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劍兵

(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宜昌 443002)

《樵史通俗演義》是清初一部頗具影響的時事小說。一方面它對一些史書產(chǎn)生重要影響，如欒星所言:“經(jīng)通檢，計六奇《明季北略》，凡撮錄本書數(shù)十事;《明季南略》于弘光時事亦頗撮錄。其他如《平寇志》、《懷陵流寇始終錄》、《南明野史》、《小腆紀年》等書直接或間接采錄本書史料亦夥?！保?］另一方面，它又對昆曲的經(jīng)典之作《桃花扇》產(chǎn)生重要影響。我們可以從三方面窺之:一是《桃花扇》每出均標明時間，與《樵史通俗演義》標明時間不無關(guān)系;二是孔尚任將“無名氏《樵史》(按:即《樵史通俗演義》)”列《桃花扇考據(jù)》之首，可見其對戲劇之影響之大;三是采錄于《樵史通俗演義》的故事情節(jié)計有“二十四段”，即自甲申年(崇禎十七年，順治元年，1644)四月十三日的“議立福王”至乙酉年(弘光元年，順治二年，1645)五月初九日的“弘光帝夜出南京”。換言之，《樵史通俗演義》第三十二回至四十回描寫的重大弘光朝事，悉數(shù)為《桃花扇》所改編。那么，《桃花扇》在改編過程中有什么樣的特點呢?筆者試從以下幾方面論述之。

一、增刪小說中的故事情節(jié)

《桃花扇》在改編《樵史通俗演義》中的故事情節(jié)時，主要采用增加、刪改等方式。首先來看增加情節(jié)的方式?！堕允吠ㄋ籽萘x》在描寫弘光朝事時，總體上于史有據(jù)，如第三十四回回末評點云:“字字實錄，可為正史作津筏?！辈贿^，作者根據(jù)情節(jié)的需要分別作了詳略不同的處理。如“迎駕”一節(jié)，小說第三十二回僅有兩句描寫:“(甲申年四月)二十八日，(徐)鴻基、(韓)贊周及御史陳良弼、朱國昌帶領(lǐng)儀仗，迎福王于江浦。二十九日，凡南京各官，迎見于龍江關(guān)?！庇秩纭安渡琰h”一節(jié)，小說第三十四回描寫亦極為簡略，敘阮大鋮往水西門查禁蔡益所書坊，蔡益所被捕，后傾家營脫，患病身死。吳應(yīng)箕親見其被捕，連夜回貴池并逃往廣東，文震孟亦掛冠出京。這些在小說中頗為簡略的情節(jié)，被《桃花扇》改編后，則顯得很是曲折，分別以整出的篇幅來敷演之。如第十五出《迎駕》即根據(jù)小說中僅有的兩句描寫改編而成，但其并沒有在迎駕場面上作過多渲染，而是重點突出了阮大鋮、馬士英迎駕的迫切心情與丑惡嘴臉，馬、阮合唱云:“趁斜陽南山雨收，控青驄煙驛水郵，金鞭急抽，金鞭急抽，早見浦江云氣，楚尾吳頭。應(yīng)運英雄，虎赴龍投，恨不的雙翅颼颼，銀燭下，拜冕旒?！贝顺隹偱?“此折有佞無忠，陰勝于陽矣。描畫擁戴之狀，令人失笑，史公筆也?！保?］54再如第二十九出《逮社》是根據(jù)小說第三十四回的描寫改編而成，其中僅有兩個情節(jié)與小說相同，即阮大鋮往蔡益所抓捕復(fù)社成員及蔡益所被捕后又釋放，而傳奇增加情節(jié)，并改變了事件的結(jié)局。

