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亮
霍布斯的“恐懼”
——以主權恐懼替代自然恐懼
張洪亮*
從古典政治哲學與現代政治哲學分野的視角觀察,霍布斯的政治哲學思想可謂開天辟地。這一“開天辟地”主要表現在霍布斯以“恐懼”這一現代激情為基點構筑其“利維坦”,即在自然狀態(tài)下,自然人之間由于身心平等且欲望無窮導致個人之間相互恐懼;為自我保全、超越相互恐懼,霍布斯力倡建構利維坦,從而以主權恐懼替代自然恐懼,以社會狀態(tài)替代自然狀態(tài)。主權恐懼進而成為巧設與維續(xù)利維坦的拱心石,形形色色的恐懼也因而貫穿于利維坦的前世今生。
主權問題即“誰應該來統治”是政治哲學的核心問題。對此,古典與近代開示出的答案可謂南轅北轍。古典哲人認為,以法為治,法律具有最高的權力。這也與自然法的原意相契合。按照自然法觀點,法是蘊含于自然之中的理性的最高形式,它指示人們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這個理性,當它牢固地扎根于人類心靈之中,并充分地發(fā)展于人類心靈之中的時候,就是法。因此,以法為治就是要實行理性之治。以理性制約非理性、以較高理性制約較低理性便是古典時代的最佳統治模式。
然而,霍布斯極力否認人與人之間在理性方面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他認為,“按照天性每個人都擁有同等的理性;一些人能通過后天學習、生活經驗的總結所能獲得的理性優(yōu)勢也是無足輕重的”①[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92—93頁。。鑒于此,我們必須任意地指定某個人或某些人的理性,來充當標準的理性,并以此對某個人或某些人天然的理性優(yōu)越性的闕如,加以人為的彌補。而那個人或那些人就是掌握最高權力的人。理性的荏弱無力,使得它有必要為最高權力所取代。出于同樣的原因,法律也失去了尊嚴,取而代之的是自然權利。自然權利與理性相一致,但是支配它的那個力量卻并非理性,而是恐懼。
由于霍布斯首先以無比清晰確切的語言,對依附于自然權利的近代政治哲學施以原創(chuàng)性闡釋,因而被譽為“近代政治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而霍布斯并不局限于主權問題所關涉的狹小空間,對古典政治哲學的政治規(guī)則也進行了顛覆性的重造?;舨妓拐J為,古典政治哲學對政治規(guī)則的正當性與可行性已做出了精妙絕倫的設計,但是其對政治規(guī)則的施行運用(有效性)方面卻不甚了了。政治規(guī)則單憑自身難以發(fā)揮效用,民眾絕不會為了奉行的緣故而去奉行。為了彌補古典政治哲學遺留下的缺陷,他便轉而求助于歷史。因為“通過記敘實例,拓寬人的經驗,揭示準則是如何被人遵循或被人無視的,昭示由此而來的成敗得失,從而較之傳授準則本身,更為有效地使人能夠在具體的情勢下,奉行那些規(guī)則”②[美]列奧·施特勞斯:《霍布斯的政治哲學》,申彤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95頁。。而這些恰好承續(xù)了歷史的任務。借助歷史,霍布斯認識到人生應該如何指導安排。他試圖通過對歷史的綜合歸納,窺探現實世界中的人實際上如何行為,實際上是由哪些力量在支配他們的行為,以總結提煉出政治規(guī)則得以運行的法則。他的回答擲地有聲,“各種激情就是支配人們行動的力量。在各種激情之中,他特別強調虛榮自負與恐懼”①指導著這個選擇的著眼點,在于激情與理性的關系,或更確切地說,在于各種不同的激情,在多大程度上適合于或不適合于對荏弱無力的理性加以取代的功能。因為,虛榮自負是一種使人盲目的力量,恐懼是一種使人明目的力量。這樣,他就得以這兩種激情,同人類共同生活的各種基本形式(公共領域與隔絕獨處)明確無誤地相互協調起來,并且回答了關于國家的最佳形式的問題(君主政體無條件地最為可取)。參見[美]列奧·施特勞斯:《霍布斯的政治哲學》,申彤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56—157頁。。
