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奎
(云南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呂思勉(1884-1957),字誠之,大概取于《中庸》一書中“誠者,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之意,江蘇常州人。六歲時,接受私塾教育,十二歲后,因家道中落,改由其父母、姐姐等教授,開始系統(tǒng)的學(xué)習(xí)中國古代的經(jīng)史子集之書。據(jù)呂思勉先生自述,由于他性好考證,故逐漸進入史學(xué)一路,二十三歲后,即專意治史。其范圍主要集中在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史、社會史、通史和斷代史,后來,受屠寄的影響,乃留意中國民族史研究。當(dāng)時,日本侵華逐漸加深,民族危機日益嚴重,西方宣傳的“中國人種西來說”咆哮漫天;而民國政府肇建,一切方興未艾。如何摶成一新民族,抵抗外來侵略,維護新興的民國政府,呂思勉先生遂寫了這部《中國民族史》和《中國民族演進史》。這兩書出版后,曾一度分別再版。近年來,學(xué)界以呂思勉與民族史為題的研究日益增多,學(xué)者們從不同的層面對呂思勉先生的民族思想進行探討。①上海古籍出版社以“呂思勉文集”為題,將《中國民族史》和《中國民族演進史》兩書題為《中國民族史兩種》,合為一刊重新出版發(fā)行。筆者即以此版本為主,在學(xué)者們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呂思勉《中國民族史》進行一簡單的解讀。
中國民族史的研究,以往主要分為縱向研究和橫向研究兩種。呂思勉先生于1934年寫成的《中國民族史》一書是以橫向敘述的方式對中國民族進行研究的。該書以族別史為主,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將中國歷史上的民族劃分為漢族、匈奴、丁令、肅慎、羌族、藏族、白種等十二個族群,進行橫向的論述。每個族群為一章,一一敘述其起源、政治變遷,然后論述該族類的風(fēng)俗文化,有分析也有綜合,并將專門的考證附錄于相關(guān)篇章之后,以供讀者參考。在這十二章之前,又貫一篇《總論》,敘述全書的體例和作者對各個族類的基本看法,可算是本書的總綱。在《總論》前,又有友人陳協(xié)恭寫的一篇《序》,對該書做一言簡意賅的評價。由于呂思勉先生采用族別史的方法,故沒有對民族進行分期,也沒有對民族提出明確的看法,②只是認為漢族的由來,雖一時難以確定,但是自有史以來,漢族確實是生活于中國本土的;而且,呂思勉先生還認為“漢”字用為民族之名,久已不關(guān)朝號,而“夏族”二字,舊無此辭;華族用于民族之名,則嫌與貴族相混;若稱中華民族,詞既累重,而與合中華國民而稱為一民族,仍復(fù)相淆。既然稱名不能屢更,而涵義則隨時而變,故“片辭雙語,其義俱有今古之不同。訓(xùn)詁之事,由斯而作。必謂漢為朝號,不宜用為民族之名,則今日凡百稱謂,何一為其字之初詁哉?廢百議一,斯為不達矣”。[1](P11)(以后所引,凡是出自《中國民族史兩種》一書的,為節(jié)省版面,均不再一一注釋。)因此,在呂思勉先生看來,“漢”用于吾民族之稱謂,還是很恰當(dāng)?shù)摹?/p>
