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鵬翔
(長沙理工大學圖書館 長沙 410004)
張秀民先生的《中國印刷史》是當代學者研究印刷術源流演變的代表性成果之一,自1989年面世以來,錢存訓、楊成凱等專家都曾撰寫書評盛贊其學術價值,然書中觀點、體例亦有可議之處。筆者研讀該書,得札記若干,又多見前賢持論與之有異者,今擇其要,整理成文,以識管見,并求教于方家(本文所論皆以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印行之《中國印刷史(增訂版)》為據,下簡稱《印刷史》)。
《印刷史》編撰歷時四十年,字數過百萬,是相關領域中難得一見的巨制,立論突過前人之處不勝枚舉,其特點最著者有三。
其一,材料充實。全書一百一十萬字,十之八九皆為史料。之所以能成此空前豐富的材料匯編,主要得益于作者的個人經歷。張先生供職北京圖書館長達四十年,得以利用公余時間翻閱館藏三百五十五部宋本原書及明抄《永樂大典》殘本二百余冊,退休后又遍訪江南館藏,并應邀登臨寧波天一閣,參與挑選善本達五十日。如此豐富的目驗古籍的經歷,在近現代文獻工作者中極為難得。
其二,視野開闊?!队∷⑹贰返难芯繉ο蟛痪窒抻趥鹘y的古籍印本,紙幣、報紙、版畫、茶鹽鈔引、印契等“小眾化”的印刷品也被納入考察范圍,這無疑有助于讀者更全面地理解印刷術演變、推廣的歷程。對域外印刷事業(yè)的關注尤為本書特色,作者不僅在考論本國印刷史時,分期對其境外之傳播加以介紹,更設專章討論中國印刷術對亞、非、歐諸國文化發(fā)展的影響。如此開闊的學術視野,在之前的同類研究成果中實不多見。
其三,富于實踐實證意識。古人修史,長于文獻層面的梳理考辨,而對實踐層面的技術、工匠等問題則較少關心,故《〈印刷史〉自序》稱“寫工、刻工、印工、裝訂工,是印本書之直接生產者,為舊社會所不齒。本書多方搜羅其生活事跡,兼及婦女、和尚、監(jiān)生之刻字”,更以“歷代寫工、刻工、印工生活及其事略”為題獨立一章。這種技術史中的“平民關懷”是修史理念的一大進步。除尊重工人的態(tài)度外,該書還有兩點值得稱道:一是盡量完整地抄錄有關古代印刷術的技術數據,工序如第154頁記錄蝴蝶裝古籍修補裝訂、輔助的各十三步工序,第236頁記錄包背裝的十九步工序,第381頁記錄線裝的二十一步工序;物料如第236頁對元代《秘書監(jiān)志》所載裱褙書籍的“打面糊物料”功效的介紹,第385頁記錄明代司禮監(jiān)行造紙二十八色和乙字庫造紙十一色的詳目,凡此種種,皆足廣聞見而切實用。一是主動取今之民間風俗、實物材料與印刷史文獻相參證,如第141頁介紹南宋雕印歷日時稱“這種簡明小歷,很像至今仍在吾鄉(xiāng)流行的《春牛圖》……過去由丐頭向鄉(xiāng)間印賣,近年圖上的耕牛,已改為拖拉機了”,第384頁考證明代墨工時引用作者在故宮所見四十五家明代墨錠上的工匠名。此類例證都體現了該書對實證、實踐層面的材料的重視,而這種重視對于一部優(yōu)秀的專門技術史來說是不可或缺的。
《印刷史》書中內容的時間跨度長達一千三百余年,地域涉及亞、非、歐三大洲,對象包括雕版、活字、金屬版、蠟版、泥版、石印、鉛印。以個人之力進行如此宏大的全面研究,所論不免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下面舉幾個例子。
