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聚航

（江西警察學院， 江西 南昌 330103）

一、運輸毒品罪的立法現(xiàn)狀與問題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347條規(guī)定，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無論數(shù)量多少，都應當追究刑事責任，予以刑事處罰。該條第2款規(guī)定，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有下列情形之一的，處十五年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并處沒收財產(chǎn)。據(jù)此，《刑法》第347條中的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罪是選擇性罪名。從幾種行為的關系來看，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四類行為之間是并列的關系，亦即四種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大體是相當?shù)?。因為在刑法上，只有具有社會危害性相當?shù)男袨?，才可以被并列?guī)定在同一條款之中。此類做法在我國刑法中并不鮮見，如《刑法》第20條第3款關于無過當防衛(wèi)的規(guī)定是：對正在進行行兇、殺人、搶劫、強奸、綁架以及其他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衛(wèi)行為，造成不法侵害人傷亡的，不屬于防衛(wèi)過當，不負刑事責任。如果要對此處的行兇進行解釋，則必須結合殺人、搶劫、強奸、綁架等具體行為的性質(zhì)和程度來理解。否則將一般的毆打行為也理解為行兇，則勢必會導致正當防衛(wèi)權利的過度濫用，從而違背刑法對正當防衛(wèi)制度設計的立法初衷。易言之，此處的行兇，是指在性質(zhì)上和其并列的殺人、搶劫、強奸、綁架行為具有同質(zhì)性，即都屬于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在程度上，此處的行兇，是指對人體安全構成嚴重侵害或威脅的暴力行為。唯有如此，才能夠?qū)π袃吹男袨檫M行限制性的規(guī)定，從而更加符合有關正當防衛(wèi)的立法精神。同理，具體到《刑法》第347條而言，如果撇開立法合理性與否不論，對“運輸”進行解釋的話，那么此處的運輸毒品和走私、販賣、制造毒品的性質(zhì)是一樣的，因此，刑法對上述行為配備了相同的法定刑。但此種理解不僅不符合實踐中運輸毒品的實際情況，而且也難以為人們所接受。以攜帶型運輸為例，實踐中經(jīng)常查獲到邊境地區(qū)的農(nóng)村婦女或者大學生為了幾百元，而將他人轉交的毒品，通過自身攜帶的方式，轉移到其他地方。從行為方式上來看，其行為完全符合運輸?shù)奶卣?，并且其主觀上亦明知所運物品為毒品，但如果將其與走私、販賣、運輸毒品同等處理，則明顯違背罪刑均衡原則。首先，其行為的社會危害性顯然要小于通過物流進行毒品交易的走私行為，也小于以營利為目的的販賣毒品行為和將毒品原料進行加工的制造毒品行為。因此，將其作為與走私、制造、販賣毒品行為同等處理，具有明顯的不合理性，難以為人接受。

筆者認為，我國現(xiàn)行刑法將這四種行為并列作為一個選擇性罪名，并且在法定刑適用上沒有體現(xiàn)出上述行為之間的區(qū)別性的做法，大可值得商榷。實際上，單從字面意思來看，運輸和走私、制造、販賣的行為性質(zhì)就不一樣，運輸毒品是將毒品從一處轉移到另外一處，即毒品發(fā)生了空間意義上的位移；制造毒品則是將毒品原料進行技術處理、加工后生成毒品的行為；走私毒品，雖然包含了運輸?shù)暮x，但與運輸毒品不同的是，走私是毒品越過了國境界的轉移；販賣毒品，則是以營利為目的，將毒品買入后再出售的行為。既然行為的內(nèi)涵和性質(zhì)都不同，而刑法和司法解釋將其并列為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罪并配備了統(tǒng)一的法定刑，顯然有違背罪刑均衡原則之嫌。不僅如此，就運輸毒品罪而言，同樣是運輸，由于運輸行為種類的不同，各個運輸行為的社會危害性也有所區(qū)別。對此，我國刑法理論界和實務界并未給予足夠的重視，致使實踐出現(xiàn)了很多運輸毒品罪量刑不合理的現(xiàn)象。鑒于此，有必要對運輸毒品的行為進行類型化研究，一方面，可以深化對運輸毒品罪的理性認識，另一方面也可以為今后刑法立法和刑法司法提供有益的借鑒。