不僅如此,呂思勉先生在排比、歸納史料的基礎(chǔ)上,對十二個族群提出許多精辟的看法。如《貊族章》認為箕子立國朝鮮,必不在今天的朝鮮境,度其大較,當(dāng)在燕之東北,與貊雜居?!睹缱逭隆费越裰^苗族,實際上應(yīng)為漢代長沙武陵蠻之后,而與古之三苗沒有關(guān)系;今天所謂的苗族,其本名大概為“黎”,我們以其居于中國之南方,遂稱為“蠻”。這些都是該書中的精彩處。而且,呂思勉先生對于中國之歷史極為熟悉,又有極深的經(jīng)學(xué)、小學(xué)功力,故對于文獻中的記載,往往目光如炬,一眼就能看出其本質(zhì)?!鄂r卑章》敘述奚人首領(lǐng)死,其兄弟吐干繼位,因與大臣可突干不和而奔唐,國人立其弟邵困。呂思勉先生于此自注:“從《遼史》?!短茣吩评畋M忠弟,必誤?!庇帧睹C慎章》論古代之肅慎,即后世之挹婁、靺鞨,呂思勉先生于此舉了兩例,其一為漢代時只有挹婁,雖然《晉書》說“肅慎,一名挹婁”,此必是晉朝時挹婁人仍以肅慎之名自通,不然,《晉書》當(dāng)云“挹婁,古肅慎國”,不得云“肅慎,一名挹婁”也。呂思勉先生于此自注云:“《魏書?勿吉傳》:‘舊肅慎國也?!f’字蓋指晉時言之,若指三代以前,則常用‘古’字矣?!比绱巳绫卣`、必是、一望而知等措辭,均可以看出呂思勉先生深厚的史學(xué)素養(yǎng)。
由于呂思勉先生深厚的經(jīng)史功底,對文獻極為熟悉,許多論斷,不僅在當(dāng)時有很大的轟動,即在今天,仍有不少的聲音與呂思勉先生的觀點相同或相似。如關(guān)于東夷西戎南蠻北狄的方位命名,是否古時即是如此,還是后人所加?是否可據(jù)此方位來判斷各民族?對于這些問題,呂思勉先生在《中國民族史》一書中提出:“夷蠻戎狄,其初自系方位言之。然游牧之族,遷徙無常,居地可以屢更,名稱不能數(shù)變,則夷蠻戎狄之稱,不復(fù)與其方位合矣。居地遷徙,種族混淆,皆常有之事。故書中夷蠻戎狄等字,不能據(jù)以別種族,并不能據(jù)以定方位也。”“夷蠻戎狄之稱,其初蓋皆據(jù)方位,其后則不能盡然?!室娪诠艜?,在東方亦或稱戎,西方亦或稱夷也?!贝艘娊鈱τ诶斫庵袊糯拿褡搴烷喿x古書,實在是一個極好的提醒。臺灣學(xué)者劉義棠在《中國邊疆民族史》中加以發(fā)揮,認為:“所謂夷狄,是諸夏以外各民族的通稱。有時,亦以夷蠻戎狄等名稱以泛稱諸‘異族’,但卻無嚴格的分際與特殊的意義存在?!男U戎狄,若依其出現(xiàn)次序而言,戎與夷見于殷墟書契,而狄與蠻則見于宗國鼎彝。典籍之中,四名通用?!呐c戎可以互用,……戎與狄亦復(fù)相通,……蠻與夷亦可合稱?!男U戎狄,配以東南西北方位,而成為東夷、南蠻、西戎、北狄等之專名。古來并無此說,似肇始于春秋而完成于漢初?!诖呵镆郧?,族稱上冠以方位者亦有,但并不固定,常相互混用?!保?](26-29)此段可以看成是對呂思勉先生觀點的最好注腳。又如《鮮卑章》,呂思勉先生在附錄的文章中,根據(jù)文獻記載以及當(dāng)時的地理知識,認為后魏之先,出自西伯利亞。此語不僅在當(dāng)時被看成荒誕不經(jīng),即便在今日,也有許多人難以置信,然亦有學(xué)者持類似的論斷。劉義棠先生結(jié)合《后漢書》記載、丁謙地理考證以及西方學(xué)者、日本學(xué)者的語言學(xué)研究成果,認為:“鮮卑族人,在上古之世,初居于今西伯利亞;‘西伯’即‘鮮卑’之音轉(zhuǎn),‘利亞’乃語尾詞,故其義為‘鮮卑之居地?!?/p>