霍布斯的論述重心雖然在政治規(guī)則的施行運用(有效性),但他對政治規(guī)則的正當性與可行性的論述也不乏妙見。柏拉圖等古典哲人將政治規(guī)則的兩種理性原因加以區(qū)分,分為善的與必要的。②于浩:《正義之殤——蘇格拉底之“死不足惜”》,載付子堂主編:《經典中的法理》2011年第1卷,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而“霍布斯則只承認一種,即必要的理性原因。這就導致霍布斯只能在必要性的框架內,去思考善與必要性之間的關系。因而對他來說,善的問題就成為界定什么是典型的必要性這樣一個問題。隨著研究的深入,他發(fā)現自我保存(避免死亡)就是典型的必要性之所在,也就是善之所在”③[美]列奧·施特勞斯:《霍布斯的政治哲學》,申彤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99頁。。因此,死亡便被他視為惡之所在,甚至是首要之惡。
綜上所述,恐懼被界定為接續(xù)古典與近代,連接主權問題與政治規(guī)則,勾連法律與自然權利的核心問題,亦即“恐懼”問題作為理解霍布斯政治哲學思想的一把鑰匙。因而對霍布斯的恐懼進行系統的梳理顯得頗為必要。
霍布斯的“恐懼”誕生于英格蘭土崩瓦解、內戰(zhàn)頻仍的時代。那時,英格蘭世俗政治勢力與宗教勢力互相對壘、沖突不斷。既有的英格蘭國教制度,也遠遠不足以對付清教與天主教勢力。在遼闊的英格蘭領地上,各種勢力紛繁復雜,矛盾盤庚錯節(jié),沖突激烈異常,英格蘭民族危在旦夕。為了擺脫內戰(zhàn),避免民族衰亡,“霍布斯寫下了政治哲學的奠基之作——《利維坦》,它不僅建立了一種有關現代性和政治自由主義的主流政治哲學,而且建立了一種新的社會倫理——一種自我主張的倫理觀。世界成為一個個人可以追逐自己的愿望,計劃自身的和社會的目標,發(fā)揮自己的能力的舞臺?;舨妓拐f,不論宇宙的最終權力是什么,我們都能夠管理市民社會,建設某種政治工具以便實現我們的目的和利益是可能的,但是只有在我們首先創(chuàng)造了一種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的情況下才是可能的”①[英]韋恩·莫里森:《法理學——從古希臘到后現代》,李桂林等譯,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83頁。?;舨妓乖趯θ诵陨羁潭床斓幕A上,在“利維坦”中嘗試達致政治理想主義與政治現實主義的結合。②王利:《簡述近代政治的正當性:以霍布斯的利維坦為例》,載《學?!?007年第2期。霍布斯認為:英格蘭人民發(fā)生了普遍的腐化,以致不服從國家者反倒被視為愛國者。在探尋人民為何腐化時,霍布斯列出了七大罪魁禍首,并將“大眾對臣民義務的普遍無知”作為萬惡之源。有論者認為,這主要表現在“恐怕萬人之中也難覓一個,能夠懂得別人有命令自己之權,能夠了解有必要存在國王或國家,哪怕這樣付出違逆自己意志,上交自己資財的代價;相反,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所擁占的一切他人都休想覬覦,即便是出于公共安全之需,若無他的同意也斷無可能從他那里拿走分毫。他們認為,國王不過是個最高的榮銜,就像士紳、騎士、男爵、公爵、伯爵一般,只要有錢財的幫助,便可一步步攀爬到那個位置上去;他們不念衡平之規(guī)則,只信先例或習慣;如果他碰巧是個最為反感國王特別津貼及其他公共支出的家伙,就會被認作智慧超群,被選入議會再合適不過”③孔新峰:《〈比希莫特〉與霍布斯的政治教育》,載《哲學研究》2011年第8期。。
