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不是女人，是個男的。沈陽人說誰“二”，不是什么好話。個子一米八的大男人，不但“二”，還“嫂”，可見大家對他的評價。二嫂是我們單位司機，轉(zhuǎn)業(yè)兵，性格跟一般的男人不太一樣，中午在食堂吃飯，他愿意跟女人聚堆兒，從時裝品牌到化妝品價格，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茄子、黃瓜多少錢一斤，到各個年級孩子家教的價碼，二嫂不但都能插進話，有時候說出來的話還挺權(quán)威
　　三八婦女節(jié)晚上，老婆興致勃勃讓我陪她逛太原街。過節(jié)了么，我答應(yīng)陪她。逛了三層中興商業(yè)大廈，又逛了兩層伊勢丹百貨，走得我腳乏腿軟。看老婆在女人堆中左沖右突、目光炯炯、勁頭十足的樣子，我忍無可忍，果斷決定：讓她自己逛去，我得出去換換空氣。
　　我給自己找的理由是煙癮犯了。
　　先下中興地下車庫，把她買好的的一雙靴子、一件據(jù)說早就看好卻沒舍得買的打了三折的獺兔大衣、一套促銷的蘭蔻化妝品放進后備箱，然后乘電梯上一樓，穿過氣味高雅、濃郁的那片進口化妝品柜臺，走到大廈外面的步行街。外面空氣清新而冷冽，讓我打了個激靈。沈陽的三月八號，天氣仍舊很冷啊。點上一棵玉溪，我在步行街上東張西望。寒冷的夜晚，步行街上人不多，有幾個男人像我一樣踱著步，無所事事地抽著香煙，煙頭的火星像夏天的螢火蟲在夜空中一閃一閃。我估計他們跟我一樣，也是在外面等老婆的。這個特殊的日子，女人在商場里眼睛發(fā)藍，男人在外面等得心焦、抽煙解悶兒。這就是生活。
　　霓虹燈在遠處的樓頂和近處的櫥窗閃爍。又一個冷戰(zhàn)之后，我忽然想到：就在這條街上，我碰見過二嫂！我倆還在附近抽過一棵煙，我記得也是玉溪，還是我遞的他。
　　二嫂不是女人，是個男的。沈陽人說誰“二”，不是什么好話。個子一米八的大男人，不但“二”，還“嫂”，可見大家對他的評價。二嫂是我們單位司機，轉(zhuǎn)業(yè)兵，性格跟一般的男人不太一樣，中午在食堂吃飯，他愿意跟女人聚堆兒，從時裝品牌到化妝品價格，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茄子、黃瓜多少錢一斤，到各個年級孩子家教的價碼，二嫂不但都能插進話，有時候說出來的話還挺權(quán)威。女人們不煩他，多少拿他當(dāng)同性，連買什么品牌衛(wèi)生巾這樣的話題也不避他。載局長以外的單位同志辦事，別的司機多少牛哄哄，二嫂卻像伺候一把手局長一樣，開門、拎東西，態(tài)度謙恭，而且無論男女。應(yīng)該說，二嫂在單位女士中人緣不錯。只有個別男的有點瞧不起他，不知道哪個嘴損的開頭管他叫二嫂。
　　一開始是背地里偷偷叫，叫著叫著就公開了。有一個周末，單位的另一輛公車在內(nèi)蒙赤峰肇事，辦公室主任想讓二嫂出車?yán)ヌ幚?，二嫂那會兒手機充電，沒聽見手機響，辦公室主任打他家里座機，二嫂的老婆接電話，辦公室主任劈頭問人家：二嫂在家沒？
　　把人家老婆造蒙了！
　　從此連他老婆都知道他叫二嫂了。二嫂知道有人給他起了外號，不惱，仍舊笑呵呵的，依舊跟女人們在一起談天說地。據(jù)說，他家里老婆、孩子的衣服，包括老丈母娘的衣服，一多半都是他買的。他愛逛街，經(jīng)常跟老婆一起逛。有時，他甚至自己也去逛。
　　這一點，我相信大多數(shù)男人做不到。男人不愛逛街的理由多著呢，說出個十條八條沒問題。愛逛街的男人和不愛逛街的女人，都是異數(shù)吧。
　　男人天生跟女人不一樣。
　　我老婆愛逛街。我經(jīng)常提醒她：你看見商場里的那些東西好吧？我告訴你，那是全社會的財富，屬于咱們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好東西永遠有，但你不能都搬回家來。
　　我老婆對我的這種忠告不以為然，仍舊熱愛逛街。好在她知道我煩什么，一般情況下她不喊我陪，頂多逛街結(jié)束打個電話，讓我去哪兒哪兒“順便”接她。我對女人逛街最不能理解的一點是，她們經(jīng)常逛一天什么都不買。哪怕你買一根糖葫蘆回來也行！