呂思勉先生不僅具有極精湛的經(jīng)史功底,而且對中國古代以文化區(qū)別種族的傳統(tǒng)有極深的體會,并加以透徹的發(fā)揮。在《中國民族演進史》中就說:“其實,為人類相親愛、相了解的障礙的,是心理而不是體質(zhì)。所以,畫人類鴻溝的,是文化而不是種族。”“文化之為物,是最能使人愛慕,而忘掉人我的界限的。兩種文化相形之下,亦是最易使文化劣等的民族,自慚形穢而愿舍己從人的?!痹凇吨袊褡迨贰芬粫?,呂思勉先生高揚文化評判的旗幟,認為漢族由于地理環(huán)境等因素,其文化發(fā)達最早,故在與其他種族的交往中,常以文化較高的緣故,在民族交流、融合中起主導(dǎo)作用。在該書第一章就明確表明:“一國之民族,不宜過雜,亦不宜過純。過雜則統(tǒng)理為難,過純則改進不易。惟我中華,合極錯雜之族以成國。而其中之漢族,人口最多,開明最早,文化最高,自然為立國之主體,而為他族所仰望。他族雖或憑恃武力,陵轢漢族,究不能不屈于其文化之高,舍其故俗而從之。而漢族以文化根柢之深,不必藉武力以自衛(wèi),而其民族性自不虞澌滅,用克兼容并包,同仁一視;所吸合之民族愈眾,斯國家之疆域愈恢;載祀數(shù)千,巍然以大國立于東亞。斯固并世之所無,抑亦往史之所獨也?!逼浜笥钟凇鄂r卑章》議論:“從來北族之強盛,雖由其種人之悍鷙,亦必接近漢族,漸染其文化,乃能致之。過于樸僿,雖悍鷙,亦不能振起也。若其所居近塞,乘中國喪亂之際,能多招致漢人,則其興起尤速?!币虼?,呂思勉先生認為,在各民族的交往中,漢族是起著主導(dǎo)作用的,而各民族因其進化較為遲緩,故多保存著漢族古俗。如《匈奴章》對匈奴風(fēng)俗、文字的看法,《苗族章》對苗族風(fēng)俗與漢族古俗的敘述等均持此見解。
由于呂思勉先生較為重視文化在區(qū)分種族中的作用,故論述每一族群時,均先介紹其起源、居地,然后敘述其風(fēng)俗文化,且多與漢族文化進行聯(lián)系與比較,指出何時與漢族交往,何處吸收漢族文化,何處又同化于漢族文化。更可貴的是呂思勉先生對于漢族與各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沖突、斗爭也并敘不諱。在呂思勉先生看來,培育民族精神的養(yǎng)料是歷史上的光榮與苦痛。光榮自是人人所樂道,至于苦痛則多避而不講,害怕挑起民族惡感。然而,苦痛之為養(yǎng)料,與光榮正同?;蛟S其力量還要深厚。因此一個民族曾經(jīng)受過的挫折,大可不必自諱;而從前各民族間的沖突也不能一筆抹殺,避而不談。準此,呂思勉先生在《中國民族演進史》的《序》中宣言:“為要求各族親近、團結(jié)起見,將已往的沖突和現(xiàn)在未能一致之處,隱諱而不能盡言,未免是無謂的自欺。本書不取這種態(tài)度?!痹凇吨袊褡迨贰芬粫校瑓嗡济阆壬矊Ω髅褡彘g的沖突并敘不諱。
呂思勉先生幼承庭訓(xùn),對古圣先賢之教,默契于心,其后接受新思想,關(guān)注國計民生。因此,呂思勉先生極為欣賞大同社會并認為大同社會是一個可以實現(xiàn)的藍圖,其關(guān)鍵在于民族的自信與自興。故,呂思勉先生積極提倡一種國民自興的全體民族主義,反對狹隘的種族主義。在《中國民族演進史》一書中,呂思勉先生對中國歷史上的民族創(chuàng)痛、中國民族之現(xiàn)狀進行了簡潔的敘述,對鄭思肖、顧炎武、黃宗羲等人的民族思想進行了誠摯的發(fā)揮。在彼書的結(jié)尾,呂思勉先生寫到:“我們要盡力于大同,要盡力于全世界,對于本族的文化,就不可不善自保守,發(fā)揚光大?!悦褡逯髁x,在今日是值得提倡的,而且是必須提倡的。只不要過于陷于偏狹就是了?!薄懊褡宓淖孕帕?,是不可以沒有的。近來有人,因中國一時的衰敗,……竟懷疑到中國民族的能力。甚而至于有人說:‘中國民族,已經(jīng)衰老了,不可復(fù)振的了。’這真是妄自菲薄了。……請再追想我民族居于此土之久?!覀円废胍淹墓鈽s,我們亦勿要忘掉已往的創(chuàng)痛;我們要凜然于目前的危機,我們要負起目前的責(zé)任;我們要服膺孫中山先生的民族主義;我們該鼓起民族復(fù)興的勇氣?!?/p>
