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 樺
(南開大學法學院、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天津300071)
越訴是越級控訴,它不同于上控和直訴,更不同于申訴。按照現(xiàn)代法律,申訴是指“訴訟當事人或其他有關公民對已發(fā)生法律效力的判決或裁定不服時,依法向法院或檢察機關提出重新處理的要求。亦指國家機關工作人員或政黨、社團成員對所受處分不服時,向原機關 (組織)或上級機關(組織)提出自己的意見”。①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第7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1年版,第1295頁。在古代則是向上級或上屬機關申述情由,“今冤民仰希申訴,而令長以神自畜 (難見如神也),百姓廢農(nóng)桑而趨府廷者,相續(xù)道路,非朝餔不得通,非意氣不得見”,②《后漢書》卷四九《王符傳》,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640頁。是指向縣令長申述情由。隋代“有枉屈縣不理者,令以次經(jīng)郡及州,至省仍不理,乃詣闕申訴。有所未愜,聽撾登聞鼓,有司錄狀奏之”。③《隋書》卷二五《刑法志》,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712頁。則屬于向上屬機關申述情由,與上控意義相同。因此弄清上控和直訴的概念,有利于對清代訴訟制度的理解。
現(xiàn)代法學意義上的上訴是指“訴請上級法院復審下級法院判決,或者要求法院復審行政機關的命令”。④中美聯(lián)合編審委員會:《簡明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第7冊,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5年版,第101頁。上訴的典型特點就是審判等級制,在等級制的基礎上,由當事人提出的一種意思自治來引領案件繼續(xù)進行。傳統(tǒng)中國法律沒有現(xiàn)代法學的審級概念,而且案件審理程序并不能由當事人主導或決定,因此,不存在現(xiàn)代法學意義上的上訴,但是,在不同級別審理的過程中,當事人如不滿審理或判決結果,可以向上控訴,稱之為上控。因此,本文中使用上控的概念,以避免與現(xiàn)代法學中上訴概念的混同。
中國早在西周時期就已經(jīng)建立了相應的上控制度,并根據(jù)里程的遠近確定了明確的上控期限:“凡士之治有期日,國中一旬,郊二旬,野三旬,都三月,邦國期 (一年),期內(nèi)之治聽,期外不聽”。鄭玄注曰:“在期內(nèi)者聽,期外者不聽,若今時徒論決滿三月不得乞鞫?!雹汆嵭?,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五《秋官·朝土》,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878頁。由此可知,上控在漢代被稱為“乞鞫”?!捌蝼丁笔欠竦缴弦患?,在先秦兩漢的史料中,還不能明確反映,“至于重審機構是原審判機構還是上一級審判機關,抑或是中央最高審級,尚難見明確的法律規(guī)定”。②李交發(fā):《中國訴訟法史》,中國檢察出版社2001年版,第185頁。
