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中行
有些事物有用,我們不能不用,卻未必樂意用。例如藥就是這樣,“良藥苦口利于病”,雖然有利,卻終歸是苦的,只好皺著眉頭吃。文言不是這樣,雖然學會并不很容易,可是學會以后,能夠打開典籍的門,里面卻盡有可喜的。可喜,難免舍不得,于是就會主動地或至少是不知不覺地為它添油加醋。這也是文言興而不衰的一個因素,并且是相當重要的因素。文言里面盡有可喜的,這看法先要加點解釋。一是說盡有可喜的,不等于說都是可喜的,但要承認,確有不少是可喜的。二是說不少,是因為很多不可喜的,不為人所重,陸續(xù)被時間的篩子淘汰了,從而剩下的多半是精華。富有精華,這是文言的另一種積極價值。
一般說,文的可愛應該來自文學作品?!拔膶W”這概念是外來的,到我們的語言里還不能水乳交融。比如到處可見的所謂“古典文學”,察看它的所指,排在前邊的卻有《左傳》和諸子,這在西方人看來就會覺得奇怪。他們所謂文學是指創(chuàng)作的純粹抒情的那一些,通常分為散文、詩歌、小說、戲劇幾類。這里為了也能夠說服他們,我們舉例以證明可愛,也以這四種為綱。先說“散文”。不少人感覺到:在這方面,中西的傳統(tǒng)不一樣。我們很少像法國蒙田、英國拉穆那樣著重懸空寫感觸的作品,中國歷代文人的習慣是寓情于景,寓感于事。這樣寫,成就也不小,值得讀讀的作品很有一些。舉比較顯著的,如六朝的小賦(也可以說是在散文和詩之間),晉人雜帖和后代的小簡,各種名稱的隨筆如《東坡志林》《山谷題跋》之類,大量的詩話、詞話,等等,都是語簡意長,有弦外音、味外味,應該說是中土散文的上品。其次是“詩歌”。人人都知道,在這方面,作者之多,產(chǎn)量之富,成就之高,簡直難以用語言來表達。居時間首位的當然是《詩經(jīng)》,三百五篇,風的全部,雅的大部,都寫得感情深而文字美。其后是《楚辭》,如《離騷》《九歌》等,兩千年來的文人都曾反復讀它,每次讀都是一唱三嘆。再以后,詩歌的生長越來越茂盛,漢樂府一系統(tǒng)輯為《樂府詩集》,多到一百卷,唐人的詩輯為《全唐詩》,多到九百卷。總集之外的別集更多,不能多舉,只說一種,是《陶淵明集》,幾乎人人愛不忍釋,蘇軾甚至照樣追和一遍。詩體在唐以后還岔出一股,成為詞,寫詩難于表現(xiàn)的柔婉之情,成就也很了不得,就輯成的書說,舊有《宋六十名家詞》,新有《全宋詞》。輯為“全”,并不等于截止,如宋元明清人仍舊作詩,清人仍舊喜歡作詞,并且都出了不少名家??傊?,在詩歌方面,可愛的作品太多了,一直到今天,還是人人不離《唐詩三百首》,稍微前行,就是李杜加陶淵明了。其三是“小說”。小說出于街談巷語,白話的較比多,成就遠非文言的所能比。但文言的也不是沒有可看的。古的大部分收在《太平廣記》里,因為目的在廣收,難免瑕瑜互見。其中精粹的是唐人的傳奇,見于魯迅先生的《唐宋傳奇集》,雖然內(nèi)容大多是才子佳人的離合故事,卻寫得感情纏綿而文字秾麗。其后的文言小說數(shù)量雖不很多,可是成就卻不容輕視。值得大書特書的是《聊齋志異》,四百多個短篇,其中絕大部分寫得情節(jié)新奇而意境優(yōu)美,與西方短篇名手如莫泊桑、契訶夫相比,恐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其四是“戲劇”,本土名為“曲”。傳世的劇本從元朝開始,內(nèi)容包括曲詞和賓白兩部分。作曲家寫曲,意在通俗,所以基本上用的是當時的“語”;但他們還想求美,求雅,所以又不能不吸收文言成分,尤其是曲詞,讀者覺得美,主要是因為它沿用了詩詞的綺麗手法。如《西廂記》的“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牡丹亭》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以及大段的《桃花扇·余韻》,都是大家熱悉并且很愛讀的。