這番思想,在《中國民族史》中照樣洋溢著,只不過略顯沉郁而非彼書的大聲鏗鏘。在第一章《總論》的末尾,呂思勉先生就指出:“今日所遇諸族,則非復(fù)昔時之比矣。狃于蒲騷之役者,雖遇小敵,亦不免敗績失據(jù)。況今之所遇,固大敵乎?可不深自念哉?”就蘊含著民族自信、民族自興的信念。至《貊族章》論朝鮮之向華時云:“朝鮮當(dāng)元時,薙發(fā)易服,幾舉國同化于胡,然卒能自振拔,洗腥膻之習(xí),而沐浴中國之文明,可謂難矣。不幸其尚文治而忽武功,逞義氣而好黨爭,亦與宋人類。至釀成近世之局面,卒為東鄰所吞噬,亦可哀矣。然宗尚中華,感恩向化,列國中無如朝鮮者?!贝讼拢憷e史實,證明當(dāng)清之興起時及清人入關(guān)后,朝鮮的統(tǒng)治者和朝鮮人民是如何心懷明王朝的。這段史實亦見于呂思勉先生寫的《白話本國史》中,所不同的是兩處呂思勉先生所寄發(fā)的感慨。彼處云:“終李朝一朝,始終沒有用清朝的年號,奉清朝的正朔。天下最可貴的是人情!這種深厚的感情,在歷史上遺傳下來;將來中國人和朝鮮人,總有互相提攜的一天的?!保?](P509)而在《中國民族史》中,呂思勉先生則感慨:“終李朝,未嘗用清年號,奉其正朔。嗚呼!以數(shù)千年之史籍觀之,中國之于朝鮮,誠猶長兄之于鞠子也?!绬手值芸讘选?,而今中國之于朝鮮何如哉?”一句“而今中國之于朝鮮何如哉”,蘊含呂思勉先生多少的憤概與辛酸。
由于呂思勉先生素抱大同思想,倡導(dǎo)全民族自興的民族主義,故對推行狹隘民族主義的做法極為不滿。以清朝為例。清人未入關(guān)時,極力拉攏漢人為其效力;及其入關(guān)后,發(fā)布薙發(fā)令,強迫漢人薙發(fā),又大興文字獄,摧殘?zhí)煜聦W(xué)術(shù)風(fēng)氣,導(dǎo)致讀書人不敢輕議國是,而將精力投入到考據(jù)、訓(xùn)詁和歌功頌德;又組織人力,編纂大型圖書,以耗磨天下士子的精力。后之治史者,多對清朝統(tǒng)治置不滿之詞。柳詒徵先生曾感慨:“前代文人受禍之酷,殆未有若清代之甚者。故雍乾以來,志節(jié)之士,蕩然無存,有思想才能者,無所發(fā)泄,惟寄之于考古,庶不干當(dāng)時之禁忌。其時所傳之詩文,亦惟頌諛獻媚或徜徉山水、消遣時序及尋常應(yīng)酬之作。稍一不慎,禍且不測,而清之文化可知矣。”[4](P813)此乃從清人的統(tǒng)治政策而評論其文化。呂思勉先生在該書中則直接針對清王朝的統(tǒng)治政策,認為:“清承金元之后,文化稍高,又能粗知書史,故其待漢族,暴虐無異金元,而又益之以深鷙。 ……清代深謀,尤在聯(lián)合滿、蒙,以制漢族。不特關(guān)東之地不許漢人屯墾,即于蒙地亦然。奉天將軍歲終例須奏報‘并無漢人出關(guān)’,至末葉猶然也。然而究何益哉?藏舟于山,夜半,有力者負之去矣!坐使?jié)M蒙之地,廣田自荒,致生異族之覬覦,此則其禁阻漢人之效耳。今日關(guān)東,欲求一但知滿語之滿人,豈復(fù)可得?升允崎嶇,終于齏志,蒙人之所以助滿者,又何如乎?沃沮葉魯,終即華風(fēng);白水黑山,轉(zhuǎn)滋異類。清朝之祖宗,何毋令后人效汝拙乎?然此皆汝曹自為之,又何咎也?”其感慨極為深沉。