《印刷史》將后漢宦官蔡倫認定為植物纖維制紙方法的發(fā)明者。此說成立的前提是否定蔡倫之前存在用植物纖維制作的紙張實物,故作者稱“過去報上大肆宣傳的所謂‘兩漢灞橋紙’,后經科學鑒定是廢麻絮,不是紙。其他所謂西漢紙也無確證。”(第7頁,“兩漢”當作“西漢”),所謂“科學鑒定”的細節(jié)語焉不詳,事實也并非如此。
1957年在西安出土的灞橋紙實物樣本曾經六次研究鑒定①潘吉星《中國造紙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87頁。,采用顯微分析、光譜分析、對比化驗等多種技術手段,最終均確認灞橋紙是以麻纖維為原料,經切、蒸、搗等造紙工序制成的,其物理結構和技術指標都符合手工紙要求,是真正的植物纖維紙,并發(fā)布了灞橋紙麻纖維的掃描電子顯微鏡照片及其分析化驗結果(原料、厚度、定量、緊度、白度、纖維平均長寬等信息),故“廢麻絮”之說不成立。
《印刷史》又提出“即使在同一處發(fā)掘出來的古物,也不一定都是同時的”(第4頁),以此質疑考古發(fā)掘中出土的紙張年代。這種觀點當然不無道理,但關于出土文物年代的判定自有一套周密的評估指標,否則任何出土文物都能以莫須有的可能性否定其所屬年代的結論了。以灞橋紙為例,“(出土現場)只見一處墓葬遺跡,周圍沒有其他建筑遺址或墓葬,沒有發(fā)現盜墓跡象,而出土器物組合又與已知其他西漢初墓葬器物組合相符,對灞橋文物逐件鑒定后沒有發(fā)現晚于西漢武帝者”②潘吉星《中國造紙史》,第57頁。,故將灞橋紙的年代斷為漢武帝時的結論應該是經得起考驗的。
除灞橋紙外,《中國造紙史》第64至65頁還以表格的形式列舉了十三種西漢古紙的出土情況。如此豐富的考古發(fā)現足以證明西漢古紙確有實證,利用植物纖維造紙并非始自蔡倫。
《印刷史》主張雕版印刷發(fā)明于唐貞觀十年,論據有二③張秀民《中國印刷史》,第9-11頁。。一為明邵經邦《弘簡錄》卷四十六有唐太宗“以(長孫皇)后此書(《女則》)足垂后世,令梓行之”的記載,一為唐馮贄《云仙散錄》引《僧園逸錄》云:“玄奘以回鋒紙印普賢像,施于四方,每歲五馱無余”。
按徐憶農《雕版印刷始于貞觀說質疑》(載《江蘇圖書館學報》1992年第2期)已詳細論證了《弘簡錄》“令梓行之”之說系邵經邦杜撰,曹之《〈云仙雜記〉真?zhèn)慰肌?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92年第4期)及其與郭偉玲合撰的《〈云仙散錄〉作偽小考》(載《圖書情報知識》2011年第6期)則證明《云仙散錄》是宋人依托的偽書,故其所載玄奘印普賢像事同樣不足憑信,因知《印刷史》中列舉的論據,今人已有不同評價。
另一方面,作者引用的論據不可靠,并不意味著雕版印刷術的產生必然晚于唐貞觀時期。1966年韓國慶州佛國寺釋迦塔內發(fā)現的《無垢凈光大陀羅尼經》系唐武周朝刻本(可能刻于702年)④參見潘吉星《論韓國發(fā)現的印本〈無垢凈光大陀羅尼經〉》,《科學通報》1997年第10期;邱瑞中《韓國發(fā)現的〈無垢凈光大陀羅尼經〉為武周朝刻本補證》,《中國典籍與文化》1997年第4期。,1974年西安柴油機械廠內唐墓所出《梵文陀羅尼經》則被學界認為應該是7世紀唐初印本⑤參見潘吉星《1974年西安發(fā)現的唐初梵文陀羅尼印本研究》,《廣東印刷》2000年第6期、2001年第1期。,都與貞觀時期比較接近,可見《印刷史》的相關結論仍可能是正確的,但論證時應以這些較為可靠的實物材料為據,不能將觀點建立在偽書或后人訛傳的基礎上。