魏晉南北朝上控制度在不斷完善過程中,既有因循,又有草創(chuàng),至隋唐始為定制。隋文帝詔令云:“有枉屈縣不理者,令以次經(jīng)郡及州,至省仍不理,乃詣闕申訴。有所未愜,聽撾登聞鼓,有司錄狀奏之”,③《隋書》卷二五《刑法志》,第712頁。明確規(guī)定上控必須逐級進行。唐代規(guī)定的上控程序是:“凡有冤滯不申,欲訴理者,先由本司本貫,或路遠而躓礙者,隨近官司斷決之。即不伏,當請給不理狀,至尚書省,左右丞為申詳之。又不伏,復給不理狀,經(jīng)三司陳訴。又不服者,上表。受者又不達,聽撾登聞鼓”。④唐玄宗御撰:《唐六典》卷六《刑部》,掃葉山房本,第14頁。這種制度為宋代所承襲,并放寬上控的時限,最寬時曾經(jīng)5年,少亦半年,一般是3年,反映出掌有最終裁判權,具有“以敕代律”的特點。元代的上控除因循前代之外,對上控的程序規(guī)定更加嚴格,“諸陳訴有理,路府州縣不行,訴之省部臺院,省部臺院不行,經(jīng)乘輿訴之。未訴省部臺院,輒經(jīng)乘輿訴者,罪之”。⑤《元史》卷一〇五《刑法志四》,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671-2672頁。上控要求逐級,而不允許越級,乃至于直控。
明清兩代是上控制度規(guī)定較為完備的時期,其上控程序有了一些變化,不但明確了上下的審理級別,還規(guī)定了上控的時限,并且根據(jù)上控案件情節(jié)輕重不同來確定受理機關。據(jù)《清史稿》記載:“凡審級,直省以州縣正印官為初審。不服,控府、控道、控司、控院,越訴者笞”。⑥《清史稿》卷一四四《刑法志三》,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4211頁。嚴格規(guī)定必須逐級 (縣、府、道、司、院)上控而不允許越訴。上控人必須在狀內(nèi)將控過的衙門、審過的情節(jié)開列明白,上級司法機關才能受理。對于上控案件,上級審判機關既可以提審,也可以發(fā)回原初審衙門重審,或轉委所屬其他州縣審理。其規(guī)定的上控程序雖然詳細具體,但實踐中,上控案件往往發(fā)回原審判衙門審理,上控的真正意義則很難體現(xiàn)出來。
上控時,上控人必須于狀內(nèi)將控過衙門審過情形敘述明白。因此,上控案件的處理,上司衙門應該分別情形處理,通常有下列兩種情形:
第一,應有訴訟未經(jīng)本管官吏陳告及訴訟雖陳告,但未結案者,是不允許上控的。如《大清律例·刑律·訴訟·告狀不受理》條規(guī)定:“若各部院、督撫、監(jiān)察御史、按察使,及分司巡歷去處,應有詞訟,未經(jīng)本管官司陳告,及 (雖陳告而)本宗公事未結絕者,并聽 (部院等官)置簿立限,發(fā)當該官司追問,取具歸結緣由勾銷。若有遲錯,(而部院等官)不即舉行改正者,與當該官吏同罪。(輕者,依官文書稽程十日以上,吏典笞四十。重者,依不與果決,以致耽誤公事者,杖八十。)”也就是說,要先經(jīng)本管官司審理,如果沒有審理就上控,還是要發(fā)回本管官司審理,因為置簿立限,等于是接受了上控,因此部院等官已經(jīng)有了監(jiān)督本管官司審理的責任,而本管官司審理也要承擔遲錯的責任?!洞笄迓衫ば搪伞嗒z·辨明冤枉》條附例規(guī)定:“若命盜等案尚未成招,尋常案件尚無堂斷,而上控呈詞內(nèi)又無抑勒畫供,濫行羈押,及延不訊結,并書吏詐贓舞弊各等情,應即照本宗公事未結絕者發(fā)當該官司追問律,仍令原問官審理。該管上司,仍照例取具歸結緣由勾銷?!卑凑涨宕梢?guī)定,上控不應該控告己事,所以凡是不涉及官吏作弊,依然發(fā)回本管官司審理,如果有官吏作弊,接到上控的長官就要審理了。
第二,已經(jīng)在本管官吏那里陳告,本管官吏不為受理,以及本宗公事已經(jīng)裁決,當事人認為理斷不當,而稱訴冤枉者?!洞笄迓衫ば搪伞ぴV訟·告狀不受理》條規(guī)定:“其已經(jīng)本管官司陳告,不為受理,及本宗公事已絕,理斷不當稱訴冤枉者,各 (部院等)衙門即便勾問。若推故不受理,及轉委有司,或仍發(fā)原問官司收問者,依告將不受理律論罪?!贝朔N情形,則督、撫、司、道、府、州應親行審辦或發(fā)交下級衙門審辦。
