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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知人,怎樣逆志——對一種傳統(tǒng)文學批評方法的再

2013-01-23 08:39張海明
中國人民大學學報 2013年4期
關鍵詞:朱自清孟子文本

張海明

由孟子提出的 “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作為一種傳統(tǒng)解讀詩歌或文學批評方法,其意蘊本不難理解,但在歷經(jīng)漢儒、宋儒、清儒乃至近人、今人的注解發(fā)揮后,反倒分歧迭出、不易求得共識了。之所以如此,與其說是論者對孟子關鍵詞的理解各執(zhí)一端,不如說是文學自身發(fā)展所導致的鑒賞、批評觀念的變化,以及相關西方文學理論的介入,這兩個因素構(gòu)成了我們理解的前視野,使得我們自覺或不自覺地以某種先見加諸孟子,背離了知人論世、以意逆志提出的具體語境。因此,無論是肯定還是質(zhì)疑該方法,其所針對者已不全是孟子之言,而是或多或少地滲入了后人的理解。

《孟子·萬章上》記:

咸丘蒙曰: “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对姟吩疲骸仗熘?,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醇葹樘熳右樱覇栴ぶ浅?,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yǎng)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收f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云漢》之詩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遺?!潘寡砸玻侵軣o遺民也?!保?](P637-638)

對于孟子這段文字中幾個關鍵術(shù)語——文、辭、志之具體含義及相互關系,周裕鍇先生有很好的解釋。他以段玉裁 《說文解字注》為據(jù)并結(jié)合錢鐘書 《管錐編》所論,認為: “‘文’就是‘文字’,也就是 ‘詞’(word);‘辭’就是 ‘篇章’(text),而 ‘志’就是詩人的志向,即創(chuàng)作意圖(intention)。由于 ‘詞’ (即 ‘文’)是‘意內(nèi)而言外’,因此 ‘文’有其意義,同理,由‘文’積成的 ‘辭’也有其意義。這樣,三者之間的遞進關系應是,由文字之義組成篇章之義,由篇章之義顯示作者之志?!敝劣?“以意逆志”之 “意”,則從趙岐所注為說詩者的 “己意”。據(jù)此,孟子 “故說詩者”一段文字當做如下解:“解說《詩》的人,不要因為文字片段的意義而妨害對篇章整體的意義的理解,不要因為篇章整體的言詞義而妨害對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的理解;應該采用設身處地的測度方法來考察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這樣才能獲得 《詩》的本義?!保?]

這的確是一個合乎 “語言學和邏輯學的基本規(guī)則”的解釋,尤其是以詞釋 “文”,以篇章釋“辭”,以創(chuàng)作意圖釋 “志”,用心頗為細密。不過,仍有可斟酌者。如以篇章釋 “辭”不誤,但篇章或文本本兼指作品之全文或部分,若如周文所言,“辭”謂 “篇章整體的意義”亦即整首詩的意義,那么豈不是與孟子所舉 《云漢》一例相抵觸?(孟子明言:“如以辭而已矣”)同時我們也難以區(qū)分,咸丘蒙之失究竟是 “以文害辭”還是 “以辭害志”?再如稱 “由篇章之義顯示作者之志”不誤,但如果 “辭”本身即篇章 (整體)之義, “志”即詩人之創(chuàng)作意圖,又怎會有 “以辭害志”之虞?顯然,依周裕鍇先生之見,詩人之創(chuàng)作意圖與篇章之義二者并不完全對應,甚至可能存在某種 “錯位”,而這正是導致 “以辭害志”的原因所在。但事實上,在孟子那個時代的人們看來,所謂詩作之題旨與詩人之創(chuàng)作意圖只是存在形態(tài)不同,其內(nèi)涵并無二致,如后來 《毛詩序》所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故孟子所言 “勞于王事,而不得養(yǎng)父母也”,乃是對《北山》一詩題旨亦即詩人之志的說明,“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兩句亦然,二者之間并不存在“錯位”或“脫節(jié)”問題。①《詩序》云:“《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勞于從事,而不得養(yǎng)其父母焉?!逼鋵?《北山》詩旨的解釋綜合了孟子之說。