此時,大眾的臣民義務蕩然無存,主權者的權威也不知所蹤。民眾死心塌地跟隨著各路牧師、鄉(xiāng)紳抑或是他們的直接領導者,就連對抗主權者的法律也在所不惜。臣民與主權者之間的庇護與臣服關系因此遭受重創(chuàng)?!叭绻麤]有庇護和臣服的關系,任何秩序、任何理性的合理性或合法性均無從存在。庇護與臣服乃是國家的第一原理。人類的本性和神圣的權利均要求不容置疑地遵循這種關系?!雹埽鄣拢菔┟芴?《政治的概念》,劉宗坤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31頁。蕓蕓眾生打破了對主權者的臣服,在頃刻間變得英勇無敵和無所恐懼。
恐懼既是霍布斯一生生活的寫照,也是霍布斯論著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激情。它根植于人性之中,勾描出人類生活的基本面貌,并彌散于霍布斯的自然狀態(tài)間,它既是政治社會得以建立的根源,也是政治社會得以維系的基礎,它甚至成為霍布斯抨擊教會勢力的“武器庫”。
施特勞斯認為,“霍布斯在考察極端情形的基礎上建立起了他的全部道德和政治學說;他的自然狀態(tài)理論所依據的經驗是內戰(zhàn)時期的經歷。正是在極端情況下,當社會結構完全被摧垮時,一切社會秩序最終所必須依托的穩(wěn)定根基就呈現在人們眼前了:那就是對于暴力的恐懼這一人類生活中最強大的力量”①[美]列奧·施特勞斯:《自然權利與歷史》,彭剛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200頁。。
在《利維坦》的第6章關于激情的論述中,霍布斯為“恐懼”下了一個簡單明了的定義。他認為“當人們具有對象將造成傷害的看法時,嫌惡就稱為恐懼”②[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39頁。在現有中譯本中,霍布斯的Fear有時被譯作“畏懼”,有時則被譯作“恐懼”。本文沿用對霍布斯的通行討論,采用“恐懼”譯法。為求統一,在本文引用時,亦將“畏懼”替換為“恐懼”。。因此,欲知霍布斯的“恐懼”,我們必須理解“嫌惡”和“傷害”這兩個詞。“嫌惡”是指意向避離某種事物。相反,“欲望”即當意向朝向引起它的某種事物?!跋訍骸焙汀坝倍际怯伞耙庀颉眮砑右赃B接的。“意向”依照霍布斯的論述即人體中這種運動的微小開端,在沒有表現為行走、說話、揮擊等可見的動作以前?!皞Α痹诨舨妓箍磥碇饕侵笇ι眢w的傷害,未知事物帶來的傷害以及手段方面的惡。因此,恐懼是一種特定類型的嫌惡,是一種和被傷害有關的嫌惡。同時,恐懼也必然意味著對個人欲望的否定。
恐懼主要有三種形式:一是怯懦即對妨害不大的事物的恐懼;二是恐慌即在不了解原因或狀況的情況下產生的恐懼;三是宗教即對于不可知、不可見力量的恐懼。
從古典與現代分疏的視角看,霍布斯的政治哲學思想無疑是開天辟地的。這一“開天辟地”主要表征為霍布斯以“恐懼”為基點建構其“利維坦”。在自然狀態(tài)下,人與人由于身心平等且欲望無窮導致相互間的恐懼。為自我保全、超越相互恐懼,霍布斯力倡建構“利維坦”,以主權恐懼替代自然恐懼,以社會狀態(tài)替代自然狀態(tài)。主權恐懼進而成為建構與維續(xù)利維坦的拱心石。形形色色的恐懼因此貫穿于利維坦的前世今生。
人性理論作為霍布斯政治哲學的基礎,關乎對霍布斯的恰當理解?;舨妓箤⑵淙诵岳碚摎w納為兩條確鑿無疑的人性公理。
