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紅衛(wèi)兵向曾遭他們毆打的老師道歉,經(jīng)由《南方周末》的放大式報道而成為一個重大文化事件。但正如原發(fā)媒體的審慎評論所言,盡管道歉者顯示出過人的道德勇氣,但這一事件本身并無普遍意義,它只是一個偶發(fā)事件,從反面驗證了此類事件的稀缺性。
正是這種稀缺性敦促我們發(fā)出下列追問:紅衛(wèi)兵道歉為什么會如此艱難?而中國社會又何以缺乏必要的懺悔傳統(tǒng)?
作為傳統(tǒng)的“外儒內法”的威權國家(又稱專制社會),華夏帝國依靠酷法、專權、謀術和權勢,實施了漫長而完美的統(tǒng)治。法家系的巨大鐵輪,碾壓儒家及其民眾的日常生活,由此滋養(yǎng)出四種反常的文化人格:施虐/受虐人格、比照/內訌人格、流氓/厚黑人格以及賭徒/投機人格。
專制文化對生命個體的最大影響,就是培養(yǎng)大批臣服者,他們經(jīng)過反復洗腦,成長為熱愛威權的“新人”。這種人格在對上臣服的同時,也表現(xiàn)為對同胞和下級的欺壓,顯示出受虐/施虐的雙重人格。正是基于法家的強硬掌控,反思和懺悔成為文官生涯的精神冗余物。
傳統(tǒng)中國的政治文化,營造著對上效忠和互相檢舉的“二人關系”,更無力建構真正的內省式道歉機制。精神自虐的“斗私批修”,完全不能構成內省的正確道路。官員拒絕道歉,是威權邏輯的必然結果。而所有的錯誤都被歸咎于“歷史”這個抽象主體。歷史不會言語和抗辯,它永久緘默,并始終置身于被陷構的困局。而鑒于權力的榜樣性,普通人都選擇了沉默。
“傷痕文學”向我們提供了“后文革”懺悔史的重要樣本。在著名小說《傷痕》中,一個女“知青”哀怨地表達了對母親的懺悔。這是一種輕微的過失,它被限定在孩子對母親的懷疑、拒絕、離棄和逃跑的邊界里。這過失與其說是倫理性的,不如說是情感性的,訴說著兒女對死去親人的追思,并要把過失者引向新的母體——“后文革”時代的新國家。在小說結尾,主人公和男友一起安葬了母親,“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融入新烏托邦的光輝之中,而那就是新形而上母親的莊嚴象征。
毫無疑問,從傷痕文學、“知青文學”到“右派文學”,中國當代文學的苦難敘事,最終沒有被引向懺悔,而是轉換成了對棄兒、對母親(父親)的泣訴和乞恩。一旦有新的恩澤降臨,一切苦難記憶便煙消云散,受難者從失樂園回到了新樂園。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大失敗,就是沒有整體地發(fā)育出獨立、自由和深刻的寫作人格。
但傷痕期涌現(xiàn)的不僅是“傷痕派”的撒嬌,還有“人道主義”的痛切反思,其中最值得我們記取的作家是戴厚英、周揚和巴金。他們都曾是信仰和權力的擁戴者,并充當過戕害人性的棍棒,擊打所有的異端思想,而后卻以非凡的勇氣,懺悔自身的歷史罪過,轉而成為謳歌人性和自由的戰(zhàn)士。
女作家戴厚英,最初是反右積極分子,繼而成為“文革”的激進先鋒?!拔母铩焙?,她向被批判的錢谷融老師道歉。導致這場精神劇變的契機,在于戴厚英在審查詩人聞捷的過程中,與受審對象發(fā)生了熾熱戀情,卻因受“組織”壓力而被迫分手,聞捷絕望之下開煤氣自殺。自此,她不僅成為痛切的懺悔者,更升華為深刻的批判者,在自我反思的同時,以文學敘事的形態(tài),銳利地解剖體制和人性的黑暗內臟。
另一重要的懺悔者是周揚,在歷經(jīng)10年“文革”苦難和九年牢獄之災后,他成為神色堅定的反思者。據(jù)顧驤先生回憶,周揚不僅逢人就道歉,而且每會必做自我檢討。周揚之子周艾若也回憶道:周揚曾邀請30多位錯劃為“右派”的老文藝家見面,面對受盡迫害和折磨的老人們,他情緒激動,以至于未說一字,已泣不成聲。在1983年中央黨校舉辦的馬克思逝世10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周揚發(fā)表長篇講話,試圖從意識形態(tài)和體制的層級上,為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開辟道路,但這場重大的理論突圍,仍然無法擺脫流產的宿命。
反省和懺悔,同時也是作家巴金的重要遺產?!拔母铩北破仍S多人成為互相迫害的“壞人”,甚至連巴金這樣的老牌知識分子也卷入互相檢舉和批判的浪潮。巴金回憶起自己“由人變成了獸”的歷史,仍然語帶顫栗:“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卑徒鸫撕筇岢鲈O立“文革博物館”的動議,表達出推動歷史反思的強烈意圖,成為1980年代最值得繼承的精神遺產之一。