二、對運輸毒品罪中“運輸”內(nèi)涵的界定

我國刑法理論對運輸毒品罪中運輸?shù)膬?nèi)涵，歷來存有爭議，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種學說：

1.轉移說。此說認為只要行為人使毒品發(fā)生了空間意義上的轉移，就屬于運輸毒品。如有學者認為：“運輸，是指將毒品由一地運往另一地?！盵1]在轉移說中又分為有限轉移說和無限轉移說。所謂有限轉移，是指毒品的轉移僅限于國內(nèi)。如有學者認為：“所謂運輸毒品，是指將毒品從某一地點運往另一地點，區(qū)域范圍則限于我國國內(nèi)。”[2]所謂無限轉移，是指毒品轉移既包括在國內(nèi)的轉移，也包括國家之間的轉移。如有學者認為：“所謂運輸，是指轉運和輸送，不論是自身攜帶或交運輸部門承運，還是在國內(nèi)各地之間運輸或國內(nèi)運往國外或國外運至國內(nèi)，只要實施了運輸行為即構成犯罪。”[3]

2.方法說。此說側重于對運輸方式的闡述，認為：“運輸毒品是指行為人違反國家有關毒品管制的法律規(guī)定，采用隨身攜帶、郵寄、利用他人或者使用交通工具等方法在我國領域內(nèi)轉移毒品的行為?！盵4]

3.明知說。此說側重于對運輸毒品者內(nèi)心心理要素的揭示和理解，認為：“無論行為人基于何種目的，只要明知是毒品，仍為他人運輸、攜帶、郵寄的，均認定為運輸毒品行為?！盵5]

4.綜合說。此說綜合了上述三種學說，從行為人心理要素、行為方法和毒品轉移的角度，認為：“運輸毒品是指明知是毒品而采用攜帶、郵寄、利用他人或者使用交通工具等方法非法運送的行為?！盵6]

上述各種觀點均從不同的角度對運輸毒品罪的運輸行為進行了獨到的闡述，其中不乏可圈可點之處，但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問題。轉移說注意到了運輸?shù)钠胀êx，即運輸首先是空間意義的物理位移，但如果只是將運輸定位于毒品的物理轉移，則無益于區(qū)分運輸?shù)母鞣N類型，對于司法實踐中錯綜復雜的運輸類型仍然難以進行妥當?shù)奶幚?。另外，轉移說中的無限轉移說，實質(zhì)上已經(jīng)將走私行為包括在運輸之中，不當?shù)財U大了運輸?shù)膬?nèi)涵，造成走私與運輸?shù)碾y以區(qū)分。明知說，探討的是運輸行為人的心理，屬于主觀方面的范疇，而運輸是運輸毒品罪的客觀方面范疇，因此，明知說存在種屬關系錯位的嚴重缺陷。而將明知說也包括進去的綜合說自然也具有明知說的弊端。方法說，注意到了實踐中運輸?shù)牟煌袨榉N類，對運輸行為內(nèi)涵作了較為系統(tǒng)的劃分，從而有利于司法機關對運輸毒品的行為認定，但遺憾的是，方法說未解釋運輸行為與走私、販賣、制造行為之間的關系，實際上，除了制造行為之外，走私、販賣行為完全可能包括途中的將毒品轉移行為，但此行為是否屬于運輸毒品呢？方法說未能給出合理的解釋。在筆者看來，刑法中的運輸，實際上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被包容的運輸，如前述行為人在走私、販賣途中將毒品轉移的行為，此種意義上的運輸已經(jīng)被走私、販賣所包容，不具有獨立評價的意義。另一類是獨立的運輸，即行為人未采取或未參與走私、販賣共同行為，只是單純地從事了轉移毒品犯罪行為。此種意義上的運輸是運輸毒品中的運輸。據(jù)此，不難看出，運輸毒品中的運輸行為具有獨立性。對此，值得注意的是，在我國刑法理論上，有學者以運輸行為中立性為由，主張司機主觀上明知乘客系販賣、運輸毒品的犯罪嫌疑人，客觀上為其提供了運輸服務，對其定運輸毒品罪存在明顯疑問。其理由是不僅出租運輸行規(guī)沒有規(guī)定司機有拒載的義務，而且法律也沒有這樣要求；其不僅沒有拒載的義務，而且還沒有拒載的正當理由。[7]對此，筆者不敢茍同。首先，業(yè)務的正當性并不能說明行為在刑法上是中立的行為，行為是否中立，取決于刑法規(guī)范的評價。如果對行為評價的刑法規(guī)范是禁止性規(guī)范，則行為就可能是無價值的；反之，如果對行為評價的刑法規(guī)范是授權性規(guī)范，則行為就可能是中立的或者有價值的。其次，司機固然沒有拒載的職業(yè)義務，但司機作為普通公民，更有守法的義務。在兩種義務之間存在沖突之時，守法義務的規(guī)范效力顯然要比不拒載的義務要高得多。因此，司機運輸毒品的行為仍然可能被定為運輸毒品罪。因此，運輸行為的獨立性不是指運輸行為的中立性，而是指運輸行為相對于走私、販賣、制造毒品行為而言，有獨立的刑法評價的意義。唯有如此，才能夠正確理解《刑法》第347條中運輸毒品罪的真正內(nèi)涵，并可以對其行為類型做出合理的界定。

