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湘西,相信很多人第一反應(yīng)便是聯(lián)想起芙蓉鎮(zhèn)和鳳凰縣,前者因為謝晉的電影而得名,后者因為沈從文的小說而走紅。當朋友邀請我去湘西游玩時,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把電影拷進手機,把小說塞進背包:在游玩湘西時隨時讓我的視角和大師們做對比。
我熱情正高時,朋友卻給我潑了冷水:活在謝晉電影、沈從文小說、黃永玉畫中的湘西已經(jīng)不新鮮,這一次湘西之行,我們要探尋的,是不一樣的湘西。體驗湘西邊城原汁原味的生活,最普通的才是最別致的。
古丈問茶:廣播聲在茶園之上 抵達古丈時是在深夜,我們只能通過高低起伏的路面,感知已到大山腹地,到達賓館后來不及查看地形,倒頭便睡。
大清早就被音樂驚醒,以為是隔壁的旅客忘記關(guān)電視機。從窗口探出頭搜索聲源地,這才發(fā)現(xiàn)所住的旅館原來是改裝過的吊腳樓:樓建在山中,腳踩在河里,民族風的音樂踩著水波呼嘯而來,如同雄雞打鳴,讓每個旅客不得安寧。河水是從山腳流出,聲音卻源自山頭豎起的電線桿———桿上八只高音喇叭讓小城的早晨八面來聲。
這場景勾起了我兒時的記憶:老家是一個普通的小山村,和中國很多小村一樣,村里正中央豎起的電線桿上也立著幾只大喇叭。老爸關(guān)心的是喇叭中播放的國家大事,小村新聞;而我則關(guān)注的是評書、相聲、明星緋聞。在電話、電視還沒有普及的年代,喇叭是全村人獲取外界信息的窗口。
家鄉(xiāng)的喇叭很早就停止了廣播,沒想到在古丈縣城,廣播還能堅持到現(xiàn)在。同行的朋友中,有一位電臺音樂女主播,看著那山、那喇叭、那廣播心羨慕嫉妒恨:“每天雷打不動,11萬鐵粉,不枉做廣播人”———境由心生,因為聲音是從喇叭中發(fā)出,剛才還擾人清夢的噪聲立馬變成了天籟之音?;胤坷^續(xù)睡覺,把窗戶打開,讓廣播進來,夾雜著山風的廣播把鼓膜清洗得干干凈凈。
一條馬路兩條街,喇叭一聲響全城,這是小城古丈的真實寫照。在喇叭悠揚的音樂聲中,小城蘇醒過來。市民們則背起了竹簍,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女孩背起小背簍逛街,母親把小孩放進背簍中放風,更多的人則頭戴斗笠,背著背簍就往小城四周云蒸霧罩的山里鉆,如同武俠小說中的采藥人。
我們也背起背包開始了一天的旅行。古丈是一座連紅綠燈都沒有的小城,牛羊可以在大街上漫步。我們也操著和牛羊一樣悠閑的步伐,跟著青箬笠、綠蓑衣的采茶女由城市入山林,去尋找傳說中的古丈毛尖。
當仔細觀察這小城四周的群山時才發(fā)現(xiàn),根本用不著尋找,因為環(huán)城皆山也,山中處處是茶園。
一曲《古丈茶歌》穿透迷霧,把整個小城都罩在聲波里。歌中唱的就是眼前的場景:一條幽長而潮濕的石板路,路兩旁是依山而建的吊腳樓;每一棟吊腳樓朝山的一面都有一口炒茶用的大鐵鍋,從鐵鍋斑駁的鐵銹上可以看出,鐵鍋已經(jīng)“失業(yè)”多年———在機械化浪潮之下,純手工炒茶在“一人一畝茶”的小城古丈也失去了市場。木質(zhì)的吊腳樓門前,三五老者圍坐門前,泡一杯新采的毛尖,在氤氳的茶香中一起追尋逝去的年華。
從漢代起,古丈就有種茶的歷史;從唐朝開始,古丈毛尖就成為了貢品;如今的古丈,總?cè)丝?1萬,卻有茶園12萬畝,“一人一畝茶”是全國絕無僅有的。
悠久的種茶歷史孕育了濃郁的茶文化,自古以來,古丈人就有唱茶歌的傳統(tǒng),直到如今,古丈還會舉行一年一度的茶歌賽。
和老人們談起古丈茶歌和即將要舉行的茶歌賽,老者們都黯淡的眼光放出了光亮,開始邊哼邊打節(jié)拍。音樂女主播見到此情形眼也放出光亮,準備好錄音筆,試圖記錄茶鄉(xiāng)原味茶歌。