檢查我們的文獻庫藏,以上四類作品之外,人人愛讀的還很不少。以早期為例,《孟子》《莊子》是說理的,《左傳》《史記》是記事的,不管西方人怎樣看,我們總覺得都富于文學意味,念了一遍還想再念。漢魏以后到清末,可以選出并入這一堆的,總不少于千八百種吧?記得一位好讀書的朋友曾說,如果他一旦生活條件變好,他想建立一個百讀不厭書齋,把他愛讀的書都裝在里邊。主要是文言作品。于是他先考慮書目,考慮來考慮去,書目差不多了,進而考慮書架和房子,結果是一笑,放棄了。因為有不少書是全部可愛,更多的書是部分可愛,舍不得的太多,非力所能及。文言典籍就是這樣,詩詞歌賦等不用說,就是看題材會推斷為枯燥的,如《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注》之類,及至開卷,也會覺得很有意思,愿意看下去。
文言作品的可愛,還來自它有較多的較巧妙的修辭手法。所謂修辭,是使用語言,能夠少花錢多辦事。少花錢容易說,是語簡。多辦事不容易說,因為事的內(nèi)容太復雜,外有物、事、理等,內(nèi)有情、意、境等,不同的內(nèi)容有不同的要求和表現(xiàn)法??偟恼f,是已有所知,有所感,告訴他人,因為能修辭,他人的所得能夠同于己甚至更真切。在這方面,文言存有大量的財富,不是少數(shù)篇幅所能介紹,如果有興趣,可以看看鄭奠等《古漢語修辭學資料匯編》(偏于講道理),楊樹達《中國修辭學》和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都偏于舉實例)一類書。修辭,也許近于花言巧語,為什么討人喜愛?是因為一方面,有如看演出,到神乎其技的時候,我們禁不住要拍案叫絕。這也是一種享受,詩話、詞話中推舉的“春風又‘綠’江南岸”,“紅杏枝頭春意‘鬧’”等都是此類。另一方面是學以致用,或說記以備用。俗語說,“千古文章一大抄”,后來的妙言妙語大多是由前人的妙言妙語中化出來的。還常常是來自照抄。如措辭委婉,文言有不少招數(shù),這就可以記住,比如碰到接受禮貌的饋贈,要表示不好意思,就可以照抄《左傳》,說“敢不拜嘉”(襄公四年),碰到接受重大的任務,要表示不好意思,就可以照抄《論語》,說“非曰能之,愿學焉”(《先進》),這樣一來,自己的作為就不像是愛小和自大,而是相當?shù)溲?。讀,享受,用,有利,其結果當然是愛而好之。
愛好還必然要表現(xiàn)在“寫”的方面。喜歡足球會成為球迷,學梅蘭芳會成為梅派。愛好文言也是這樣,讀,覺得好,到自己拿筆,不知不覺地就會用那個調(diào)調(diào)。從魏晉到“五四”以前,時間將近兩千年,舞文弄墨的多到數(shù)不清,拿起筆總是之乎者也;就是大力寫白話作品的,如曹雪芹,寫《葬花詞》,寫《芙蓉誄》,以及大量的詩,還是用文言。好古的如韓、柳、歐、蘇以及桐城、陽湖等,就更不用說了。更值得注意的是“五四”以后,林琴南之流可以不提,就是大聲疾呼提倡用白話寫的人,因為會文言,有時還不免技癢,與老友往還,書札用文言,以至發(fā)表,有時還是來幾首律絕。這方面的表現(xiàn)都可以證明,文言形成之后,脫離口語,脫離群眾,而且不很容易學會,可是有大量的人就是愛它,并用讀和寫的方式支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