　　我一般情況下不跟老婆逛街。受不了那種磨嘰。三八婦女節(jié)這天除外。人家過節(jié)了，多少得給點面子。
　　所以，盡管我從內(nèi)心對二嫂愿意經(jīng)常陪老婆逛街表示不能理解，盡管有時候我也起哄隨著大伙喊過他二嫂，對他其實還是尊敬的。就讓他做我們男同志的黨代表吧，表明男同志里也有耐心的人。呵呵。
　　我認(rèn)識的男人里，二嫂算是個特別人物。說起二嫂的“二”，可以提起一長串兒，可以講上相當(dāng)一陣子。比如，大家伙兒都知道的，單位捐款，他總是比同級別的多捐。捐款這事吧，每年都有，捐多捐少是有講究的。局長捐多少，處長捐多少，科長捐多少，那是有規(guī)定的。即使沒明文規(guī)定，你捐多少也得左右看一眼。捐少了當(dāng)然不好，捐多了，同樣是毛病。二嫂的“二”之處就是總多捐。跟他同級別的捐一百的時候，他捐二百。人家捐二百了，他捐三百。按理說錢是他自己個兒的，他愿意捐多少捐多少，捐多了應(yīng)該說明他更有愛心，更有責(zé)任感，跟別人沒關(guān)系。但實際上，這事兒跟別人還真有關(guān)系。是沒有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吧：你比別人捐得多，顯得別人愛心不如你??？從自己腰包多往外拿錢了，還弄得許多人心里別扭，何必呢？不是“二”是什么？再說，有本事你比局長也多捐??！你為什么總是比局長少捐那么一百塊錢？說明你心里還是有等級觀念么，還知道自己應(yīng)該比局長少捐么。在你眼里，除了局長，別人都不如你啊 ？
　　同樣是往外掏錢，參加單位同事或者同事孩子的婚禮，他卻絕不多掏一分錢，一般同事拿多少他拿多少。結(jié)婚拿紅包，錢是落實在具體的熟人身上，將來有一天也許人家會如數(shù)還回來。給外面捐款，不知道錢落誰手里，是不是用在正地方誰知道呢。稍微有點常識的人，哪頭輕、哪頭重，不用掂量就知道。
　　偏偏二嫂好像就不知道。鬧了歸齊，單位不愿意捐款的那幾位，找理由“賴捐”的，在這件事上名聲都比他好。人家不捐款好像還挺理直氣壯的，也沒像二嫂這樣讓人不舒服。
　　這種“二”的事，在二嫂身上多去了。我都懶得費口舌。
　　二嫂做過的最“二”的一件事兒，把他自己的命搭上了。這件事上過報紙，頭幾年，我們單位還出過一個報告團，宣講過他的英雄事跡。
　　我想起來，那件事就發(fā)生在這條街附近！是夏天的一個晚上，二嫂開車經(jīng)過這里，看見幾個女孩子在馬路邊上連比畫帶叫。他把挨馬路那邊的車窗搖開，聽清楚那幾個女孩子喊的是“搶劫”、“抓壞人”！那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了，商廈接近散場，街頭的人不是很多。視力很好的二嫂看見前面有人在跑，他一個急剎車，把手閘提上，下了車也跟著往前跑。據(jù)說二嫂速度了得，很快就要追上那個手里拎包的搶劫犯了。那個拎包賊，扭頭看見一個大個子不管不顧追了上來，心虛地把包扔在了地上。
　　二嫂不依不饒，繼續(xù)追趕。
　　二嫂致命的錯誤就在這里。得饒人處且饒人，人家已經(jīng)把東西放下了，你把東西拿著，給后面的女孩子送過去，女孩子們感激你，還可能給你單位寫封表揚信什么的。就是女孩子們不寫表揚信，見義勇為的這件事也不會埋沒，因為當(dāng)時我們局長就在二嫂的車上。那天晚上局長在外面有個應(yīng)酬，喝了半斤52度茅臺，迷迷糊糊快睡過去了，二嫂的一個急剎車，已經(jīng)把他摔醒了。二嫂平時開車極穩(wěn)當(dāng)，預(yù)見性非常好，這是局長頭一次在二嫂的車上遇見急剎車的情況。局長一下子醒了，以為出了車禍。他以為二嫂下車去查看車禍了呢。他沒想到二嫂再也沒回來。
　　那個搶劫犯身上帶著刀。
　　實際上，搶劫犯不是一個人。是一伙兒。二嫂追上那個拎包的，試圖把人家扭住。如果搶劫犯是一個人，二嫂絕對能把他制伏。后來我聽二嫂部隊的戰(zhàn)友講，二嫂在部隊擒拿格斗很厲害的。據(jù)說他給局長當(dāng)司機，就是局長的哥哥介紹的。局長的哥哥是二嫂在部隊時的首長。