依照《大清律例·刑律·斷獄·辨明冤枉》條附例規(guī)定:凡是事關重大,案涉疑難,應行提審要件,或奉旨發(fā)交審辦以及民人控告官員營私枉法濫刑斃命各案。如在督撫處具控,各省督撫,俱令率同司道等親行研審。如在司道處具控,司道等官應親提審辦,與在督撫處具控同。其余上控之件,訊系原問各官,業(yè)經(jīng)定案,或案雖未定,而有抑勒畫供,濫行羈押,及延不訊結,并書役詐贓舞弊情事。也就是說,有官吏舞弊情節(jié)者,其審理程序是:(1)如在督撫處具控,即發(fā)交司道審辦;或距省較遠,即發(fā)交該管處巡道審辦;(2)如在司道處具控,即分別發(fā)交本屬知府,或鄰近府州縣審辦;(3)如在府州處具控,即由該府州親提審辦;(4)概不復交原問官,并會同原問官辦理;(5)審明后,按其罪名系例應招解者,仍照舊招解;系例不招解者,即由委審之員詳結;(6)其有委審之后,復經(jīng)上控者,即令各上司衙門親提研鞠,不得復行委審。
在這里涉及如何區(qū)別上控與越訴的問題。陳宏謀認為:“赴上控告者,查系原未在縣控告,即系越控,或予責處,或批赴縣具告”。①陳宏謀 (1696-1771)字汝咨,廣西臨桂人,雍正元年 (1723)恩科進士,歷官布政使、巡撫、總督、吏部尚書、工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士、東閣大學士,其著《五種遺規(guī)》,多是輯錄前賢筆記書札而成,也反映他的看法。也就是說,凡是沒有在縣提出訴訟者,來到上司衙門告狀,都算是越訴?!耙迅娑磳徴?,上司察核月報冊內(nèi),如捏造已結,立即指名行提縣承究處”。對于這種情況,雖然有越訴之罪,但要發(fā)回所屬州縣追究責任?!爸劣谝褜彅嘟Y之事,如所告情事已無可疑,即可指明批駁不準;如尚有可疑,未甚平允,止仰某縣送卷查閱”。這種情況可以定為上控,具體處理則因人而異,陳宏謀提出批駁或送回所屬州縣辦理,是希望能夠層層責成,以為這樣便可以“官無濫準批查之煩,民難施呈捏詞翻告之計矣”。②以上引文參見徐棟輯:《牧令書》卷一八《刑名中》引陳宏謀《越告》,官箴書集成編纂委員會:《官箴書集成》第7冊,黃山書社1995年版,第405頁。
直訴是中國古代法律規(guī)定中的一項特殊的訴訟制度,即某些案情重大、冤抑莫伸及本地司法審判不受理者,可以打破審理級別的限制,直接向皇帝、欽差直接控訴。直訴和越訴不是同一個概念,可以說廣義的越訴概念包括直訴,但律例里的“越訴”概念則是狹義的,違法的,因為它打破了逐級審理的制度。直訴是允許的,按照允許直訴的規(guī)定進行直訴,如果屬實,是無罪的。因為其包含該審判等級不便受理或不能受理以及不受理的因素,在某種程度上,還有統(tǒng)治者督察官吏,打擊不法行為等政治原因。狹義的越訴則不包括直訴,因為越訴有罪,是對逐級審理制度的破壞。不過,直訴不實與不該直訴事件而直訴,也是有罪的,比附多依照越訴罪處置。因此在研究清代訴訟問題時,無論如何也不能夠回避直訴問題。
一般認為直訴起源于“欲諫之鼓”、“誹謗之木”、“司過之士”、“戒慎之鞀”以及肺石、路鼓、登聞鼓等。
唐時在東、西兩京王城門外置有赤石,名曰“肺石”;亦有登聞鼓,凡老幼不能撾登聞鼓者,則可立于肺石之上。立于肺石訴者由左監(jiān)門衛(wèi)負責奏聞,這可能是古代傳說對唐代制度的影響。宋代時還有人見過“長安故宮闕前有唐肺石尚在,其制如佛寺所擊響石而甚大,可長八九尺,形如垂肺,亦有款志,但漫剝不可讀”。③沈括:《夢溪筆談》卷一九《器用》,岳麓書社2002年版,第138頁。這些款志是否寫明在什么情況下可以立肺石,抑或是有明確的規(guī)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難以得知。北京故宮及前門前的石獅子,也有肺石的寓意,故清人詣闕告狀,常常有拍打“長安門內(nèi)石獅鳴冤”,或“打正陽門外石獅”,但此時的石獅已經(jīng)不是訴冤的肺石,拍打者要照損壞御橋例治罪。
撾登聞鼓。登聞鼓源于“建路鼓于大寢之門外,而掌其政,以待達窮者與遽令,聞鼓聲,則速逆御仆與御庶子”。鄭玄注:“窮謂窮冤,失職則來擊此鼓以達于王者。今時上變事?lián)艄囊?。遽,傳也。若今時驛馬軍書當急問者,亦擊此鼓,令聞此鼓聲,則速逆御仆與御庶子也,太仆主令二官,使速逆窮遽者?!雹汆嵭ⅲZ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一《夏官·太仆》,第851頁??梢娺@是建在宮殿門外便于投訴的鼓,還有專人看管。晉武帝年間,始懸鼓于朝堂和都城內(nèi),百姓可以擊鼓鳴冤,有司聞而上奏,自此以后,登聞鼓遂成為歷代直訴的一種重要方式。