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璐
【摘要】《西游記》的核心主人公孫悟空的形象經(jīng)歷了幾番嬗變,在明代百回本《西游記》中最終定型。明代心學賦予了孫悟空獨特的個性特征和思想品格,孫悟空正是明代心學孕育而成的“真人”、“狂者”。
【關鍵詞】孫悟空;《西游記》;明代心學
一、孫悟空形象的嬗變
孫悟空形象的定形經(jīng)過了一個世代積累的過程。作者在前人的基礎上,結(jié)合當時的社會思潮、時代背景,凝聚千百前來人民的喜好與智慧成功塑造了一個獨特鮮明的孫悟空形象。孫悟空形象經(jīng)歷了一系列演變,在《西游記》中定型。
1、“西游”故事中的孫悟空
“西游”故事里首次出現(xiàn)猴行者的文學作品是《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旨在宣揚佛法,成書于北宋年間。作為孫悟空雛形的猴行者,以白衣秀才的形象出現(xiàn)。猴行者初為大羅神仙,因偷吃蟠桃,被王母暴打之后發(fā)配到花果山紫云洞,自稱“花果山紫云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彌猴王”,此后便一心向往佛教,自愿助唐僧取經(jīng)。猴行者雖然壽命很長,知曉天上地府之事,但是他本領不強,手無兵器,一路上降妖除魔主要依靠大梵天王賜的隱形帽、金镮錫杖、缽盂三件寶物。猴行者深受封建倫理道德的教化,一派斯文,性情平和,心地善良,不肯輕易殺生,且服從上層統(tǒng)治,毫無乖戾之氣,更不必說反叛精神了。最終只被唐太宗封為銅筋鐵骨大圣。
元代《二郎神鎖齊天大圣雜劇》的齊天大圣有兄弟姐妹,但孫行者乃是其弟耍耍三郎。齊天大圣與天地同生,變幻多端,神通廣大,不懼三界,盜仙丹、偷藥酒,和孫悟空大鬧天宮時的性格和景象頗為接近,但是他最終被二郎神擒獲,再無故事。元末明初楊景賢所著《西游記雜劇》中的孫行者形象已然很是接近《西游記》里的孫悟空,為孫悟空的最終定型奠定了基礎。孫行者隨天地而生,娶人女為妻。因神通廣大,有火眼金睛,銅筋鐵骨,無窮變化,翻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故有意大鬧天宮,盜金丹,偷蟠桃,飲瓊漿,擾亂三界,天兵天將也降他不得。最終被觀音壓在花果山下,取名為孫悟空,以鐵戒箍束之,要其等待唐僧,隨去西行取經(jīng),最后由佛祖封個正果。這里的孫行者獸性較多,性情酷烈,曾人肉果腹,手持生金棍,降伏妖魔。而在取經(jīng)路上,依附于取經(jīng)僧,降魔主要是靠神佛幫忙,并不彰顯先前神通,個性減少,不禁黯然失色。
上述“西游”故事弘揚佛法之旨決定了此時孫悟空形象的基本特征。他雖然有反抗精神,卻是妖魔行經(jīng):雖降妖除魔,卻是為了宣揚佛教;雖然神通廣大,但缺少獨立人格和主體意識。走上取經(jīng)道路之后,先前的反叛性格已被惟命是從代替,轉(zhuǎn)而虔誠向佛。“西游”故事中的孫悟空處于從屬地位,他只不過是唐僧取經(jīng)路上的一個護法,為的是突出唐僧的存在,宣揚佛法無邊的偉力。
2、《西游記》中的孫悟空
《西游記》中,孫悟空的形象豐富飽滿,光彩照人,異常閃耀。孫悟空孕于靈根生于天石,以其勇敢找到水簾洞這個人間天堂,贏得美猴王的稱號。為長生不老永享自由,不遠萬里求仙問道,學成歸來入東海索取金箍棒,進地府銷毀猴類生死簿,降龍伏虎,使得“四海干山皆拱伏,九幽十類盡除名”(第三回),又接受天庭兩次招安,先封弼馬溫,覺受辱后反下界去自封齊天大圣,最后大鬧天宮,打至靈霄寶殿,趕玉帝下臺,終被如來收服壓于五行山下。五百年后,經(jīng)觀音點化,皈依佛門,保護唐僧西天取經(jīng),歷經(jīng)八十一難,一路不畏艱險,降妖除魔,修成正果,封為斗戰(zhàn)勝佛。
