼,他再一次勸阻她,老娘,明天再燒吧,又吃不完,留著會壞的。曾祖母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也像被焙干了一樣,紛紛灑灑地落了他一身,你先睡,你快睡吧。他突然之間便有了一種在雪地里行走的絕望和悲愴。然后,曾祖母不再理他,她殘酷地不理他,任由他一個人睡在闊大的炕上。他悄悄哭了一會也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他醒來的第一個瞬間看到的是垛在桌子上的十摞整整齊齊的燒餅。它們像金色的磚瓦一樣無聲卻肅穆地砌成了一堵墻,堅固地站在他面前,似乎拿什么都推不倒。
  他急忙翻身,看到了睡在另一個炕角的曾祖母。她一動不動地睡著,不知道天已經(jīng)亮了。他都不知道她昨晚是幾點睡的,他呆了一呆,叫了聲老娘。曾祖母不動,她像一塊青石板一樣安靜地背對著他,屋子里太安靜了,他甚至都能聽見自己的回聲。那回聲撞得他幾乎有些疼痛。就在那一瞬間里,他忽然感覺到了不對,突如其來的恐懼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把他抓起來,吊在半空中。他慢慢向曾祖母爬去,他像隔著千山萬水艱難地向她爬過去。在他碰到她手的一瞬間,一種石板里的寒涼立刻傳到了他的身體里。
  她躺在那里穿戴整齊,她在睡之前已經(jīng)提前給自己穿好了老衣,包括腳上一塵不染的新布鞋。她的身體已經(jīng)涼了,她是昨天半夜悄悄死去的。就在燒完那十摞餅之后。原來,她什么都算好了。
  王澤強就是在祖母下葬之后帶著一包燒餅,被劉晉芳引到了她家里。
  村里人對劉晉芳為什么會收留王澤強,又對王澤強的曾祖母為什么托付給劉晉芳都有些想不通,著實議論了好幾天。以劉晉芳那樣的名聲,現(xiàn)在又拖上個十歲的孩子,那就更嫁不出去了。不過,看她的樣子也絲毫沒有要往出嫁的意思,學(xué)校里的老師偶爾問起她的時候,她便說,有個人做伴總是好事吧,吃飯嘛,一個人是吃,兩個人也是吃。他一個小孩子家家還能吃多少,還能把我的鍋灶給吃塌了?
  學(xué)校里的小孩子們平素見了劉晉芳就害怕,這下見了王澤強忽然也恐懼地作鳥獸散。似乎他已經(jīng)成了另一個小劉晉芳。他被逼到了一座孤島上,這孤島上還有另一個人就是劉晉芳。他們兩個像兩只笨拙的海龜守在自己的那寸孤島上。
  從此以后,無論做什么,他都成了劉晉芳的同伙。他被迫性地成了觀音塑像下的那尊散財童子。
  2
  王澤強和劉晉芳在一起生活了六年時間,這六年里,劉晉芳曾經(jīng)兩次自殺。
  住到劉晉芳家里之后,王澤強很長時間里不知道該叫劉晉芳什么,叫媽?叫姐姐?似乎都不對勁,似乎什么稱呼種到她身上都會顆粒無收似的。她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而他是一株被移植進(jìn)來的植物,水土不服。她隨他去,說,你什么都不叫也可以,要不就叫我劉老師吧,順口點不是。于是以后的六年時間里,王澤強就叫她劉老師,儼然還是師生關(guān)系,課上見,課下還得見。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和一個十歲的孩子在一起似乎就是為了搭伙過日子,似乎把日子送走了,他們也就勝利了。
  剛住進(jìn)劉晉芳家里的時候,一到了晚上王澤強就想曾祖母,他鉆在被子里,一個人朝墻躺著,一動都不敢動地流淚。他怕她看見。他就把自己的全身僵起來,只讓眼淚嘩嘩往出涌。盡管他沒讓自己哭出一聲,還是被劉晉芳發(fā)現(xiàn)了。劉晉芳把他從被子里拖出來,把他端端正正地放在燈光下。他不敢看她,像被人忽然剝光了衣服一樣羞愧。那時候他就無師自通地懂得了,吃著一個人的飯,就不能為另一個不相關(guān)的人哭。眼淚這東西,流對地方了是情義,流錯地方了是忘恩負(fù)義。不是流出來就能被消化掉。
  燈光下他被劉晉芳赤裸裸地看著,她等他臉上的淚干枯了,才瞇著眼睛對他說,想你老娘是吧?你當(dāng)人是什么?你當(dāng)誰就不會死?我告訴你,誰都會死,誰都不會一輩子跟著你,守著你,沒有一個人會一直守著你。所有養(yǎng)活過你的人都會死在你前面,到時候你怎么辦?你一個人就不活了?也跟著去死?那你得死幾次?你要是還想往下活,你就得記住,活到什么時候其實都只有你一個人。你只能一個人往下活,誰都救不了你,因為根本上誰都救不了誰。末了,她又加了一句,你也不用太想她,你遲早會見到她的,她就在那里等著你呢,哪兒也不會去。你這么急干什么?早晚的事。
  昏黃的燈光在劉晉芳的臉上塑了一層焦黃的面具,面具上靜靜地塑著她的五官。突然之間,她像是一個異域里來的神秘巫師,在這樣一個深夜里,平靜卻殘忍地告訴了他一些命門里的機(jī)關(guān)。它們本來靜靜地蟄伏在那里沉睡著,她卻一定要把它們喚醒。他后來在監(jiān)獄的晚上,不止一次想,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一切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她把自己的三十歲突然嫁接到了他十歲的身上,而她自己正向著一個更遠(yuǎn)的地方迅速地后退,后退。
  在那個時候,不,應(yīng)該是在更早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做好一切打算了罷。所以在那個晚上,她才殘忍地給他打好了預(yù)防針,她告訴他,沒有什么是可靠的,誰都可能離開你,最后只有你自己。他是曾祖母留下的一份遺物,饋贈給了她,她卻告訴他,我也會隨時離開你的。她早早地告訴他,是怕他到時候會措手不及,會無法處置他自己。她要他早早地預(yù)習(xí)好,溫好,她要他在身體里長出可怕的免疫力,可以抵抗一切的免疫力。
  那時候,他畢竟太小,根本來不及發(fā)現(xiàn)她身上已經(jīng)顯露出的種種預(yù)兆。其實那時候她已經(jīng)無心收拾身上的任何部位了,衣服是穿得有了味才肯洗一次,有幾次是穿著兩只完全不一樣的鞋站在講臺上的,甚至有一次,居然是一只白鞋,一只黑鞋,像兩只黑白分明的兔子一樣臥在她腳底。講課的時候,講著講著她會把一只腿抬起來,把腳踩在講臺上,然后拈著粉筆頭問小學(xué)生們,你們……知道莎士比亞嗎?有一次,第一排有個學(xué)生請了病假沒來上課,她講課講到一半就坐在了那學(xué)生的課桌上,然后像個小孩子一樣把兩只腿吊下去接著講課。講到后來一不小心,那桌子突然向后仰去,連她也向后仰去。她在全班學(xué)生的注視下仰面摔倒在了地上。然后她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又站到了講臺上。有時候她高興了會說,我給你們背一段里爾克的詩吧……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誰這時孤獨,就永遠(yuǎn)孤獨,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在林蔭道上來回,不安地游蕩,當(dāng)著落葉紛飛……