登聞鼓制度一直沿襲到清代,不過登聞鼓是設在通政使司門前,撾鼓的限制愈加嚴格。如順治十七年(1660)頒布《木榜條例》,是針對當時“刁風日熾”,常常有人“持刀抹項”,因此要求對于這類人,“本人按法究懲,其妻子流尚陽堡”。之后附有5條例:一是狀內(nèi)事情,必關軍國重務,大貪大惡,奇冤異慘,方許擊鼓。戶婚田土斗毆等細事及未經(jīng)告理與已經(jīng)告理尚未結案,則不允許擊鼓,否則,除不受理之外,還要重責三十板,而職官、舉人、監(jiān)生、生員等按有關規(guī)定折贖責治;二是關于無賴棍徒妄行直訴,有“希圖報復”、“劈鼓抹項”、“持刀詐害”等行為者,定性為“無賴刁徒”,對這類人,“除原狀不準外,將本人送刑部責四十板,照例于長安門外枷一月示眾”;三是針對被革被降職官直訴進行限制,同時對民人假托條陳直訴進行規(guī)定;四是對告鼓狀進行規(guī)范,要求必開明情節(jié),不許粘列款單,而狀后必須寫明代書人姓名,否則均不與準受理;五是民間冤抑,必親身赴告,如果本身被羈押,其直系親屬可以抱告,如果不是直系親屬,則視為“奸人”,要按照光棍例治罪。②光緒《大清會典事例》卷一〇四二《通政使司》,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據(jù)光緒二十五年原刻本影印,第17497頁載:順治十七年諭刑部:民間果有冤抑,自當據(jù)實呈告,以求伸理。乃近來刁風日熾,常有持刀抹項,故為情急,以圖幸準,深為可惡。以后再有此等,除所告不與準理,本人按法究懲,其妻子流尚陽堡。爾部即遵諭傳飭。凡狀內(nèi)事情,必關系軍國重務,大貪大惡,奇冤異慘,方許擊鼓。其戶婚田土斗毆等細事,及在內(nèi)未經(jīng)該衙門告理,在外未經(jīng)督撫按三處告理,與已經(jīng)告理尚未結案者,均不準封進,仍重責三十板。如系職官,送刑部折贖。舉人送禮部、監(jiān)生送國子監(jiān)、生員送順天府責治。凡登聞之設,原以伸辨冤枉,近有無賴棍徒,本無冤枉,或希圖報復,或受主使,劈鼓抹項,持刀詐害者,明系無賴刁徒。嗣后如有此等,除原狀不準外,將本人送刑部責四十板,照例于長安門外枷一月示眾。凡設鼓原恐民間受屈于貪官污吏,及官民被陷重罪,冤枉無伸,俾得直達天聽。近見辯復官職者,紛紛見告,事多虛罔,不惟長囂陵之風,且原非國家設鼓之初意也。嗣后凡官員被革被降者,既系職官,均應赴通政使司具奏,庶蠅營之徒,不致日集都門,覬仕宦之捷徑矣。至于奸民假托條陳,希圖幸進,尤可痛恨,并應嚴禁。凡告鼓狀,必明白開具情節(jié),不許黏列款單。如列款單,不與準理。狀后仍書代書人姓名,如不書代書人姓名,亦不與準理。凡民間冤抑,必親身赴告,果本身羈禁,亦應的親正身,確具籍貫、年貌保結,方準抱告,違者不準。其有奸徒代人擊鼓挾騙者,即令直鼓官即時拿送五城,嚴訊的實,照光棍例治罪。
因為《木榜條例》的治罪嚴厲,也有不便執(zhí)行之處,更何況登聞鼓衙門只是接受訴狀,有訊取口供之責,而無實施處罰之權。所以在康熙七年 (1668)申明:“以后內(nèi)外官民,果有冤抑事情,著照例于通政使司登聞鼓衙門告理,叩閽之例,永行停止。”③《清圣祖實錄》卷二五,康熙七年三月辛酉條,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冊第353頁。這段話前面的“照例”,就是按照則例規(guī)定,后面的“叩閽之例”則是指《木榜條例》,而該條例后來曾經(jīng)刻為石牌。
康熙十一年 (1672),還對官員去登聞鼓廳擊鼓直訴做出特殊限制,即凡官員向通政使提起鼓狀,審無冤枉者,罰俸六個月,若再稱冤具告,降一級調(diào)用;若已經(jīng)革職之官虛稱冤枉訴狀,交刑部議罰查辦。④《吏部處分例·呈辯》:“處分官員,控告注考官受賄侵勒者,將所告不準行,有冠帶者革職,無冠帶者交刑部議罪。如止呈辯本身冤抑,將所告亦不準行,有冠帶者,初次罰俸九月,復控降二級調(diào)用。其控告通政使司鼓廳者,初次罰俸六月,復控降一級調(diào)用,無冠帶者交刑部議罪。”這種直訴如果不關軍國重務,已經(jīng)具有犯罪的性質(zhì)。