《西游記》雖然充斥著佛、道色彩,但其主旨卻不再僅是宣揚佛法,作者結(jié)合時代潮流,納入了時尚的心學框架。孫悟空依然具有神通本領、反叛性格、降魔斗爭,這是繼承前人的結(jié)果。但是,由于心學的納入,孫悟空的地位得到突出,一躍而成為全書的頭號主角。全書前七回主要是介紹取經(jīng)之前的孫悟空,由此奠定了孫悟空的主體性格。后八十七回的取經(jīng)故事,依然以孫悟空為中心,展示他降妖除魔、修心養(yǎng)性的過程。在《西游記》中,作者新賦予孫悟空一等地位、多重身份、復雜性格和獨特人生,這些均與作者所處的特定時代環(huán)境密不可分。孫悟空高度弘揚主體意識,肯定自我價值,追求自由平等,維護人格尊嚴,這完全是受到明代中后期個性解放思潮沖擊的結(jié)果。正如張錦池教授所言:“孫悟空這一形象,是孕育于道教猿猴故事的凝聚,發(fā)展于釋道二教思想的爭雄,定型于個性解放思潮的崛起?!笨梢?,明代心學對孫悟空形象塑造的重大影響。
二、個性解放與孫悟空形象的“真”與“狂”
1、個性解放思潮的崛起
明代中葉,商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城市經(jīng)濟繁榮,已經(jīng)出現(xiàn)資本主義萌芽,新興市民階層應運而生,與地位下降的文人相結(jié)合,形成文人市民化,市民文人化的獨特現(xiàn)象,新興市民迅速成為中下層人民的主體。此時政治上已經(jīng)混亂不堪,君主昏庸,宦官專權,黨爭不斷,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矛盾加劇,從而放松了政治思想的控制。明代心學就是在如此背景之下應運而生,并大盛于世,主導社會思潮近百年。
王陽明是明代心學的定型者和集大成者,其“心之本體論”開啟了個解放思潮的閘門,奠定了其心學思想之基。王陽明繼承宋代陸九淵“心即理”思想,進而提出“心者,天地萬物之本也”,“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他把心作為宇宙萬物的本源,主宰著一切。人們要想明理識道,需要從自己心上體會認知,不假外求。這誠然是主觀唯心哲學,但是王陽明“心之本體論”的積極意義在于把外在權威的天理拉回到人的內(nèi)心,從而打破了程朱理學的禁錮和僵化統(tǒng)治,有利于人們弘揚主體意識,強調(diào)自我價值,肯定獨立人格,也有利于人本心的發(fā)現(xiàn),以致充分認識自己的主觀能動作用,推動著個性解放思潮崛起。王陽明之后,其繼承者眾多,嘉靖萬歷年出現(xiàn)了許多心學流派,其中以泰州學派(又稱王學左派)的影響最大。他們在繼承陽明心學的基礎上,朝著個性解放的方向進一步發(fā)展。從王艮、羅汝芳到何心隱、李贄越來越離經(jīng)叛道。他們主張人際之間的平等,提倡個性解放,肯定人欲的合理性。其思想迎合了新興市民階層的需求,一場聲勢浩大以重主體、崇自然、反束縛、揚個性為主要內(nèi)容的個性解放思潮迅速波及全國,心學成為明代中后期社會的主導思潮。《西游記》就是在如此獨特的時代背景下成書,孫悟空成為了個性解放思潮中的弄潮兒。
2、孫悟空的“真人”、“狂者”形象
對“真人”的強調(diào),對“狂者”的人格追求是明代心學思潮一個突出特點。王陽明之“真己”、羅近溪之“赤子”,李贄之“真人”,都提倡對“真”的找尋,主張率性而行。李贄則摒棄了陽明心學維護封建正統(tǒng)的思想,繼而反叛傳統(tǒng),提出“童心說”,極具離經(jīng)叛道的色彩。所謂“童心”,既“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夫童心者,真心也”,“失卻了真心,便失去了真人”,他提倡的“真人”,一反常義,是指超脫于禮法之上,本性真誠、任性而為、具有懷疑精神的人。李贄嚴厲批判失去童心的俗士,反對虛偽的假道學。王陽明以“狂者”自居,主張超狂入生,“要成圣,首先要成為狂者,然后才能悟道而入圣”。其弟子王畿在《與梅純甫問答》中言:“狂者之意,只要做圣人”。泰州學派以“狂狷”作為其壯美人生的追求,其開創(chuàng)者王艮更有“狂士”之稱。王學諸子雖以狂自居,但大都直面世事,秉承儒家出世精神,追求進取型的“狂者”。所謂“狂者”,是蔑視權威、反叛傳統(tǒng)、真率自然、率性而行之人,他們具有高遠的志向和獨立的人格,具有強烈的主體意識和個性特征。對“狂者”的人格追求正是個性解放思潮的突出體現(xiàn)。