三、運輸毒品罪行為的主要類型

對運輸毒品罪行為的分類研究，目的是分析實踐中出現(xiàn)的運輸毒品行為的典型類型，并依據(jù)他們的社會危害性大小，為運輸毒品罪的法定刑適用提供依據(jù)。

1.自身攜帶運輸和利用他人運輸。自身攜帶運輸，是傳統(tǒng)的運輸毒品方式。實踐中自身攜帶運輸均采用隱匿的方法，將毒品藏匿于隨身行李、包裹或者體內(nèi)，此種方法一般均具有較強的隱蔽性。自身攜帶運輸，由于是行為人利用自己身體或者隨身行李、包裹等方式，在行為方式上不會對他人的人身權利或者財產(chǎn)權利構成侵犯，故在毒品數(shù)量相同以及其他條件等同的情況下，其社會危害性一般較小。利用他人運輸，是指行為人不親自參加實際的毒品轉移行為，而是將毒品交付他人，由他人代為轉移的行為。由于利用他人運輸?shù)膱龊媳容^復雜， 故其社會危害性的大小應當根據(jù)實際情況予以判斷。如以交付對象不同，利用他人運輸包括利用普通人運輸和利用特殊人運輸。所謂利用普通人運輸，是指行為人將毒品交付不具有刑法特定意義上的人的運輸行為。所謂利用特殊人運輸，是指行為人將毒品交付諸如老年人、未成年人、孕婦、軍警人員、國家工作人員等在刑法上具有特殊身份的人的運輸行為?？傮w而言，具有特殊身份的人，由于在法律上和實踐上具有一定的優(yōu)先利益，行為人利用這些人運輸毒品大多較為容易得逞，毒品進入流通市場的可能性一般也較大，故其社會危害性較自身攜帶運輸?shù)纳鐣：π砸?。此外，實踐中，在利用他人運輸毒品的場合，行為人一般會利用自己同受托人之間的關系甚至會給予受托人一定的報酬，以達到毒品順利轉移的目的，因此，此類行為的主觀惡性也較自身攜帶運輸?shù)闹饔^惡性大，故在適用刑罰時，應當從重處罰。

2.方法偽裝運輸和身份偽裝運輸。所謂方法偽裝運輸，是指行為人通過包裝等方式對毒品進行偽裝，然后以合法的方式交托郵寄部門郵寄或者鐵路、公路、航空等部門托運。具言之，在方法偽裝運輸?shù)膱龊?，行為人是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物品，企圖通過合法的運輸方式實現(xiàn)毒品轉移。所謂身份偽裝運輸，是指行為人通過偽造證件以偽裝成國家工作人員、軍警等人員的方式，轉移毒品的行為。一般而言，身份偽裝運輸?shù)纳鐣：π砸确椒▊窝b運輸?shù)纳鐣：π源蟆Ｒ驗樾袨榈男再|(zhì)、方法、手段和有關情節(jié)是影響社會危害性的重要因素。[8]在身份偽裝運輸?shù)膱龊希袨椴粌H侵害了國家毒品管理制度，對國民身體健康構成了嚴重威脅，而且由于其偽裝成軍警、國家工作人員，很可能會給軍警、國家工作人員的社會形象和名譽帶來損害，降低其在國民心目中的社會評價，因此，應當從重處罰。這也符合我國刑法的立法精神。

