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早期《申報》對新聞信息的處理秉持“有聞必錄”理念,很長一段時期內,這既是《申報》記錄時事的原則,也是其規(guī)避言責的傳播策略。所謂“有聞必錄”,即“事有可取亦即為之登錄”之意。作為早期新聞報道的一條準則,“有聞必錄”在19世紀晚期的上海新聞界,發(fā)揮了積極作用,成為報界對抗清廷鉗制、爭取輿論自由的一件利器。這在早期《申報》的社會新聞報道中表現(xiàn)得尤為顯著。同時,這一原則引發(fā)了報紙與地方官府之間的沖突和對抗。
關鍵詞:
《申報》 有聞必錄 公造謠言
一、“有聞必錄”引發(fā)的報紙與官府的對抗
《申報》初創(chuàng)時期與地方官府的互動相當積極,官府經常利用報紙發(fā)布告示。官府內部的信息傳播基本是公文性質的往來,向皇帝呈送的公文稱“奏疏”,官府上下級之間的公文往來稱為“官府行移”。上行公文多用稟、申、呈、詳等,平行信息用咨、移、關等,下行公文信息多用札、諭。地方官府公開向百姓宣示政令的榜文屬于下行信息,多用張貼告示的方法。告示是當時的基層官吏對民眾實施社會管理的一種主要方式。上海知縣葉廷眷在和《申報》交惡之前,經常在《申報》上發(fā)布各類告示,如“邑尊開浚都臺河工告示”[1]“邑尊據報禁約滋擾明心寺告示”[2]“邑尊嚴禁溺女告示”[3]“邑尊禁止毒藥取魚告示”[4]“邑尊奉行設立粥廠查禁乞丐露宿告示”[5]“邑尊據稟令各佃趕緊納租告示”[6]等等,此外,督撫、道臺及會審公廨也經常在《申報》上發(fā)告示,如“租界會審分府陳司馬奉行禁止扎掛雞鴨告示”“督撫憲會禁哥老會告示”[7]“蘇淞太道禁絕女堂倌告示”等等。[8]
一旦《申報》對官事的報道超出了告示范疇,事情就變得比較嚴重。由于新聞從業(yè)人員素質的參差不齊,以及傳播手段的落后,在《申報》初創(chuàng)期,新聞采集環(huán)節(jié)的“有聞必錄”往往缺乏對事實的精確認定,街談巷議、流言奇談、匿名揭帖等皆可納入,因而導致很多報道與事實不符,如果是一般的社會新聞尚無傷大雅,一旦涉及政事,情勢就變得復雜很多。由于在當時條件下很難在有聞必錄和報道失實之間厘清界限,使得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官方的話語體系對《申報》一直存在著嚴重的誤解,常常把“有聞必錄”等同于泄漏機密和公造謠言?;仡櫋渡陥蟆吩缙谏嫒霑r政的典型案例,可以看到,在官方表述中,“謠言”“泄密”等詞使用的頻率極高。
官府第一次對《申報》的查禁理由就是“捏造謠言,煽惑人心”。這固然是因為徐壬癸案中《申報》對政府的審判制度的質疑,還與《申報》的幾起涉及官員的失實報道有關;官府對《申報》的第二次查禁,官員黃體芳抨擊《申報》的理由,是報紙為流言推波助瀾;《申報》之所以得罪上海道臺馮焌光,原因也是在報道庭審案件時“胡言亂語”;封疆大吏左宗棠之厭憎《申報》,是因其報道新疆兵事時,“侈談海務,旁及時政,公造謠言,以惑視聽,人所共知”。甚至《申報》登載一則浙省巡撫委托屬員赴廣州購買軍火的信息,都能引起大僚震怒,認為報紙泄漏了軍情機密。所有這些沖突某種程度上來自晚清官場對新聞紙這一新生事物的不習慣,或是對新聞的“有聞必錄”這一原則的不習慣。所以,在1874至1875年,《申報》與官員的沖突似乎達到了一個高峰,“江浙無賴之徒”似乎成為社會對報紙從業(yè)人員的一個固定稱謂。
這種沖突的背后反映著中西理念上的巨大差異。當開放的、“有聞必錄”的媒體規(guī)則與封閉的、保守機密的官場規(guī)則相碰撞,對官員的沖擊是巨大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君主專制政體的核心是維護君王威權,因此密室政治是其顯著特點?!渡陥蟆吩敿氄劶斑@種密室政治的歷史沿革及運作:
至德以后,天下用兵,詔制皆從中出,乃妙選臣僚為翰林學士,內擇一人年深德重者為承旨,獨承審命。其禁有四:曰漏泄、曰稽緩、曰遺失、曰忘誤。雙日起草,單日宣旨。遇有機要,則亦雙日稽焉。首禁既在漏泄,臣下又何敢故犯其禁以買禍!所以遇有機要之事,其底稿不敢宣示于眾,惟同列尚能知之,其他朝臣不敢過問,及問之恐亦如孔光之不言,反不如不問之為愈也。又安敢筆之于書,播之于眾,相傳于草野之間哉!由唐而五代而唐宋而元明以迄于今,相沿成風,未之或改。今之軍機章京即唐之學士,領班章京即唐之承旨也,其所設之官既同,其析理之事又同,故其不敢漏泄也亦同。所以京報之所得而錄傳者,僅在習見習聞之事,至于機要大事即軍機處之書吏尚有不得預聞者,何況其他!此中國之故事,由來如此,并非自今而始然也。[9]
君主政體培養(yǎng)出大批習熟于密室政治規(guī)則的官員,對他們而言,官事民事皆以秘密為先,政務的不透明就成為官場的常態(tài)法則。而《申報》所秉持的媒體法則就帶有西方政教文明的強烈特征。在《申報》報人看來,新報不僅有助于增廣見聞,提升民眾智識,還可使輿情暢達,從而清明政治,“使各官無所縱其私”。[10]《申報》所希望者,無非是不受阻礙地記錄官事民事?!吧w公堂有審斷案件,則事皆詳列報內,上官既得所屬下官之詳陳,又得旁聽民人之陳述以對質,審案之外,若另有舞弊亦皆能知而下官亦因之殊難于縱其私”。[11]當開放的媒體顯規(guī)則與封閉的官場潛規(guī)則相遇,沖突勢所難免。新聞紙要求信息適度公開,“有聞必錄”;地方官則懼怕報紙刺探公事,嚴防死守。
二、《申報》為適應環(huán)境而作出的自我修正:對“有聞必錄”的再闡釋過程
任何創(chuàng)新性事物或理念的擴散總是有一個被接受和理解的過程,為在“有聞必錄”和“公造謠言”之間尋求明晰的邊界,更有效地發(fā)揮新聞紙傳布信息的功能,《申報》作出了極大的努力。報紙為適應環(huán)境而不斷地進行自我修正。
《申報》的自我修正是從對“有聞必錄”的闡釋開始的。闡釋不斷精確的過程即新聞紙功能逐步顯現(xiàn)的過程。創(chuàng)刊初期面對香港報紙批評《申報》多載神仙鬼怪之說的質疑,《申報》從“有聞必錄”的角度加以辯駁:
近有香港西字報專作一論,責本館以登錄妖異之事、採擇神鬼之說以為煽惑愚民,簧鼓眾聽,莫以此為甚云云。本館所述此等事件原系得之傳聞,并非果以為信業(yè)。然來告者既正襟而道以為事固有徵,送稿者復伸紙而書以為言無或飾,本館細擇新報之職在于采集人言,搜羅眾說,何敢以區(qū)區(qū)一人之見遂謂天下不恒有之事即為古今所必無之事,而凡各郡中之目見耳聞、爭相傳述者概謂之假托,概斥為妄言耶?是以凡分託采訪各友人,遇有奇跡異談,但使事有可取亦即為之登錄。[12]
對草創(chuàng)時期的《申報》而言,所謂“有聞必錄”就是“事有可取亦即為之登錄”這么簡單,至于新聞是否可取,則完全依賴于主筆的主觀判斷。
1874年,因報道楊乃武案使《申報》獲得了廣泛知名度,在報道過程中,由于官府關防嚴密,案情細節(jié)往往無法確知,《申報》不得已只好以傳聞代替新聞,來抗議官府對消息的嚴密封鎖。在與官府就知情權而產生的對抗中,“有聞必錄”體現(xiàn)為以傳聞當做新聞,報紙申明輿情的功能已經顯現(xiàn)出來:
蓋此案既經提訊,是是非非自有公論,又何必秘密而不使外公與聞乎?今既復審,則正當咸使聞之而必仍問于私室者何也?顧此案既在密室審問,本館于供詞無從探訪詳細,亦不得不即旁人所告者而登之??v其言稍涉于腹誹,倘亦承審官自取之咎歟!