  她的身上,白天晚上都帶著一種近似于宿醉未醒的氣息,這微醺的氣息像一瓶液體似的,她和他都浸在其中,像兩枚被防腐了的標(biāo)本。但是她每向后退一步就是堅硬地把他向前推一步,她逼著他迅速地成長成長。她讓他自己洗衣服,自己洗頭發(fā),她在旁邊一邊看著他洗一邊剔著牙說,你自己不洗誰給你洗?要是等別人給你洗,你都要臭了。她讓他自己熬粥,自己洗土豆豆角做和子飯,她說,你要是連個飯都不會做就準(zhǔn)備著餓死,難不成你還一輩子兩個肩膀扛著一張嘴地四處討吃?王澤強站在灶臺前只比灶臺高出一個頭,看上去就像是從灶臺上長出的一只蘑菇。他被逼著帶著恐懼趴在那里切土豆摘豆角,他像一個海邊的纖夫,被身后的一條鞭子抽著趕著,一步都不敢停,似乎只要停下來便必死無疑。劉晉芳就是那條鞭子。
  她越狠他就越恐懼,讓他恐懼的不是她的狠,而是他本能地知道,她在一點一點地離他遠(yuǎn)去。
  她對他每狠一分,就是在離他遠(yuǎn)一寸。
  劉晉芳第一次自殺是在王澤強十二歲那年冬天。那天中午,他放學(xué)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門已經(jīng)是開著的,那說明劉晉芳比他先回來了,可能是她最后一節(jié)沒課??墒?,王澤強一進(jìn)院子就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因為院子里有一種奇怪的但是巨大的寂靜。這寂靜像一只光滑的蛋殼一樣踩在他腳下,他站在那里卻沒有一絲可以進(jìn)去的縫隙。他靜靜地站著,像個盲人一樣試圖摸出空氣里的氣息??諝饫镉幸环N很靜很鋒利的東西割著他的鼻翼。
  突然之間,王澤強像是蘇醒過來了,他幾乎是沖進(jìn)了屋子,他一腳踢開了里屋的門,劉晉芳正睡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子,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他慢慢走過去,揭開蒙到她頭上的被子。她還是一動不動。屋里彌漫著一種奇怪的氣息,清醒而凜冽的味道,像閃著寒光的利刃把空氣劃開了,他知道了,那是曾祖母死的那個早晨靜靜盤踞在屋子里的氣息。他向劉晉芳伸出的那只手在劇烈地抖動,像秋天的一片樹葉。在揭開被角的一瞬間里他看到她緊閉著雙眼和嘴唇。他摸摸她的鼻息,她的額頭,然后跑出去砸鄰居的門。他一邊大聲嚎哭,一邊用拳頭砸著左右鄰居的門。他使勁地像瘋了一樣砸門,砸了一家又一家,就像在一種可怖的祭祀舞蹈中一個人砸著大鼓,似乎那鼓砸裂了便有一些東西會溢出來,會救她。他知道,其實是救他。
  鄰居被砸出來了,他們一齊涌了進(jìn)去,一個女人跑出去拿來一大碗肥皂水,給她灌下去。她已經(jīng)沒有知覺了,肥皂水流了出來,站在一邊的王澤強忽然發(fā)了狠一般,他突然力大無窮起來,他按住她,撬開她的嘴巴,讓那女人使勁往里灌,把她的衣服全弄濕了。然后,劉晉芳被送到了醫(yī)院。她被洗了胃,她被救過來了。她吞了安眠藥,這瓶藥,她在抽屜里已經(jīng)放了幾年時間了。這瓶藥晝夜守著她,就像她腳下正踩著的一處懸崖。
  她隨時準(zhǔn)備著縱身一跳。
  王澤強好久都沒有想明白,既然她隨時準(zhǔn)備著這瓶藥,那她又為什么當(dāng)初要收留他?他不知道曾祖母最后一次帶他來見她的時候說了些什么,是怎么說服她的。她既然收下他,卻又隨時準(zhǔn)備著把他像接力棒一樣再傳給別人或干脆丟掉?多么惡毒。
  好像她收下他就是為了拋棄他。
  在這之后,他們看似平安地又過了兩年。直到王澤強長到十四歲。在這兩年里的每一天里,王澤強都是如履薄冰的,都是膽戰(zhàn)心驚的,就像踩在一面冰上一樣,這冰面隨時都會化掉,隨時都會坍塌,他隨時都會掉進(jìn)去,掉進(jìn)去。因為他知道,這毒性并不是從劉晉芳的身體里消失了,而是它暫時地沉下去了,睡著了,但是,這毒性隨時會醒來,隨時會在她身體里再次發(fā)作。她其實是一顆定時炸彈,他終日和一顆定時炸彈守在一起,隨時準(zhǔn)備著死無全尸。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忽然悟了,他必須打撈出自己。只有他自己可以打撈自己。
  他是他自己的魚。他也是他自己的漁夫。
  他是兩次從死人旁邊爬出來的人,一次是曾祖母,一次是劉晉芳。雖然她最終沒有死成,但那分明是又一次身臨其境的演習(xí),對他來說,其效果就是真的死了一回。他又被死狠狠傷了一次。他知道,這還遠(yuǎn)沒有完,還有第三次,還有更多。從曾祖母死后,他唯一可以做伴的人就只有劉晉芳了,她給他飯吃,給他衣穿,還讓他去上學(xué)。在心情好的時候還會檢查他的作業(yè)。剩下的絕大部分時間里,她只任他自生自滅去??墒牵吘故羌纳谒砩系囊恢晏俾?,他是靠著她活著的。那他就只能隨時準(zhǔn)備著被她拋在半路上。
  他得趕緊,趕緊趁她活著的時候為自己找好下一處巢穴,下一處安全的溫暖的巢穴,輕易不變動的巢穴,最好是根深蒂固的,比死亡更久長更結(jié)實的巢穴。在后來的幾年里,他最厭惡的事情就是變。因為他被這東西傷著了。他只想要人間一點結(jié)結(jié)實實的東西,這點東西就足以做他的骨骼了。
  可是,找誰呢?這村子里的人們哪個是能收留他的?沒結(jié)婚沒嫁人的自然不會要他,除了劉晉芳,要了他那就是拖了個油瓶。結(jié)了婚的有孩子的更不會要他,自己又不是沒有兒女,再要他?憑空添一張嘴,還是隔著兩層皮的?那些老寡婦老光棍們也不會收留他,他們無人供養(yǎng),把一分錢都是掰成四瓣花的,而且年紀(jì)一大把了,自己還不知道能活幾天,怎么可能又拖一個還沒有勞動力的人進(jìn)來搶飯吃?他只有一張嘴。誰都不會收留他的,除了劉晉芳。他忽然就落下淚來,他突然明白了,曾祖母給他找劉晉芳不是找了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他都想象不出她從什么時候就開始替他找這個人了,那是十年八年地找啊。是個從竹籃里篩金子的過程,十年時間里她一點一點揀盡了所有的石子和沙粒,最后留下的就那一點點光亮。那點光就是劉晉芳。
  只有這個什么都沒有的女人才會收留他。因為在本質(zhì)上,她和他沒有區(qū)別。
  只有她可以和他相依為命。
  找到這個人之后,曾祖母就放心走了。她活了九十多歲,原來卻是因為一直不放心他才讓自己活了那么久,久得可以在睡夢中就悄悄死去。
  那是怎樣一種精疲力竭。一點點力氣都沒有剩。
  王澤強幾乎是放聲大哭。因為,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活著本身就帶著先天的絕望。他是個天生的殘疾。
  就這樣兩年快過去了,一天,劉晉芳忽然從箱子底下翻出了一個黑色的皮包。她把皮包上的一層浮土細(xì)細(xì)擦去,像慢慢擦拭著時間的臉。然后她往皮包里塞了一件衣服,一塊毛巾,一把牙刷。然后她把包背在了一只肩膀上。那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王澤強剛剛放學(xué)回家,還沒有寫作業(yè)。劉晉芳站在門口背對著他,他坐在屋子里看著她毛茸茸得近于透明的背影。那個黃昏里她透明得像一只魚缸,他清楚地看到了她身體里像魚一樣游動的五臟六腑,和她鮮紅色的血液。
  她站在那門口說,王澤強,我要去趟省城,你好好把作業(yè)寫了,飯在鍋里,你自己吃。她說完就向院門走去,這個過程里她始終沒有回頭看他一眼。他也始終沒有問她一聲,你要去哪里,什么時候回來。他一聲不響地盯著她的背影,她身上多出來的那只黑色的皮包突然讓她多出了一些詭異的氣息。這詭異的氣息像一根長長的繩子,伸向很遠(yuǎn)的地方,他不知道這繩子的盡頭系的是什么,只是它無端地讓他打著寒戰(zhàn)。直到劉晉芳從院門里消失了,他才像醒過來一樣,跌跌撞撞地一路跑到了院門口。