第365頁:這類(明刻本的)膚郭方體字,當時稱“宋體”,或稱“宋板字”或稱“宋字樣”,又稱“匠體字”。其實它與真正宋版字毫無相同之處。筆者曾翻閱了現存宋版書近四百種,從未發(fā)現此類呆板不靈的方塊字,所以應改稱為“明體字”或“明朝字”,比較名副其實。
按一種新字體的形成,必然由之前的某種舊字體演變而來,不可能憑空誕生,且與過去的字體毫無聯系,明刻本中的硬體字也是如此。取之與宋本歐體字相較,不難看出前者是后者標準化、模式化的結果。盡管明刻硬體字的結構更為方整,筆劃趨于平直,二者在間架體態(tài)、用筆細節(jié)上的延續(xù)性仍然表現得十分清楚。
其實明刻本中的硬體字也并非一成不變。隨著雕版技術的成熟,硬體字的個性化成分、書寫筆意都在不斷削弱,筆劃結構規(guī)范化、統一化的趨勢則日益明顯。從提高雕刻效率和準確性的角度來說,這是一種進步,也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所以時代越晚的明刻本硬體字,其字體越方正,與宋本字體之間的差異也越大,但無論如何,硬體字源于宋本歐體字的事實是不能否認的,更不能說“它與真正宋版字毫無相同之處”。
上文討論的是《印刷史》中的具體觀點,而作為一部今人編撰的專門技術史,其體例有無改進的余地,日后如再加修訂是否應在整體上有所調整,則是更值得我們關注的問題??偟膩碚f,主要有以下五點:
(1)編撰技術史,首先應在引用、解讀史料時保持冷靜客觀的心態(tài),杜絕情緒化的主觀評價,如《印刷史》第509頁“可笑者前清遺老在民國以后的寫作或印本中,還在避宣統溥儀的諱,以示忠誠”,第709頁“十多年前國內報刊大力宣揚所謂‘西漢壩橋紙’對海內外產生不良影響”,“可笑”、“不良影響”之類的用詞都有欠斟酌。
(2)立論言必有征,減少無確鑿依據的猜測。第11頁“唐太宗時又有葉子格(紙牌)……此種玩具,不會在請客吃酒時臨時自己趕制,需要量大,疑當時即有印刷品”,第379頁“筆者懷疑南宋小報賺錢,日出一紙,又京城有專賣報紙的小販,應該是印本,不過不用活字耳”,第663頁“金朝刻經和尚自稱為‘雕經僧’、‘雕字僧’或‘雕造僧’……又有作僧善定學者,應是初學雕字之徒工和尚?!鼻皟蓷l觀點都是純粹的猜測,第三條中僅憑一個“學”字就將其定為初學雕字之人,卻未考慮古人撰述為表謙遜也往往題某某學的慣例(如《儀禮正義》卷端題“績溪胡培翚學”),這樣的結論自然也是不甚可靠的。
(1)研究印刷史必然會涉及相當數量的專用術語,對之作明晰精確的界定,既有利于提高論證的嚴密性,也能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相關內容。《印刷史》中對部分術語的處理值得商榷。