迎車駕,也稱為邀車駕,是皇帝出巡時,于車駕行處申訴。《大清律例·兵律·宮衛(wèi)·沖突儀仗》條規(guī)定:“若有申訴冤抑者,止許于仗外俯伏以聽。若沖入儀仗內(nèi),而所訴事不實者,絞。(系雜犯,準徒五年。)得實者,免罪?!倍鴹l例規(guī)定:“圣駕出郊,沖突儀仗,妄行奏訴者,追究主使教唆捏寫本狀之人,俱問罪,各杖一百,發(fā)近邊充軍。所奏情詞,不分虛實,立案不行。”要求提交訴狀人遠離皇帝的儀仗隊,跪在護衛(wèi)能夠看到的地方,將狀紙舉過頭頂,口呼“冤枉”,護衛(wèi)接過狀紙,在適當?shù)臋C會交與皇帝,而告狀人則要交該地衙門受杖罰并關押,等待皇帝批示處理。律內(nèi)規(guī)定伏在邊上喊冤是可以的,但要看所訴是否屬實,而條例是加重處罰,不分虛實,也就除去皇帝必須審理所告御狀的義務。比如康熙帝南巡到達宿遷,“夾道叩閽者甚眾”,康熙帝不是沒有聽見,但他囑咐身邊的侍衛(wèi)說:“此斷不可收覽。民人果有冤抑,地方督撫等官盡可申訴。今因朕巡幸,紛紜控告,不過希圖幸準,快其私怨,一經(jīng)發(fā)審,其中事理未必皆實。地方官奉為欽件,轉轉駁訊,則被告與原告皆致拖累,以小忿而破身家,后悔無及矣”。以他的觀點,皇帝收受御狀,實際上破壞現(xiàn)行的司法體制,應該以德化民,無訟才是統(tǒng)治者的追求,“若以多訟為喜,開爭競之風,俗疲民困,皆由于此”。①《清圣祖實錄》卷一一七,康熙二十三年冬十月辛亥條,第5冊第222頁。由此可見,君主對待迎車駕、告御狀的態(tài)度之一斑。
歷代直訴的形式很多,有些為清代所因循,有些則加以禁止,而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還出現(xiàn)新的直訴形式。
如詣闕上書,是漢代的直訴制度,百姓蒙受冤獄可直接上書中央司法機關申冤。漢文帝時緹縈上書訴父冤,終于得到昭雪一事便是顯例。據(jù)《漢書》卷三〇《藝文志》載,“吏民上書,字或不正,輒舉劾”,則可見這一時期的直訴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的。杜延年以給事中輔佐大將軍霍光處理刑罰事務,“吏民上書言便宜,有異,輒下延年平處復奏。言可官試者,至為縣令,或丞相、御史除用,滿歲以狀聞,或抵其罪法,常與兩府及廷尉分章”。顏師古認為:“抵,至也。言事之人有奸妄者,則致之于罪法?!雹凇稘h書》卷六〇《杜周傳附子延年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664頁??梢娚蠒坏獓啦楦袷剑绻刑撏?,還要處以刑罰。此外還有公車上書及上封事,也是統(tǒng)治者采取的臨時措施,并非定制。清代臣民也可以上書陳言,如果想通過上書陳言而達到個人目的,也有刑罰處置,《大清律例·禮律·儀制·上書陳言》規(guī)定:
凡國家政令得失,軍民利病,一切興利除害之事,并從六部官面奏區(qū)處,及科道、督撫各陳所見,直言無隱。
若內(nèi)外大小官員,但有本衙門不便事件,許令明白條陳,合題奏之。本管官實封進呈,取自上裁。若知而不言,茍延歲月者,在內(nèi)從科道,在外從督撫糾察 (犯者,以事應奏不奏論)。
其陳言事理,并要直言簡易,每事各開前件,不許虛飾繁文。
若縱橫之徒,假以上書,巧言令色,希求進用者,杖一百。
若稱訴冤枉,于軍民官司,借用印信封皮入遞者,及借與者,皆斬 (雜犯)。
除此之外,在條例里還規(guī)定:“不許虛文泛言”違者治罪,生員不準上書陳言,犯罪官民不許上書陳言,以至于在事例里還規(guī)定末職下僚不許上書陳言,這樣一般百姓更沒有資格上書陳言了。