  他站在院門口孤單地看著劉晉芳的背影。她正匆匆向村外走去,那里可以攔到去縣里的車。這時候他去追她的話,完全追得上,可是,他只是像棵樹一樣久久久久地站在那里看著她走遠(yuǎn)。那時候他就明白了,他跨不過去。她在那頭,他在這頭,他們中間隔著的是一座汪洋。那是一種多么近多么逼真的絕望啊,每一個毛孔都清晰地張開在他面前,像一個巨大的噩夢一樣站在他面前,可是,他就是動不了,也躲不開。劉晉芳越走越遠(yuǎn),影子越來越小了,她就要消失了。那一瞬間,王澤強的淚刷地涌了出來。他靠在門墩上久久地抽泣著,不敢回到屋里去。因為他知道,里面是空的。
  那個晚上,王澤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鉆進(jìn)了被子里,在空闊的屋子里,他像一枚小小的核,縮在這屋子的最深處。屋子里再沒有別人,炕上也再沒有別人,他卻清楚地感覺到炕上正橫亙著一種可怕的卻是熟悉的氣息。那是曾祖母死去的那天留在炕上的氣息,是劉晉芳兩年前自殺的時候留在炕上的氣息。原來,它們從來就不曾消失過,它們像植物的尸骸一樣被埋起來了,發(fā)酵了,然后生長成了另一種更堅硬更不會腐朽的巖石。
  它們一直就沉睡在那里,就睡在他的身體下面。它們用它們的氣息,用它們的火焰,煨熟了他的恐懼。
  他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黑暗中空無一人。黑暗和孤獨像火焰舔著他的指頭。它們要把他吃掉。
  劉晉芳是在三天之后被公安局送回村里的。她去了省城以后找了個公園,找公園是為了看看公園里的那面湖。她不止一次告訴別人,她想見到水,她就想見到水。她想念水。她就跑去找公園,在湖邊坐了一下午,一直盯著那水看。然后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她站起來走到水邊就一頭扎了進(jìn)去。當(dāng)時天色還不算太晚,湖邊還有幾個散步的人,有人跳下去把她救了出來。
  她又一次沒死成。
  然后她被公安局送回了村里,因為深秋的水已經(jīng)很寒了,她受了寒,在床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躺了一個多月。王澤強每天給她煎藥,端到床邊,事實上,這一次投湖之后劉晉芳的身體就一直沒好過,隔幾天就煎藥。王澤強只能由著她去,由著她生病,由著她尋死,他像個父親一樣看著自己驕縱的女兒。她好像迷戀著這種游戲,死了一次又一次,就像從一扇門里隨意地出出入入一樣,出來了進(jìn)去,進(jìn)去了又出來。
  但她身上已經(jīng)開始根深蒂固地生長著一種氣息,像植物一樣,那是那扇門后面的氣息,撲面而來時只讓人覺得陰森害怕。
  3
  王澤強后來想,他能喜歡上曾小麗其實就是被劉晉芳逼的。她逼著他必須得去喜歡上一個什么人。
  他必須抓緊時間長大,必須抓緊時間去喜歡上個什么人,在她下一次死之前。她遲早還要去死的,他知道。她這種赴死的決心逼著他一步就跨過了少年,他還沒來得及認(rèn)真去做個少年,就浮皮潦草地收了尾,直接進(jìn)了半生不熟的成年。那縫起來的針腳可以長好,可是他的身體里有了斷層,中間那一截始終是空的,它就一直空在那里,像密封在他身體里的一只琥珀,空到剔透,卻什么都進(jìn)不去。
  琥珀硬了就是巖石的一種。他被鈣化了。
  那時候他就知道,他必須得親手為自己編出點什么,編出一個小世界,編出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小世界,這個小世界可以被他隨身攜帶,這個小世界里的人也可以被他隨身攜帶。他去哪,它就在哪,像一方手帕一樣被他折疊在身體深處。這個小世界和這世界里的人永遠(yuǎn)都不會背叛他,拋棄他。只要他活著它們便活著。
  他喜歡上曾小麗是從他們做同桌后開始的。那時候已經(jīng)是初三了,王澤強在班上算學(xué)習(xí)很好的學(xué)生,雖然不愛說話。曾小麗屬于學(xué)習(xí)比較差的學(xué)生,但是她長得漂亮,走到哪里都有男生注意。曾小麗走在人群中經(jīng)常旁若無人地尖聲說笑就是因為她知道周圍有很多男生在注意著她。男生們承認(rèn)她的漂亮,所以她就有了漂亮,所以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學(xué)習(xí)不好??熘锌剂?,老師讓學(xué)生們進(jìn)行一幫一活動,就是讓一個好學(xué)生幫助一個差學(xué)生。他們成了同桌。開始,曾小麗問他數(shù)學(xué)題的時候他是不得不給她講。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后,王澤強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成就感。
  那就是,他在面對著一個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蛘?,一個更弱小的生物??吹剿B一道簡單的數(shù)學(xué)題都做不出來的時候,他便像是看著一只晶瑩剔透的小蟲子正在他手上爬過,所到之處都在他的目力范圍之內(nèi)。他在給她講題的時候便忽然有了那種感覺,那就是,是他在創(chuàng)造她。這個人,眼前這個人是依附于他而存在的。
  而一個差學(xué)生對一個好學(xué)生似乎總帶著些天生的崇拜,于是,做了半年的同桌之后,兩個人便放學(xué)時候一起走。據(jù)有的學(xué)生還說曾看見過他們拉著手在一起走。這事輾轉(zhuǎn)到劉晉芳耳朵里的時候,劉晉芳在辦公室里邊批改作業(yè)本邊和其他老師說,那悶葫蘆還會談個戀愛?好事啊。兩個人便更大搖大擺地在校園里出入著,但是,不久就發(fā)生了一件事。
  事情的起因是鄰班的一個剛留級下來的叫王兵的男生喜歡上曾小麗了,一到放學(xué)就在教室門口堵著等曾小麗出來,并且在學(xué)校里揚言一定要把曾小麗追到手。幾乎沒有學(xué)生敢惹王兵,包括老師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他經(jīng)常和一幫不上學(xué)的小混混在一起,據(jù)說那幫混混自稱大刀會,人人身上都帶著刀,都會抽煙,還喝酒。這種學(xué)生又不指望靠他來提高升學(xué)率,也就是個邊角料,能怎么混過去就由著他混過去。
  可是居然有人出來挑釁了。
  這天下午放學(xué)后,王兵又來到了曾小麗班門口,他抽著煙靠在墻上,用守株待兔的姿態(tài)悠然地等著曾小麗出來,她還能不出來?其實就是等曾小麗出來了,他也不能怎樣,也就在教室門口叉開手堵著她不讓走,死皮賴臉地和她說幾句話。他也就是讓其他人看看,他在這學(xué)校里是有特權(quán)的。這是一個被掃到邊緣的學(xué)生保護(hù)自己尊嚴(yán)的一種方式,帶著些自虐式的洋洋得意,所以他是需要觀眾的。圍觀的學(xué)生越多他就越得意,別人越是起哄他就越來勁。曾小麗在某種程度上是他的道具,他可以今天堵曾小麗,明天就堵王小麗。他只是需要有人來關(guān)注他,需要他自己有一個龐大的氣場震懾著整個校園。可是,還是有人敢出來挑釁了。