如《刑法》第269條規(guī)定，冒充軍警搶劫的，提高量刑檔，即在基本法定刑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的基礎上提高為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chǎn)。因此，在司法實踐中，應當將方法偽裝運輸行為和身份偽裝運輸行為加以區(qū)別處罰，以保證運輸毒品犯罪刑罰適用的均衡。

3.集中運輸和分散運輸。所謂集中運輸，是行為人將毒品經(jīng)過堆積后，采取物流或者利用大型交通工具的方式等將毒品成批轉移的行為。所謂分散運輸，是指行為人采取化整為零的方法，將毒品分散轉移的行為。在集中運輸和分散運輸?shù)膱龊弦话闵婕暗亩酒窋?shù)量較大。在行為人交通工具齊備、人員數(shù)量較多的情況下，采用集中運輸?shù)姆绞捷^為典型。集中運輸方式主要發(fā)生在犯罪集團大規(guī)模運輸毒品的場合，由于犯罪集團具有較強的經(jīng)濟實力，并且有自己的武裝力量，在此情況下，犯罪集團通常會采取武裝掩護的方法運輸。因此，一般而言，集中運輸?shù)纳鐣：π韵喈敶?，這是因為集中運輸毒品不僅運輸?shù)亩酒窋?shù)量大，而且由于犯罪集團組織的嚴密性和掩護運輸?shù)奈溲b性，使得司法偵查成本加大。因此，集中運輸毒品歷來是我國刑事司法重點打擊的對象。當然不能否認，在分散運輸?shù)膱龊希袨槿诉\輸毒品的總數(shù)量也可能較大，但實踐中分散運輸一般主要是采取將毒品化零后交付肩挑工、農(nóng)民、學生等不易被察覺的人，并大多采取人貨分離、人貨分行的方式。因此，其盡管在總體上運輸毒品數(shù)量上可觀，但由于運輸方式缺乏武裝掩護，一般不會和國家偵查力量產(chǎn)生武裝沖突，故其社會危害性較集中運輸?shù)纳鐣：π孕　Ｒ虼?，在偵查運輸毒品犯罪的實踐中，應當對集中運輸和分散運輸進行具體偵查后，辨別其究竟是集中運輸還是分散運輸，在此基礎上，界定其社會危害性的大小，并給予相應的刑罰處罰。

四、結論與展望

運輸毒品罪中運輸行為的獨立性，決定了在對運輸毒品犯罪進行處罰時，應當將其與走私、販賣、制造毒品行為加以區(qū)別，這種區(qū)別的本質(zhì)在于運輸行為與走私、販賣、制造毒品行為性質(zhì)的不同，即在其他情形等同的情況下，運輸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要小于上述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因此，在適用刑罰時候，不能只是依據(jù)我國刑法規(guī)定的唯數(shù)量論，而應當綜合考慮毒品數(shù)量、行為方式等綜合情節(jié)，對運輸毒品行為適用相應的刑罰處罰。運輸毒品行為自身具有類型性，按照不同的標準，可以區(qū)分為若干種不同的行為。這些行為之間的差異性，決定了在對運輸毒品行為進行處理時，應當注意運輸行為之間的差異，否則在實踐中會出現(xiàn)“一刀切”的處理方式，未能夠體現(xiàn)刑法的罪刑均衡原則，不利于對運輸毒品罪的有效治理和預防。當然，盡管本文對實踐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典型運輸行為進行了類型化的分析，但隨著科技的發(fā)展以及交通、物流的日益發(fā)達，實踐中的運輸毒品行為將更為復雜，對其進行嚴格區(qū)分的難度也將越來越大。因此，強調(diào)對運輸毒品行為的類型化分析顯得尤為迫切和重要。可以預見的是，隨著量刑規(guī)范化的日益推進，運輸毒品犯罪的行為分類將日益精確，對其刑罰處罰也將日益合理和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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