從來青年讀書,常感無門之苦。呂思勉先生沉浸于傳統(tǒng)歷史文化的熏陶中,對于教育極為熱忱,對于青年讀書常給予親切的指導(dǎo)。在《白話本國史》中就說:“這一部書……雖然和《新史鈔》的體例相去尚遠,然而其中也不無可取之處。給現(xiàn)在的學(xué)生看了,或者可以做研究國史的‘門徑之門徑,階梯之階梯。’”“這一部書卷帙雖然不多,然關(guān)于參考的書,我都切實指出(且多指明篇名卷第);若能一一翻檢,則這部書雖不過三十多萬言,而讀者已不啻得到二三百萬言的參考書,且不啻替要想讀書的人,親切指示門徑?!雹墼凇吨袊褡逖葸M史》中亦說:“我希望中等程度以下的人,讀此而可得一大概的觀念。……惟程度高一點的人讀之,或者覺得略而無所據(jù)。如有此一類人賜讀,我希望他以本書當(dāng)做一種引線,依此篇所依據(jù),自行翻閱原書?!藭鴳覕M的讀者,是中等學(xué)生,我的意思,務(wù)求為之多輸入常識,多指示讀書的方法。所以此書的注語,特別詳盡。”筆者個人認為,這種方法,極便于初學(xué),故就其目前所知,將《中國民族史》一書中指示讀書門徑之路,分類例舉如下。
1.指示如何讀《中國民族史》。此書以文言文撰寫,且多專門的考證,對于初學(xué)者來講,極為難讀。呂思勉先生在《中國民族演進史》所附的參考書中就說:“此書(指《中國民族史》)內(nèi)容,專門的考據(jù)頗多,……但為普通讀者計,卻亦有一優(yōu)點,即其于各族的文化,敘述頗詳,不徒可見各族進化之跡,且亦頗有趣味。……讀者取其普通的敘述和議論,將于專門考證之處,暫且擱過亦好?!弊x者先讀普通的敘述和議論,而先略過專門的考證,此不啻是呂思勉先生自告讀此書的鑰匙。而且,呂思勉先生把專門的考證附錄于相關(guān)篇章之后,于正文敘述時,大多直接采用其考證的結(jié)果,并自注:讀者欲知詳情,請參閱前所述某某章或詳見作者附錄某條。如此的安排,將正文與所附錄諸考證聯(lián)為一體,前后照應(yīng),讀者自可依著呂思勉先生的提示一一尋覽。
2.指示對某一問題的參考資料。對于某一問題的研究,初學(xué)者常感覺資料不足或難以搜尋,故其研究,多浮于表面,泛泛而談,十分空疏。呂思勉先生對于此問題,也給出自己的建議,常以“可參閱某某書”之類的語言表達。如《漢族章》云:“‘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一語,意同辭異,古書往往有之,可看俞氏樾《古書疑義舉例》?!庇执笙闹艜R?,難以明白,呂思勉先生自注:“大夏之名,古籍?dāng)?shù)見,雖難確指其地,亦必不得在蔥嶺之西也。詳見近人柳詒徵所撰《大夏考》,載《史地學(xué)報》?!庇謨?nèi)陸腹地,多尚文,故民風(fēng)文弱,而邊境和嚴寒之地,多右武,故民風(fēng)剽悍。此即前人所講的地緣因素。然其具體的論述有哪些,初學(xué)者多不易明白。呂思勉先生即于此書中點出:“春秋時強國,曰晉、楚、齊、秦,其后起者則吳、越,皆與蠻夷雜處。其居腹地者,如魯、衛(wèi)、宋、鄭、陳、蔡等,皆寖?nèi)跻约从谕?。一由無與競爭,一亦由四鄰皆文明之國,非如戎狄之貴貨賤土,拓境不易也。梁氏啟超《中國之武士道?序》,論此義頗悉,可以參看?!比绱说奶崾?,于該書中比比皆是。
3.指導(dǎo)如何閱讀某一本(類)書。初學(xué)者讀書,往往不了解某書之特點在何處,讀時從何處入手,常因不得其門而中途放棄。對于這些問題,呂思勉先生也給出自己的建議。如孔子所修的《春秋》,極為簡潔,初讀時應(yīng)注意哪些問題,從何處入手,前人多講《春秋》之義,告誡讀者讀《春秋》當(dāng)重大義,然讀者在具體讀時,應(yīng)如何來了解《春秋》之義?對于這一問題,呂思勉先生給出他自己的解答,認為能分別其事與義,乃治《春秋》者之金科玉律?!澳芊謩e其事與義,則《春秋》作經(jīng)讀可,作史讀亦可。不然者,則微特不能明《春秋》之義,于《春秋》時事,亦必不能了矣”。又如對許慎《說文解字》一書體例的見解,均足發(fā)人深省。