1875年《申報》對新疆戰(zhàn)事的報道也不乏選摘傳聞,如《申報》曾有這樣的消息:“昨得蘇省官場中來信謂王師西征回部,殊未得手云云,此從晉源西字報譯出,是否確實,本館尚無準信也?!盵13]類似的報告不勝枚舉,這讓左宗棠很憤怒,曾在和友人的書信中表達不滿:“《申報》乃稱回部歸土耳其,土耳其已與俄、英通款貿易,中國不宜復問!合肥據以入告,并謂得之亦不能守,此何說也?《申報》又云,弟與金和甫軍進喀什噶爾,數戰(zhàn)未能取勝。金軍現(xiàn)在古城、濟木薩,其地是準部非回部;弟在蘭州。”[14]這表明,《申報》對西北用兵的報道存在失實,左宗棠將這種失實直接歸因為公造謠言,則顯示出當時官員對新聞紙這一新事物的陌生和敵意。
《申報》在一路坎坷中不斷吸取教訓,在1884年對中法戰(zhàn)爭就作了未雨綢繆的報道。因地域遼遠,報道中法戰(zhàn)爭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失實問題,于是《申報》對“有聞必錄”的原則作了一個非常彈性的解釋:
本館于法越軍事只能就所聞者而錄之。西貢有電報則不能不錄,西商有傳聞則不能不錄;中國官場有消息則不能不錄;各處有郵信則不能不錄;華商私家之函報亦不能不錄;香港中西各報之記載亦不能不錄;今日而得一法人得地之信,不能不錄;明日而得一黑旗大捷之信,不能不錄;法人如何進兵如何布置,不能不錄;華軍如何設計如何獲勝如何復地如何斬獲,不能不錄;故人或疑本報或有前后互歧之處,不知法人其軍報,則所恃者不過傳聞,傳聞之詞,本難一定。
關于越南軍務,中外諸人無不同深翹盼。欲期早得確音。然道遠途迂,殊苦不便。西貢電線又為法人把持,中國不能通電廣西,而目下龍川電線,尚未接連。云南一路更無電線,故本館前曾著有論說,言法軍情未能灼知。中西各報所載之越南戰(zhàn)事,亦多未盡真確,本館惟有照“有聞必錄”之例,無論傳言,無論電音,無論轉載中西各報,但有關于法越軍情者,一概登錄,以供眾覽。其消息之真假,則不能臆斷,故亦不復強為區(qū)別,任意棄取,想諸君自能辨之。
由上述“有聞必錄”不斷被闡釋的過程可知,在《申報》發(fā)展過程中,新聞紙的內在功能逐漸凸顯,新聞與虛構劃清界限,新聞與失實逐漸分離,報紙開始從單純的傳布信息進而轉向注重信息內容的真實準確,并作為“有聞必錄”的重要內涵之一為報人所確定,這帶來了報紙公信力的提升。同時,也影響了官員的態(tài)度。
三、官員的逐漸認同與自我調整
官場與報界的沖突反而促成了政府各級官員對新聞紙的正確認知?!坝新劚劁洝弊鳛椤渡陥蟆凡杉侣劦闹匾瓌t,亦逐漸為官場所接受。官員們甚至發(fā)現(xiàn)了新聞紙的其他功能,比如報紙可以作為了解夷情的重要窗口。
以左宗棠為例,因西北戰(zhàn)事的報道而與《申報》勢同水火,將報道的失實等同于公造謠言。在他擔任兩江總督后,對《申報》“有聞必錄”的習慣逐漸適應,惡感漸減。在新疆用兵的過程中,《申報》大談海防的重要性,因其觀點傾向于李鴻章而引起左氏猜忌。而在1878年《申報》報道俄羅斯?jié)撜己邶埥吔绲氖录校l(fā)的評論明顯有了轉向,明確提出:“中國之邊患不在東南而在東北。道光年間,疆臣如林文忠公早已慮及,而光緒初年,朝廷深以邊防為慮,特飭內外臣子各抒所見,以期策出萬全。其時,應詔言事者,皆力陳俄患可慮,且請飭令東北省加餉練兵,募民實邊,以求倉猝有備,不致蹈宋汴之轍。”其中提到光緒初年的應詔言事,對左宗棠又倍加肯定。這使左宗棠等官員逐漸了解,《申報》并非是具有明確的政治傾向的報紙,只是基于新聞紙之慣例成法,對大事小情有聞必錄,并就一時一地之情形發(fā)表看法而已,觀點或相左、或一致,并非官場之朋黨比附。這使他對新聞紙“遇有新聞,輒便傳抄流布”的功能逐漸有所了解,進而適當認同,甚至還有意通過《申報》刊發(fā)官方消息。1882年,《申報》上刊錄了左宗棠上奏朝廷嚴禁鴉片的奏折,左宗棠很快就收到英國公使威妥瑪的公函,認為將此折內容登在報紙上的做法極為不妥,要求左宗棠查禁,遭到了左宗棠的拒絕:
查上?!渡陥蟆酚鲇行侣劊m便抄刊傳布,向無查禁明文,亦無關輕重。此次本爵閣大臣所奏《嚴禁鴉片先加洋藥土煙稅厘》一折,系奉旨通行各省關之件,申局從何處傳抄得來,無從查禁,實則本非密折,亦可無庸查禁也。