傳奇除增加小說描寫的故事情節(jié)外，還刪簡了小說中的某些故事情節(jié)。以“選淑女”為例。這一故事情節(jié)在小說第三十六回中幾乎占有一半的篇幅，描寫頗為周詳。阮大鋮出于掌權(quán)的政治目的，欲選三名淑女以控制弘光帝，于是派太監(jiān)田壯國前往杭州一帶挑選淑女。而蘇杭一帶的百姓避之唯恐不及，出現(xiàn)了“嫁的娶的日夜不停，路人為之擠塞”的反?，F(xiàn)象。在杭州時，在常秀才巧妙周旋下，其女才得以逃過一劫。最后，選中兩名小戶人家的女兒，加上先前選中的一名，計三名，被送往南都。至此，擾民一方的“選淑女”鬧劇告一段落。從這一描寫我們可以看出，小說著重突出阮大鋮的專權(quán)、弘光帝的昏庸，從而體現(xiàn)了弘光朝腐敗的一面。但是，傳奇在采錄這一情節(jié)時，明顯對小說原有的情節(jié)進行相應(yīng)地改動與簡化。在第二十五出《選優(yōu)》中，弘光帝首先提出要選淑女，以“冊立正宮”，以消除“端居高拱”之悶。而執(zhí)行這次選淑女任務(wù)的，并非小說中的太監(jiān)田壯國，而是禮部尚書錢謙益，且“選淑女”事僅有一句交待，“那禮部錢謙益，采選淑女，不日冊立”。

另外，“南渡三疑案”中的偽太子案、童妃案，小說中都作了較為詳盡的描述，而傳奇在改編時都作了較為簡化的處理，僅在阮大鋮的旁白(第三十二出《拜壇》)中涉及。由此可見，傳奇對小說中的故事情節(jié)簡化之一斑。

從上述傳奇對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的增刪，我們大致可以看出，傳奇在采錄小說中的故事時，并非一味地全盤照錄，而是具有一定的選擇性，突出那些更具有舞臺效果的情節(jié)，而簡化那些情節(jié)曲折卻缺乏舞臺效果的故事。

二、添加小說中沒有的侯方域因素

《樵史通俗演義》幾乎沒有涉及侯方域，更沒有侯方域參與的故事情節(jié)。而《桃花扇》在采錄《樵史通俗演義》時，諸多情節(jié)加入了侯方域因素，甚至將其設(shè)置成故事情節(jié)的貫穿者。這也是《桃花扇》對《樵史通俗演義》改編的一個重要特色。

首先來看“議立福王”事。

小說第三十二回較為簡約地交待了這一故事情節(jié):1、南京官員在國公徐鴻基宅商議未果;2、馬士英移書史可法，要立福王;3、四月十三日朝廷會議，吏科給事中李沾斷然決定迎立福王?！短一ㄉ取吩诓射涍@一情節(jié)時，主要針對馬士英移書史可法事進行了充分地發(fā)揮，并加入侯方域因素。按照傳奇第十四出《阻奸》描寫，史可法原本準備答應(yīng)馬士英迎立福王事，但避難于此的侯方域卻列出福王的“三大罪，五不可立”，于是史可法改變態(tài)度，并授意侯方域回復(fù)馬士英書信，不同意迎立福王。據(jù)此出眉批稱:“三大罪，五不可立之論，實出周仲馭(按:即周鑣)、雷介公(按:即雷縯祚)，侯生述之耳?！保?］50從傳奇在此出中對小說的改編，我們可以看出，傳奇通過移花接木的方式，著重突出了侯方域在“阻奸”斗爭中的作用，從而也使這場“議立福王”的政治斗爭演變成一場賢奸之爭。

接下來，再來看“高杰被殺”事。

小說第三十四回描寫了這一情節(jié):1、高杰降明時殺死許定國全家老小，僅許定國只身逃脫;2、弘光時，二人同朝為官;3、弘光元年(1645)正月初十，駐守睢州的許定國伺機殺死前來宴會的高杰。小說描寫許、高間的殘殺，實際上是當時的南明政權(quán)內(nèi)部邊將間內(nèi)訌的縮影。傳奇第二十六出《賺將》是對小說這一情節(jié)的敷演。不過，傳奇在這一出中并未交待高杰殺許定國一家老小事，而只是強調(diào)高杰面責許定國而引起二人之間的矛盾。當時受命于史可法監(jiān)軍防河的侯方域，看出其中的端倪，力諫高杰不要前往駐守睢州的許定國營，而高杰執(zhí)意前往，并在宴會上幾番刁難，最終被殺。在這一情節(jié)上，傳奇相對于小說而言有這樣幾點值得注意:1、更改了許、高間恩怨因由;2、增加了侯方域勸諫情節(jié);3、增加了高杰在宴會上刁難的細節(jié)描寫。特別是侯方域勸諫情節(jié)的設(shè)置，為故事的結(jié)局埋下了伏筆。