茶歌賽終于開唱,舞臺搭在離古丈縣城三十公里之外的紅石林景區(qū)。紅石林,億萬年前這兒曾經(jīng)是海底,是古海洋生物的樂土,如今這兒成為了賽茶歌的擂臺。幾千位土家族、苗族同胞把孩子放進背簍一路背到現(xiàn)場,紅石林中每一個石柱上都被擠得水泄不通。
一曲茶歌響九州,《古丈茶歌》、《挑擔茶葉進北京》是古丈的幸運。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今的湘西邊城古丈,名茶古丈毛尖依舊甘醇,但茶歌已經(jīng)不再傳統(tǒng)。
我們無心再聽茶歌,潛伏進茶園,學采茶女的樣子,戴斗笠、背背簍,和著廣播中的音樂節(jié)拍采茶。從解放初到現(xiàn)在,古丈已經(jīng)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唯有這大喇叭中的廣播,一天三次,一播就是六十年,幾代古丈人,都是聽著大喇叭“聲響而作,聲響而歸”的,聽喇叭已經(jīng)成為了山城人的群體習慣。廣播已成為了整個古丈人
fd5c3bf14201ca8cc6cbeac43ccf4092的生物鐘,成為了邊城別致生活碩果僅存的樣本。
芙蓉鎮(zhèn):電影光環(huán)屏蔽的土司王城 一條奔騰的酉水河,分隔開古丈城和芙蓉鎮(zhèn)。河東河西,有著截然不同的文化傳承。
世人提及芙蓉鎮(zhèn),總是下意識的想到謝晉執(zhí)導的電影《芙蓉鎮(zhèn)》,一條十里長街就是全部。帶著和所有人一樣的偏見,我們在下著小雨的清晨抵達芙蓉鎮(zhèn)。在濕漉漉的石板街上,我們每個人吃了一碗“劉曉慶米豆腐”。劉曉慶米豆腐不像我們想象中那樣柔軟,入口濕而硬的感覺和眼前這石板街異曲同工。也許,離劉曉慶做米豆腐的時間已久,米豆腐和做米豆腐的人都不再如豆腐西施那般柔軟而水靈。
米豆腐店和芙蓉鎮(zhèn)姜糖的招牌占據(jù)了古鎮(zhèn)最重要的版面。但是我們再也沒有食欲,直到愛茶成癡的朋友在鋪天蓋地的招牌中看到一只“古丈毛尖”的幌子。
茶館是一位名為“瞿大掌柜”的土家族人所開。茶館里除了茶葉之外,擺得最多的,是瞿大掌柜的劇照———瞿大掌柜是個跑龍?zhí)椎?,每當有劇組到芙蓉鎮(zhèn)拍戲時,瞿大掌柜總要在戲里拋頭露臉,在戲里他也干著他的老本行掌柜。
瞿大掌柜在戲里戲外都愛著他的茶館。十里長的芙蓉鎮(zhèn)老街,瞿大掌柜一口氣就開出了三家茶館。生意好時,他就在三家茶館之間來回奔波;生意清淡時,他就搬了把竹椅,沏一壺古丈毛尖,蹺著二郎腿躺在竹椅飲茶。
芙蓉鎮(zhèn)有“掛在瀑布上的千年古鎮(zhèn)”之稱:芙蓉鎮(zhèn)的石板路蜿蜒在懸崖之頂,而瞿大掌柜的茶館則一邊近石板街,一邊臨懸崖。就在瞿大掌柜的茶館前方不遠處,一條本和石板街平行的河流突然轉(zhuǎn)了個彎,一個跟斗翻下懸崖,成為了一條巨大的瀑布,而瞿大掌柜的茶館則是最佳觀瀑點。
我們到達瞿大掌柜的茶樓時,瞿大掌柜正在和游客宣傳飲茶慢生活的理念。朋友也是開茶館的,一聽到茶就停下了腳步。和瞿大掌柜才交流只言片語,就碰撞出火花。于是朋友街不逛了,瞿大掌柜生意也不做了。把我們帶到最佳觀瀑點前,讓我們圍著兩只巨大的石磨就坐。石磨早已不磨米豆腐了,如今已被瞿大掌柜當成招待茶友們的茶桌。瞿大掌柜使了個眼神,茶館老板娘就進屋拿出了上好的茶葉。一幫人圍著石磨,聽著瀑聲,品著茶,看著瞿大掌柜一對活潑可愛的雙胞胎女兒跳民族舞蹈,聽瞿大掌柜講芙蓉鎮(zhèn)的陳年舊事。
瀑布就如同分隔牛郎織女的銀河,把芙蓉鎮(zhèn)一分為二。瀑布之上,是連綿十里的石板街,街兩岸是青磚黑瓦的房屋,街道上熙來攘往的是旅客與商賈,這場景就是電影《芙蓉鎮(zhèn)》的翻版;瀑布之下,是一排錯落有致的木屋,飛檐斗拱,就山勢河形而建,“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很得阿房宮之風。一瀑之隔,差距為何這樣明顯?