  王兵這天在教室門口等了好一陣子,還不見曾小麗出來,樓道里放學(xué)的學(xué)生漸漸稀疏起來了,有幾個好事的磨蹭著不走,偷偷看著他。他倚在墻上抽完了一支煙的時候,忽然感覺到空氣里有一絲奇怪的緊張。就像空氣里架著一道琴弦,有一只無形的手在那里撥弄著,余波從他鼻翼間無聲地掠過去了。他看了一眼那幾個正看著他的學(xué)生,忽然有些窘迫的感覺,他便向教室里看去。他瞇著眼睛適應(yīng)著教室里的光線,他看清楚了,教室里還有兩個人坐著。一個是曾小麗,另一個是個男生,他們是同桌。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往教室里走的時候,教室里的兩個人卻站起來向他走來了。
  他們是一前一后出來的,前面的是男生,后面的是女生。這走在前面的男生就是王澤強,他走到離王兵兩步遠(yuǎn)的時候忽然站住了,他們默默地對視了有兩秒鐘。在這兩秒鐘里,王兵忽然又有些奇怪的緊張,就像他正站在一個山洞前,他不敢邁步,也不好退步。他只好僵在了那里。這時候,王澤強忽然伸出一只手,用一只手指指著他的鼻子說,你以后要是再敢堵在我班門口,我就砍了你。
  王兵在聽到這個砍字的時候,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像身體里忽然被注進(jìn)了一些養(yǎng)料。就在這個字里他找到自己該有的位置了。砍,這個字是他們大刀會的專利,居然有人敢比劃著這個字來和他說話?簡直是班門弄斧。他俯視著這個比他矮半頭的男生,說,你算什么東西?王澤強依舊站在那里不動,但他清楚地說,曾小麗是我女朋友,你要是再堵她一次,我就砍了你。
  你拿什么砍,我?這最后一個字是斷開的,他遲疑了一下才說出來。因為,就著斜照過來的夕陽,他忽然看到這個男生的那只手里閃過了一絲寒光。
  有一把刀在那里。
  那把刀像一種剛被挖出來的礦石一樣閃著光,幾個圍觀的學(xué)生同時發(fā)現(xiàn)了那把刀,他們緊張著卻舍不得離開,有個學(xué)生嘴里還發(fā)出了一聲奇怪的嘆詞。這個嘆詞橫亙在空氣里,像一個血紅色的斑點,長在了他們中間,然后又一點一點洇開去。王兵心里驚了一下,他咋呼這么久了,可是真的敢把刀亮在他面前的男生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看來這個男生是有備而來的。那天他身上并沒有帶刀,事實上,即使有刀他也并沒有真的去砍過誰。他需要的只是他身上有刀的氣味。那就像長在他身上的翅膀。他站在那里飛快地想,難道他就真的敢砍他?除非他不要命了,他也就是拿刀嚇唬他一下,就像他們大刀會嚇唬別人一樣。想到這,他使勁把自己往起提了提,使身體里有更多的空氣,他說,你敢?王澤強看著他說,我再說一次,我是她男朋友,記住,你以后要是再堵在這里我就砍了你。
  幾個圍觀的學(xué)生又發(fā)出了幾聲驚嘆,這些聲音像斑斑血點一樣向他們身上濺去,預(yù)演出了一種帶血腥味的氣氛。又有一些遲回的學(xué)生像吸血蟲一樣聚過來了,外面這層殼越來越厚,他們兩個徹底被包在芯子里了。王兵知道如果自己怕了他,或者服了軟,從此以后他在這個學(xué)校里也就成為一個笑柄了,那柄護(hù)著他的無形的刀也就從他頭頂上消失了。那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而且,他拿著刀難道就真的敢砍他?這么瘦小的男生,怕是拿刀都拿不穩(wěn)。于是,他斜著嘴角看著王澤強說,你嚇唬誰呢,告訴你,我就是要每天在這,你能把我怎么樣?你敢。
  他這句話音剛落,就見那把刀在他眼前閃了一下,等他回過神的時候,那刀已經(jīng)落在了他的胳膊上,嵌在了他的肉里,骨頭里。然而,那把刀又被拔了出去,血刷地跟著噴了出去。那刀帶著血又向他飛了過來,他本能地一躲,刀刃從他的臉上呼嘯著飛過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圍觀的學(xué)生嚇呆了,后面終于有人尖叫了一聲,是曾小麗。
  王兵被送到了醫(yī)院,他的右胳膊被砍斷了筋脈,沒接好,從此右胳膊就廢了,只能彎著吊在胸前,永遠(yuǎn)不能伸開了。臉上也留了一道長長的疤,把一張臉斜斜地一劈兩半,看起來像拼湊起來的一張猙獰的臉譜。
  王澤強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因為只有十六歲,先是被送進(jìn)了少教所,等滿十八歲之后再送到監(jiān)獄里。
  就是從進(jìn)了少教所之后,劉晉芳開始給他寫信,每月一封。也是從這時候開始,王澤強才知道了劉晉芳的字是長什么樣的,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六年,他居然還不知道她的字是長什么樣的。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劉晉芳在每封信的開頭開始叫他強強。她從來都喊他王澤強,他喊她劉老師。但是,現(xiàn)在,她的落款是,媽媽。第一次讀她的信的時候,王澤強怎么都覺得這信不是寫給他的,就像是一個陌生人寫給另一個陌生人的,卻被他一個無關(guān)的人看到了。即使是在手里捧著看的,也覺得這信距離他有十萬八千里。覺得這信是裝在玻璃瓶子里的,能看得到 ,卻是不能真正摸到的。
  每封信他都是先半生不熟地吞咽一遍,然后才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嚼,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咽。他幾乎每天睡覺前都要把這些信看一遍,溫習(xí)一遍,他守著這些信像守著一鍋湯一樣,每天都要回鍋煮一遍,每煮一遍都夠他撐個監(jiān)獄里的一天一夜。剛開始讀的時候,他覺得這信不是劉晉芳寫給他的,讀到后來,他開始慢慢把自己的魂魄移進(jìn)那個信里面的人的身體里去了。他們開始漸漸地重疊在一起。而劉晉芳與那個叫媽媽的女人也是艱難而緩慢地重疊到一起去的。當(dāng)他有一天終于費力地把他和劉晉芳都移植到那封信里的時候,他忽然有了一種奇怪而隱秘的興奮感,那就是,他在一封信里活過來了,在信里,他叫強強。而現(xiàn)實中的王澤強消失了。還有就是,他居然在十六歲的時候忽然有母親了,在此之前的十六年里他其實都沒有,一直都沒有,他只有曾祖母,只有劉老師,卻沒有母親?,F(xiàn)在,在這封信里,母親復(fù)活在他身邊了。
  他在十六歲的時候,在監(jiān)獄里,第一次真正變成了一個有母親的孩子。
  這種陌生到殘酷的感覺最初幾乎讓他號啕大哭。
  第一封信之后是第二封信,第三封信,監(jiān)獄里的歲月像與世隔絕的深山里的歲月,監(jiān)獄里過一年,不知世上已經(jīng)過了多少年。他甚至已經(jīng)漸漸忘記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他與外界的唯一聯(lián)系就是和劉晉芳的通信,只有劉晉芳一個人給他寫信,劉晉芳每給他寫一封,他就回一封。曾小麗沒有給他寫過一封信,他也沒給她寫過。他有時候想在信里問問劉晉芳,但最后還是忍住了,想想是自己拖累了她。他一個人進(jìn)了監(jiān)獄,那留在外面的她呢?他不敢問,有些本能地害怕。更何況自己現(xiàn)在是個犯人,就算出去了也是個犯人,一輩子都是個犯人了,難道要她和一個犯人怎樣?