第一條人性公理是“自然欲望”,即渴望攫取、占用他人皆有共同興趣之物。這一欲望根源于人的動物性,但是人之欲望原初就是無窮無盡的,而動物的欲望只不過是對外在感性知覺的反應。人類欲望的觀念是自然主義的。人類渴望權力,并本能地、無休止地渴望更為強大的權力。權力欲一瀉千里,而并非是由無數孤立的感性知覺,喚起無數孤立的欲望,最后積累匯合而形成的?!拔沂紫茸鳛槿祟惞灿械钠毡閮A向提出來的便是,得其一思其二、死而后已、永無休止的權勢欲。造成這種情形的原因,并不永遠是人們得隴望蜀,希望獲得比現已取得的快樂還要更大的快樂,也不是他不滿足于一般的權勢,而是因為他不事多求就會連現有的權勢以及取得美好生活的手段也保不住?!雹伲塾ⅲ莼舨妓?《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72頁。因此,對權力的追逐既可能是理性的,也可能是非理性的?!皩嗔Φ睦硇宰分鹗强梢员辉试S的,其本身也是有限的。受理性指引的人,往往都安分守己,滿足于一般的權勢。而對權力的非理性追逐則是不被允許的,其貪婪成性,無窮無盡。對權力的非理性追求,即人的自然欲望,其本質上是追逐優(yōu)越于他人及他人對此認可的各種激情,其基礎在于人在端詳他自己的權力時,所體驗到的歡愉滿足,也就是虛榮自負?!雹冢勖溃萘袏W·施特勞斯:《霍布斯的政治哲學》,申彤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3頁?;舨妓乖凇独S坦》中詳細敘述了對權力的理性追逐和對權力的非理性追逐?!坝捎谟行┤税颜鞣M行得超出了自己的安全所需要的限度之外,以詠味自己在這種征服中的權勢為樂;那么其他那些本來樂于安分守己,不愿以侵略擴張權勢的人們,他們也不能長期地單純只靠防衛(wèi)而生存下去。其結果是這種傳統權的擴張成了人們自我保全的必要條件,應當加以允許?!保塾ⅲ莼舨妓?《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93頁。因為用虛榮自負為人的自然欲望下定義必然導致道德判斷,而人的自然欲望在本質上源于人的動物性,他的本性并不邪惡。所以霍布斯越來越把虛榮自負推向幕后。霍布斯政治哲學中的第二條人性公理,即自然理性公理便日漸凸顯。
第二條人性公理是“自然理性”,它教導每一個人逃避反自然的死亡,這是自然所主導生發(fā)的最嚴重危害。在霍布斯看來,“幸福是最大的善,但是不存在至高無上的善;而死亡是最大惡,是至高無上的和首要的惡。在沒有至善的情況下,死亡作為至惡,是唯一的絕對標準。只有憑借死亡,人才可能有個目標,因為只有憑借死亡,他才可能有一個脅迫性的目標,一個被死神的影子強加給他的目標,也就是逃避死亡的目標”①[美]列奧·施特勞斯:《霍布斯的政治哲學》,申彤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8—19頁。。當他談到作為至惡的死亡時,他心中沒有別的,只有被他人手中的暴力所造成的死亡。
由于霍布斯將人的自然欲望歸結為虛榮自負,他就別無選擇地只能將對暴力造成的死亡恐懼作為唯一的道德原則。因為,如果人的自然愿望是虛榮自負,也就是說,自然人出于天性,力求勝過他的所有同類,使他們都承認他的優(yōu)勢,他便從中體驗自我滿足。自然人皆全神貫注地投入到永不落幕的追名逐利競賽中,他們完全無暇兼顧對首要之善的依賴,即對生命的保存。自然人無法認知其人身需要,而只體驗虛幻中的快樂與哀傷。只有當他遭受人身傷害,切身感受到現實世界對他的拒斥時,他才能從這個夢幻世界中幡然醒悟,重返他自身。自然人如此陶醉于名利的虛幻之中,只有對暴力死亡的恐懼才能讓其從夢中驚醒?!耙驗槊恳粋€人都渴望對他有利的事,躲避邪惡的事,首先躲避最首要的自然邪惡,就是死亡;他憑依一種必然的自然本能躲避死亡,完全就像一塊石頭向下墜落那么必然。所以,一個人用盡他最大的努力,保存并保衛(wèi)他的身體及其器官,使之不受死亡和不幸事件的侵害,這既不荒謬,又不應受指責,也不違背真正的理性的命令??梢哉f,不與真正的理性相悖,就是按照正義和權利去行事的?!雹冢塾ⅲ莼舨妓?《論公民》,應星、馮克利譯,貴州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7頁。