最后，再來看“捕社黨”事。

小說第三十四回描寫了這一故事情節(jié):1、阮大鋮乘轎探訪位于水西門的蔡益所書坊;2、吳應(yīng)箕連夜回貴池，并逃往廣東;3、文震孟掛冠出京。傳奇第二十九出《逮社》在改編小說這一情節(jié)時，一方面增加了小說中沒有的情節(jié)，如蔡益所對其書坊的介紹、侯方域造訪書坊、陳貞慧與吳應(yīng)箕同在書坊等，另一方面還改變了小說情節(jié)中的結(jié)果，如小說中的吳應(yīng)箕逃出南京，而傳奇中的吳應(yīng)箕則與侯方域、陳貞慧一起被逮入獄。另外，傳奇刪除了小說中的文震孟掛冠出京事。傳奇在這一情節(jié)上對小說的增刪與改動，明顯增加了阮大鋮與復(fù)社成員之間的矛盾沖突，而侯方域在這一沖突中又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另外，左良玉興起討伐馬阮集團，除“清君側(cè)”之名外，還有解救身陷囹圄的侯方域等人之意。而這一情節(jié)卻是小說所沒有敘及的。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桃花扇》在改編《樵史通俗演義》中的諸多故事情節(jié)時，增加了侯方域因素，這一方面與傳奇以侯方域為男主人公有關(guān)，諸多情節(jié)必須要有侯方域的參與;另一方面與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需要有關(guān)，情節(jié)中加入了侯方域因素可以使諸多故事情節(jié)更加連貫、更具觀賞性。

三、強化小說中的人物沖突

小說常常以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引人入勝，而戲劇則往往以激烈的人物間沖突為主要追求目標?！短一ㄉ取吩诟木帯堕允吠ㄋ籽萘x》中的故事情節(jié)時，強化人物間的戲劇沖突是其另外一個重要特點。綜觀這些戲劇沖突，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馬阮集團與復(fù)社成員間的沖突?！堕允吠ㄋ籽萘x》在描寫弘光朝事時，諸多情節(jié)亦涉及馬阮集團與東林余緒及復(fù)社成員之間的矛盾，如馬阮集團借翻“逆案”、“順案”、“南渡三疑案”等打擊東林黨人與復(fù)社成員，但在這方面表現(xiàn)并不十分明顯。然而，這些故事被《桃花扇》改編后，馬阮集團與復(fù)社成員之間的戲劇沖突更加凸顯出來。如“議立福王”事在傳奇中，表面上是史可法與馬士英在迎立福王與否事上的矛盾，實質(zhì)上則是復(fù)社成員侯方域與馬士英之間的戲劇沖突，作者將周鑣、雷縯祚所謂“三大罪，五不可立”之論移植到侯方域身上，更加突顯了侯、馬間強烈的戲劇沖突?！洞纭芬怀鰟t表現(xiàn)了阮大鋮與復(fù)社成員侯方域、吳應(yīng)箕、陳貞慧間的一次正面交鋒，地點即在蔡益所書坊。此出中的【前腔】高度概括了這一戲劇沖突:“兇兇的縲絏在手，忙忙的捉人飛走，小復(fù)社沒個東林救，新馬阮接著崔田后?？皯n!昏君亂相，為別人公報私仇。”［3］187由此觀之，突顯馬阮集團與復(fù)社成員間的戲劇沖突，實質(zhì)上顯現(xiàn)了當時賢與奸之間的矛盾沖突。

