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敬群

——讀張芳新作詩集《誰也不是誰的誰》有感

■ 張敬群

壬辰秋末，即2012年9月，我剛從西天一隅中亞土庫曼斯坦回到西安，盡管此時已是霜葉飄零，悲氣橫秋之際，然而于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中亦有竹菊、幽蘭、女貞、松柏郁郁常青，倒也讓人心情十分慰藉。它傳遞給人的不是悲涼，也不是憂傷，更不是所謂世界末日將至的絕望，而是春華秋實、“霜葉紅于二月花”的爛漫，是沉甸甸的成熟與豐收，是滄桑萬物周而復(fù)始生生不息的常情常態(tài)。正當(dāng)感受世界如此這般的美好，想不到張芳首先帶來了一個驚喜：那就是她的又一部新作詩集剛剛出版。不由眼前豁然一亮，隨即心中冒出一句話來：“又見芳草青青”。

這是張芳的第二部專集，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靜下心來拜讀拜讀，然后寫下點滴感覺，就算是對她的祝賀了。

這部集子的命名，乍一看有些怪異，有些奇絕，大大地超出尋常，的確費人猜想與琢磨。《誰也不是誰的誰》，是在說什么？意指若何？竟一連用了三個“誰”字，這三個“誰”字的關(guān)系究竟包含著什么？十分耐人尋味。又是否定句，也是肯定句，否定得十分堅決，肯定得毫不動搖，有一股倔強之氣。仿佛是一種激昂的宣言，那么在宣言什么？宣言中似乎含有一種辯解，又在辯解什么？這就是其寓意深刻之處，它是直指最隱秘的地方。因之覺得這個詩集的命名本身就體現(xiàn)了作者個性天然獨具的詩性品格，命名就是一首詩，一首耐人琢磨，耐人尋味的詩。

由于時間關(guān)系，對她的新作僅僅是個初讀，認(rèn)識有限，只能談點粗淺的印象。

一是她學(xué)會了用生命，用“心”去寫詩。她的詩作大多是以第一人稱的“我”詠成的，心靈的感悟，靈魂的在場，自在其中，且具有獨到的內(nèi)在情感和生命意識，而不是“無痛呻吟，隔靴搔癢”，或是“鸚鵡學(xué)舌，人云亦云”式的做作。譬如，她在《行走的風(fēng)景》里寫道：

我，只能

從孔子的出發(fā)里品味到一絲淺淡苦澀

卻無法，從他的周游中

洞悉氣韻無限的文字的腳印

如同，我明白生命的歷程確是場兩難選擇

但我，是個愚笨的人

我能做的，僅僅是

把理想供奉成終結(jié)的方向，并

在現(xiàn)實中一路執(zhí)著向它進發(fā)

或許大多時候真的無力到達

…………

這幾乎是她詩的生命的“宣言”。其對生命理想追求的崇高與執(zhí)著躍然于字里行間：“播/一顆太陽花的種子/然后，安靜地等待它/發(fā)芽……”

古人云：“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p>

這是古來中國的“詩言志”說。這里有幾層意思：“在心為志”，就是說有了某種感受停留在你的心上，那就是“志”，也就是你心中之詩。“發(fā)言為詩”，即把心中的感受訴之于語言文字，那就成了有形之詩。這里的詩，既是志的停蓄，又是志的表現(xiàn)。但其基本動力和相伴隨者則為“情”——“情動于中而行于言”。同時詩又和音樂、舞蹈為同源的藝術(shù)形式，“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我們古代先賢，就是用這么簡短的幾句話，將詩的孕育生成肌理與本質(zhì)特性一網(wǎng)打盡了，可以說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有情天地內(nèi)，多感是詩人。”這是唐代詩人顧非熊的一句名言。就是說在心為志也好，發(fā)言為詩也罷，是創(chuàng)作主體對客體世界的感悟。其中的基本動力與相伴隨者是一個“情”字，所以，詩是以情為本質(zhì)的，沒有“情感”這一基本的動力，詩就失去了其本質(zhì)特性，就不成其為詩了。張芳的詩作，可以說在這一方面做得比較好，無論是感物詠志，或是神與物游，一個“情”字始終是充盈于其中，始終做到了“靈魂的在場”，牢牢地把握住了詩的本質(zhì)特性。且看她的《荷語》一詩：

