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峰,王舒琳
新詮釋體系的構建
——評閆春新《魏晉南北朝“論語學”研究》
陳 峰,王舒琳
一本優(yōu)秀學術著作的問世,必當帶來如沐春風地善誘、耳目一新地思想沖擊,引人注目的主觀系統(tǒng)地構建,尤為重要的是給予讀者厚重的精神價值和文化力量的傳遞。曲阜師范大學青年新銳學者閆春新副教授的《魏晉南北朝“論語學”研究》就是這樣一部力作。
《論語》位列儒家經典的四書之首,通過注釋的方式來解讀《論語》是經學史上的重要內容。通過對“論語學”個案的全方位研究,可以管窺整個經學史,甚至思想史的風貌和動態(tài)。自《論語》編纂成型以來,漢晉論語注在《論語》注釋史上占據極其重要的位置。至東漢,漢注系統(tǒng)已基本定型,成為中國古代注經研究的基本范式。但是論語學的發(fā)展,有文化的郁積,有學術的涵育,受社會環(huán)境的激蕩,隨歷史潮流而浮沉,而生生不息。由此,后人對《論語》在不同具體語境中的解讀,體現出思想源泉、風格方式、蘊含價值的微妙異同。是以,漢晉《論語》注不是鐵板一塊式的概說,魏晉《論語》注的獨立及其研究是對精細化分析這一現代學術訴求的必要應答。
《魏晉南北朝“論語學”研究》依托于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史和思想史體系,以探討魏晉玄、佛風尚對這一時期《論語》注經的影響,試圖揭示注解和闡釋的蘊含、背景及其價值,折射出漢代訓詁舊學和魏晉重義解新學的差異和互動。
作者的基本判斷為儒學是魏晉南北朝的官方哲學,從一定程度上來看,是對傳統(tǒng)觀點“魏晉時期是黃老時代”的反動,至此,可以作一個總結,作者的論語學,將儒學作為思想的主流,客觀上將玄學、佛學只作為思想潮流的注入的位置來考量。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論語學的研究是從詮釋體系的新構建來進行的。
詮釋方式貫穿始終。兩漢“訓解”和魏晉“義解”是整個著作的兩個基本概念,通過雙方在各階段、各注本的顯現、博弈、沖突、會通,進行異同的細膩化比較,凸顯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論語學”的跌宕起伏。其中,漢魏之際的“義說”《論語》注是兩種方式的過度典范,由三玄義解論語到運用玄學新義義解論語是很大突破?!坝柦狻弊呦颉傲x解”的過程是漫長而艱辛的,作為重大學術事件的漢注代表鄭玄與“義說”代表王肅的爭論就是這一艱難過度歷程的最好證明。無論是漢末晉初的援道入儒進而以道釋儒,還是東晉南朝的儒玄雙修、援佛入儒乃至儒、玄、佛的經學整合,都只是詮釋指導思想的注入與涌動,而詮釋方式仍是行文的基本范疇。
詮釋流派的學術分野?!巴ㄟ^劃分流派來梳理學術史幾乎成為一種慣例,歷來如此,中外皆然。不劃分根本無法敘事,至少是無法很好地敘事,否則將難以處置、駕馭如此繁多、蕪雜的文獻、事件和人物?!弊髡邔h唐間的論語學學派,劃分為漢代傳統(tǒng)經學、魏晉儒學、魏晉玄學、東晉南朝經學四大流派,將其置于漢魏之際、魏晉之際、兩晉之際和東晉南朝時期四個思想時代中,勾勒出了魏晉南北朝時期論語學的歷史大勢。這四大流派之間的并行、承襲、沖突、揚棄關系躍然紙上,構建了魏晉南朝時期論語注釋史的宏觀體系。在東晉的論語學探討中又進一步劃分為東晉儒《論語》注和東晉玄《論語》注兩大流派。從大的學術視域至小的時代分期,作者都進行了學派劃分,可見作者不僅對學術演化的大脈絡已形成自己的系統(tǒng)看法,而且對階段、各部分的學術發(fā)展也有深刻入微的體察。
詮釋方法的橫縱交叉。全文的書寫模式跳出了傳統(tǒng)注釋史鋪陳的蕃籬,以比較的方法,尤為突出橫向的靜態(tài)共時比較和縱向的動態(tài)理論剖析,置漢晉南朝時期的論語學于中國注釋史之林,繪出了兩種詮釋方式的升降趨勢,細化了思想特色的比較。不同時代的相同體例的比較、同一時代不同體例的比較都是相當精細的。