　　搶劫犯和他的同伙，在二嫂身上一陣亂刀。有一刀扎中了要害。
　　急救車來了以后，二嫂已經(jīng)斷氣了。
　　二嫂的意外死亡，在我們單位造成的轟動不一般。二嫂是烈士。像我們單位這種平時不怎么起眼的邊緣單位，忽然間出了個烈士，街談巷議，報紙上宣傳了挺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有點不適應(yīng)。那段時間，單位的氣氛有些詭異。想不明白，我們這樣的單位，怎么就出烈士了呢？二嫂當(dāng)兵時沒死在戰(zhàn)場上，他是參加過南邊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人啊，去過越南的，還是偵察兵呢，一個人，深入過敵后，好好地回來了，立過功，沒掉一根毫毛。好好的在和平年代的大馬路上給領(lǐng)導(dǎo)開著車，命就沒了。竟然死于幾個小毛賊的手。想不通。生命如此脆弱。
　　追悼會上，女同志有哭昏的。
　　男同志也流淚。
　　我在追悼會上頭一次見二嫂的老婆。我們沈陽的規(guī)矩，夫妻之間，一個人先走了，另一個不興這么送的。說是剛走的人魂還沒散，怕把另一個人的魂也早早勾走。二嫂的老婆不聽勸，非得去送二嫂。二嫂的老婆一身黑衣服，和他們的兒子站在家屬的位置上。一個挺普通的女人，滿臉的悲戚，跟每一個經(jīng)過她跟前的人握手。我跟她握過手之后，一邊往外走一邊想，夫妻之間，不能太恩愛了，得經(jīng)常吵吵架什么的。二嫂對他的老婆好得過分了，他們結(jié)婚不到二十年，頭些年二嫂還在部隊，他把一個男人對老婆的一輩子的好，都濃縮在不到十年的時間里了。他對老婆這么好，將來他老婆怎么辦？她才四十多一點，再嫁個人很正常。這么年輕的女人，上哪兒再找二嫂這種對老婆這么好的？別說二婚，初婚的都難找啊。二嫂不是一般地害了他老婆啊。如果他生前對老婆粗暴一點兒、冷漠一點兒，沒準(zhǔn)兒他老婆將來的日子還更好過一些呢。那句話叫什么來著，恩愛夫妻不到頭。
　　二嫂遇害以后的那些天，我心情不好，經(jīng)常跟老婆發(fā)火。我老婆多少知道一點兒二嫂的事情，對我的粗暴給以寬容。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心情漸漸從這件事上轉(zhuǎn)移開了，對老婆很少發(fā)火以后，她開始跟我發(fā)火，好像要把我發(fā)給她的火找回來。有二嫂的前車之鑒，我表面不讓步，其實在心里對她很寬容。她火氣大的時候，我跟她不吭不哈，很快她自己就會把火熄滅掉。
　　二嫂去世，我很難過。這是人之常情吧。
　　我還知道，在我們單位，有一個人，對二嫂的去世，比大部分人都更難過。
　　其實大家都知道。
　　是我們局長。
　　我們局長是從外單位調(diào)來的，他來了以后，司機一直是二嫂。準(zhǔn)確地講，二嫂是局長從他原單位帶過來的司機。每個單位的一把手，因為要做決策，難免有得罪人的時候，要觸動某些人的利益么，但領(lǐng)導(dǎo)就是領(lǐng)導(dǎo)，一般人就是有意見，常常也在心里面忍著。一般情況下，他們會把不滿找另外的方式發(fā)泄，給二嫂起外號就是一種表現(xiàn)。二嫂不過是愿意跟女同志打成一片，不過是在某些事情的做法上有點與眾不同，又沒做什么別的出格的損害人的事情，把這么一個多少帶有侮辱性的綽號起給二嫂a156cc2ce251aea5c223cfacc08574989e4f24b46e513565540795a76576ec4c，太過分了吧？
　　自從二嫂出事，局長的身體狀態(tài)一直不太好。設(shè)身處地想，局長的身體不好，可能跟他心情不好有關(guān)系。畢竟二嫂是在接他的路上出的事，成了烈士。如果他下班以后正?；丶?，而不是去參加一個可去可不去的飯局，不在那個時間經(jīng)過那個地點，二嫂就沒有機會見義勇為，就不可能丟命。二嫂丟命的那一刻，局長還在車上靠著，還在醒酒。連報警電話都是路人打的。二嫂去世以后，局長把酒都忌了。他跟別人講，他得了痛風(fēng)病，喝酒腿疼。但私下里難免有人猜測，恐怕不喝酒不光是痛風(fēng)的原因吧。局長有理由內(nèi)疚。