霍布斯認為:“自然使人在身心兩方面的能力都十分平等,以致有時某人的體力雖則顯然比另一個人強,或是腦力比另一個人敏捷;但這一切總加在一起,也不會使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大到使這人能要求獲得人家不能像他一樣要求的任何利益,因為就體力而論,最弱的人運用密謀或者與其他處在同一種危險下的人聯合起來,就能具有足夠的力量來殺死最強的人?!雹郏塾ⅲ莼舨妓?《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92頁。至于智力,因為它往往是經驗的化身,等長的時間通常可以使人們在從事同樣的事物中獲致等量的經驗,所以人與人在智力方面著實是相當平等的。
從能力上的平等出發(fā),就會產生欲望滿足的平等。因此,當任何個人若想取得同一東西而卻不能同時享有時,彼此就會成為仇敵。他們或出于自我保全或出于獲取利益或為了求得名譽。①自然人不擇手段自我保全的權利基礎就是霍布斯的自然權利?!耙驗樽匀粰嗬某鰣龊痛嬖诰鸵馕吨匀粻顟B(tài),意味著沖突和戰(zhàn)爭。自然權利堅硬的暴力內核必須經受文明的洗禮。政治就是一場文明行為。從自然狀態(tài)向政治社會的轉變,是對自然尤其是人的自然的降低,卻是對作為馴化暴力的政治的肯定。自然權利必須經受實質轉化,祛除暴力特征,摒棄戰(zhàn)爭權利,實現規(guī)訓和服從,成為受到國家保護、獲得法律承認的政治權利?!眳⒁娡趵?《從政治哲學角度看自然權利的力量》,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1年第1期。在他們之間充斥著競爭、猜疑和榮譽。由于欲望的瘋狂性、能力的平等性以及資源的有限性,自然人在達到這些欲望的過程中,彼此都力圖征服抑或摧毀對方。這種自然狀態(tài)下的絕對平等實際上是“殺戮能力的平等”。②[美]阿倫特:《馬克思與西方政治思想傳統》,孫傳釗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6—37頁。在這種自然狀態(tài)中,最合理的生存之道就是“先下手為強”,亦即“用武力或機詐來控制一切他所能控制的人,直到他看到沒有其他力量足以危害他為止”③[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93頁。。虛榮自負的人篤信自己比別人更優(yōu)越,但是這無法得到他人認可,相反還會蒙受輕怠和蔑視。受到輕怠的一方,心存芥蒂,睚眥必報。沖突伊始并不是以死亡為目標,而是以制服敵手為目標。沖突過程中,人身傷害,肉體痛苦,喚起了對喪失生命的恐懼。恐懼減緩了憤怒,使蒙受輕怠的恥辱退卻到次要位置,但是復仇的欲念,頃刻間轉化為憎恨。懷恨者此時要做的,已經不再是揚眉吐氣,而是置敵于死地。經歷一番殊死搏斗,他雖得償所愿地置敵于死地,但這只是須臾之快。因為人人都是他的敵人,他剛殺死第一個敵人,旋即面對來自別人的同樣危險,并循環(huán)往復?!案鼮橹匾氖?,在霍布斯的論述中,所強調的一直都是‘相互的恐懼’,即處于‘致命的平等’狀況下的個人之間彼此的恐懼。公民社會之中固然‘人對人是上帝’,但一旦公共權威不復存在,即會出現‘人對人是狼’的局面?!雹芸仔路?《霍布斯論恐懼:由自然之人走向公民》,載《政治思想史》2011年第1期。因而,“人們相互恐懼的原因,部分在于他們自然的平等,部分在于他們想彼此加害。