  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他就躺在那里努力回憶關(guān)于曾小麗的一切??墒撬艚o他的東西太少了,像一眼貧瘠的礦井一樣,很快就被采光了。她那點波光粼粼的影子是沉在海底的,他只能站在岸上看著她卻永遠(yuǎn)過不去??墒?,那些深長的夜里,不去想點什么,不去想個人是根本過不去的。所以,他被迫地一次又一次想她,一次又一次想那件事情。他居然為了她去砍了人?為了她坐了牢?他該恨她?還是她該恨他?也許在當(dāng)初,他根本就不是真正喜歡她,愛她,可是就是在監(jiān)獄里,他把對她的喜歡真正焙熟了。真正熟了,卻再也沒有了聯(lián)系。于是,她都跟著他住進(jìn)來了。她和劉晉芳是八年里一直陪著他的兩個人,兩個女人,兩個八年里沒有老去一絲一毫的女人。白天晚上,她們都和他如影相隨。
  其實沒有人知道的,他砍王兵那天就像一條凍僵的蛇,直到血濺了他一身的時候,他其實還是僵著的,并沒有醒過來。直到進(jìn)了少教所,他才漸漸蘇醒過來,他才回想起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居然,拿著菜刀,把一個人砍了。千真萬確。深夜里,睡在少教所滿是臭蟲和跳蚤的地鋪上,他才把這么多年里折疊在他身體深處的那些東西一層一層打開了。往日的生命忽然像河床上被漂白的骨頭一樣晃著他的眼睛。
  原來,這么多年里,他的骨頭里,他的身體最深處是藏著戾氣的。那戾氣是一點一點被他攢下來的,攢了十六年。從最早他被親生父母關(guān)進(jìn)雞籠子里扔到街邊開始,這戾氣就已經(jīng)開始在他身體里潛滋暗長了。到后來,曾祖母忽然扔下他悄悄死了,也不管他會不會哭,會不會痛。再到后來,劉晉芳兩次自殺,每次自殺前都沒有問過他一句,我死了你怎么辦?你該怎么活下去?沒有人考慮到他的感受和他的疼痛,就是他痛到死,也沒有人知道。他們都能放下他,隨時都能放下他離開,然后任由他一個人在時光的荒野里流浪。
  他恨他們。他心里的恨攢得有些太多了,一點一滴地攢起來的,連他自己都渾然不覺。然后,這恨漸漸發(fā)酵了,轉(zhuǎn)變成了一種戾氣,潛伏在他身體里,心里的每一道褶皺里。它們隨他一起長大,成熟,熟到一定程度時就會像果子一樣自然脫落,脫落。
  于是,終于有一天,這戾氣像一層魂魄一樣在他身上現(xiàn)了形。他拿起了刀。
  進(jìn)了監(jiān)獄之后,這層戾氣不但沒有退出去,反而在他身體里凝固下來了,像鈣質(zhì)一樣補充到他身體里去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在監(jiān)獄里,沒有這點戾氣,他就不用想活下去。
  最早在少教所的時候,牢房里只有一張大通鋪,一頭靠著窗戶,一頭靠著廁所,所以依次被分為頭鋪,二鋪,三鋪,靠窗的自然是頭鋪。一個牢房里的頭才能睡頭鋪,然后服侍頭的睡二鋪,三鋪,其他人尤其是新來的就只能睡地鋪。十幾個孩子要擠在地鋪上,必須要側(cè)著睡才能擠進(jìn)去,側(cè)進(jìn)去了就像做了夾心一樣,一晚上都不用想動。晚上上個廁所就再擠不進(jìn)去了。地上很潮,臭蟲虱子滿地爬,他們把虱子叫坦克,說坦克開過來了,就是虱子爬身上了。但是沒有辦法,根本沒處躲,尤其是棉衣里虱子更多,因為怕癢,有人大冬天只穿著單衣。睡在地鋪上的人因為地面太潮,會渾身起濕疹和疥瘡,起滿不知名稱的奇癢無比的紅疙瘩。于是,每晚的睡覺就像打仗一樣,打得頭破血流也要擠個縫睡進(jìn)去。
  王澤強剛進(jìn)去的時候,他們欺生,自然不會讓他睡到通鋪上面去,除此之外,他們還要打他,戲弄他,拿他來做消遣。因為監(jiān)獄里的生活實在是太枯燥了,必須得有后來者給先到者做戲子,演戲給他們看,然后他們也漸漸變成老人,等著新人再進(jìn)來,這樣一層一層的波浪式的更替才使這種生活有力氣繼續(xù)下去。王澤強睡了幾天地鋪之后,開始起疥瘡,起紅疙瘩,奇癢無比,又不能撓,一撓就破。過了段時間,腿上的疥瘡開始流膿了,監(jiān)獄發(fā)的藥根本不管用,碗口大的一塊肉已經(jīng)開始腐爛了,發(fā)出了尸體才會有的尸臭味。他只好咬著牙往里摳,把上面的爛掉的肉往下拽,這猩紅色的爛肉帶著血像一層泥灰一樣紛紛往下掉。爛肉掉光了露出了里面白森森的骨頭。這時,周圍的人都躲著他,不往他跟前湊。他坐在那里忽然明白了,因為他對自己這么狠得下來,所以他們開始怕他了。因為一個對自己能狠得下來的人才能對別人狠得下來。
  就在這個晚上,睡覺前,他光著膀子,背著一身紅色疙瘩,像一種動物身上的斑點,亮著一條剛剜掉爛肉已經(jīng)露出骨頭的腿,解下了褲子上的皮帶,他往通鋪上一坐,手里緊握著皮帶。那黑色的皮帶像條蛇一樣垂下去。他看著那些人靜靜地說,不怕死的就過來。
  真的沒有人敢過去。在監(jiān)獄里最被犯人們歧視的是強奸犯,最被犯人們怕的是殺人犯。王澤強雖然沒有把人殺死,但是終究是砍過人,大家都知道他為什么進(jìn)來的,所以一時間都有些發(fā)怵了,愣在了那里。后來,還是有個人向他走了過來,卻不是牢房里的老大,老大一直冷冷地看著他。這向他走過來的人大約也是想借機(jī)為自己爭取點地盤。他一個新來的就想和他們這些老人搶鋪?王澤強冷冷地看著走過來的人,人離他還有幾步遠(yuǎn)的時候,他一皮帶就狠狠過去了。在那一瞬間,他身體里的全部戾氣都復(fù)活了。他必須把它們喚醒。他一皮帶緊接著一皮帶地抽下去,他不能給他留一絲空隙,他決不能讓他有還手之力。他連方向都不辨地兜頭蓋臉地往下抽,打死他,他就是要打死他。
  他要是敢有一點點的恐懼和軟弱,那被打死的就會是他。他打他就是要打給所有的人看。那人已經(jīng)站不住倒在地上了,他還是不肯停下來,他一皮帶一皮帶結(jié)結(jié)實實地往下抽。其實他知道他是不敢停下來。那是一種多么漆黑的恐懼啊,為了不墜入深淵只有在黑暗中一刻不停地走路,走路,到了后來已經(jīng)是爬著了,就是這樣也不能停。他邊打地上的人邊說,你們過來一個老子抽死你們一個。過來啊。
  他知道,不這樣他就活不下去。但是,他要活。
  他站在那里,陰森,兇狠,像一個真正的亡命之徒。
  雖然被關(guān)了禁閉,但出來后他照打不誤,一打就是不要命地打。他已經(jīng)悟到了一條真理,就是監(jiān)獄里的尊嚴(yán)都是打出來的。到后來漸漸地就再沒有人敢惹他了,大家對他開始有了些尊敬。晚上他開始睡在通鋪上了,他不搶頭鋪,但他決不能再睡地鋪。這是底線。
  整個白天他們都在車間干活,中午就在車間里吃飯,獄警把飯發(fā)到他們手里,吃完下午接著干。有時候到晚上了還得加班。因為他掌握技術(shù)很快,被提成了車間的組長。他們做的是印刷品,把印好的大開紙折疊,裁開,再裝訂。他負(fù)責(zé)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裁邊。同時還要監(jiān)督其他犯人的工作。忙不完的時候他會主動要求加班一直干到深夜,他負(fù)責(zé)的組幾乎沒有返工的現(xiàn)象發(fā)生。隊長對他很是滿意,后來又讓他做了統(tǒng)管,就是負(fù)責(zé)管理車間工段的各個小組長。這時候他在監(jiān)獄里已經(jīng)待了三年了,他已經(jīng)有了些威望,不需要再打架了,大家也愿意聽他的。這時候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部變白了,沒有剩下一根黑頭發(fā)。這一頭白發(fā)讓他在監(jiān)獄里更是引人注目,無論站在哪兒,都能被人一眼看到。已經(jīng)成了他的標(biāo)志。他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白毛,當(dāng)面則尊稱他“毛哥”。
  一頭白發(fā)的王澤強在監(jiān)獄里為自己殺出了一條血路。
  4