難道只在天國門前

夢里，怎也如云如煙

奔襲了生命，

你，墨就的裙邊

指尖素染

我為你，魂飛魄散

若是如約相見，在夏夜的塘岸

請允許我閉上眼睛，

聽你風(fēng)語月頌的琴戀

這里的《荷語》，儼然成了心語、情語，字字句句皆帶有情感的色彩。詩人靈魂的在場與神游，使“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新荷，成了一束象征生命美好的愛情花朵，一曲琴瑟和諧的戀歌。她將“荷”的生命擬人化了，轉(zhuǎn)化成了人的純潔的感情，構(gòu)成了詩的張力與感染力。

二是她學(xué)會了朦朧，學(xué)會了營造詩的意境，學(xué)會了隱藏，即詩的“隱喻”。

意境是文學(xué)藝術(shù)追求的唯一目標(biāo)，特別是詩畫樂舞藝術(shù)。因為它是詩中最具神性的東西。意境是什么？意境就是情景，即情境。是境中的情，情中的景。是所謂的“天目”——上帝的眼睛。是生命的神性，超越具體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場景，而進入無限的時間和空間。是詩畫中情景交融，惟妙惟肖，玩味不竭，無法窮盡的東西。同時，意境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隱喻”則是創(chuàng)造意境的必須方式、途徑和手段。如果一首詩，沒有“隱喻”，沒有隱藏的東西，沒有朦朧的意境和意境的朦朧，那還叫詩嗎？那就不是詩了，那叫白開水、大實話。所以，“隱喻”是創(chuàng)造意境的關(guān)鍵與核心藝術(shù)。所謂“隱”，是情在詞外曰“隱”，那就是隱藏，就是寄寓。所謂“喻”，是狀溢目前曰“喻”，就是暗指，就是朦朧的指向。詩如果一味地朦朧下去而不知暗指，就會讓人如墜五里霧中，莫名其妙，那也達不到創(chuàng)造意境之目的。另外，詩人利用象征性和暗喻性的語言，跟玩魔術(shù)一般在營造它的意境，其中還包含著隱藏與暗指的雙向運動——這是尤為重要的。即語言在指明的可能時就包含著一種新的隱藏，而在隱藏時又包含著再次指明的可能——即深遠的意境。也就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講的“言不盡意”，或“言有盡而意無窮”，或“言近旨遠”。張芳在對意境的創(chuàng)造上，可以看得出她已經(jīng)跨進了這個門檻，開始入“道”了。不妨請欣賞 《青衣》一詩：

若是真的有人找我，

確定只是來找我的，而且

從很遠的地方

風(fēng)塵仆仆而來，那

可以告訴他。就告訴他吧，

說我，

或許正在五典坡上，

剜了半籃子薺菜

那時，陽光正好

照亮著十八年的寒窯

寒窯很暖，于是

門檻下有了貓洞

貓兒自由，隨意進出

后來，也就有

一封鴻雁傳去的書，

從這個貓洞里回來

那天，半盆清水

照亮了十八年后的容顏

…………

若是真的有人找我，

也可以告訴他

說我，

或許就在月光下飛梭織布，

夜風(fēng)正吹冷我半片羅衫

孩子已睡去，他的親娘不知去了哪里

待他醒來，

就等我的新布才能讀書和穿衣

我睡不下

我是三娘

…………

若是真的有人找我，

還可以告訴他

說我，

或許正跪在法門寺的大佛寶殿，

用裹了血刃的綢布擦干淚眼

不得已高挽清貧半生的裙角，

厲聲為生命聲討尊嚴(yán)