第116頁介紹宋版書字體時,列舉了顏體、歐體、柳體、蘇體、瘦金體、手寫體、古體、簡體、方體、長體、扁體、圓活體、細瘦體等字體。首先這些字體在邏輯上分屬不同層面,細瘦體與柳體、瘦金體有重合的部分,古體、簡體是從文字規(guī)范的角度判定的,顏、歐、柳、蘇、瘦金又以書法風格區(qū)分,所以這十三種字體不應并列。其次,術語命名考慮不周,所謂“古體”是刻書者為追求古雅韻味故意用楷體刻篆籀字形造成的怪字(明人許宗魯亦擅此道),宋朝的楷書字體早已完全成熟規(guī)范,此時再刻意用楷體模仿篆籀,不過是藉之駭俗的小眾化偏好,故準確地說應該稱之為“異體”?!昂嗴w”字是民間為提高刻版效率,遵從約定俗成的習慣簡化一些字形筆劃而成,這種簡化沒有得到官方認可,也未經統一推廣,故稱“俗體”更為恰當。“圓活體”是作者根據《天祿琳瑯書目》卷一“周易”條所述自行定義的,其引文稱“字畫圓活,刻手精整”,而核諸原書,此句實作“字法圓活,刻手精整”⑥(清)于敏中等撰《天祿琳瑯書目》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圓活云云,不過是指書法風格而已,不應自擬出“圓活體”這樣的新名詞。
第232頁:(元)世祖又用許衡言,遣使取杭州在官書籍版及江西諸郡書版,立興文署以掌之。故元初中秘之藏亦富。其書版經元代重印,宋版即成為元版矣。
按一書若在宋代刻版,元代刷印,應稱“宋刻元印”或“宋版元印”,并非如《印刷史》所言“宋版即成為元版”。
第683頁:朝鮮造木活字,有《康熙字典》體、錢謙益《初學集》體、筆書體、印書體等。
按錢謙益《初學集》體、筆書體、印書體都屬于印刷史中較為生僻的字體術語,作者卻未作解釋。
(2)論述中涉及具體概念時應保持上下文的一致性,不能暗換概念。
第576頁:(有人認為)斷版裂版只是版刻中的現象。其實活字版中并非沒有這種斷裂痕,如乾隆末年活字本《京畿金石考》卷上十四頁“趙孟頫撰”四字均裂開,“趙”字幾乎已分為走、肖兩字,其余三字亦斷裂分離頗遠。
按斷版裂版是指版片出現較長的連續(xù)裂痕(穿過數行甚至整塊版片),《京畿金石考》四字裂開都是單個字型分別發(fā)生斷裂的情況,其裂痕并未連成一線,與斷版裂版是兩回事,所以這個例子并不能證明活字本也有斷版裂版的現象。
第624頁:活字本多為非賣品,如家譜印成,編上字號,不許外姓閱覽,多為十部左右,為各房子孫珍藏而已。
按家譜多為活字本且一般不對外發(fā)售,并不能由此得出“活字本多為非賣品”的結論。明代著名活字印刷出版家華燧、安國“凡奇書艱得者悉訂正以行”⑦張秀民《中國印刷史》第561頁。,“鑄活字銅板,印諸秘書,以廣其傳”⑧張秀民《中國印刷史》第562頁。,所謂“訂正以行”、“以廣其傳”當然都含賣書的意思。到了清乾隆朝排印《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時,更專門制作用于對外發(fā)售的竹紙印本,可知活字本多非賣品的觀點是不準確的。
(1)《印刷史》以材料富贍見長,但過度堆積材料,不加揀擇也是該書的缺點之一。各章介紹印刷物料時常分筆、墨、紙、硯四節(jié),其中筆、硯二物與印刷無直接關系,不過是寫樣時所用工具而已。相較而言,版片(包括其木料)、刻印工具(用于雕刻版片的刀具、在版片上涂墨的排刷、壓印紙張的棕刷)與印刷的關系倒是密切得多,卻不見介紹。具體材料方面,第101頁“(宋人)尤喜評詩,故詩話莫盛于宋?!試烙稹稖胬嗽娫挕份^有名”是文學批評史中的常識,與印刷無關;第326頁羅列二十七種明代哲學著作的書名作者,而無其刊印細節(jié),要了解此類信息,翻翻書目即可,不必在《印刷史》中贅述。其余各章多如此。
還有部分內容應該直接刪除。第13頁引《正統道藏》之“濟饑辟谷仙方”論十六國后趙印書說,出注云“此方被說得如此神奇,又據說‘用之有驗’,值得有關方面研究,故介紹原文于下”,然后抄錄“仙方”全文。按方中所說的糯米混雜糧成團蒸食之,三百日不饑,完全是道家妄語,不值得轉錄。第533頁介紹畢升活字時,引用電影《畢升》的情節(jié)并辯證其不合情理之處,此類討論當然也不應出現在嚴肅的學術著作中。