  八年監(jiān)獄生活里,最讓王澤強柔軟的時候就是收到劉晉芳來信的時候??墒沁@八年里,他再沒有見過她。她沒有來看過他一次。一開始的時候,他還在想,這是為什么呢?她為什么不來看看他。后來他就自己想通了,她不來看他那是再正常不過了,就她那樣的性格,那樣的脾氣,就不該來看他。她要是來看他那就不是她了。她能給他寫寫信,他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在這八年里,他一直活在信中虛擬好的那個地方,在那個地方他始終是個孩子,有個假想中的母親關(guān)心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他怎么洗衣服,怎么縫衣服,怎么和別人打交道,怎么和監(jiān)獄里的干部們相處。感冒了怎么辦,頭痛了怎么辦,告訴他好好表現(xiàn),八年一眨眼就過去了,出去了他還是個好小伙子,到時候他才二十四歲,做什么都不晚,都來得及,找個女朋友結(jié)婚生孩子也不晚。一切都來得及。她在每一封信里都反反復(fù)復(fù)地告訴他,一切都來得及。
  她告訴他,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
  有時候躺在鋪上讀信的時候,他會恍惚間產(chǎn)生一種錯覺,那就是,這幾年監(jiān)獄生活就像一塊冰把他凍起來了,冷藏起來了,真的什么都不會變。等他從這八年里出去了,他還和從前一樣,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老去一絲一毫。那等他出去的時候,劉晉芳變成什么樣子了?曾小麗變成什么樣子了?王兵變成什么樣子了?他知道他沒死,他只是殘廢了。他們會不會都已經(jīng)變老了,而只有他卻新鮮如初,年輕如初,還像十六歲時一樣。他們見了他會怎么樣?會不會因為他的新鮮而感到恐懼?一個不會變老的人確實是讓人害怕的。因為那就不再像是人。仿佛成了別的什么生物,或是被扣押在了地殼深處的巖石??傊皇侨?。
  可是,他從鏡子里知道,他也在一年一年地變,時間這只容器太大了,裝多少東西進(jìn)去都填不滿它,它始終是饑餓的,這種悲愴荒涼的饑餓把任何東西都吞了進(jìn)去。把高山把海洋都吞了進(jìn)去,無一遺漏。所有的人最后都要被吞進(jìn)去,像螻蟻一樣。在監(jiān)獄的幾年里,他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得起來跟著犯人們晨跑,這樣過了幾年倒比剛進(jìn)監(jiān)獄時長高了很多。但是一頭花白的頭發(fā)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年輕的老人,好像一步就從十六歲邁到了六十歲。
  他把劉晉芳的所有的信訂在一起,做成一本書的樣子,有破損的地方他用玻璃紙細(xì)心粘好。每天晚上睡覺前他必做的功課就是,抱著這本書翻上幾頁,哪怕一行一個字都要看一行一個字。然后他就著這一行一個字的余溫沉沉睡去。他給劉晉芳寫信的時候,不是一行一行寫上去的,是一個字一個字寫上去的。那是每拈起一個字都要費掉很多力氣的,像搬著一件珍貴的重物,必須得找到最合適的位置才能把它放下去,似乎放錯了地方對它反就是一種侮辱。他笨拙地搬著一個又一個字,小心翼翼地把它們砌起來,一直砌到劉晉芳那里。所以每寫完一封信,他都會有近于虛脫的感覺,用力太過的緣故。
  在這八年里,最讓他膽戰(zhàn)心驚的不是別的,而是他生怕哪一天這信就戛然斷掉了。它們像一根燈繩一樣只要被輕輕一拉,他這里面就一片黑暗了。因為寫信的不是別人,是劉晉芳。這個世界上他最了解也是最不了解的女人,拉著燈繩那頭。她自殺過兩次,她不厭其煩地死過一次后又死了一次,雖然都沒死成??墒牵热荒苋ニ赖谝淮蔚诙?,為什么不會去死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直到真正死成。這八年時間里,他一邊望眼欲穿地等她的信,一邊如履薄冰地等她的死訊。每一次每一次收到信的時候,他第一眼便是飛快地掃一眼信封上是不是劉晉芳的字。因為,哪天信封上如果突然不是她的字了,那就說明,她已經(jīng)不在了。
  在這八年看不見她的時間里,她是不是又專心地死過好幾次?只是每次都沒死成?還是她突然對死這件事厭倦了,不想再去重復(fù)這件事了,于是她順利地又活了八年。因為信封上一直都是她的字,那字活著,她就活著,把字連根拔起來,下面就是她。
  他祈求她活著,因為他愛她嗎?他問自己,他最本能的回答卻是,因為她死了就再沒有第二個人會給他寫信了??墒?,他真的不愛她嗎?即使八年前不愛,在這八年里,他每晚每晚都是抱著她的字她的氣息睡覺的,他早已經(jīng)把她抱熟了,把她抱成了一個真正的母親,在監(jiān)獄里陪了他八年。
  所以,她不能死。
  好在,她真的沒有死。因為,她的信一直還活著。
  又是兩個月過去了,還有一個月就是這八年的盡頭了,原來,什么都是有盡頭的,都是有邊際的,沒有什么會是永遠(yuǎn)漂流著。劉晉芳在最后一封信里說他出獄那天,她到監(jiān)獄門口接他。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去監(jiān)獄,也是最后一次去監(jiān)獄,因為她知道他不可能再第二次進(jìn)那個地方了。這一個月里他開始失眠,他過度緊張又過度興奮地盯著這個月的盡頭,恨不得一夜之間就走到那里去。晚上失眠的時候他就用整夜整夜的時間去想象見到劉晉芳會是什么樣子,劉晉芳變成什么樣子了,會不會他已經(jīng)認(rèn)不出她來了。她還在頭上盤著她那兩只巨大古怪的發(fā)髻嗎,他已經(jīng)先她一步白了頭發(fā),這會不會讓他們看起來忽然拉近了,變得像一對姐弟?他認(rèn)真地洗臉洗頭發(fā),暗暗為這一個月后的見面做著準(zhǔn)備,他甚至覺得他像一個重返故里的游子一樣,是不是該送她一件小禮物?難道像一個真正的不肖子一樣,赤手空拳地在八年后去見她?
  他柜子里攢著一些好煙,是犯人們進(jìn)貢給他的。煙自然是家屬們探監(jiān)時帶來的?,F(xiàn)在,他想用這些煙換件什么東西,送給劉晉芳。
  就在這最后一個月里,王澤強還是趕上了一次送死刑犯。說是送,其實就是安撫這些即將執(zhí)行死刑的犯人們度過他們在人間的最后一個晚上。他那個牢房里有三個死刑犯,現(xiàn)在,他們的死期到了。整個牢房的人送他們先走。在這個晚上,犯人們要吃他們最后的晚餐。晚餐很豐盛,一個人三百塊錢的標(biāo)準(zhǔn),還有酒,但是能吃下去的人很少。晚飯之后獄警送來了紅色的秋衣秋褲,要他們換上 。鮮紅的秋衣秋褲剛往那一放,一個犯人就哭了。因為,只要這衣服一穿到身上,就代表著他們要死了。那本是喜氣洋洋的紅色,一穿到死刑犯的身上卻散發(fā)著陰森詭異的氣息,仿佛它是會吸血的,吸飽了前面那些死去的犯人的血才變成了這種鮮紅的顏色。它們一旦被穿到身上,就像傳說中的血鐲一樣貼著他們,吸他們的血,吸得越多,它們越鮮艷奪目越妖艷美麗。但到了最后,所有的死刑犯還是要穿上這身紅衣褲。因為,要上路了。
  身著紅衣的他們就在那一瞬間,忽然散發(fā)出一種鋒利而詭異的氣息。不像是人間的東西。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氣息。他們是一群被趕到了跳板最盡頭的人,只差這縱身一跳,就是另一個世界了。這些穿好了紅衣褲的男人們喝了酒,哭著鬧著,濕漉漉地倒成一片。他們戴的都是通天鏈,是手連著腳的一種鐐銬,躺下去的時候也是佝僂著,蜷縮著,像一攤未融化的血跡。反正無論做什么都是最后一次了,哭也是最后一次了,笑也是最后一次了,都由著他們,只是不能鬧出事來。王澤強帶著其他犯人看著他們,也陪著他們。八年里他送走了一個又一個死刑犯,隔段時間就有一個犯人要穿著紅衣褲走了。都是這樣帶著血氣的夜晚,都是這種一模一樣的紅衣服。有時候他有一種錯覺,感覺自己簡直像個監(jiān)獄里的牧羊人,正把一群又一群的羊趕往天國。
  這些血紅色的羊。這些背著血債的羊。