　　局長的仕途，在二嫂去世以后，突然也開始有些坎坷了。
　　據(jù)說上級部門開始接到來自我們單位的上告信。年終考核領(lǐng)導(dǎo)班子的時候，還出現(xiàn)了畫給局長的不及格票。這都是以前沒有過的。
　　后來幾年，局長開始經(jīng)常住院。只要局長有一周以上沒在單位出現(xiàn)，就有人猜局長是不是又住院了。我們局長以前很少住院，偶爾住院，也是嚴(yán)格保密，除了單位二把手，再就是二嫂知道。但二嫂這人雖然愿意跟女同志打成一片，性格有點女，嘴卻極嚴(yán)，別人想從他那兒知道局長的事情比較難。其實二嫂這樣對大家是好事：我們不知道局長住院，所以我們不必拎著東西到醫(yī)院去看望局長。
　　看病號哪有不花錢的啊。二嫂給我們省了多少錢啊。
　　二嫂走了以后，給局長開車的新司機，是局長從外單位新調(diào)來的，據(jù)說也是個轉(zhuǎn)業(yè)兵。這人長得跟二嫂個頭兒差不多，但性格跟二嫂反差極大。這人不但不愛跟女同志說話，連跟單位的男同志都不愛說話。每天中午吃飯，他自己呆一個角落，三下五除二把飯吃完，就去院子里擦車?，F(xiàn)在的司機，自己親自動手擦車的很少了，上外面找地方擦車，拿個別的什么票子報銷。領(lǐng)導(dǎo)的司機報銷的時候，辦公室主任眼睛睜得不大吧。新司機眾目睽睽之下親自動手把局長的車擦得锃亮。據(jù)說偶爾有人求到他的時候，他出車也還積極，態(tài)度也不比二嫂差，但不知道為什么，單位很少有人愿意再坐那輛車。
　　連局長都不愛坐了吧。局長調(diào)政協(xié)之前，換了一輛“中華”。原來也是“中華”，據(jù)說該報廢了。
　　今天氣溫很低啊，那幾個剛才還在抽煙的男人已經(jīng)不見蹤影。我看了一下表，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了。我給老婆打電話，讓她差不多就出來吧。聽老婆接電話的聲音，估計她是又有收獲了。女人啊，都是購物狂。
　　我站在街上，又點著一棵煙。回家以后，老婆就限制了，估計這是今天最后一棵了。腳下很涼，我左右倒換著腳。忽然又想到，二嫂愛逛街，是不是跟他司機的職業(yè)有關(guān)呢？領(lǐng)導(dǎo)經(jīng)常出席各種酒宴，大飯店的地點也經(jīng)常是在鬧市區(qū)，一個司機，你把領(lǐng)導(dǎo)送到地方了，除了偶爾坐連臺借光吃頓飯，大部分時間其實是處于等待的狀態(tài)。等領(lǐng)導(dǎo)隨時出現(xiàn)，不能走遠，但也不能總坐在車?yán)镩e等吧？還不如出去逛街，養(yǎng)養(yǎng)眼睛，也活動腿腳了。
　　二嫂愛逛街，是不是這個理由呢？
　　如果換我給領(lǐng)導(dǎo)開車，我愿意總呆在車?yán)镱^等嗎？真還不如出來走走吧？
　　一棵煙的時間很快，手機驀然響起。老婆在電話那頭聲音嘹亮：“你在哪兒呢？還在外面抽煙吶？我都快站不住了，你快進來吧！”
　　我猛吸一口，把沒抽凈的煙頭掐滅，又用腳碾了一下。
　　和那天晚上跟二嫂分手時做的動作一樣。但我怎么也記不清那天跟二嫂都說了些什么。那是我和二嫂之間單獨談話最長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腦子里忽然升起一個疑惑：二嫂不是愛陪著老婆一起逛街嗎？怎么那天他也出來抽煙了呢？二嫂的老婆，后來嫁人了嗎？這個婦女節(jié)，有男人陪她逛街嗎？二嫂走了以后，她還愿意逛街嗎？
　　莫名地，我竟然感覺自己的眼窩有點濕。
　　從外面重新走進中興商廈，化妝品的氣味沖鼻子，讓我鼻子發(fā)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三八婦女節(jié)的晚上，跟二嫂兄弟有關(guān)的最后一個問題是：二嫂大名叫什么來著？一下子蒙住了。瞧我這臭記性。五年啦，真快啊！
　　責(zé)任編輯　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