…………

若是真的有人找我，確定

只是而且就是來找我的，

請?zhí)嫖覀餍沤o他

那年陽光下的紅墻碧瓦已然褪色，

猶如煙塵沾滿霞帔鳳冠

樓閣空守圓月，

迷離秋水

曾桃花的人面，日日拂塵

安寧地，

著一襲素凈青衣

在這里，她引用中國戲曲行當(dāng)中“青衣”這一抽象的名詞為題旨，“隱喻”和演繹了一系列我們在舞臺上可以看到的中國古代婦女的凄美形象和命運沉浮的人生故事。這里有，追求愛情婚姻自由與嫌貧愛富的封建倫理道德相對抗、相叛逆，堅守貞節(jié)、堅守清貧，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有在家境敗落，丈夫遭難，眾叛親離的逆境中，堅守清貧，勵志教子育人的“三娘”王春娥；有勇闖法門寺，向前來降香的皇上之母“國太”老佛爺攔馬告狀，為父親，為被害兄弟“興兒”鳴冤，不畏強權(quán)，不畏等級森嚴(yán)，不畏因“民告官”會帶來殺身風(fēng)險的倔強女子宋巧嬌。張芳將這些典型故事及人物疊加起來，隱藏在“青衣”一詞中，用朦朧的詩句，暗示于讀者。青衣，在這里既是具象，又是意象。既讓人窺得出這是在寫王寶釧、三娘、宋巧嬌等古代婦女的“古典人格”之美，同時又以隱逸之筆指向了在這些“青衣”之外，還有讓人們想象不盡的許許多多類似的“青衣”?；蛟S是指《庵堂認(rèn)母》中不敢公開相認(rèn)親生兒子的那個手執(zhí)拂塵，著一襲“青衣”的“尼姑”，或許是指厭倦了宮廷糜爛生活，毅然脫去鳳冠霞帔、錦衣霓裳而削發(fā)為尼的唐明皇之妹——玉真公主，或許是指《桃花扇》中那個因義憤嘔血而死，用生命譴責(zé)夫君侯方域的那種無恥叛國行徑的李香君……總之，這個“青衣”創(chuàng)造出了讓人想象無窮，聯(lián)想不盡的詩境。讀詩至此，讀者還會看到，詩中還有一個“我”的存在。這個“我”正是詩人為“青衣”群像所出的代言人，我就是青衣，青衣就是我。詩人的靈魂與“青衣”融合在一起了。這個“我”就是簡約、靈空、飄逸的詩筆，是中國古典文化人格美和現(xiàn)代詩藝審美的眼睛。這個“我”將古典人格美與現(xiàn)代人格美巧妙地凝結(jié)在一起了，將“青衣”的情懷和詩的境界，指得很遠很遠，因而讓人回味無窮。

三是她學(xué)會了駕馭和運用語言的詩性與詩的語言。

所謂詩的語言，就是一種能觸發(fā)想象、玩味的語言。語言都有從說出的東西中暗示未說出的東西的特點，這個特點就叫做“語言的詩性”。

語言的詩性與詩的語言，有別于一般文章的語言。如新聞通訊、公文書信、工作總結(jié)報告、政論與文論、科技說明與論述等等應(yīng)用體裁，以及那些不需用想象與加工的，只需質(zhì)樸敘事的文章。語言的詩性與詩的語言就是文學(xué)語言，而且比一般的文學(xué)語言還要精美。其特點大致有以下方面：一是語言的思辨性。正如我國古代文學(xué)理論大家劉勰在《文心雕龍·隱秀》篇中云：“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币簿褪侨藗兺ǔＫf的“言不盡意”、“言有盡而意無窮”、“言簡意賅”、“言約旨遠”等。二是象征性和暗喻性語言?！罢Z言利用象征的特性是玩弄指明與隱藏的雙重方向運動的魔術(shù)”，語言在指明時就包含了一種新的隱藏，在隱藏時又包含了再次指明的可能性，即深遠的意境。三是畫意性語言，指詩情畫意的物象。在畫意的背后卻隱藏著深遠的境界。畫意性語言，就是在物象畫意中暗指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或畫外之畫”。四是音樂性語言。詩性語言的音樂性比它只具有畫意性更為直接，因為語言本身是有聲音的，特別是漢語語言，它的象形性與音樂性更為顯明與強烈。人與大千世界是萬物一體，息息相通的，心志高遠的精神境界也必然與之息息相通。人與大千世界是一個整體的顯現(xiàn)，其本身不但有畫意，有節(jié)奏，有音樂性，而且是回旋蕩漾，波瀾起伏，時而高揚，時而低沉的。黑格爾也曾說：“人的內(nèi)心生活是回旋往復(fù)、震顫不停的，因此，音樂適合于表現(xiàn)內(nèi)心生活的這一特點?！?/p>