  這八年里,王澤強除了長了身高,還長了酒量,就是陪這些死刑犯們喝出來的。他默默地陪他們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們喝多少,他就喝多少,他們往死里喝,他就往死里喝。他的酒量就是這樣,在黃泉路上練出來的。他一次又一次親眼看著他們怎么度過這最長又最短的最后一夜,看著他們怎么被押到刑場,怎么一跪在那里就癱倒就小便失禁,怎么在午時三刻被一支槍指著腦袋,怎么在一聲槍響之后像一只紅色的麻袋一樣無聲栽下去。他一次又一次地看著他們的死,那時他便覺得他們是在替他死。而他是在替他們活。其實這八年里,他跟著他們已經(jīng)死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到這八年的盡頭時,他其實已經(jīng)是九死一生的人了。
  這三個死刑犯里有一個叫林剛的,長得五大三粗,平時很少說話,這個晚上他喝到半醉的時候忽然從身上摸出了一個東西,一支發(fā)卡,一支女人用的發(fā)卡。這是一只鳳凰型的發(fā)卡,它像一只鳥的標(biāo)本一樣靜靜地臥在他的手心里。他摩挲著這只發(fā)卡,久久地摩挲著,就像撫摸著一個掌心里的女人。她像鳥一樣很小很乖地蜷伏在他的掌心里。他摩挲了一會兒接著去喝酒,再喝到后來就哭,哭得癱在了地上,像個耍無賴的碩大的兒童。那支發(fā)卡掉到了地上,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或者,發(fā)現(xiàn)了也沒有去撿。它在這個死亡之夜從他身上脫落了。
  像一件從他身上永遠(yuǎn)遺失的器官。
  深夜,王澤強蹚過他們一叢一叢血紅色的身體和血紅色的呼吸,走到那發(fā)卡前,悄悄撿起了它。像撿起了一只受傷的鳥。他把它放在了口袋里。這是一個將死之人留給他的遺物。
  他要把它當(dāng)禮物送給劉晉芳,一支死人身上留下來的,吸足了死人血液的發(fā)卡。他要把這鮮血,把死亡當(dāng)禮物送給劉晉芳。他要告訴她什么是真正的死亡,他要讓這帶著死亡氣息的東西盤踞在她的發(fā)髻上,終日與她如影相隨??此€敢去死嗎?死就那么好玩嗎?就那么可以來來去去嗎?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那個活得奢侈到極點的女人,從來就沒有把活著當(dāng)回事的女人。他要讓死亡就在她身邊,在她發(fā)際。
  年底了,一個月竟真的到頭了,世界上最長也是最短的一個月終究過去了,王澤強出獄的日子到了。他裹著一件棉衣,提著八年來的全部行李,一只瘦瘦的旅行包,里面裝著幾件衣服和一本書,那是劉晉芳寫給他的全部信件,裝訂成了一本厚厚的書。他身上帶著監(jiān)獄發(fā)給他的十塊錢路費,出了監(jiān)獄的大門。監(jiān)獄的大門把他排出去之后,又在他身后沉沉地合上了。就像從來沒有打開過的一只隱秘的山洞。他看著身后一時恍惚自己是不是真的從這扇門里出來的??墒?,千真萬確,他真的是從這山洞的洞底爬出來的。
  所有的記憶被迫與八年前接上了,但是有些半生不熟,有些抽搐有些紊亂。就像血液涌到了眼底,會像眼淚一樣流出來。
  他緊張地?zé)o措地看著周圍,一切都陌生到了殘酷。他像被一只輪船扔下來的孤兒,把他扔到了一座荒無人煙的島上。他艱難地看著這個嶄新而荒涼的世界。他在尋找他與這個世界之間的那唯一一點聯(lián)系,那唯一的一條筋脈從他的身體里長出去,伸出去,伸向那個女人。
  五十米之外的地方真的站著一個女人。那女人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他。
  但,她不是劉晉芳。
  她一點一點走近了,走到了他跟前。他疑惑地看著她,難道她真的是劉晉芳?難道是八年不見她已經(jīng)變成了這個樣子?還是她根本沒變,是他忘記了她的容顏。真正在記憶中走失的是他,而不是她。他微微張著嘴,艱難地看著這個走近的女人。她頭上沒有那兩只古怪的巨大的發(fā)髻,使她看上去一下就坍塌了,坍塌得面目全非,她所有的五官都開始模糊不清了。女人站定了,終于問了一句,你……是王澤強吧。
  聲音也不是劉晉芳的,語氣也不是劉晉芳的。這么小心這么試探的語氣就是再怎么被打回原形,也變不成劉晉芳。
  她不是劉晉芳。
  他突然之間有些莫名的焦慮和緊張,甚至比他當(dāng)年站在法庭上還要緊張。那是開始,這是收梢,而這收梢本身就是又一個開始。他的一個開始已經(jīng)在十六歲時被腰斬了,在二十四的時候,另一個開始也搖搖欲墜了嗎?
  他直直地尖著嗓子問了一句,我媽呢?她在哪呢?他終于把活在書信中的那個母親搬了出來,他第一次在人世間的陽光下叫出了她一聲母親。但是女人沒有回答他,只說,我是來接你的,先跟我回去吧。
  他無路可走,只能跟著她,跟著她往回走,跟著她才能……有一個真相。他步履蹣跚地跟著她,又問了一句,你是誰?誰讓你來的。女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是你媽讓我來接你的。
  王澤強悄悄松了口氣,他連忙說,她是不是又病了,她是不是身體不好來不了?你是她什么人?他突然之間饒舌得像只鳥,他自己都驚奇自己出獄后的第一天第一個小時里竟能連貫地說這么多話。他怎么了?他把自己嚇住了。
  女人還是不說話。她的沉默很異樣很堅韌,像一條扁擔(dān),扛在她肩上,挑著身后的他。
  5
  坐在回縣城的長途汽車上,女人終于開口了。我確實是受劉晉芳之托來接你的,但是,那是八年前的事了。你媽,她在八年前就去世了。
  ……
  我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所以她把你交給我。其實在你被判刑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她就死了。她身體怎么糟成那樣,這些年她究竟對自己做了些什么。你剛被抓走她就病倒了,可能是……這么多年里,你是她唯一的伴,不是因為你,她可能早死了。她放不下你,她怕她死了你一個人在監(jiān)獄里撐不下去。她在死前托付給我的事情就是,在這八年里每個月的月初給你寫一封信,一直寫到你出獄那天,把你接回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給我講了好幾天,給我講你什么性格,愛吃什么,你這么多年里做過什么事,你這么多年里經(jīng)歷過什么。她在努力使我能在信中逼真起來,能使我看起來像她,像個母親寫的信。她囑咐我每封信的落款處一定要寫兩個字,媽媽。
  ……
  我在縣城一中當(dāng)老師,每個月月底我估計你的信該到了,就專門跑到你們村去取你的信,然后再給你寫下個月的信,因為你們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住了,那房子空了八年了。我當(dāng)初答應(yīng)她的時候真是擔(dān)心啊,八年太長了,我怕自己堅持不下去,我怕哪天我就忽然中斷了。因為她在死前一再懇求我,無論怎樣,只要我還活著,就把這八年的信堅持下去。她說,只要我堅持下去了,你也就堅持下去了。她說她知道監(jiān)獄里經(jīng)常會有犯人因為家人突然去世,自己就在監(jiān)獄里自盡了。因為突然就沒有一點點東西支撐著活下去了。她說那不是別的地方,那是不見陽光的地方,在那里活下去更需要理由。她讓我一定給你一個理由,替她。
  ……
  我給你寫了八年的信,開始的時候我擔(dān)心你認(rèn)出這是陌生人的筆跡,但你沒有說什么,我就放心了,再寫到后來就成慣性了,一個月不寫就覺得少了什么。我把你所有的信都裝訂在一起了,準(zhǔn)備等你出來后就送給你。你要好好留著它們。
  ……