詮釋經典蔚為大觀,詮釋大家迭現新義。全書以“兩漢論語學”梗概作為出發(fā)點,細致地描述了漢晉南北朝時期的論語學的賡續(xù)發(fā)展。學術代表與學術著作的梳理也是論語詮釋史的重要維度。漢唐間《論語》注的詮釋大家依次有東漢的鄭玄、漢魏之際的王肅、魏晉之際何晏、王弼、郭象、兩晉之際的李充、東晉的孫綽、范寧、江熙、南朝的皇侃。無論是經學家還是玄學家,他們的代表作品都是論語學史的重大成就。如王弼的《論語釋疑》標志著玄學《論語》的真正誕生;西晉玄學集大成者郭象的《論語體略》以“性本體解釋一切社會現象,可視為玄學《論語》的巔峰”。要了解魏晉玄學學派論語注的發(fā)展,這兩部就是無法替代的經典作品。再如李充《論語》注顯示了東晉儒玄雙修的新思潮。這些恰如其分的定位與評價,凸顯了時代更替的特色變化,廓出了學術發(fā)展的延續(xù)脈絡,呈現了論語學史的不可忽略的小高峰,也足見作者對每一部著作的細致研讀程度和透徹把握。
對人物的總體把握。一部著作的誕生,有其特定的時代背景,更與撰著者的個人素養(yǎng)息息相關。本論著作者每每推陳一部力作和人物時,都在《晉書》、《宋書》等相關基本史料中確查是否有其列傳,可見作者對人物的出身背景、生平事跡、學風人格都是十分重視的,側面反映了作者對人物因素的關注度。范寧是東晉玄、佛思潮大行其道的環(huán)境下,大力興復兩漢經學的文化傳統(tǒng)的典范,他的立場是各種因素交織的產物,順陽范氏家族經學的家學淵源、好學尚教和居喪盡禮的家風與兩晉之際中原之傾覆、江州經學之應時而興,使得他對玄風產生厭惡感,而其耿直的性格又使得他的批判尤為激烈。認真審視,暗含了作者對學術大家匠心獨具的評價,堪稱以《論語》注為中心的人物思想評傳。
對經典著作的深入剖析,概述與比較論述并行。如果說對不同時代的比較容易找出異同之處,但是對大致相同時代的兩部著作的比較,則需要作者的深刻的時空穿透力和事物洞察力。王弼和郭象雖已同用三玄注經而聞世,共筑了魏晉玄學以“名教出于自然”注釋論語的流派特點。但是在引用的三玄術語、命題,以及諸如圣人觀、禮樂觀、孔子形象的改造問題上仍是大相徑庭。學術個性的洋溢,正是論語學的魅力所在。
詮釋成就的兩次高峰。何晏的《論語集解》和江熙的《論語集解》是漢晉注釋史的集大成著作,體現了不同的時代精神。何晏的《論語集解》為漢注的精粹集,江熙的《論語集解》為兩晉的匯總。對于何晏的《論語集解》由于其在注經史的獨尊地位,學術界已是碩果累累。然而,江氏的著作由于散佚,此一重鎮(zhèn)一直處于被忽略的位置,無疑對于整個學術領域是無可估量的損失。作者苦心孤詣,竭勁搜羅,力求對江熙的《論語集解》做出富有中國傳統(tǒng)特色的文化解讀——在資料價值方面,保留了何晏《論語集解》與皇侃《論語義疏》之間的兩晉十三家的注文;在注釋史的價值方面,保留了先秦的儒者精神和兩漢經學傳統(tǒng),凸顯了儒玄雙修、援佛解經的時代特色,儒、玄、佛三元的雜糅,是思想終結和開辟的轉折點。
詮釋體例的兩次開拓。何晏主編的《論語集解》與皇侃的《論語義疏》是魏晉南北朝《論語》注在體例上的兩大突破。集解和義疏是對前段成果的高度凝練和總結。歷史的更替發(fā)展,時代的混亂,很容易造成書卷散佚,經典滑落,因此,集解和義疏的出爐不僅是對學術遺產的小結,也填筑了編者的個人思想。在材料的選編、匯總上體現了編者的個人好惡,在材料的填補尤其新注的部分又體現了思想特征和時代學風對著者的影響。在作者看來,《論語義疏》較《論語集解》的豐富之處在于,融合了儒、玄、佛三元思潮,高度熔鑄了“訓解”和“義解”的詮釋方式。無論從思想源流還是詮釋角度,《論語義疏》都是漢唐間的終結性著作。
詮釋范圍的新拓延。東晉和南朝時期是作者頗具補白之功的論述部分。毋庸置疑,漢注系統(tǒng)是中國注釋史的一大高峰,經過了曹魏、西晉時期的動蕩,正如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樣,最終要走向統(tǒng)一的趨勢。一定程度上,東晉南朝的論語學的詮釋路數就十分清晰了,佛學的影響更加廣泛,頗具規(guī)模地形成了儒、玄兩大流派,分別以孫綽《論語》注和范寧《論語》注為代表。東晉論語學的基本趨勢是整合,最顯著的特色是多元化。以孔子形象來看,孫綽《論語》注集孔子的圣人化、三玄化、玄學新義化、佛陀化于一身,多元而且融合程度較深。
通讀全書,最大的感受是作者此書融功力與見識于一爐。