因此,我們就無法預期可以從別人那里獲得安全或確保我們自己的安全。我們打量任何一個成人,都看到,人的身體結構是多么的脆弱,若果失去了它,人所有的力量、活力和智慧都會隨之而去。而哪怕是一個體質最弱的人,要殺掉比他強壯的人又是多么的容易。無論你對自己的力量有什么樣的信心,你都完全無法相信你天生比其他人強”①[英]霍布斯:《論公民》,應星、馮克利譯,貴州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頁。。
由此可知,在沒有公共權力讓大家懾服之時,人們便處在每一個人對每一人的戰(zhàn)爭狀態(tài)中。自然人始終處于恐懼的包圍中,他們恐懼自己的財產被人搶走,恐懼自己的妻兒被人掠去,恐懼自己的生命遭受侵犯。而“最糟糕的是人們不斷處于暴力死亡的恐懼和危險中,人的生活孤獨、貧困、卑污、殘忍而短壽”②[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95頁。。
綜上所述,自然人處身于自然狀態(tài)下的恐懼生活慘不忍睹。因而這種生存狀況需要被超脫?!耙磺星楦兄凶顝娏业哪耸菍λ劳龅目謶?,更具體地說,是對暴死于他人之手的恐懼;不是自然,而是自然的可怕對頭——死亡,提供了最終的指南。然而此種死亡依然是人對之能夠有所作為的,亦即是人們可以避開或進行報復的死亡。死亡取代了目的?;蛘撸瑸榱吮3只舨妓顾枷氲暮煨?,我們可以說,對于死于暴力的恐懼最深刻地表達了所有欲求中最強烈、最根本的欲求,亦即最初的、自我保全的欲求?!雹郏勖溃萘袏W·施特勞斯:《自然權利與歷史》,彭剛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184—185頁。
自然人為了擺脫這種自然恐懼狀況,一方面依靠理性,另一方面依靠激情?!霸诨舨妓箍磥?,正確的理性不是一種永不出錯的能力,而是一種特殊而真實的推理行為,這種推理行為與智慧相去甚遠。”④[美]曼斯菲爾德:《馴化君主》,馮克利譯,譯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168頁。而推動自然人擺脫恐懼狀況的激情首先是“對死亡的恐懼”?!斑@種對死亡的恐懼,就其起源而論,是先于理性的,就其作用而論,卻是理性的;根據霍布斯的學說,正是這種恐懼,而不是自我保存的理性原則,才是國家以及隨之而來的全部道德的根源?!雹荩勖溃萘袏W·施特勞斯:《霍布斯的政治哲學》,申彤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0—21頁。此時,“自然狀態(tài)的恐怖驅使充滿恐懼的個體聚集到一起;他們的恐懼上升到了極點;這時,一道理性閃光閃現了,于是乎,新的上帝突然間就站在我們面前”①[德]施密特:《霍布斯國家學說中的利維坦》,應星、朱雁冰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8—70頁。。而這個新的上帝就是利維坦?!霸诨舨妓鼓抢?,自然狀態(tài)是一種反常處境,其正?;┯性趪抑胁拍艿靡詫崿F。國家是一個理性的王國,它把戰(zhàn)爭狀態(tài)改變成國家公民間的和平共存。”②[德]施密特:《政治的概念》,劉宗坤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45頁。