所以,對于周裕鍇先生以 “篇章”釋 “辭”,似還有必要加以限定,即篇章非謂全文,而實指“章節(jié)”,以至于 “段落”,始與孟子所言相符。周文所引焦循 《孟子正義》正作此理解: “辭則孟子已明指 ‘周馀黎民,靡有孑遺’為辭,即‘普天之下’四句為辭,此是詩人所歌詠之辭已成篇章者也。”相應地,“不以辭害志”之 “志”,固然可以解釋為詩人之創(chuàng)作意圖,同時也可以說就是詩作之題旨。

由此再來看 “以意逆志”,也就不易再生歧義。既然詩人之創(chuàng)作意圖與詩作之題旨原屬一事,則 “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志”的說法便不能成立,所謂 “以意逆志”之 “意”,當然只可能是說詩者之心意。至于 “逆志”之 “逆”,論者多從 《說文》訓之為 “迎”,其實逆字在此更宜解作“反向”、“倒向”,或者是 “回溯”。若以詩人賦詩言志之過程為正向,則讀者由詩求志之過程就為反向,如劉勰 《文心雕龍·知音》所言:“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眲③?“沿波討源”之喻,正可為 “逆”字作一注腳。值得注意的還有劉勰接下來的一段話: “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豈成篇之足深?患識照之自淺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況形諸筆端,理將焉匿?”劉勰顯然相信,作品之底蘊、作者之用心絕非不可體察,關鍵在于讀者自身的 “識照”如何;而孟子同樣認為,只要說詩者能 “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在此前提下 “以意逆志”,詩作之題旨便不難領會。

可見,當孟子就咸丘蒙的問題提出正確的說詩方法時,其含義本不難索解,也具有切實的可操作性。但隨著文學自身的發(fā)展以及社會的變遷,一方面是表現(xiàn)技巧漸趨豐富而導致了作品構(gòu)成的復雜化,另一方面則是讀者與作者的時間距離越來越遠,客觀上增大了說詩者 “以意逆志”的難度,同時也對 “沿波討源”這一傳統(tǒng)觀念提出了挑戰(zhàn)。大概唐宋以降,古典詩歌的解讀漸入難言之域,故司空圖有 “辨味”之說,嚴羽稱詩之佳處如 “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至明人謝榛乃謂 “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鏡花水月,勿泥其跡可也”;清人王夫之更主張 “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在此情勢之下,“以意逆志”中的 “意”、 “逆”二字自然就有重新檢討的必要。我們從朱熹以 “迎”釋“逆”,一再強調(diào) “以意逆志”并非 “以意捉志”的話語中②《朱子語類》卷五十八云:“‘以意逆志’,此句最好。逆是前去追迎之意,蓋是將自家意思去前面等候詩人之志來。又曰:‘謂如等人來相似。今日等不來,明日又等,須是等得來,方自然相合。不似而今人,便將意去捉志也?!眳⒁娎枨宓戮?、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1359頁,北京,中華書局,1986。,不難看出他對僅憑己意解詩傾向的警覺和不滿;而清人吳淇以 “意”屬古人,謂“以意逆志”乃 “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志,乃就詩論詩”①參見吳淇:《六朝選詩定論》卷一 《六朝選詩定論緣起》:“漢、宋諸儒以一志字屬古人,而意為自己之意。夫我非古人,而以己意說之,其賢于蒙之見也幾何矣。不知志者古人之心事,以意為輿,載志而游,或有方,或無方,意之所到,即志之所在,故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志,乃就詩論詩,猶之以人治人也?!鞭D(zhuǎn)引自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一冊,36~37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同樣是有見于以一己之意解詩易犯主觀臆測之病。

也正因為如此,孟子本用以論述 “尚友”之道的“知人論世”說便被整合到 “以意逆志”的解詩方法之中。清人顧鎮(zhèn)認為:“以意逆志”當以“知人論世”為前提,“正惟有世可論,有人可求,故吾之意有所措,而彼之志有可通……夫不論其世欲知其人,不得也;不知其人欲逆其志,亦不得也。孟子若預憂后世將秕糠一切,而自以其察言也,特著其說以防之。故必論世知人,而后逆志之說可用也?!保?](P639-640)近人王國維也說:“顧意逆在我,志在古人,果何修而能使我之所意,不失古人之志乎?此其術(shù),孟子亦言之曰‘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故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則古詩雖有不能解者,寡矣?!保?](P169)顯然,在吳淇、王國維二人看來,將“知人論世”作為 “以意逆志”的必要補充,的確有助于正確理解詩作的意蘊,能夠有效地避免望文生義、穿鑿附會的弊端。

