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夏,崔健與樂隊聚餐。之前一年“亞運巡演”,樂隊每天都面臨“誰出飯錢”的問題。商業(yè)利益使昔日好友日漸分道揚鑣。現(xiàn)在,他們的共識是“這是那個時代的原因”。王迪?攝
◤早期,崔健和樂隊成員采取那時候搖滾圈通用的“平分收益”的方法,可現(xiàn)實是,主唱是樂隊靈魂,樂手并非不可取代。中國搖滾的平均主義難以為繼時,崔健率先提出了“雇傭制”的方法,而問題也隨之暴露。
南方周末記者 馮翔 發(fā)自北京
趙健偉和崔健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有來往了。
偶爾在一次聚會上他們碰過面,彼此都有點尷尬。盡管趙健偉和妻子正是通過崔健的演唱會認識的。1992年11月25日,趙健偉被崔健告上法庭并最終落敗,原因是他寫的一本書《崔健在一無所有中吶喊——中國搖滾備忘錄》。法院認定,此書未經(jīng)許可使用大量崔健的照片,侵犯了他的肖像權。
在該書中,趙以崔健團隊曾經(jīng)的工作人員和一個藝術評論家的身份,描摹出崔健從童年到成名后的諸多經(jīng)歷,并以狂狷不羈的文字,對搖滾樂的源流、現(xiàn)狀及前景做了大篇幅闡述。
整本書對崔健充滿贊譽之詞。包括王曉京在內的許多人,都認為崔健不該打這場官司。還有人猜,崔健之所以提起訴訟,是因為該書在使用的崔健照片下加以一些痞氣十足的圖片說明,如“×你大爺”。
“我看出了這本書里的虛偽……我不在乎他夸我有多少?!?993年初,崔健在接受采訪時曾說,會努力打贏這場官司。“如果我最后打輸了,人們也會知道,這本書不是我喜歡的,不是我要說出來的話……你沒有權利硬把我安成一個西方搖滾樂在中國的影子?!绷硗庖粋€原因是:“你要是我的朋友,怎么寫完東西不告訴我?”
崔健確實跟趙健偉打過招呼,要先看一下書稿。但趙健偉沒給。原因是:不想讓崔健的意見影響到他想要寫的內容?!叭绻藿≌f:不許出,或者說你要怎么改,那我就被動了。”
時隔幾十年,趙健偉認為,崔健怒而起訴的真正動機,是他在書中提了崔健和各色人等的矛盾沖突。其中,最大的沖突就在于他和樂手的沖突。
搞平均主義,可飯錢誰出都是個問題
錄完第一張專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ADO樂隊成員因出國等原因一時紛紛離開,崔健自己組建了第二支樂隊。
來自日本的吉他手甘利匡輔是毛遂自薦,其他都是崔健找來的當時國內一流樂手:貝司手劉君利、鼓手馬禾、鍵盤手王勇。他們在一家飯店合影的照片,就印在《解決》磁帶的封底上。
崔健樂隊早期這樣分配演出的收入:平均分成幾份,每個樂手和作為經(jīng)紀人的王曉京各拿一份,主唱兼節(jié)奏吉他手崔健拿兩份。“他累一點兒嘛。”
這是中國搖滾人在早期自然形成的平均主義。他們單純、熱忱,沒有更多地考慮商業(yè)利益。早期的音樂也很稚嫩,沒有一個強勢的人能夠承擔所有歌曲各種樂器的編曲工作,需要樂隊成員在排練時相互啟發(fā)。
然而,這種模式隱藏著巨大的危機。
主唱往往是樂隊的靈魂,主要商業(yè)價值的創(chuàng)造者。而大多數(shù)樂手是容易被取代的。從資本的逐利本性出發(fā),與樂隊所有成員都簽商業(yè)合約的成本顯然不能承受。當音樂開始產(chǎn)生商業(yè)利益時,中國搖滾樂的平均主義立即難以為繼。
“有些主唱不同意,非要跟樂隊一起簽,結果沒簽成;有些人同意了,樂手們一聽就走了,樂隊散了?!迸c崔健合作5年的劉君利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搖滾樂進入商業(yè)化階段,的確回避不了這些問題,有些直到今天還沒有解決的好辦法。
另外,主唱往往也是詞曲的主要創(chuàng)作人。這樣,在支付詞曲版稅時平分,就意味著對創(chuàng)作人利益的侵犯。尤其是高額的海外版稅,往往是一筆無法忽視的巨大數(shù)額。
“七合板”樂隊時期尚沒有產(chǎn)生多少利益,但這一問題已經(jīng)凸顯。楊樂強記得,當初錄他們那盤磁帶時,就看得出一些成員對報酬平分的方式不太樂意,“人總是有私心的,不用藏著掖著?!?/p>
亞運巡演——這一崔健最早的巡回演出期間,樂隊成員每吃一頓飯都要面臨一個尷尬的問題:誰出飯錢?是經(jīng)紀人王曉京,還是演出團團長路建康,或者是崔健本人?每個人都不好意思提,也不習慣AA制。直到巡演結束,這一問題也沒能解決。
改為雇傭制,可有人不高興了
于是,崔健在搖滾圈內率先提出了一種方法:雇傭制。他作為樂隊的核心、主唱和詞曲作者,按照排練、演出等具體工作支付樂隊成員一定報酬,而不再像過去那樣平分。這催生了1990年代早期北京搖滾圈里的一句話:合作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平等合作,一種是崔健的方式”。