(2)引用材料前,應正確地認識其性質、體例,不能草率評價。
第282頁:《明史·藝文志》著錄明人著作四千六百三十三種,亦很不全,如藩王宗室諸作,大部分遺漏。
按歷代史志書目都要經過修訂刪汰,向來不以求全為尚,與今天所說的古籍總目是兩回事,不應以“不全”責之。
第511頁:南京黃虞稷有《千頃堂書目》,較《明史·藝文志》詳博,但多存虛目,非實有藏本。
按黃虞稷所以編撰《千頃堂書目》,是為了保存有明一代著述之全貌,而非私家藏書目錄(盡管它是在《千頃齋藏書目錄》的基礎上編成的),故杭世駿跋云“俞邰徵修《明史》,為此書以備《藝文志》采用”⑨(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797頁。,張均衡跋云“意欲成明一代藝文志”⑩黃虞稷《千頃堂書目》第793頁。,因而其“多存虛目,非實有藏本”實屬應有之義。
(3)對材料的解讀應符合原作者的本意,不能為支撐觀點牽強述之。
第314頁:明謝肇淛以為“閔優(yōu)于凌,吳興凌氏諸刻急于成書射利,又慳于倩人編摩,其間亥豕相望,何怪其然”(《五雜俎》卷十三)。其實兩家所印均優(yōu)美,似難分高下。
按謝肇淛批評的是凌刻??蔽淳?,并非指其套印效果不如閔刻,《印刷史》用二家所印均優(yōu)美的事實來辯駁其說,是對謝氏原話的誤解。
第507頁:胡克家翻刻宋尤袤本《文選》,就是請許氏影寫的。胡氏自吹說:“雕造精致,勘對嚴審,雖尤氏真本殆不是過?!钡切问街髁x的摹仿,充其量只能惟妙惟肖,不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按胡刻《文選》模仿宋本面貌,字作歐體,筆劃圓厚,間架布局饒有古意,雖不如尤刻原本之方正工整,筆勢挺秀,要不失為清刻中賞心悅目者;其??庇霉︻H深,改正尤刻本明顯的錯誤多達七百余處?據胡刻《文選》影印本的《出版說明》,中華書局1977年版。,故胡氏評語確屬實情,“自吹”一詞對古人有失尊重。且摹刻舊本,當然以惟妙惟肖為尚,用形式主義來批評此種行為,文不對題,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要求更與摹刻風馬牛不相及,不知作者為何有此議論。
《印刷史》的篇幅安排不盡合理,一方面保留了過多無關主題的冗余材料,另一方面對書中述及的部分印刷技術問題卻未能深入探討其細節(jié)及可行性,令人有隔靴搔癢之憾。
第579頁介紹清人呂撫自制活字泥版印書的方法,稱其有兩個特點:一、調制泥土用刻好的印版擠印,造成單字,不經火燒,陰干待燥就能使之堅于梨棗;二、擠印成泥字的陰文字模后,將字模印在泥片上,成為陽文,再用泥片印刷。
按此法有兩個疑點:一、泥土僅靠摻入秫米、棉花的調制方法而不經火燒,不可能達到“堅于梨棗”的效果,呂撫如何使制成的泥字字模具有并保持足夠的硬度;二、將制成的陰文字模壓在泥片上,使泥片對應筆劃的部分向外凸出,成為適于刷印的陽文印版,這種用字模壓印的方法如何使泥片上無字之處平整下陷,保證其在印本中較好地呈現為空白。這兩個問題直接關系到此活字泥版印書法的可行性,系工序中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但《印刷史》未作解釋。