霍布斯認為利維坦的創(chuàng)造有兩種方式:一種方式是“按約創(chuàng)造利維坦”;一種方式是“以力取得利維坦”。“按約創(chuàng)造利維坦”最根本的前提是人們的同意。其過程大致是“當一群人確實達成協議,并且每一個人都與每一個其他人訂立信約,不論大多數人把代表全體的人格的權利授予任何個人或一群人組成的集體時,贊成和反對的人每一個人都將以同一方式對這人或這一集體為了在自己之間過和平生活并防御外人的目的所作為的一切行為和裁斷授權,就像是自己的行為和裁斷一樣”③[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133頁。。締結社會契約的每一個人都得承認這人或集體,并放棄他們自己的權利,把它授予這人或集體,但條件是其他人也把自己的權利拿出來授予他,并以同樣的方式承認他的一切行為。④對于社會契約問題,盧梭亦有著精到的論述。具體參見于浩、張洪亮:《立法的技藝——基于〈社會契約論〉的思想史考察》,載付子堂主編:《經典中的法理》第6卷,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
與之相對應,“以力取得利維坦”即利維坦是以武力得來的?!八^以武力得來就是人們單獨地、或許多人一起在多數意見下,由于畏懼死亡或監(jiān)禁而對握有其生命與自由的個人或議會的一切行為授權?!雹荩塾ⅲ莼舨妓?《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153頁。這種方式根源于自然狀態(tài)中,自然人擁有的力量差異,弱肉強食,由于對強力的恐懼,力量大者因此成為主權者,力量小者不得不淪為臣民。
“按約創(chuàng)造利維坦”雖然最初源于人們的同意,但利維坦的實際統治力卻同“以力取得利維坦”一樣取決于人們對于死亡的恐懼,可見這兩類國家的產生,都是建立在人們出于恐懼而服從的基礎之上。國家的起源是出自對死亡的恐懼,也就是出自情感上的對死亡不可避免的,因而是必然的和確定無疑的厭惡。這個恐懼是一種相互的恐懼,是每個人對每個他人作為自己的潛在謀殺者所懷有的恐懼。此外,當我們對比理性與恐懼對于國家建構的作用時,霍布斯認為,即使我們窮盡一切情況,理性的說服力對于國家的建構仍然非常有限,因此人們服從主權者的根本原因不過是對主權者的恐懼。①“一個人為什么要服從公民社會的主權者或國家?按照霍布斯的思路,我們可以總結出兩個原因:其一是自愿,其二是被迫。從前者說,一個人在公民社會中雖然不可能獲得占用和統治一切的自然權利,但他的自我保存和安全的政治權利卻能夠得到保障,所以出于理性的計算,他會自愿地服從主權者的統治。從后者說,一個人即使不愿意服從主權者的意志或法律,但他根本沒有權力同主權者或國家的權力進行對抗,所以只能被迫服從??紤]到理性的說服力對人來說始終非常有限,那么我們就有足夠的理由認為,一個人服從主權者或國家權力的根本原因仍然不過是對權力本身的崇拜和恐懼。”參見吳增定:《霍布斯與自由主義的“權力之惡”問題》,載《浙江學刊》2006年第3期。
自然人為了擺脫對暴死的恐懼,維護對生命的保全,在理性和恐懼的雙重作用下,相互訂立契約,放棄致命的平等與絕對的自由。但是,這個所有人相互間的契約此時僅僅停留在言詞的層面上,頂多是一種“無政府主義的社會契約”。②[德]施密特:《霍布斯國家學說中的利維坦》,應星、朱雁冰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0頁。這種契約僅僅具有言詞上的約束,而言詞的約束又總是過于軟弱無力,根本不足以使人履行契約?;舨妓拐J為,在人的本性之中,只有兩種助力可以加強言詞的約束力:一種是對食言所產生的后果的恐懼,另一種是因守約而感到的光榮。而后一種情形在追求自我保全、利益和榮譽的人中極為罕見。因此,可以依靠的就僅??謶至??!拔覀儼凑瘴覀兊南MS以諾言;我們根據我們的畏懼信守諾言?!雹郏勖溃萘袏W·施特勞斯:《霍布斯的政治哲學》,申彤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4—5頁。