通過以上簡要辨析可知,孟子之 “以意逆志”說實為一據(jù)于文本以解讀詩歌的方法,其大要則在于通觀全篇以求得詩之本義。這里有必要澄清兩點:一是孟子提出 “以意逆志”是否出于反對 “斷章取義”的目的。不錯,就方法而言,“斷章取義”與孟子批評的 “以文害辭”、 “以辭害志”類同,但孟子針對的只是 “說詩”中的斷章取義,并不包括 “引詩”中的斷章取義,那種認為孟子引詩仍不免于斷章取義而咎其未能身體力行的觀點恐難成立。二是孟子所說 “以意逆志”是否有意突出了讀者的主觀能動性。我們肯定 “以意逆志”之 “意”屬讀者,但并不認為孟子主張對詩之本義的領會須著意 “鉤考”或用心“測度”②“以意逆志”句中 “逆”既為動詞,則 “意”只可能是名詞,且 “以意”本為介賓結(jié)構(gòu),故強解為 “測度”、“鉤考”,雖有據(jù)可依,但是置其特定語境于不顧也。,無論是將 “逆”解作 “迎取”還是“回溯”,讀者(說詩者)要做的只是不拘泥于文辭,著眼全篇,則詩之題旨自然呈現(xiàn)于前。他甚至不必 “知人論世”,更不必證以史實,詩歌文本自身就提供了現(xiàn)成的答案。 “人情不遠,以己之意逆詩人之志,是為得其實也?!壁w岐所注簡單明了,而最近孟子原意。

當然,孟子所言仍留有若干空白或未定點。比如說關于“意”之歸屬。有論者認為:“從孟子原話的文氣看,‘說詩者’一氣貫下,‘以意逆志’的主語承前省,當然是 ‘說詩者’了。 ‘以意逆志’是‘說詩者’的‘以意逆志’,亦即讀者以自己的意思、自己的體會、自己的認識去探求作者的旨趣?!保?]謂“以意逆志”四字主語承前省,當為“說詩者”不誤,但若云此句意謂說詩者以作品之意探求作者之志,于語法亦無不通。以今人的理解,作品之意與作者之志不得混同為一,而作品之意與作者之志既為二事,則說詩者憑借作品之意推求作者之志又有何不可。再比如說,“志”在心抑或在文的問題。孟子并未明言說詩者所逆之志究竟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還是其在詩作中的呈現(xiàn),雖然我們認定二者在先秦實為同一事物之不同存在方式,但后人對之做出兩種解釋卻并非全憑己意。如吳淇所言: “志者古人之心事,以意為輿,載志而游,或有方,或無方,意之所到,即志之所在。”將意與志的關系理解為車輿與所載之物,這確實有違孟子本意,卻不能說與孟子表述過于籠統(tǒng)毫無關聯(lián)。還可一提的是對“逆”字的訓釋。 “逆”作“迎”解在先秦是通行的用法,然原地等候是迎,上前亦是迎,我們根據(jù)什么來判定孟子本意究竟為何呢?若依朱熹之說,“逆者,等待之謂也”[6](P180),是主張讀者勿受己見之干擾;而今人釋 “逆”為 “推測”、 “推求”③《孟子譯注》將 “以意逆志”譯作 “用自己切身的體會去推測作者的本意”,參見楊伯峻編著、蘭州大學中文系孟子譯注小組修訂:《孟子譯注》,216頁,北京,中華書局,1960。丁秀菊認為:“就接受者對作者、作品的了解、把握而言,他絕不是被動地等待,而是主動地探求”,故 “逆”字 “可用現(xiàn)代語詞 ‘推求’對應之”。參見丁秀菊:《孟子 “以意逆志”的語義學闡釋——基于修辭理解角度》,載 《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 (4)。,則是強調(diào)讀者對詩作題旨的認知有主動性且必然受制于己見的一面。這兩種看似相悖的理解無疑都可以由孟子原文導出,我們又該根據(jù)什么來判定孰短孰長呢?