第601頁:(活字印)譜中印錯之字多用墨等蓋去,再用紅字木印或黑字印于其上或四周,而原字仍隱約可見。……家譜一般印數自七八部至十數部,或二三十部,也有多至四五十部甚至一百部的。
第617頁:活字本印錯之字常用木等蓋去,另以木戳印改正之字于旁,或墨印,或朱印,或印于另紙貼上,以資補救。
按活字本校改錯訛,只需將對應的錯字抽換成正確的活字即可,比雕版改字要快捷得多,批量印刷更應如此。如果采用《印刷史》所述之法,則每一部印成的活字本都要重復進行這種處理,版面既不美觀,效率尤為低下,遠不如直接抽換活字后再進行刷印來得方便,故此法只適用于校正活字試印本時?;钭峙懦珊?,先印成一部或少量試印本,??痹摫?,發(fā)現錯字即用墨等蓋去,然后在天頭或四周加印正字(或印于另紙),提醒排字者注意。??蓖戤吅?,由工匠將試印本中標出的錯字逐一抽換,排成校正后的字版,再批量刷印定本。第605頁介紹銅字排印《古今圖書集成》時,根據諭旨,得出六十部《古今圖書集成》在雍正元年(1723)已全部刷好,然后校改錯誤、折配裝訂,故直到雍正三年才正式完成的結論,同樣犯了顛倒工序的錯誤。六十部上萬卷的活字印本,不可能一開始就全部印好,再逐部校改重復出現的錯誤,所以也必然是先印成試印本,加以校正,然后抽換活字字模,使最終排好的字版形成相對正確的面貌,之后才能大量刷印,否則浪費的工時、人力都是不可想象的。
《印刷史》成書于1989年,其增訂本刊行于2006年,這一階段出版的著作理應嚴格遵守現代學術規(guī)范,遺憾的是,該書還存在許多亟待改進的地方。
(1)注文規(guī)范
書中引用史料,有相當一部分完全不注出處(各章述歷代史實多如此),又有不少材料僅注書名,其卷數、版本都付之闕如,如第181頁述金人破宋京城時索取釋、道經版事,注出自《三朝北盟會編》,按《三朝北盟會編》煌煌二百五十卷,不注卷數,如何查核。還有一些材料加腳注稱“據舊筆記”(第135頁注二)、“據舊稿,忘所引書,本書凡有”、“引號者均有根據”(第388頁),手稿為求便捷當然可以這樣表述,但作為正式出版的學術著作,此類注文就顯得不夠嚴謹了。
(2)書名著錄規(guī)范
《印刷史》是以古籍為主題的技術史,著錄古籍書名時卻表現出一定程度的隨意性。其中有誤判書名者,第254頁“萬歷《野獲編》”當作《萬歷野獲編》,第271頁“黃帝《內經素問》”當作《黃帝內經素問》;有標點不確者,第273頁“《宋、元資治通鑒》”書名號中不應加頓號,第293頁“元《張伯顏本李善文選注》”當作“元張伯顏本李善注《文選》”;有過度簡稱者,第299頁“宋《毛晃韻》”實指宋毛晃撰《增修互注禮部韻略》,第663頁“邢凖編《玉篇》”實指邢凖編《新修絫音引證群籍玉篇》。還有部分書名著錄前后不一,如第624頁“華氏會通館銅版《宋諸臣奏議》”,其配圖題《會通館印正本諸臣奏議》,第628頁“《校正音釋詩經》”,其配圖題《會通館校正音釋詩經》(皆當從后者)。
根據著錄慣例,古籍書名應以正文首頁首行題名為定,其他位置記錄的書名均不足憑,《印刷史》這一點做得不夠規(guī)范。
(3)正文引文之區(qū)分
現代學術著作引用他人文字超過十四個字就必須明確標識并加注出處,《印刷史》中卻經常出現引文正文混雜且不作說明的情況。
第118頁:(宋本《妙法蓮華經》)元人跋語稱:“自圣教東流,卷帙之簡要者無出此本之奇也!”