他們的事跡,折射出知識精英曲折而痛苦的思想道路,而對他們的關注,則傳遞出世人對個人自由精神的渴望,以及對通過懺悔來改進國家體制的訴求。盡管參與者數(shù)量稀少,且飽受痛毆,但他們的存在,令中國現(xiàn)代史獲得了道德深度。正是懺悔改造了人的靈魂,令歷史可能轉入更合人性的軌道。
耐人尋味的是,戴、周、巴不僅懺悔與道歉,還要將其推進到更深的層級,形成“懺悔—道歉—批判”的三元結構,這就意味著要在懺悔的同時,展開對自身錯誤的外部病源的堅定追問。他們的事跡表明,所有的道德懺悔不能止于個人道歉,而應發(fā)育成政治/文化追問,才能令懺悔產生最大效應,由此推動思想啟蒙和人本主義精神的全面營造。
但事實上,此類反思運動是難以維系的。在上世紀80年代,它已呈現(xiàn)為一種孤獨狀態(tài),沒有獲得來自知識界的普遍響應。
拒絕、抵賴和說謊,構成了拒悔者的3個基本表征,向世人描述著政治倫理的殘破輪廓。但那些舉動只能激發(fā)更為劇烈的追問、清算和審判。在我看來,這不是一種良性循環(huán)的狀態(tài)。在拒悔的背后,存在著諸多難以啟齒的原因,其間既有對被清算的恐懼,也有希望被遺忘的僥幸,更有對罪過的反向認知,甚至把罪業(yè)當做畢生的榮耀。
正是這種來自知識界自身的倫理危機,迫使我們重新探查懺悔/道歉機制,企望它的正常運轉能孕育出大規(guī)模的歷史反思,借此改造知識分子以及國民的心靈結構。
一個結構完整的懺悔體系,必須率先啟動記憶程序,全面澄清歷史真相,辨認每一個重要的歷史細節(jié),否則,任何懺悔與道歉都將變得毫無意義。南非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宣稱,真相是通往和解的道路。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為了防止加害者顛倒歷史事實、制造大規(guī)模失憶或者選擇性記憶,就必須啟動個人/集體記憶,展開精微的田野調查,還原歷史原貌,并以這種經(jīng)過反復檢驗的真相作為懺悔、追問和啟蒙的認知前提。
其次,懺悔必須通過道歉儀式來獲得確認,否則它就只能是一種疑似活動,甚至會被誤判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道歉不僅是內心懺悔的外化表述,更是一次陽光下的道德實踐,它要以一種公開言說的方式來獲得受害者的響應,并觸動他們內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懺悔機制要求受害者對懺悔/道歉者予以最大限度的寬恕。在基督神學里,寬恕只能來自上帝,而在世俗倫理學里,寬恕可以來自每個受害者?!拔母铩敝械募雍θ送瑫r也是受害者,他們因為過于年輕而極易受到蠱惑與煽動;而貌似成熟的知識分子,也不能逃脫這種心靈悲劇。正如巴金本人所說的那樣,面對個人無法扭轉的現(xiàn)實,他自己曾如此軟弱和怯懦,而這是人性的弱點,也是制度本身的弊端。只要不是殺人越貨的大惡,寬恕就是一種必要的倫理程序。
一方面鼓勵懺悔,一方面鼓勵寬容,這正是懺悔機制的策略支點。寬恕的重大意義,不僅在于它是對懺悔者的勸慰,以及鼓勵更多人消除恐懼,正視自己的黑暗歷史,而且也是寬恕者自身的良藥,借此擺脫長期纏繞的傷痛。道歉和寬恕構成一種雙向的道德救贖:懺悔者在道歉和被寬恕中獲得自我救贖,而受害者亦在對他人的寬恕中得到心靈解脫。這無疑是一種最健康明亮的療法,它有助于修復受創(chuàng)的心靈,軟化仇恨/復仇的堅硬傳統(tǒng)。
然而,寬容不是可以任意布施的道德羹飯。寬容的道德邊界,僅僅涵蓋那些真正的懺悔者,而對于有嚴重罪過的拒悔者,則應啟動問責程序。這無非是一個寬容和清算的二元方案:一方面對懺悔者給予最大寬容;一方面對拒悔者做進一步清算,也即從歷史倫理的角度進行追問、查證與審判,在確認真相的前提下判決其有罪,并公示那些被遮蔽或美化的罪行。
把懺悔者設為寬恕的目標,不僅要鼓勵更為廣泛的懺悔,促成強大的救贖與自我救贖效應,更要建立強大的社會和解機制。只有這種建立在懺悔和寬容之上的和解,才是建構公民社會的堅固基石。紅衛(wèi)兵道歉提供了個人和解的范例,而每一項個人和解的總和就能突破疑慮、恐懼和敵意,匯成民族和解的寬闊的道德河流。
?。ㄕ灾袊鴷霭嫔纭豆陋毜拇蠖鄶?shù):21世紀初葉文化觀察》 作者: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