如果說這些空白或未定點的存在已經(jīng)給后人對孟子之說做出不同解釋預留了空間,那么后人,尤其是今人所據(jù)之立場及視域更使得孟子之說難有定解,而且所作評判也更趨多樣。

朱自清 《詩言志辨》所論即為一例。一方面,朱自清沿襲漢儒舊說,認為孟子所言 “以意逆志”“是以己意己志推作詩之志……孟子雖然還不免用斷章的方法說詩,但所重卻在全篇的說解,卻在就詩說詩,看他論 《北山》、 《小弁》、《凱風》諸篇可見。他用的便是 ‘以意逆志’的方法”。另一方面,對于后人牽合 “知人論世”與 “以意逆志”的做法,朱自清則不以為然:“至于‘知人論世’,并不是說詩的方法,而是修身的方法,‘頌詩’、 ‘讀書’與 ‘知認論世’原來三件事平列,都是成人的道理,也就是 ‘尚友’的道理。后世誤將 ‘知人論世’與 ‘頌詩讀書’牽合,將 ‘以意逆志’看作 ‘以詩合意’,于是乎穿鑿傅會,以詩證史。 《詩序》就是如此寫成的。”[7](P24)雖然前人對漢儒解詩也多有辯駁,但朱自清的批評卻是建立在現(xiàn)代文學觀念之上的,恰如朱自清自己所說: “西方文化的輸入改變了我們的 ‘史’的意念,也改變了我們的 ‘文學’的意念?!保?](P3)而新文學觀念最突出之點,就在于強調(diào)文學自身的獨立性,強調(diào)詩史有別,朱自清之所以反對以詩釋史,以史證詩,根源即在于此。還有來自英美新批評理論的影響。20 世紀三四十年代,英美新批評理論風頭正勁,而其重要代表人物瑞恰茲、燕卜蓀相繼來華講學,遂對當時的中國古典詩學研究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朱自清在 《詩多義舉例》一文中便稱贊燕卜蓀的《多義七式》 (Seven Types of Ambiguity), “覺著他的分析法很好,可以試用于中國舊詩”[9](P181)。所以,朱自清雖批評漢儒“以詩合意”,卻并不否認詩歌可有多解;而且他認同瑞恰茲的語義學理論,將語義分析視為理解詩歌的有效手段。①參見李少雍:《朱自清先生對古典文學研究的貢獻》,載 《文學遺產(chǎn)》,1991 (1),該文后用作 《朱自清說詩》一書代序。朱自清 《詩言志辨》論 “比興”一節(jié)道:“如何以己之意 ‘鉤考’詩人之志呢?趙氏舉出 ‘人情不遠’之說,是很好的。但還得加一句,逆志必得靠文辭。文辭就是字句。 ‘以文害辭’ ‘以辭害志’,固然不成,但離開字句而猜測全篇的意義也是不成的?!眳⒁娭熳郧澹骸对娧灾颈妗?,77頁,上海,開明書店,1947。這里強調(diào)依憑文辭以逆志的觀點,與新批評派重視文本的主張正相吻合。