4.對某一代學(xué)術(shù)的總評。在中國歷史上,朝代不同,學(xué)術(shù)自異。其相互間的區(qū)別、高下如何,某一朝代,其學(xué)術(shù)之特長處又如何,是讀中國書學(xué)中國史的人應(yīng)該知道的。如兩漢均以經(jīng)學(xué)著名,然兩漢之經(jīng)學(xué),是否一致,其間孰高孰低?呂思勉先生在《漢族章》所附錄的《夏都考》一文談到:“西漢經(jīng)說,多本舊聞,雖有傳偽,初無臆造。東漢古文家,則往往以意穿鑿。今日故書雅記,百不一存,故無從考其謬。然偶有可疏通證明者,其穿鑿之跡,則顯然可見。……魏晉而后,此風(fēng)彌甚?!本驼J為西漢諸儒說經(jīng),遠勝東漢及以下朝代。又宋人講學(xué),極重心性之磨練,清人認為其空疏無用,遂自標其學(xué)為“漢學(xué)”,以與“宋學(xué)”相抗衡,深溝高壘,門派森然。其間有無偏激處?宋人之學(xué)有無可?。壳迦酥畬W(xué),又是否真是漢學(xué)?柳詒徵先生、錢穆先生等均對宋學(xué)、漢學(xué)提出自己的見解,極為發(fā)人深省。呂思勉先生在《中國民族史》一書中,對于清人所謂的“漢學(xué)”亦多所糾正。清人以滿洲語重新改譯《金》《元》《遼》三史中的人名、地名和官名,纂成《遼金元三史國語解》一書,甚為自得,然實際上徒增煩擾。呂思勉先生就對此提出批評,認為:“大抵研習(xí)四夷事,專據(jù)音譯附會,最不足信。清人自謂能知北族之語,于舊譯輒好妄改,或加解釋。姑無論北族言語,不皆同于滿洲。即女真確與滿洲同族,其語亦有今古之異,地域之殊,安得輒武斷邪?其謬誤百出,宜矣?!贝硕闻u,可謂實允。又清圣祖把“哈剌烏蘇”譯為“黑水”,遂以康、衛(wèi)、藏為三危,猶中國之三省。呂思勉先生感慨:“其說殊為荒謬。然世多信之者,以哈剌烏蘇譯為黑水耳。其實舍‘瀘水’之‘瀘’字不取,而轉(zhuǎn)以‘哈喇’二字相附會,真所謂舍近而求遠也?!睍嘘P(guān)于此類的評述,舉不勝舉。暫不論是否能得到每個人的首肯,但其角度實能令人耳目一新,循著呂思勉先生的指示做深長之思。
呂思勉先生的《中國民族史》一書,本文僅從上述幾個方面加以解讀,希望對閱讀此書的讀者有些許幫助。最后,本文想談?wù)劥藭谑妨线\用和行文方面的一些小瑕疵,以便讀者更好地運用此書。呂思勉先生在使用《二十四史》等書籍時,多為當(dāng)時石印或排印的線裝書;[5](P144-145)而且,呂思勉先生在運用史料時,常概括其大意,有時將幾種史料經(jīng)過組織、排比歸納而連在一起,故有些地方與今本原書不太一致。而今人排印出版時,對此未加注意,或者為保持此書原貌,未作改動。今選擇幾條分析。
《貊族章》敘述貊族喪祭之風(fēng)俗時,在夫余以“殷正月祭天”下自注:“此從《三國志》,《后漢書》作‘臘月’?!比缓笥忠妨蠑⑹鼍潲?、濊、馬韓的喪祭風(fēng)俗,最后又在馬韓一條下自注:“以上據(jù)《后漢書》?!敝链?,讀者不禁疑惑,此“以上”斷自何處?高句麗耶,濊耶,還是上自夫余?今檢《三國志》,知呂思勉先生此段敘述與《三國志》大異,再檢《后漢書》,細心勾稽,方知此處只有“夫余以殷正月祭天”幾字采自《三國志》,其余自夫余以下至馬韓所云,均采自《后漢書》,然文字略有小異。今分別列之于后。1.夫余“以蹄占其吉兇”,《后漢書》作“殺牛,以蹄占其吉兇”;2.句麗“靈星”,《后漢書》作“零星”;“隧神”,《后漢書》作“襚神”(《??庇洝吩疲骸啊缎Qa》謂‘襚’,《魏志》《通志》并作‘隧’。”);3.濊“常用十月祭天,……多所忌諱。疾病死亡,輒捐棄舊宅,更造新居”,《后漢書》“多所忌諱。