孫悟空正是王門諸子所倡導的“真人”、“狂者”,是明代中后期世人所追求的理想形象。孫悟空大鬧天宮、對抗王權、無法無天的叛逆色彩,率性而為、蔑視禮法、嘲諷偶像的個性特征,無拘無束、崇尚自由、人格獨立的主體意識,勇敢無畏、樂觀進取、理想堅定的道德修養(yǎng),正是其“真”與“狂”的具體體現(xiàn)。
“空寂自然隨變化,真如本性任為之”(第一回),是孫悟空本性之真與率性而為的真實寫照,而這都典型體現(xiàn)為其對自由的不懈追求。孫悟空還只是美猴王之時,便“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間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但突然想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便“忽然憂惱,墮下淚來”(第一回)。他為了擺脫閻王的管轄,不惜離家二十年,遠渡重洋,學得長生不老之術。第一次接受招安時,見了玉帝,并不朝拜。第二次接受招安做齊天大圣時,便“無事閑游,結(jié)交天上眾星宿,不論高低,俱稱朋友”(第五回),可見孫悟空并無封建等級禮法觀念,也不愿屈服于等級禮法,依然我行我素,率性而為。玉帝為維護天庭秩序禮法派兵鎮(zhèn)壓,威脅到了他的自由,他便大鬧天宮,對抗王權。走上取經(jīng)之路的孫悟空知道自己若是得不到正果,還是個妖仙,不會受到認可與尊重,說不定還會重蹈覆轍。所以他始終以修成正果為理想,使自由合法化。在取經(jīng)途中,他依然追求自由,認為出家人應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對于那個嚴重束縛他的緊箍咒,他恨之入骨,等到成了佛還想著把他拿下來,砸個稀巴爛。
孫悟空具有強烈的人格尊嚴。被玉皇大帝封為弼馬溫后,得知只是個沒有品級、未入流的小官,認為玉皇大帝藐視了他,說:“養(yǎng)馬者,乃后生小輩下賤之役,豈是待我的?”(第四回)孫悟空感覺自己的人格尊嚴受到了踐踏,便打出南天門,回到花果山自封齊天大圣?;氐教焱プ鳊R天大圣后,因王母娘娘沒有請他赴蟠桃宴會再次感到自己被輕視,這才盜仙丹、偷藥酒,攪亂蟠桃大會。天兵天將來捉他時,他本不予理會,可得知九個兇神上門來欺他時,為了維護尊嚴便不得不戰(zhàn)。孫悟空獨立的人格貫穿始終。即使皈依佛門,依然桀驁不馴,不愿伏低做小,見了玉帝、太上老君也只不過“唱個喏便罷了”(十五回),咒罵觀音“該他一世無夫”(三十六回),嘲笑如來是“妖精的外甥”(七十七回)。
孫悟空的狂,并不只是單純意義上的反叛傳統(tǒng),張揚個性。更為重要的是,他走上取經(jīng)道路之后,樹立了崇高理想,并堅持不懈地為之奮斗。修成正果是孫悟空的理想,為之他歷盡艱難萬險,降妖除魔,永遠站在戰(zhàn)斗的最前沿,并且展現(xiàn)著自己強大的自信力量。面對各種妖魔與困難,孫悟空有時不免要求助于神佛,但主要是依靠自己的力量與智慧,依靠自己堅忍不拔的毅力取得勝利即使使師徒四人均被妖魔所困,他也微微笑道:“師傅放心,兄弟莫哭?!保ㄆ呤呋兀酚^自信盡展無疑。王門諸子倡導的進取型“狂者”在孫悟空身上得到了完美體現(xiàn)。
《西游記》中的孫悟空形象,經(jīng)過八百余年的演變錘煉,于明代中期應時而生,是特定時代的產(chǎn)物。孫悟空的“真”與“狂”與明代中后期個性解放思潮息息相通,體現(xiàn)著當時人們對“狂者”的人格追求,對率性而為的“真人”形象的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