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晶
《刺客》背后的信與理
水 晶
看完這一輪的《刺客》,完全是一次意外的驚喜。六年前在首都劇場看的那版,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這次再進場,僅僅是因為正好有事路過,順便一看,沒想到,卻幾乎感覺是另一部戲。
演戲絕對是化學(xué)反應(yīng),而不是數(shù)學(xué)里的1+1=2。一個元素發(fā)生了變化,整體都發(fā)生了變化。最值得說一下的,首先是高亞麟。我看過他之前的《說客》、《伊萬諾夫》和《隆福寺》,三部戲當(dāng)中,《說客》是久別舞臺的回歸,他跟在濮存昕背后,有點亦步亦趨的服從與茫然。
“跟著走”的高亞麟在《伊萬諾夫》里的表現(xiàn)已有進步,但那不是一個特別出戲的角色,他的嘟囔和臃腫算是完成了角色素描的線條,基本清晰,但深度有限。在劇中大提琴也拉得差強人意,可是他聽得進批評,有一次我在微博上說這活兒得練,后來人家就真曬了在化妝間里練琴的照片。再后來我又看了一場,還真進步了。這樣的演員,已經(jīng)是可造之材。
《隆福寺》中,他在里面的表現(xiàn),倒也不算丟分。只是可惜了作為主角出現(xiàn)的第三部戲,還是沒能有大的進步,這對表演者來說,是個坎,必須逾越。我聽說高亞麟在初接手《刺客》時,相當(dāng)不在狀態(tài)。舞臺上除了他,全是老班底,只有他被指揮著該站那兒、該怎么演。去德國的演出,完全是描紅似的完成任務(wù),角色的基礎(chǔ)在哪兒?心理依據(jù)是什么?全然不曉,演得相當(dāng)不痛快,幾乎決定要終止這個任務(wù)了。
“大導(dǎo)”林兆華自然還是有他的魅力,對待媒體時,這老頭兒常常不太肯說好聽的。但說服演員,他真有一套,反正高亞麟一定是聽進去了,才肯硬著頭皮繼續(xù)把戲演下來。而且,不光是演,他真下功夫了。“大導(dǎo)”沒時間細排,他就自己拉著濮哥抽空琢磨,豫讓這個角色得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為什么要去一根筋地殺趙襄子?對于趙襄子和他之前的“主人”,為什么豫讓會有如此不同的態(tài)度?大的定位之下,可能還包括這個人該怎么走路、怎么吃飯、怎么說話,諸多必須落實到人物行動上的角色細節(jié)。
我想大概就是這種“往心里去”的功夫,重新賦予了這一版的“豫讓”以令人信服的意義。他不是油滑之輩,也非逐利之徒,他有點兒二,有點兒笨,但也有基本的尊嚴和人格。涂面之后二度行刺時,他混在“民工”隊伍里,卻因為不肯隨大家一起奪食而被人“認”了出來。饅頭打在他身上,他不是不餓,但“不食嗟來之食”的古訓(xùn),讓這個以門客為職業(yè)生涯的人倔強地不肯低頭。
看到這種地方,心里就難免有小小的觸動。在這個時代,刺客的精神已經(jīng)離我們很遠,但潔身自好、不肯與施暴者同路,卻離我們很近。這種小小的心理潔癖,大概是“士”之精神的基本構(gòu)成基因。只有理解了這種基礎(chǔ)選擇,才能在精神上向“豫讓”們更靠近一步。
當(dāng)然,作為導(dǎo)演的林兆華,對于這種“士為知已者死”的愚忠精神是嗤之以鼻的,所以在他眼里,趙襄子雖然并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帝王,但豫讓可絕對是個如假包換的笨蛋。也可能是這種價值取向,使得整部戲在排演時,都充斥著對豫讓揮之不去的嘲諷之意。有趣的現(xiàn)象是,似乎劇中的兩位主角,都沒有那么簡單地接受導(dǎo)演的這個觀點。相反,你在濮存昕的表演里,可以看到這位貌似明君的人同樣有殘忍的一面,也可以看到他對作為對手的“豫讓”,有一種真切的尊重與敬意,而對于絺疵這個“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的人物,他則顯示了某種輕蔑。
高亞麟所演繹的豫讓,并沒有止步于這個人物的對與錯、蠢或精。他努力試圖去呈現(xiàn)這樣一個在精神層面和智力層面可能并不完美的人物,讓他的憨厚來支持他的魯莽,用笨拙來解釋為什么不肯逢迎。他獨步于舞臺時,心中的深重與腳步的堅定,是“演”不出來的。
我們在美化或丑化歷史人物的時候,常常不可避免地帶著自身所處時代的角度與觀點限制?;蛟S刺客也沒什么了不起,他只是比普通人更情緒化、并更始終如一地堅持著那個情緒化的選擇——有人將它定義為承諾,有人將它定義為“信”。時代更迭,歲月流轉(zhuǎn),有些故事一代代流傳下來,縱然今日我們會覺得他傻,卻也不得不承認這故事流傳背后,有另一種不滅的價值在閃爍——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可能為了不那么值得的一件事在堅持,而堅持本身,亦是價值。
所以再看《刺客》,除了滿臺的默契與好看之外,也重新發(fā)現(xiàn)了徐瑛劇本的魅力、譚盾音樂的細膩、濮哥配戲的用心,更發(fā)現(xiàn)了一個肯在舞臺上下堅持用功的演員高亞麟,他的成長令我堅信:演員身上的功力,是要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半點兒都懶都偷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