再有武則天創(chuàng)建的投匭狀。垂拱二年 (686),“有魚保宗者,上書請置匭以受四方之書,乃鑄銅匭四,涂以方色,列于朝堂:青匭曰‘延恩’,在東,告養(yǎng)人勸農(nóng)之事者投之。丹匭曰‘招諫’,在南,論時政得失者投之。白匭曰‘申冤’,在西,陳抑屈者投之。黑匭曰‘通玄’,在北,告天文、秘謀者投之”。③《新唐書》卷四七《百官志二》,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206頁。此種方式盛開告密之門,并伴隨著重用酷吏以壞法,最終以破壞現(xiàn)有的法制為代價,但有唐一代沒有廢除。清代雖然沒有這種理匭使的設置,但類似的制度卻經(jīng)常為地方官所采用,如自封投柜,在縣衙門的院落里擺上幾只特制的木柜,柜門用封條封上,頂部開有一個小孔,“納戶自封袋口,柜吏于銀袋上填明某圖里某人,完納某項某限銀若干,某年月日某字第幾號,收役某人。隨照式登記流水收簿,眼同納戶穿連入柜,隨填串票,付納戶收執(zhí)”。④黃六鴻:《?;萑珪肪砹跺X谷部·催征》,康熙三十八年 (1699)種書堂刊本。這是用于收稅,為的是不讓經(jīng)手人從中牟利。依據(jù)這種道理,有些部門長官也設立這樣的柜子,許下屬與庶民揭發(fā)檢舉不法事。如戶部衙門“有人在大堂供奉齋戒牌案上,庋置包封事件,該部堂官即將原封進呈”。⑤《清仁宗實錄》卷四六,嘉慶四年六月戊子朔條,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8冊第556頁。再如清初福建巡按御史李少文 (字嗣京),針對所屬衙蠹、土豪把持衙門,所以發(fā)下牌票,要各州縣“即便密加體訪,將見役蠹惡,開具事實,星速揭報”。⑥李漁:《資治新書初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5頁。這些庋置、柜子的設置,猶如現(xiàn)代的揭發(fā)箱、檢舉箱之類,王朝雖然沒有明確規(guī)定,但使用相當普遍,也為皇帝所贊許。
還有封章密奏制,即控告人將所寫訴狀采用奏章的形式封口后,奏聞皇帝。按照不同的處理方式,可區(qū)分為直接封奏與間接封奏。前者是由控告人將奏章密封后徑直上呈報告給皇帝,完全避開其他機構或人員的開封啟閱,以達到完全保密的目的。這種方式更多地運用在彈劾官吏的不當行為以及瀆職違法犯罪,甚至于謀逆行徑。而后一種方式,則必須由有關官員代為呈奏,不能由上奏章者直接上呈皇帝,清律規(guī)定只有五品以上的地方督撫、司、道官和朝內(nèi)九卿、臺諫官,方可采用此種方式奏報,而一般的官吏及平民百姓,則是絕對不允許采用的,否則,即便其所告屬實,對他本人仍要“照沖突儀仗律擬斷”。①《清仁宗實錄》卷八二,嘉慶六年夏四月丁未朔條,第29冊第54頁。二者雖然在封好訴狀和呈遞皇帝方面是相通的,但在適用的范圍及其程序上則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嘉慶四年 (1799),為了“廣開言路”,嘉慶帝“曾有封章言事,即以原封呈覽之旨。原以在官而言,防壅蔽而達民隱,非謂民間尋常訟獄,及無稽浮言,皆可直達朕前也”。②《清仁宗實錄》卷二六三,嘉慶十七年十一月壬申條,第31冊第558頁。但他沒有想到因此產(chǎn)生弊端,以致“人情險詐萬端,于瑣屑訟案,不向該管官吏控訴,輒匿名告奸,以期封章上聞。甚至將呈詞封固投遞,挾制接受官員不敢拆閱,原封入奏”。③《清仁宗實錄》卷二六三,嘉慶十七年十一月壬申條,第31冊第559頁。許多人蔑視官府,動輒以“封章”要挾,“實為刁詐之尤”,“情節(jié)尤為可惡”,便勒定新例加以制止,即便是所告得實,也要“照沖突儀仗妄行奏訴例加一等,發(fā)邊遠充軍”。④《清仁宗實錄》卷二六三,嘉慶十七年十一月壬申條,第31冊第559頁。如果所控虛誣,則必死無疑,“封章”制度也就淡出直訴的行列。
此外還有密折制度。楊啟樵曾經(jīng)對清代密折制度的效用歸納為:“一、官員間相互牽制,彼此監(jiān)視。二、督撫等大員不能擅權。三、人人存戒心,不敢妄為,恐暗中被檢舉。四、露章有所瞻顧,不敢直言,密折無此顧慮。五、有所興革,君臣間預先私下協(xié)議,不率爾具題,有緩沖余地。六、以朱批為教育工具,藉此訓誨,開導臣工。七、臣工得朱批之鼓勵,益自激勵上進。八、人材之登進、陟黜,藉密折預作安排。九、自奏折中見臣工之居心制作。十、廣耳目,周見聞,洞悉庶務”。⑤楊啟樵:《雍正帝及其密折制度研究》,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81年版,第179頁。因為密折帶有一定的機密性,有資格上密折都是皇帝特許的部院大臣、九卿、科道和各省藩臬、總兵以上者,因此有清一代的不少大案要案,就是通過密折而加以立案審理的。這種密折雖然不應該屬于直訴范疇,但也有直訴的內(nèi)涵,因為其更有利于皇帝掌控全國的司法審判事務。