20 世紀80 年代以后,隨著西方現(xiàn)代闡釋學、接受美學等理論的傳入,學界對于孟子 “以意逆志”說的解讀較之先前發(fā)生了更大的變化。伽達默爾對傳統(tǒng)闡釋學以探求作者原意為旨歸做法的徹底否定,以及他所提出的 “視域融合”的理解途徑,無疑將詮釋主體的重要性擺在了前所未有的位置;而姚斯等人區(qū)分 “第一文本”、“第二文本”,主張文無定解,更是突出了閱讀過程中讀者參與的不可或缺。受此影響,再加上此前新批評理論提出的 “意圖謬誤”說,當人們再重新審視孟子的說詩方法時,關注的重心便不再是怎樣避免 “以文害辭”、“以辭害志”的弊病,而是作者之 “志”究竟是否可 “逆”,以及讀者又該怎樣以己意去解讀作品。如李澤厚、劉綱紀主編的《中國美學史》在論及 “以意逆志”時就特別指出:孟子所說之 “意”,“指的是讀者對作品的主觀感受,包括想象、情感、理解諸因素的統(tǒng)一,而且在不同的讀者那里是各各不同的”。“所謂 ‘以意逆志’,就是讀者根據(jù)自己對作品的主觀感受,通過想象、體驗、理解的活動,去把握詩人在作品中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 (以意逆志)是不能離開欣賞者主觀方面的想象、體驗、理解等活動的,不能不受欣賞者的 ‘意’的制約”[10](P194)。雖然他們并未提到闡釋學或接受美學理論,但其反復申說的正與闡釋學、接受美學的主張相符。又如顧易生、蔣凡1988 年撰寫的《中國文學批評通史》(先秦兩漢卷)釋 “以意逆志”之 “意”,一方面承認,以 “意”屬讀者和以 “意”屬作者作品兩種解釋 “各有所見,未容軒輊”,另一方面又表示:“評說詩歌,自應首先探索作家作品的志意,也總受到評說者本人立場觀點方法的制約,因而往往是作家作品之意與評者自己之意的結(jié)合?!保?1](P117)顯然,認為孟子所說“以意逆志”之 “意”既包含了 “作家作品之意”,同時又包含了 “評者自己之意”,并非孟子原意,而毋寧說是在闡釋學、接受美學影響語境下的一種現(xiàn)代解讀。值得注意的還有該書對趙岐《孟子題辭》中一段文字的理解。趙岐之言實包含了兩層意思:一是指出 《孟子》一書的特點在于 “長于譬喻,辭不迫切而意以獨至”;二是認為孟子 “以意逆志”的說詩方法同樣適用于對《孟子》一書的解讀:“斯言殆欲使后人深求其意以解其文,不但施于說詩也”。這實際上是說,欲解孟子之文,必先通孟子之意,通其意然后始得解其文,恰與錢鐘書說 “闡釋之循環(huán)”之 “探本以窮末”相合。①錢鐘書 《管錐編》道:“乾嘉 ‘樸學’教人,必知字之詁,而后識句之意,識句之意,而后通全篇之義,進而窺全書之指。雖然,是特一邊耳,亦只初桄耳。須復解全篇之義乃至全書之指 (“志”),庶得以定某句之意 (“詞”),解全句之意,庶得以定某字之詁 (“文”);或并須曉會作者立言之宗尚、當時流行之文風,以及修詞異宜之著述體裁,方概知全篇或全書之指歸。積小以明大,而又舉大以貫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窮末;交互往復,庶幾乎義解圓足而免于偏枯,所謂 ‘闡釋之循環(huán)’ (der hermeneutische Zirkel)者是矣?!眳⒁婂X鐘書:《管錐編》,171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如果說孟子之據(jù)文辭 “以意逆志”為 “推末以至本”,則趙岐 《孟子題辭》所言便是 “探本以窮末”。顧易生、蔣凡二位失察,誤以此 “意”釋 “以意逆志”之 “意”,而不曉此“意”乃 “全書之指”亦即作者之志。若究其原因,恐亦與今人某種 “先見”的影響不無關系。

總之,在現(xiàn)代西方文論影響的大視野下,學界對 “意”的解釋漸趨一致,基本上傾向于將其解釋為說詩者或讀者之心智活動,即便是以“意”為作品之意者,也不忘說明讀者在闡釋過程中的重要作用。以此為前提,今人對于孟子“以意逆志”說的評價也就包含了正反兩個方面:從積極一面而言, “以意逆志”說肯定了作者的主體地位,肯定了把握作者之志,得其用心的可能,肯定了作者及其志的客觀性、社會性因素,為文本闡釋提供了可操作的具體途徑 (“知人論世”);而從消極一面來看, “以意逆志”說部分否認了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能動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對接受者闡釋文學文本之能力形成阻遏和遮蔽,且忽視了不同接受個體存在的 “先結(jié)構(gòu)”差異,忽視了作為闡釋對象的文學文本所具有的多義性、開放性和審美特性。[12]