疾病死亡,輒捐棄舊宅,更造新居”一句在“常用十月祭天”之前(《三國志》同《后漢書》);4.馬韓“亦如之”,《后漢書》作“亦復(fù)如之”;“建大木,懸鈴鼓,以事鬼神”,《后漢書》作“建大木以懸鈴鼓,事鬼神”;5.馬韓“又立蘇塗”,呂思勉先生引《魏志》自注曰:“諸國各有別邑,為蘇塗?!倍逗鬂h書》章懷太子注引《魏志》曰:“諸國各有別邑,為蘇塗。諸亡逃至其中,皆不還之。蘇塗之義,有似浮屠?!保?]注釋比呂思勉先生自注較詳,然《后漢書》此處仍與《魏志》原文有別,考《三國志?魏志》,原文為:“又諸國各有別邑,名之為蘇塗。立大木,懸鈴鼓,事鬼神。諸亡逃至其中,皆不還之,好作賊。其立蘇塗之義,有似浮屠,而所行善惡有異?!保?]呂思勉先生于后敘述貊族之人喜好歌舞時,引《后漢書?夫余傳》贊之:“行人好歌吟,無晝夜,音聲不絕?!倍癖尽逗鬂h書》作:“行人無晝夜,好歌吟,音聲不絕。”《羌族章》所附錄之《鬼方考》一文,引用清人宋翔鳳之《過庭錄》時,把“我征徂西,至于艽野”(見《詩?小雅?小明》)引成“我征自西,至于艽野”,把“脯鬼侯以享諸侯”引成“脯鬼侯以享鄂侯”(見《禮記?明堂位》)這些差異或者疏誤,可能跟呂思勉先生所引用諸書的版本不同有關(guān)。
又呂思勉先生著述,因?qū)ξ墨I極為熟悉,常將不同文獻的記載,經(jīng)過其細心的歸納組合在一起,極為流暢但初學(xué)者有時不容易把握。如《貊族章》引用史料敘述夫余之喪俗時,自“喪皆用冰”至“有棺無槨”一段,乃采自《三國志?魏志》原文,然與《三國志》原文略有小異。自“停喪五日”以下至“大體與中國相仿佛”一段乃采自裴松之《三國志注》引《魏略》之文。呂思勉先生于此將兩種不同的文獻別出心裁的組合在一起,成為一家之言,缺憾在未分別標注引自何書。又如《羌族章》,在所附的《鬼方考》一文中,引用宋翔鳳的《過庭錄》證“鬼方即九方”時,呂思勉先生概括宋氏原文,而以己意出之。
這些均是呂思勉先生此書中的小瑕疵,然亦不能算是瑕疵,因為各人使用的版本不同,故文字稍有異同,且前人引述,多節(jié)錄原文或概括原文,以己意說之,未必如后人這般嚴格。而且,筆者認為讀一本書、評一部書,應(yīng)看其大處、看其精彩處,而非糾纏于一枝一節(jié)的考證與糾繆,盡在小題目小問題上大作文章,以譏誚前人、彰顯自己。這樣的心態(tài)是錯誤的,至少是不厚道、不謙虛的。個人認為,此書中的考證極為精審,書中用文化區(qū)分種族的方法、對民族主義的闡述以及對初學(xué)者讀書門徑的指示等,都很精彩,也很實用。誠然,此書作于上世紀,一些提法在今天看來已經(jīng)過時;而且,書中的一些敘述,由于材料的局限,不免有疏誤之處,這是很正常的。但若因呂思勉先生非民族史專業(yè)出身,其書敘述,錯誤較多,因而得出此書不值得參考的看法,筆者實在不敢贊同。今人好用專家之學(xué)的眼光來審視、批評前人的通人之學(xué),自見其漏洞百出,難以滿足今人之需求;今人好從承平時代的角度來考察前人的亂世之學(xué),自難以明白其中一言一語的深意所在,故譏其無所為而為;又清人治學(xué),率多門戶之見,其持論自難以平允,前人多所指責(zé)與糾正,今人不知,一面高抬“學(xué)術(shù)自由、學(xué)術(shù)客觀、學(xué)術(shù)公平”之旗號,一面對自己熟悉的、與自己專業(yè)相關(guān)的人物及其著作,則高抬入天,不允許別人輕議其非,而對自己不熟悉、與自己專業(yè)無多大關(guān)系的人物及其著作,則任意譏誚,就其某處失誤,大力發(fā)揮,又豈非門戶森然、派別林立?又豈非重蹈前人之覆轍而不自知?又豈是學(xué)術(shù)之客觀與公平?