第二，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成員之間的沖突。這種沖突主要有:馬阮與史可法、左良玉、王之明、童氏等之間的沖突，高杰與許定國之間的沖突，黃得功與左良玉父子之間的沖突等。這些沖突在《樵史通俗演義》亦有所表現(xiàn)，不過，《桃花扇》在改編時更加突出罷了。如第十四出《阻奸》中馬士英與史可法之間書信的一來一往，體現(xiàn)了二人在是否擁立福王事上的沖突;第二十六出《賺將》中高杰與許定國為個人恩怨而相互殘殺;第三十一出《草檄》中左良玉以“清君側(cè)”之名興師討伐馬阮;第三十二出《拜壇》中馬阮認定王之明為偽太子、童氏為偽妃，并系之囹圄;第三十四出《截磯》中黃得功與左良玉父子在坂磯的軍事沖突。在這些沖突中，《賺將》與《截磯》表現(xiàn)最為突出。在《賺將》中，高杰未聽侯方域的勸諫，欣然前往睢州赴許定國設(shè)下的“鴻門宴”，在宴會上以元帥自居，對酒、菜等多番挑剔，最后被許定國的部下斬殺于刀下。這種頗為驚心動魄的沖突場面，顯現(xiàn)了兩位南明邊將之間的生死斗爭?！督卮墶穭t顯示另一番邊將之間的軍事斗爭。左良玉以“清君側(cè)”之名于武昌興師討伐馬阮，在坂磯與黃得功相遭遇，雙方互有傷亡。這一出除表現(xiàn)黃、左之間的軍事沖突外，還表現(xiàn)了左良玉父子之間的沖突，誠如左良玉旁白云:“俺左良玉領(lǐng)兵東下，只為剪除奸臣，救取太子。叵耐兒子左夢庚，借此題目，便要攻打城池，妄思進取。俺已嚴責再三，只怕亂兵引誘，將來做出事來;且待渡過坂磯，慢慢勸他?！保?］218后來左夢庚果然自破九江城，陷左良玉于反叛境地。最后，左良玉因此病逝。

從上述弘光朝不同人物間的沖突，我們可以看出，一方面它們增強了舞臺表演效果，另一方面它們也體現(xiàn)弘光朝內(nèi)部的種種亂象。

第三，弘光政權(quán)與清廷之間的沖突。這種沖突在小說與傳奇中主要表現(xiàn)為史可法在揚州校場瀝血誓師。傳奇第三十五出《誓師》即根據(jù)小說第三十九回“史閣部血淚誓師”的情節(jié)改編而成。不過，傳奇在改編時重點突出了史可法在誓師前后的人心向背。在誓師前，軍心動搖、人心思降。我們且看傳奇對史可法聽聞的描寫:

〔聽介〕〔內(nèi)作怨介〕北兵已到淮安，沒個瞎鬼兒問他一聲;只舍俺這幾個殘兵，死守這座揚州城，如何守得住。元帥好沒分曉也!……〔又聽介〕〔內(nèi)作恨介〕罷了，罷了!元帥不疼我們，早早投了北朝，各人快活去，為何盡著等死?！灿致牻椤场矁?nèi)作怒介〕我們降不降，還是第二著，自家殺搶殺搶，跑他娘的。只顧守到幾時呀!［3］222

史可法根據(jù)這一危及形勢，斷然血淚誓師，可謂感天地、泣鬼神，軍心亦得到前所未有的統(tǒng)一。我們再看傳奇的描寫:

〔眾起介〕〔外吩咐介〕你們?nèi)笋R，一千迎敵，一千內(nèi)守，一千外巡?！脖姟呈?〔外〕上陣不利，守城?！脖姟呈?〔外〕守城不利，巷戰(zhàn)?！脖姟呈?〔外〕巷戰(zhàn)不利，短接。〔眾〕是!〔外〕短接不利，自盡。〔眾〕是!〔外〕你們知道，從來降將無伸膝之日，逃兵無回頸之時。〔指介〕那不良之念，再莫橫胸;無恥之言，再休掛口;才是俺史閣部結(jié)識的好漢哩?！脖姟呈?［3］224

這種前后人心向背的強烈對比，一方面是顯示史可法善于把握軍心、善于引導軍心;另一方面也顯示弘光軍民在心靈深處仍然保持著對清廷同仇敵愾的心理。而小說在描寫這一情節(jié)時，主要強調(diào)史可法部下向南京方面乞求救兵，沒有運用前后對比的方法來突出人心向背的轉(zhuǎn)變。

綜上所述，《桃花扇》在改編《樵史通俗演義》中弘光朝事時，一方面保留了小說中原有的基本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沖突，另一方面又增加了小說中未曾出現(xiàn)的人物與情節(jié)，特別是侯方域因素。另外，小說的人物沖突在傳奇中也得到很好的強化。概言之，改編后的傳奇在藝術(shù)成就上大大超過小說，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亦是清初諸多改編戲劇最為成功的范例之一。

［1］欒 星.《樵史通俗演義》贅筆［M］//明清小說論叢(第四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6:106.

［2］孔尚任.桃花扇［M］.吳書蔭校點.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3.

［3］孔尚任.桃花扇［M］.王季思等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