  你不知道的,就像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只有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知道她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們是師范同學(xué),上學(xué)的時候,我們倆就經(jīng)常擠在一張單人床上,說話說到半夜才肯睡覺。我再沒有見過像她那樣的女子,才華橫溢,但她一直讓我心痛。因為她不懂變通,她有一種近于瘋狂的偏執(zhí)。她喜歡什么發(fā)式就永遠(yuǎn)不再變,喜歡什么衣服就一直穿什么衣服,喜歡什么人就認(rèn)定那個人。她告訴我那是因為她骨子里老有一種絕望感,所以她總想拼命地抓住點什么東西去與那種絕望感作抗?fàn)帯?br/>  我想她就應(yīng)該活不久,因為她就是為某些東西而生的人。這種人都活不長。上學(xué)時她就愛上了我們師范的班主任,那時候卜老師已經(jīng)四十歲了,因為潛心研究哲學(xué)一直沒有結(jié)婚。她說她要和他結(jié)婚,可是畢業(yè)分配的時候她被分到了鎮(zhèn)上的學(xué)校。就是為了能和卜老師到一起去,多少年里她想盡了所有辦法,她不止一次和我說,如果不能和他到一起去,她還有什么意思。只要能和他到一起去,她什么都……不怕。她說,其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形式,都不重要,她只要最本質(zhì)上的那一點東西,就那一點就讓可以讓一個人不絕望了。
  她在那個鎮(zhèn)上一待就是八年,這八年里我們的同學(xué)都結(jié)婚生孩子了,她還是一個人過。別人給她介紹對象她從來不見。后來不知為什么,她神經(jīng)忽然都有些錯亂了,跑到省城去找卜老師,卜老師不知道和她說了些什么,她跑回去后就終日戴著個大口罩,和誰也不說話。后來她被送到醫(yī)院去了。你想想她心里受過多少苦才會這樣啊。再后來一出院她便申請調(diào)到?jīng)]有人愿意去的村小學(xué)去支教。她不再說要調(diào)到省城,而是直接讓自己掉頭去了一個偏僻的村里。只有她能做出這樣的事。
  ……
  后來有一天她忽然收養(yǎng)了你,我猜她終究也是怕那種沒日沒夜的孤單吧,想和你做個伴,想讓你借給她一些活下去的力氣。那時候她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不會再結(jié)婚,不會再有孩子,所以是你幫了她。雖然你并不能真正把她身體里那種絕望的毒性排出去,她說每次那毒性一發(fā)作她就想去死,她就無論如何都不想活。可是,你畢竟陪了她六年。沒有你她就活不過這六年。她也告訴我,她對不起你。因為她在你面前死過兩次。她說她要是真死了,你一個孩子又該怎么辦?所以她求我?guī)湍?,幫你這八年,把這八年渡過去。
  王澤強打開自己家那把已經(jīng)銹跡斑斑的鎖,在一屋子的灰塵和蛛網(wǎng)里只看到墻上貼著一張劉晉芳的一寸相。她連張遺像都沒有。黑白色的劉晉芳在一寸相里靜靜地笑著,很年輕,大約只有十八九歲,應(yīng)該是讀書時候的一寸照。那時候的她已經(jīng)是盤著兩只巨大的古怪的發(fā)髻,因為她覺得這樣美麗。王澤強靜靜地與照片里的女人對視著,她在另一個世界里,隔著一張薄薄的相片注視著他的歸來。
  八年之后他二十四歲了,他以為劉晉芳會很老了,可是,他看到的卻是十八歲的她。在時光里,她忽然向來路退去,她退回,退后,越退越年輕,終于,她在十八歲的地方站定,回頭微笑著看著他。看著自己二十四歲的兒子。
  王澤強哪都沒去,就在村里待下來了,但終日無所事事。無論他走到哪里,村里人都用略帶恐懼的目光看著他,好像他還是那個八年前站在教室門口的男孩子,手里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菜刀。現(xiàn)在,他像一把菜刀一樣立在村子的空氣里。女老師臨走給他留下了一些錢,告訴他盡快找點事做,先養(yǎng)活了自己再說成家立業(yè)的事。還告訴他有什么事就去找她。然后她就走了,她不可能一直陪著他。
  兩個月過去了,冬天已經(jīng)到尾巴上了,馬上就要開春了。女老師留下的錢已經(jīng)用得差不多了,他還是終日閑著,什么事都不做,他沒有地可種,也不肯出門。這段時間里他已經(jīng)漸漸聽說了曾小麗的事情,曾小麗結(jié)婚了。五年前嫁給了王兵。當(dāng)年王兵殘廢后就退學(xué)了,王澤強進(jìn)了監(jiān)獄,劉晉芳不久就病死了。王兵家的人便把事情全賴在曾小麗身上。他們隔三差五就去她家里找事,鬧得她一家人都不得安寧。曾小麗本想考個衛(wèi)校之類的學(xué)校到外地去,但沒考上,只好回到村里,跟著父母下地干活。這樣過了兩年,王兵的家人又找上門來了,說王兵殘廢了至今連個媳婦也說不下,都是被曾小麗害的?,F(xiàn)在她學(xué)也上完了,事情也沒的做,也不小了,該結(jié)婚了,她只能嫁給王兵。不然的話,王兵這輩子怕就娶不到老婆了,那他王家就要在王兵身上斷香火了。曾小麗要是敢不嫁給王兵,那她就別想能嫁給別人。欠了債就得還,能躲到哪去?
  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又被糾纏了一年,曾小麗的父母又氣又怕,但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如果讓曾小麗跑了,一個人去了外地,那王家也不會放過他們??偛荒芩麄?nèi)叶急尘x鄉(xiāng)。最后他們便做主讓曾小麗嫁到了王家去。就這樣,曾小麗嫁給了王兵。王兵早早就學(xué)會了喝酒,喝醉了回來就打曾小麗,他說老子都是被你害成這樣的。后來曾小麗生了個孩子,但是個傻子。大約是因為王兵酒喝多了的緣故?,F(xiàn)在,他們一家三口還住在村里,王兵每天什么事都不做,拖著一條廢胳膊在村子里晃來晃去,看看東家的狗打架,西家的雞吵嘴,晚上就和幾個打鐵的男人在一起喝酒,喝到半夜再回去。曾小麗每天帶著孩子在地里干活,中午也不回去,就在地頭上啃個火燒,喝口涼水。她那傻兒子便滿地亂跑,跑著跑著褲子掉了都不知道。
  王澤強并沒有見到曾小麗,他整個白天整個白天地躲在屋子里不出去,據(jù)村里人說深夜才看到他在村子里一個人走來走去,不知道在干什么。村里人都怕他,他在這村子里變成了一種神秘的夜行動物,帶著不祥的氣息。他們想,一個不干活不種地還砍過人的人,靠什么活?時間長了還不就是靠著偷盜搶劫?他終究是個禍害,他們都想把他從村子里趕出去,但是沒有人敢說。村民們沒事就悄悄議論著怎么對付王澤強,怎么把他趕出村去。
  但是不久村里就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一天清早,準(zhǔn)備下地的村民在路邊的渠里看到了王兵,他臉朝下趴著一動不動。他們以為他又喝醉掉到渠里了,等到把他翻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次他不是喝醉了,是死了。他的脖子上被人用刀子砍了長長一刀,紫紅色的血在他脖子上、胸前已經(jīng)凝固了??礃幼邮亲蛱彀胍咕退懒?。
  但是這起案子還沒破就結(jié)案了,因為兇手是去自首的。這個兇手是王澤強。他在深夜等著王兵喝酒歸來,然后用菜刀砍死了王兵。八年前他就砍了王兵一刀,在出獄兩個月后又補上了另一刀。八年后,他終究還是把他殺掉了。
  公安問他作案動機(jī)的時候,他淡淡說,他這種殘廢了的人就該早點死,成天什么都不干,就知道喝酒打老婆。不然他拖著一個女人要拖到什么時候去。他活著一天,那女人就要受罪一天,只有他死了,那女人才能改嫁,才能有條活路。他們又問他,為什么坐了八年監(jiān)獄剛剛出獄兩個月就又犯案了。他看了一眼窗外,慢慢說,還是在里面適應(yīng),出來了不習(xí)慣,再說,出來了也是我一個人,在哪都一樣。
  他又被判了刑。這次是死刑。
  他知道,這次輪到他穿那身紅衣紅褲了。
  他再一次被關(guān)進(jìn)了監(jiān)獄,如三個月后不上訴就將執(zhí)行死刑。這是他在監(jiān)獄里度過的第九個年頭了。
  監(jiān)獄里歲月難熬,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覺,所以監(jiān)獄一年為一渡,渡,就是要從此岸到達(dá)彼岸。前八年他都渡過來了,但這第九渡,他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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