張芳對“語言的詩性與詩的語言”的把握與運用，正是在朝著這個方向開始努力。我們隨便拿出她的一首詩來讀，就有這個感覺。比如她寫的《夜色》一詩：

夜色是鮮紅的，

膨脹了血脈

掌心潮熱

滾燙的夢的臉龐

夜色是幽藍的，

貓的眼睛

大海倒掛蒼穹

浪漫是梨花雨，

恣意鋪灑在屋檐，窗臺

夜色是漆黑的，

閑暇了目光，呼吸性感

腦海翻騰起涌著笑聲的浪花

一浪又一浪

夜色是蒼白的，

湖面起一層厚霜

水中模糊的月的倒影，

承不住天鵝拍打的翅膀

黎明到來前，夜終于

失色

霧裹著疲憊的相思起程

林子里，枝葉兒再也抑不住哭聲

大顆大顆的淚，滴在早起的螞蟻的背上，

馱走全部太陽的光

她對“夜色”豐富的想象，通過詩性言語的描寫與點染，達到了有色有聲、有靈有動的極致。一個“夜色”，在她的筆下簡直成了色彩斑斕不斷變幻的神秘世界。靈魂在其中朗笑，大海在其中倒懸，“天鵝”的翅膀在其中拍打，起舞。將“夜色”寫成了“相思”與“夢”的守護神，寫成一曲恢宏的無音的交響樂章，其意境深遠，給人留下了無限想象的空間。

總之，在讀張芳數(shù)百首詩的過程中不斷給人以驚訝與驚喜，給人以情感上的沖擊，給人以審美的享受。突出的印象是，她在現(xiàn)代中國神秘詩學(xué)的引領(lǐng)下，已經(jīng)跨出了可喜的一大步，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值得充分地肯定。但美中不足的是，視域還不夠?qū)拸V，許多詩作僅限于對個人情感的抒發(fā)，就顯得有些狹窄。語言及藝術(shù)形式還需進一步打磨與創(chuàng)造。也不要寫得太急，太快，太草，應(yīng)該樹立高度的精品意識。還要在作品的思想精神向度與追求上下功夫，花力氣。因為思想精神是一切文學(xué)藝術(shù)的靈魂，舍此，其價值意義即不復(fù)存在。

歸根到底，“人間要好詩”。結(jié)合張芳詩作的特質(zhì)和風(fēng)格傾向，特建議應(yīng)該在現(xiàn)代中國神秘主義詩學(xué)上深鉆下去，或可得到更多的領(lǐng)悟與啟示。

現(xiàn)代中國神秘主義詩學(xué)的興起受到西方象征主義、新浪漫主義詩學(xué)的影響，其中包括自然神秘論、生命神秘論和語言神秘論等詩學(xué)問題。

象征主義詩學(xué)的核心原則就是詩必須具有神秘感。

波德萊爾說過：“藝術(shù)想達到哲學(xué)的明晰性，便降低了自己?！瘪R拉美也指出：“詩寫出來就是叫人一點一點去猜想，這就是暗示，即夢幻。 ”

“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須彌芥子，剎那永恒。 ”

在常人眼里，沙子只是沙子，野花就是野花。只有那些與自然大化心靈相通的人，只有那些傾聽到內(nèi)心深處的神性呼喚的瞬間，才能從一顆沙中看透整個世界，從一朵野花中窺見天堂的嚴(yán)華。這種心靈就是能夠感知神秘的心靈，這種瞬間就是神秘涌現(xiàn)的時刻。

磨刀不誤砍柴功。

希望張芳在不斷探索，不斷磨礪，不斷追求中奉獻出更多更好的精品力作。

遠方之路 版畫/王洪峰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