“功力”就是讀書搜集材料積累知識處在治學的初始環(huán)節(jié)上或基礎地位上,這既是功力內涵的重要一維,也是評價功力的一大量度??梢?,從功力的角度來講,作者已可說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作者選擇了自己擅長的“專屬性”的陣地,辛勤耕耘在魏晉南北朝“論語學”的領域。如今,那些各種版本的論語注已是龐大的史料堆積,那么,作者不辭辛勞在汗牛充棟的資料海洋里汲取最有價值的注本都是一項巨大的工程??梢钥闯觯髡呱朴昧艘越浀鋫€例釋整體的方式,將最具代表性的注本都進行了深刻地挖掘如性質、特色以及進行橫縱比較。特別難得的是,作者運用目錄學的辦法,對于有文獻記載的較有影響力的注本也進行了一一列舉,形成考釋、考述部分,作為東晉南朝部分的鋪述。這不僅體現了作者對相關材料的熟稔,客觀上也為相關領域的研究者構建了一個豐富的資料庫。
如同“史料中求史識”,作者的思想觀點折射了作者的歷史觀、文化觀、學術觀等重要層面,這些都體現了作者透徹玄緲的見識。
首先,作者力圖從矯正一些傳統(tǒng)觀點。在認識和分析歷史現象或歷史問題時能夠形成他人難以達到的洞見,從對歷史的了解中收獲卓識,是見解來源的重要一端。歷史上的“鄭王之爭”屬于今古文經之爭,似乎已達成學界共識,作者則一反舊說,認為鄭玄和王肅的爭論并非如此,強調鄭、王的分歧在于注經方式的知識層面和學理層面,是正常的學術爭鳴。一定程度上,是為正王肅之名。全新觀點的娓娓道來,讀者沐浴了縷縷學術新風。
其次,作者以儒學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官方哲學與主流社會意識形態(tài)為背景基調。作為詮釋角度的追問和論語為典型的探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論語學研究是中國儒學發(fā)展史的重要內容。在時風多元、思想碰撞的年代,探尋儒學發(fā)展的蹤跡,必將是中國儒學發(fā)展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作者以政治發(fā)展為主線,突出當時的論語學的發(fā)展特色??梢钥闯觯谡翁卣飨鄬γ黠@的時代,作者都用一個節(jié)來作為論語學論述的鋪墊,因此,可窺政治對論語學的影響在作者心中的分量。這也反映了作者的學術觀,政治是思想的根本影響因素。
此外,作者長年耕作在儒學領域,對儒學油然而生親近之感。作者十分關注儒學地位在魏晉時期的升降問題,兩晉之際儒學復興思潮的論述,一方面是論語學探討時代背景的需要,另一方面也體現了作者的學術擔當,始終將儒學置于自己的觀察范圍之中,以求新的創(chuàng)見和突破。作者對于儒學價值的大力肯定蘊含其中,顯示了作者對傳統(tǒng)文化的關懷態(tài)度與對現實借鑒的意義探尋。
但此書美中也有不足,略述讀者的吹毛求疵。
從全書的結構布局來看,依時間斷限分為上下兩篇。這種粗略地劃分,使得論著的體系建構稍顯單薄,尤其難以清晰地展現作者的著述思路與設計。下篇囊括東晉南朝的具體論述與專題研究,稍顯混亂。依筆者建議,最好分為三篇,分上、中、下。為了篇幅的平衡,兩漢至兩晉之際的部分仍將作為上篇保留;將具補白之功和頗顯功力的東晉南朝部分作為中篇來重點凸顯;而專題研究以及附錄等可以分出來作為下篇。如此安排,將使得全書更有層次感。
從思維模式來看,全書尚未突破傳統(tǒng)的思想史研究的框架。作者的思想基調是儒學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官方哲學。儒學作為思想主流的認定,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玄學、佛學作為時代思潮的地位。為跳出此種窠臼,筆者以為,采用獨立的學術史的梳理方式或為更佳的研究路徑。
從內容的完整度來看,本書缺少魏晉南北朝論語學對于后世影響的論述。要呈現魏晉南北朝論語學的地位,必須置于整個中國學術視野來分析。前后時代的繼承與發(fā)展的細膩化探討,更能精確把握具體時代的具體學問的價值。首章概述兩漢論語學就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因此,如能在魏晉論語學對后世的影響方面略施筆墨,將使整本著作綻放更加閃耀的光芒。
作者陳峰系: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