另外清代對于叩閽的定義是:“其投廳擊鼓,或乘輿出郊,迎駕申訴者,名曰叩閽”。⑥《清史稿》卷一四四《刑法志三》,第4211頁。叩閽是有嚴格限制的,只有出現(xiàn)“有機密重事或有重大冤抑,本管官不為受理者”;“其事干礙州縣本官,不便控告者”;“詞狀經(jīng)州縣官無故不受理者”⑦張偉仁:《清代法制研究》,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七十六,1983年,第306頁。等特殊情況,才允許采用此種直訴方式。
總之,清代在承襲以前各代的直訴制度之后,又有所創(chuàng)新。到了近代,由于報紙、雜志及電報的出現(xiàn),利用這些以達到直訴目的,最終影響到案件裁決的事例逐漸增加,既擴大了直訴的內(nèi)涵,也使更多的人知情,輿論監(jiān)督的效用逐漸顯現(xiàn)。
清代關于京控的定義是:“其有冤抑赴都察院、通政司或步軍統(tǒng)領衙門呈訴者,名曰京控?!雹唷肚迨犯濉肪硪凰乃摹缎谭ㄖ救?,第4211頁。當代的研究將之與叩閽并列,甚至講:“叩閽,又稱京控,俗稱告御狀?!雹釓垥x藩主編:《清朝法制史》,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602頁。不但將京控納入直訴來論述,而且不加區(qū)別,其誤解是明顯的。因為《清史稿》已經(jīng)將叩閽與京控分別定義,如果仔細分析,就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首先,叩閽是直接告到皇帝之處,無論是邀車駕、登聞鼓、上封章,還是建言、密奏,都是要直達最高統(tǒng)治者。京控則是要經(jīng)過司法程序,經(jīng)過有關部門審理以后再“奏聞請旨查辦”,不是直接告到皇帝,也就不在直訴范圍內(nèi),當然也不能夠稱之為叩閽或告御狀。
其次,訴訟方式不同?!斑甸捵酄?,果系奇冤異枉,曾經(jīng)督撫問理失實,通政使司、都察院扶同蒙蔽者,當與申雪”。①《清世祖實錄》卷八五,順治十一年秋七月庚戌條,第3冊第669頁。從這里可以看出,叩閽是直訴到皇帝,而接受京控的通政使司、都察院,乃是一個程序,所以有“直隸各省,民有冤抑,許赴原問衙門及部院等控告。如不準行,方許叩閽”的規(guī)定。②《清圣祖實錄》卷一一,康熙三年三月庚午條,第4冊第174頁。按照乾隆三十四年 (1769)議準的事例:“外省民人赴京控訴事件,如州縣判斷不公,曾赴該管上司暨督撫衙門控告,仍不準理,或批斷失當,及雖未經(jīng)在督撫衙門控告有案而所控案情重大,事屬有據(jù)者,刑部都察院等衙門,核其情節(jié),奏聞請旨查辦。其命盜等案,事關罪名出入者,即將呈內(nèi)事理行知各該管督撫秉公查審,分別題咨報部。如地方官審斷有案,即提案核奪,或奏或咨,分別辦理。若審系刁民希圖陷害、捍詞妄控、報復私仇,即按律治罪。其僅止戶婚田土細事,則將原呈發(fā)還,聽其在地方官衙門審理?!雹酃饩w《大清會典事例》卷一〇一三《都察院·憲綱·陳奏》,第17218頁。可見京控案件須經(jīng)督撫以下各級衙門控告,各衙門或不受理,或審理不公,當事人可以赴京控訴。“如未經(jīng)在籍地方及該上司先行具控,或現(xiàn)在審辦未經(jīng)結案,遽行來京控告者,交刑部訊問,先治以越訴之罪”。④光緒《大清會典事例》卷八一五《刑部·刑律·訴訟·越訴》,第15326頁。顯然這是一個司法程序,應該屬于上控性質(zhì),而不是直訴。