第127頁:所見宋本《妙法蓮華經》……元人至正己亥題稱吳郡章某得此,自圣教東流,卷帙之簡要者無出書之奇也。
按第127頁再次引用元人跋語時就未用雙引號標識,而是稍加改動,混入正文,且“書”前又脫一“此”字。還有部分章節(jié)完全不作說明,徑將各種材料的原文略加連貫,便置于正文中(第382頁記明代制筆,第383頁記明代造墨皆如此),以致文白夾雜,辭氣不暢,此類表達也需修正。
(4)表述的嚴謹性
表述嚴謹是技術史編撰者應該遵循的重要原則之一,《印刷史》在敘述部分史實時,所加案語缺少斟酌,故其論斷間有疏失。
第37頁:(五代刊印監(jiān)本《五經》)從此古代以來傳寫舛謬的經書,有了統一的標準本。
按自東漢蔡邕等人寫成熹平石經起,經書就已有了統一的標準本,五代只是開始以官方名義雕印《五經》而已。
第89頁:周曇《詠史詩》宋本之最佳者。
按此條見作者所編宋本別集書目,貿然稱《詠史詩》為宋本最佳者,佳處何在則無一字解釋,令人不解。第99頁:宋人最重要之小說《太平廣記》五百卷,幸而尚存。
按《太平廣記》系類書,非小說。
此外像“八股文本身毫無價值,隨生隨滅”(第480頁)、“(清人詩歌)多屬無病呻吟,陳詞濫調、千篇一律……(弘歷以外)其他詩人的作品,在文學史上也差不多沒有什么地位”(第481頁)之類的觀點有失武斷,都不應出現在《印刷史》中。至于“清人少獨創(chuàng)精神,反映在印刷上,除盛行明代的方體字外,又流行一種影宋本”(第507頁),這樣牽強的解釋,就更應加以修改了。
《印刷史》一書的學術價值和歷史地位,前賢已在書評中做過較好的總結。筆者個人認為,該書最大的成功,是其對印刷史材料搜輯、整合的水平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其內容豐富翔實的程度遠遠超過了之前任何一部同類著作。在此基礎上作者盡力拓寬了研究的領域,中國本土的印刷史材料、傳統文獻中的有關記載一直是學界探討的熱點(盡管不及《印刷史》完備深入),但印刷術在海外諸國的傳播影響、印刷過程中具體的工序物料等問題在張秀民先生之前卻較少得到系統的關注和研究,從學術史發(fā)展的角度來看,這種研究領域的拓展甚至比單純材料的搜輯更有意義。
同時,我們也要認識到《印刷史》本身并不完美,無論是其具體觀點還是全書體例,都不乏應改進的地方。一部更好的印刷史應該怎么寫?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但至少以下幾點是不能不努力去做的:
承繼《印刷史》的豐富史料和廣闊視野,編撰時保持客觀科學的態(tài)度,減少過于情緒化的批評。對書中涉及的術語、概念作準確明晰的界定,并在各處的引用、解釋中保持一致。緊扣印刷史的主題,刪減無關的材料。引用材料時要明了其體例,據之立論時不能違背原作者的本意。對《印刷史》中涉及而未能詳考的技術問題作進一步的探討。最重要的一點,則是依據現代學術規(guī)范,對全書重加審訂:詳注出處、規(guī)范書名、區(qū)分正文引文并改正表述中不夠嚴謹的地方。只有解決了這些問題,《印刷史》才能成為一部較為成熟完善的學術成果。
張秀民先生的大作為印刷史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也樹立了一個新的標桿,但學術探索是永無止境、不斷前行的過程,希望本文能為相關研究的繼續(xù)深入做出自己的貢獻。
1 張秀民.中國印刷史(增訂本)[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
2 潘吉星.中國造紙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3 (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4 (清)于敏中.天祿琳瑯書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