瞿大掌柜長嘆一聲:“一邊是平民百姓的市井生活,一邊是獨霸一方的土司行宮,差距能不明顯么?”
聽了瞿大掌柜的話,我們這才恍然大悟。剛才在石板街上閑逛時,路經(jīng)民俗風光館時,參觀了一名為“溪州銅柱”的文物。銅柱記載的是五代十國時期,湘西少數(shù)民族代表,土家族始祖彭士愁,與漢族勢力代表,湘西南楚王馬希范相議和解,立銅柱記事的故事。一根銅柱,給湘西帶來了八百年和平,也開創(chuàng)了湘西彭氏土司八百年基業(yè)。瀑布下面的亭臺樓閣,就是昔日的彭氏土司。
石板街上行走的,是如背小背簍的“小宋祖英”、賣米豆腐的“豆腐劉曉慶”等螻蟻般的勞動人民;土王行宮中住的,是坐在瀑布水簾洞里納涼的土司王;在瀑布腳下濱花樓上住的,是吟詩撫琴的土司王孫;而酉水河畔的宏偉大廳,是一間兵器房間,擺滿了刀槍劍戟,讓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族保持血腥———瀑布上下風格迥異的建筑,其實就是王族閑情和平民艱辛的寫真。
瀑布飛流直下,猶如戰(zhàn)馬嘶鳴。嘶鳴聲中依稀有牛角號吹響,讓人恍若回到冷兵器時代———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正當我沉醉在辛棄疾的邊塞詞中不能自拔時,看到有一隊著裝各異的人馬排成一字長蛇陣:有身披稻草的老翁,有扛著板凳的壯丁,有頭纏黑布身著青衣的老嫗,有衣著光鮮的少女……他們在鑼鼓和嗩吶的伴奏下,邊走邊揮手邊喊口號,正從懸崖之上的石板街朝土司行宮殺過來。
“真可惜,你們錯過了芙蓉鎮(zhèn)的好日子!”
“很幸運,你們趕上了芙蓉鎮(zhèn)的好光景!”
這是瞿大掌柜夫婦夫唱婦隨唱雙簧。
看到眾人沒有“殺”向土司行宮,而是擠到了土司行宮另一邊的廣場上,于是我們決定走過去湊熱鬧。
一走進廣場我們就被眼前的場面震住了:上百張八仙桌在廣場上擺開,每一張桌子旁都架起一只大鍋,放進一整只牛頭。這時我們才明白瞿大掌柜夫婦唱雙簧的玄機:今天是芙蓉鎮(zhèn)土家族十年一度的舍巴節(jié),剛才被我們撞見的,正是參加完舍巴節(jié)表演的民眾:披稻草的老翁,表演的是毛古斯舞;扛板凳的壯丁,舞的是板凳龍;青衣老嫗、紅衣少女向眾人揮手,這是土家族千人大擺手;所有人一字排開的長蛇陣,那是昔日王村獨特的踩街傳統(tǒng)———十年一度的盛大節(jié)日,我們卻擦肩而過,可惜!
現(xiàn)在廣場中正在舉行的,是“千人牛頭宴”,這可是古時土司大婚時才能享受的美味,我們趕得正巧,幸運!
芙蓉鎮(zhèn)不是土司王城已經(jīng)很久了,世人便開始以電影《芙蓉鎮(zhèn)》中的標準來要求這里。于是,劉曉慶取代土司成為了這里的形象代言人;世人只知劉曉慶米豆腐的酸辣,而不知千人牛頭宴的恢弘;所有人都以為《芙蓉鎮(zhèn)》給芙蓉鎮(zhèn)帶來了新生,而不知它真正的名字王村,意為“王者之城”。
不去看文明遐邇的矮寨大橋,而去探鐵索橋下的苗家鼓鄉(xiāng);沒玩旅行社推薦的猛洞河漂流,卻劃著酉水河上漁民的小舟,載著邂逅的漁歌歌王逆酉水河而上,看兩岸峭壁,體驗漁家樂,歌王興起,吼個組山歌,余音在峽谷中回旋,峽谷中的獼猴不高興了,以為歌王在向它宣戰(zhàn),也跟著一陣亂吼———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李白詩中說的意象就在我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