再次,京控案件要由都察院、步軍統(tǒng)領衙門接收呈詞。因此每年由都察院會同步軍統(tǒng)領衙門,“兩次將咨交未結各案,匯開清單奏催”。⑤光緒《大清會典事例》卷八一五《刑部·吏律·公式·照刷文卷》,第14714頁。光緒九年 (1883),鑒于僅步軍統(tǒng)領衙門“每兩月將京控咨交數(shù)目具奏”,“其都察院京控之案,并不知照刑部”,因此議準:“都察院及步軍統(tǒng)領衙門每年接收京控之案,無論奏咨交審,均一律開單咨部,以憑稽核”。⑥光緒《大清會典事例》卷八一五《刑部·刑律·訴訟·越訴》,第14715-14716頁。顯然接受京控以后,要咨刑部與上奏皇帝。正因為如此,容易造成京控與叩閽的混淆,更何況有些皇帝本著“凡有赴京控告者,無不欽派大臣前往審辦”的態(tài)度,雖然這些欽差“間有騷擾之事,亦不肯因噎廢食,不行派遣,致小民含冤莫愬也”。⑦《清高宗實錄》卷一三六八,乾隆五十五年十二月庚申條,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6冊第358頁。所以許多學者將京控與叩閽等同,甚至根本不加區(qū)別,但畢竟二者存在很大的差異。
此外,京控與叩閽案件在處理程序上存在差異。除了上述講到京控案件派遣欽差大臣前往審理之外,按照程序,有“該衙門有具折奏聞者,有咨回各省督撫審辦者,亦有徑行駁斥者”。⑧光緒《大清會典事例》卷八一五《刑律·吏律·公式·事應奏不奏》,第14704頁。而叩閽則不同,如嘉慶帝出巡盛京,“蹕途往返,旗民人等在道旁叩閽呈訴者,不一而足。當交軍機大臣會同行在刑部,審訊錄供具奏”。⑨《清仁宗實錄》卷一五〇,嘉慶十年九月己未條,第29冊第1056頁。顯然處理程序也不同,因此不能夠將京控與叩閽等同來論。
最后,京控與叩閽的刑罰處置不同。以投遞封章而言,《大清律例·刑律·訴訟·越訴》條例規(guī)定:“軍民人等控訴事件,倶令向該管官露呈投遞,倘敢呈遞封章挾制入奏,無論本人及受雇代遞者,接收官員一面將原封進呈,一面將該犯鎖交刑部收禁?!毖υ噬J為:“此條誣控之罪輕,呈遞封章之罪重,故所吿得實,亦擬軍罪”,也就是“不準呈遞之意,接收官員一概駁回可也”。⑩薛允升:《讀例存疑》卷三九《刑律·訴訟·越訴》,光緒三十一年 (1905)京師刊本。另外,條例還規(guī)定:“擅入午門、長安等門內(nèi)叫訴冤枉,奉旨勘問得實者,枷號一個月,滿日,杖一百。若涉虛者,杖一百,發(fā)邊遠地方充軍。其臨時奉旨止拿犯人治罪者,所訴情詞,不分虛實,立案不行,仍將本犯枷號一個月發(fā)落”。?光緒《大清會典事例》卷八一五《刑部·刑律·訴訟·越訴》,第15326頁。“凡跪午門、長安等門,及打長安門內(nèi)石獅鳴冤者,俱照擅入禁門訴冤例治罪。若打正陽門外石獅者,照損壞御橋例治罪”。?薛允升:《讀例存疑》卷三九《刑律·訴訟·越訴》,光緒三十一年 (1905)京師刊本。而假以建言為名,突入鼓廳,妄行擊鼓等,都是比附其他的罪名處罰,并沒有按照越訴處置。京控則不同,《大清律例·刑律·訴訟·越訴》條例規(guī)定外省民人赴京控訴案,如果“僅止戶婚田土細事,則將原呈發(fā)還,聽其在地方官衙門告理,仍治以越訴之罪”。軍民人等“如未經(jīng)在本籍地方及該上司先行具控,或現(xiàn)在審辦未經(jīng)結案,遽行來京控告者,交刑部訊明,先治以越訴之罪”。顯然是按照越訴罪來處置,即便是可以比附其他罪名,也是因為在京控過程中有過激的行為。
總之,清代律例允許京控,在一定程度上給予百姓申訴的途徑,而民告官的勝訴,更加激起百姓京控的熱情,也使各級司法官吏知有所畏,不敢過分地胡作非為,起到緩和社會矛盾,維護社會秩序穩(wěn)定的效用。然而,統(tǒng)治者對于京控的偏見以及官吏們的不作為,在京控案件日益增多的情況下,所造成官民兩困,也成為難以解決的社會問題。①盛康輯:《皇朝經(jīng)世文續(xù)編》卷一九《吏政·吏論》引包世臣《山東東西司事宜條略》:“良由州縣專以錢漕為意,于聽斷大都怠慢,而佐理之友更多不諳條例,玩視民瘼,雖雀角細故,常至拖延歲月,迫成上控。上控則發(fā)回本縣,又迫成京控。京控又發(fā)回本省,委員與發(fā)審之友商同置之高閣,每有原告瘐斃押店,具文銷息,積習至牢,交惡彌甚,及征收錢漕時,紳民連名控訐,輕則發(fā)府,重則提省,原被數(shù)十百人,拖累經(jīng)年,官民兩困”。光緒二十三年 (1897)思刊樓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