那么,在文論重心已由作者中心論轉(zhuǎn)向文本中心論、讀者中心論的當下,“以意逆志”、“知人論世”作為一種傳統(tǒng)文學批評方法是否還具備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呢?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首先,雖然 “以意逆志”說的詮釋指向是作者之志,但它并不否定讀者參與的作用,甚至可以對之作出重視讀者 “推測”、 “鉤考”的解讀。前引周裕鍇文章就指出:“孟子的 ‘以意逆志’說含有極豐富的互相對立的闡釋學因子,一方面,他肯定作者之志是一切闡釋的目標,提倡一種所謂 ‘意圖論的闡釋學’;而另一方面,他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手段卻依賴于讀者的主觀推測,這就意味著承認不同讀者的推測都具有合法性,從而成為一種 ‘多元論的闡釋學’?!笔聦嵣希捎诿献訉ψ髡?、文本、讀者三者關系的把握只是道出了一個基本事實,同時也因為孟子表述所留下的 “空白”,于是客觀上不期然而然地具有了較大的開放性和兼容性,不但可以整合同樣出自孟子的 “知人論世”說及后世學人的理解發(fā)揮,而且能夠吸納外來的或古典、或現(xiàn)代的詮釋之學。其次,西方現(xiàn)代闡釋學、接受美學對閱讀、詮釋過程中接受者 “先見”及建構(gòu)意義的強調(diào)自有其合理性,對我們理解孟子“以意逆志”說也多有啟示,但它同樣存在某種與生俱來的缺憾,即由于強調(diào)詮釋的歷史性、差異性而消解了詮釋的客觀性,從而可能走向相對主義。正是有見于此,美國當代文論家赫施在《解釋的有效性》一書中重新肯定了探求作者意圖的合法性,對伽達默爾過分強調(diào)詮釋之歷史性的偏頗作了批評。在赫施看來,文本的含義(Sinn)與文本的意義 (Bedeutung)是兩個不容混淆的概念, “一件文本具有著特定的含義,這特定的含義就存在于作者用一系列符號系統(tǒng)所要表達的事物中,因此,這含義也就能被符號所復現(xiàn);而意義則是指含義與某個人、某個系統(tǒng)、某個情境或與某個完全任意的事物之間的關系”。閱讀或詮釋過程中發(fā)生變化的并不是文本的含義亦即作者之意圖,而是文本之意義。赫施進而指出:“迄今為止,解釋學理論中所出現(xiàn)的巨大混亂,其根源之一就是沒有作出這個簡單的然而是重要的區(qū)分。”[13](P16-17)盡管我們不能將赫施所論簡單等同于孟子的 “以意逆志”說,但由此反觀讀者中心論者的責難,不能不說確有簡單盲從之嫌。再次,從文學批評實踐來看,將 “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結(jié)合的方法不僅具有現(xiàn)實的可操作性,而且往往較單一的文本分析或僅憑感受、印象得出的結(jié)論更具科學性,也更能切中肯綮。上文曾提到朱自清不滿漢儒以史證詩及認同瑞恰茲的語義分析學,其實朱自清在其文學研究中并不排斥 “知人論世”,比如他曾對陶淵明、李賀年譜做過專門的研究,其見解多為后來學者所取。而他對詩歌語言的分析,又多與考據(jù)相結(jié)合,所以朱自清的詩歌語義分析便不盡同于瑞恰茲等人的做法,用朱自清自己的話說: “多義也并非有義必收:搜尋不妨廣,取舍卻須嚴;不然,就容易犯我們歷來解詩諸家 ‘斷章取義’的毛病。斷章取義是不顧上下文,不顧全篇,只就一章、一句甚至一字推想開去,往往支離破碎,不可究詰。我們廣求多義,卻全以 ‘切合’為準;必須親切,必須貫通上下文或全篇的才算數(shù)?!保?4](P181)可見,對于外來方法,朱自清只是取其所長,并非照單全收;而對于傳統(tǒng)方法,朱自清同樣擇善而從,保持了清醒的認識。

持讀者中心論的人每每愛舉李商隱 《錦瑟》詩為例,證明像 《錦瑟》這類朦朧含混之作能給讀者提供更多的想象空間和審美愉悅,這固然不失為一說;然而,諸如 “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元好問),“獺祭曾驚博奧殫,一篇 《錦瑟》解人難” (王士禎)這類詩句所傳達的,不正是后人欲逆其志而不得的遺憾嗎?唐人朱慶余有一首 《閨意》(一作 《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將新婚女子拜見公婆前的忐忑心理刻畫得細致入微,就算讀者不知朱慶余寫作此詩的真實用意,也一樣是膾炙人口之作??扇绻x者知曉此詩寫作的來龍去脈,包括張籍的回贈之作 《酬朱慶余》:“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那么他對朱慶余詩的理解無疑會更進一層。張籍的名篇 《節(jié)婦吟》亦然。孤立地看,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已堪稱名句,但只有在知道此詩本事乃張籍婉拒權(quán)貴李師道之后,讀者才能真正體會到它的佳處,從而折服于作者的巧思妙喻。