崔健是中國搖滾圈最早推行雇傭制的音樂人之一。
1991年對崔健而言意味著事業(yè)的一個新節(jié)點。他的第二張專輯《解決》出版,引來不少批評——從此,他走入了一個循環(huán):每出一張新專輯,都會引來比前一次更高的批評聲浪;過一段時間,這張專輯的價值會被重新發(fā)現(xiàn)并認可,只是這段時間會越來越長,他出新專輯的速度也越來越慢。
《解決》出版不久,鼓手馬禾和鍵盤手王勇離開了崔健。王曉京在一次聚會上見到他們,發(fā)現(xiàn)兩人都剃了個光頭?!案藿》至?,重新做人?!逼渲幸蝗苏f。王曉京不知道是否玩笑。
“馬禾那個人,你把他當哥們,他就把你當哥們。”曹平的弟弟、與馬禾共同組建過“呼吸”樂隊的曹軍說,“那個年代的人接受不了這個?!?/p>
曹平則評價:這恰恰是中國搖滾樂沒有職業(yè)化的表現(xiàn)。
馬禾本人婉拒了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這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沒什么好說的。我跟崔健也這么多年一直沒聯(lián)系過了。”他表示,自己其實并非接受不了雇傭制,但具體原因不想說。
他的一名朋友透露,馬禾親口告訴過他,離開崔健一是因為音樂上的原因:“演出給多少錢,讓你怎么打(鼓)就怎么打,個人積極性和創(chuàng)作(沒了),等于是我為你服務。他(馬禾)接受不了這個?!绷硗?,“大家都去演出,最后我們拿這么點,你拿那么多,誰愿意搞誰搞”。
于是,崔健重新組建了樂隊。ADO樂隊的艾迪、劉元、張永光先后重新?lián)沃饕艏?、管樂手和鼓手。接替王勇?lián)捂I盤手的是成名已久的臧天朔。梁衛(wèi)平說,臧天朔很聰明,其實是在“偷藝”,學習崔健的演出排練過程和運作模式。
與此同時,崔健在家苦練各種樂器,以越來越多地承擔編曲、制作工作?!澳菚r他的歌已經(jīng)成型了,我們基本上只需要編自己演出時的SOLO?!眲⒕嬖V南方周末記者。
楊樂強覺得,雇傭制是市場化行為,無所謂不公平。1990年代他為崔健的演出擔任客座樂手時,就是明碼標價。崔健的公司來人和他談:排練一次多少錢,演出一場多少錢……以簽署合同的方式規(guī)定下來?!澳憧梢圆缓?,對嗎?簽了以后不要再說這個話了。”
現(xiàn)在,雇傭制已經(jīng)是中國搖滾圈的主流合作模式,被評價為最穩(wěn)定、管理也最方便的模式。而那些堅持平分收益,吃“大鍋飯”的樂隊,幾乎都在出完一張專輯后分崩離析,或是變?yōu)椤爸鞒c樂隊”形式。
《解決》尚在錄制時,為崔健早期發(fā)展做出不少貢獻的經(jīng)紀人王曉京也與崔健分道揚鑣。
他說,兩人的裂痕產(chǎn)生于一次合作的失?。篍MI公司想要為崔健出版1989年他第一場演唱會的現(xiàn)場視頻專輯,版權費可達百萬港幣。但崔健對視頻拍攝和剪切的效果不滿意,覺得“這是把我當作一個流行歌星來拍”,拒絕合作。直接原因則是崔健懷疑王曉京“動機不純”,企圖拿他謀利。兩人吵起來,王曉京氣得渾身哆嗦:“其實我比你有錢多了!”
從樂手、經(jīng)紀人再到詞曲作者,崔健與許多音樂界人士的恩怨是非,主要集中在他成名初期的幾年。這既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又是說不清誰對誰錯的羅生門。今天,已沒有人對此耿耿于懷;但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多位音樂界觀察者都或深或淺地表示出一種共識:這是那個時代的原因,不是哪個人的問題。
曾經(jīng)調處過崔健、王曉京及許多搖滾人矛盾的梁和平分析說:中國沒有經(jīng)歷過西方的商品經(jīng)濟階段,還不懂得“先小人,后君子”,更沒有把一切都用經(jīng)濟利益量化的市場規(guī)則。相反,我們接受的文化傳統(tǒng)是“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這樣,往往因為正常的利益分配傷害感情。
今天的王曉京和崔健是聯(lián)系不多的朋友。2008年初,崔健給他發(fā)了短信,邀他去看自己的演唱會,“你不會失望的”。他去了,還送給崔健一瓶酒做禮物。不過,沒讓崔健贈票,而是自己掏錢購買。
2011年7月23日,崔健在濟南舉辦了一場演唱會。當?shù)匾患颐襟w在采訪時對他說:我們與趙健偉取得了聯(lián)系,在這里替他向你問聲好。
崔健回以兩個字:“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