如果沒有某種強制力量的恐懼心理存在,訂約者必定會要么出于野心、貪欲、憤怒等激情違反契約,要么會時刻處于恐懼對方失約的心理陰影下,而這兩種情形都必然導致契約的失效?!盎舨妓钩姓J,在放棄自然權利、建立國家之后,在國家的絕對權力的嚴格統治之下,人們的生活不可能是很愉快的,不可能是完美的。但是,這種國家統治之下的不愉快比自然狀態(tài)下由戰(zhàn)爭和災難所導致的悲慘境遇要好一些,人們只能在自然狀態(tài)和國家統治這兩種情況中進行比較和選擇。他指出,這一契約之所以有約束力并不是由于其本質,而不過是由于畏懼毀約后所產生的某種有害后果。他實際上認為國家是一種必要的惡,是為了避免更大的惡,國家因此是一種功利主義的產物。”①蘇力:《從契約理論到社會契約理論——一種國家學說的知識考古學》,載《中國社會科學》1996年第3期。
從此人們恐懼的對象由自然狀態(tài)中,任意的且不確定的自然人變成了惟一的且確定的利維坦。利維坦的誕生并沒有消除恐懼,因為“霍布斯的利維坦進行統治,只能是通過公民對利維坦的恐懼感,而不是通過具體的政府為達到其目的而依靠或向往的品質?!雹冢勖溃萋狗茽柕?《馴化君主》,馮克利譯,譯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198—199頁。通過利維坦的巧設,霍布斯完成了以恐懼替代恐懼的創(chuàng)設——前一個恐懼是以利維坦及其絕對權力為依托的確定性強制;而后一個恐懼則是指自然狀態(tài)中人們對繁衍生息的不確定性迫害。通過這一替代,人們徹底擺脫了對暴死的恐懼,他們從此僅受主權者的庇佑與管轄?!敖⒄紊鐣m然不能一勞永逸地從根本上解決人生困境,然而自然狀態(tài)普遍化的全面恐懼畢竟得以消弭,公民放棄了自然之人的恐懼與焦灼,換取一種非常特定化的恐懼——害怕死于主權者的司法之劍底下?!雹劭仔路?《霍布斯論恐懼:由自然之人走向公民》,載《政治思想史》2011年第1期。
在《利維坦》最重要部分的結尾,霍布斯重申,“寫到這里為止,我已說明了人類的天性,他們由于驕傲和其他激情被迫服從政府;此外又說明了人們的統治者的巨大權力,我把這種統治者比之于利維坦;這比喻是從《約伯記》第四十一章最后兩節(jié)取來的,上帝在這兒說明了利維坦的巨大力量以后,把他稱為驕傲之王。上帝說:在地上沒有像他造的那樣無所懼怕。凡高大的、他無不藐視、他在驕傲的水族上作王”④[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248—249頁。。在利維坦與國家之間作比較所昭示的第三個因素,不是任何強大的力量本身,而是能制服睥睨一切人的那個強大的力量。把國家跟利維坦相類比,是因為只有它才是那些唯我獨尊的自然人的國王。從長遠看,只有國家才能制服驕傲;而人的自然欲望是驕傲、野心和虛榮自負。除此之外國家確實沒有別的理由存在。而國家之所以有如此之威力,全系于其主權恐懼。
令人驚愕的是,雖然霍布斯處心積慮、百般周折地企圖通過以主權恐懼替代自然恐懼實現自我保全。但是,許多情形已經表明,身體的恐懼比之于上帝的恐懼,其力量微乎其微。只要人們還信仰不可見的力量,也即只要他們還受到對于實在的真實性質的幻覺的支配,對于不可見的力量的恐懼就比對于暴死的恐懼更加強烈。只有人們得到啟蒙,對于暴死的恐懼才會充分發(fā)展。這就有待于一種取向上的徹底轉變,此種轉變只有由世界的祛魅,知識的傳播或者大眾的啟蒙才能帶來。只有通過對大眾的啟蒙,才能實現霍布斯以主權恐懼替代自然恐懼,建構利維坦,實現自我保全的偉大事業(yè)。
(初審編輯 顏麗媛)
Hobbes's“Fear”:with Sovereignty Fear Replacing Natural Fear
Zhang Hongliang
*張洪亮,山東大學法學院法學理論專業(yè)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