如果說閱讀欣賞還多少可以置作者于不顧,那么對于評論、研究來說,知人論世無疑是其能否切中肯綮、客觀公允的先決條件。以古小說《燕丹子》的研究為例,如果我們不能確認小說的作者及成書年代,則諸如《燕丹子》與《史記·刺客列傳》所記荊軻刺秦事孰先孰后?《燕丹子》為何在題旨、人物性格、對話、細節(jié)等方面與《史記》多有不同?以及如何評判其文體屬性及在中國小說史上的意義等問題,事實上都無法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也難以對之做出合乎史實的科學評價。既然我們將孟子之說視為文學批評方法,相關討論就不該止于欣賞層面。

在 《解釋的有效性》一書中,赫施除了區(qū)分文本的 “含義”與 “意義”之外,還對 “解釋”和 “批評”的差異作了辨析,認為 “文本含義和意義分別是解釋和批評的各自對象,解釋是為了揭示含義,批評是為了闡發(fā)意義”。①參見赫施:《解釋的有效性》,前言及第四章,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有意思的是,顧鎮(zhèn)也對 “以意逆志”作為讀書窮理之法與說詩之法加以區(qū)分,認為前者不妨斷章取義,而后者則須顧及全篇,兼用 “知人論世”之法?!霸妱t當知其事實,而后志可見,志見而后得失可判也”。[15](P639)這表明對文本義理的解釋和文學批評本應有所不同,但在實際的操作中二者很難截然分清。批評者固然是據(jù)于己見評判作品,解釋者又何嘗能做到完全超越自身視域的制約;自另一角度看,讀書也罷,說詩也罷,同樣都是以文本為依憑,而文本既為傳達作者之志的符號系統(tǒng),則無論何種理解,其實都與作者意圖、文本意義存在關聯(lián),差別只在于距離之遠近而已。

當孟子為咸丘蒙講解如何正確說詩,提出“以意逆志”之法時,他大概不會想到,“以意逆志”四字竟然會成為后人一再以意逆之的對象;他也不會想到,本來一個簡單明了的回答,在后世竟然會引發(fā)如此之多的爭議;他更不會想到,原先用于說詩的方法,竟然被拓展到整個文藝批評領域,甚至成了中國古代闡釋學的重要構(gòu)成??梢赃@樣說,對 “以意逆志”解讀、研究的歷史,正是不同時代學人據(jù)于己意 “以意逆志”的歷史,也是其意義、蘊涵不斷沉積、疊加的歷史。從東漢趙岐將 “以意逆志”解作以說詩者之意逆詩人之志,到南宋朱熹謂 “逆志”乃 “等待”、“迎取”詩人之志,再到清人吳淇以 “意”屬古人,顧鎮(zhèn)提出論世而后知人,知人而后逆志,由孟子開啟的 “以意逆志”已發(fā)展成為一個相對自足的文學批評方法體系,并在中國20世紀以來的文學批評理論與實踐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對于今人來說,一方面可以振葉尋根、觀瀾索源,對孟子 “以意逆志”說之 “含義”進行考辨;另一方面也不妨望文生義、郢書燕解,發(fā)掘其 “意義”以建構(gòu)新的方法和理論。我們?nèi)绾卧谖膶W批評實踐中靈活應用以證實其有效性,這才是至關重要的。

[1][3][15] 焦循:《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

[2] 周裕鍇:《“以意逆志”新釋》,載 《文藝理論研究》,2002 (6)。

[4] 王國維:《玉溪生詩年譜會箋序》,載周錫山編校: 《王國維文學美學論著集》,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87。

[5][12] 尚永亮、王蕾:《論“以意逆志”說之內(nèi)涵、價值及其對接受主體的遮蔽》,載《文藝研究》,2004 (6)。

[6] 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

[7][8] 朱自清:《詩言志辨》,上海,開明書店,1947。

[9][14] 朱自清:《朱自清說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0] 李澤厚、劉綱紀主編:《中國美學史》,第一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

[11] 顧易生、蔣凡:《中國文學批評通史 (先秦兩漢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13] 赫施:《解釋的有效性》,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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