因此,呂思勉先生的《中國民族史》一書,盡管不少學(xué)者對其諸多批評,但筆者仍不慮學(xué)識之淺陋,將其介紹給廣大學(xué)習(xí)和研究中國民族史和中國歷史的讀者。
注釋:
①姚大力:《潤物細無聲——讀呂著<中國民族史>》,(載《歷史教學(xué)問題》,1998年第2期)對此書的特點做了介紹,并說“最近重讀這部著作,一種十分親切的感覺油然而生。……受益于他的書,甚至將他的書置于案頭,當(dāng)作工具書隨時翻檢的人們,或許會遠遠多于在自己論著中直接引用呂先生的作品的人”。北京大學(xué)馬戎教授在《從王桐齡<中國民族史>談起—我國30年代三本<中國民族史>的比較研究》一文中(文載《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02年第5期)從社會學(xué)的角度探討該書的內(nèi)容和價值。另外,曲阜師范大學(xué)袁振堂在其碩士論文《呂思勉的史學(xué)成就及史學(xué)思想述論》(2008年完成)中對此書略有介紹。趙學(xué)東、王東合寫的《呂思勉與中國早期民族史學(xué)科體系的構(gòu)建》,(載《西北民族研究》2007年第2期)從構(gòu)建民族史學(xué)科體系的目的、如何理解民族的概念、如何理解民族的構(gòu)成、如何理解民族關(guān)系、如何理解民族起源、如何理解漢族、時于其他學(xué)科的借鑒等七個方面探討了呂思勉先生對中國民族史學(xué)科體系的構(gòu)建;隨后王東在其碩士論文《論中國民族史學(xué)科構(gòu)建——我國20世紀早期三本〈中國民族史〉對讀研究》中(此論文在趙學(xué)東教授的指導(dǎo)下于2007年完成)從結(jié)構(gòu)、資料、內(nèi)容、成書目的、民族分期、民族關(guān)系、民族起源、民族分類、漢族觀念等方面對呂思勉、王桐齡、林慧祥的《中國民族史》進行了細致的研讀討論,從中國民族史學(xué)科體系構(gòu)建的角度探討了三書的貢獻與不足。
②作者對中國民族的分期及其定義,略見于《中國民族演進史》一書。在書中,作者將中國的民族從整體上分為“中國民族的起源、形成、統(tǒng)一中國本部、第一次向外開拓、五胡亂華后的中華民族和近代以及現(xiàn)狀”七個時期,進行縱向的敘述;并將民族定義為:民族,是在具有客觀條件(種族、語言、風(fēng)俗、宗教、文學(xué)、國土、歷史和外力)之基礎(chǔ)上而發(fā)生共同(對外即可稱為特異)的文化;并由此產(chǎn)生民族意識而相團結(jié)的集團。(見呂思勉:《中國民族演進史》,《中國民族史兩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63頁。)
③呂思勉.白話本國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頁。作者于此書中亦有許多對初學(xué)者的具體指導(dǎo),不勝枚舉,讀者若真能細讀一過,真不啻得到許多有益的教導(dǎo)和讀書門徑。
[1]呂思勉.中國民族史兩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劉義棠.中國邊疆民族史[M].臺北:中華書局,1982.
[3]呂思勉.白話本國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4]柳詒徵.中國文化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黃永年.回憶我的老師——呂誠之先生[G]// 俞振基編.蒿廬問學(xué)記.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
[6]范曄.后漢書?卷85?東夷列傳[M].臺北:中華書局,1973.
[7]陳壽.三國志?卷30[M].臺北:中華書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