事后在給友人的書信中,左宗棠說明了自己維護《申報》的用意:
至洋務公文,向來多取慎密,而各國每先多方窺探,得之反唇相稽,徒增話柄。弟入樞垣,力陳其失,以為不如重門洞開,絕去關防為愈。誠以天下事當天下心出之,不宜以私慧小智示人不廣。近如鴉片增加稅厘,奉諭通行各省關,弟慮外間照常必多訛脫,議刊行諭旨,原奏并發(fā),以取捷速,亦外間知朝廷事在必行,齊心振作,冀可日起有功。
由此可知,《申報》發(fā)布奏折原是出自左宗棠的授意,這可視作政府要員就政務向新聞界和社會公開所作出的良好示范。他對《申報》態(tài)度的轉變也顯示出他對新聞紙功能的深刻認識和適度認同。左宗棠已認識到政務的適度公開可在某種程度上杜絕謠言的產生。
無獨有偶,1882年《申報》遭遇了又一次查禁風波,因左宗棠有意無意地維護,《申報》又一次化險為夷。1882年2月9日,《申報》發(fā)表論說《論院士提復》,批評江蘇鄉(xiāng)試中的科考弊端,這引起江蘇學政黃體芳的不滿,認為有意針對自己,遂特發(fā)告示,命令上海會審公廨的中國官吏張貼在申報館門前,要求讀者禁閱《申報》。告示內容如下:
閱《申報》中有論院試提覆,信口譏評,顯系童子被黜之家。散布流言,希圖泄忿。而該館受其囑托,為之推波助瀾。事關文風士習,不得不為該館詳言之,總之,此事已經奏聞,非奉旨停止,斷不為蜚語所搖,本官單寒出身,一官如寄。唯素酷愛人才,樂聞己過,該館既明目張膽,不必隱姓埋名,如另有剔偽求真之良法,實在有利無弊,至公無私,自應降心采擇;若專斥提覆為非法,被斥者為冤屈,誣慎重為害人,袒橫議為近理,藏頭露尾,自居于匿名揭帖之例。此端一開,必致失意各生童,紛紛私囑,使執(zhí)筆以簧鼓士林,于風俗人心,貽害不淺。本院當移咨本省各大憲,轉飭地方官,按律懲辦,毋謂有恃不恐也。
《申報》不僅把該告示的內容在報紙上全文刊登,并且繼續(xù)我行我素,撰文諷刺挖苦這位學政。于是,憤怒的黃體芳上奏朝廷請求禁革。有鑒于以往查禁失敗的經驗,此事清廷交由左宗棠“斟酌設法辦理,以期永除陋習”。[15]也許是因為事件本身無關緊要,或是對《申報》漸有了解,總之,左宗棠并沒有采取任何行動。此后,申報進入相對穩(wěn)定的發(fā)展時期,和官員之間也逐漸達成一種默契:河井不犯,相安無事。
綜上所述,“有聞必錄”與“公造謠言”實際上反映了晚清之際媒體規(guī)則與官場規(guī)則的互不相容。對西方新聞紙而言,一個報紙應當成為時代的記錄和各種消息的忠實記錄者,這是新聞紙不言自明的功能。當新聞紙這一舶來品隨著傳教士東進,植入晚清中國的文化空間,必然要經歷水土不服的階段,《申報》與地方官員的沖突就是這種水土不服的典型表征。然而報紙要生存發(fā)展,必須適應環(huán)境。對《申報》而言,這意味著既保持報紙的獨立性,同時又要尋求與本土社會、文化、政治的調適與妥協(xié)。隨著報人對新聞紙功能認知的日益深刻,《申報》一方面植根民間,另一方面亦努力尋求官員對其地位的認同,在夾縫中謀求生存。
基金項目:本論文是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2011BXW003)和上海市教委創(chuàng)新重點項目的階段性成果(12ZS192)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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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11] 聞粵督英宮保聞新報懲勇丁實為政治之助[N].申報,光緒元年5月17日.
[12] 駁香港西報論申報事[N].申報,同治十三年12月25日.
[13] 西征消息[N].申報,1876-06-22.
[14] 左宗棠[M]//答吳桐云觀察[M]//左宗棠全集·書信,岳麓書社,1987:571.
[15] 馬光臨.上海新聞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103.
(作者單位:上海建橋學院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