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華
(北京聯合大學 應用文理學院,北京100091)
“聯接”一詞最早出現在Richard Carter的論文中,指動詞論元的句法實現,即句法范疇和語法關系。之后,Ostler關于梵語的格實現的研究推廣了聯接這一概念。在句法-語義界面研究中,聯接既用于泛指動詞的論元實現問題,包括與動詞論元的句法表達相關的方方面面;也可特指論元所帶語義單位與句法單位之間的匹配。本文所討論的聯接規(guī)則是基于后者展開的,又稱為論元實現原則,即直接描寫語義單位與句法單位之間如何進行匹配的具體規(guī)則。例如,最初在格語法中,聯接規(guī)則就以“主語選擇”原則出現。[1](p1-88)后來出現的以管約論(GB model)為基礎提出的普遍題元分配假設(UTAH)認為“詞項之間相同的題元關系在D-結構層上由這些詞項之間相同的結構關系來表達”。[2]根據該假設動詞論元的不同句法實現問題就可以歸結為同一深層結構轉換成不同表層結構的問題,這種觀點通常被稱為“轉換”的觀點。然而他們的基本觀點遭到了很多質疑,其中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句法表現相似語義相近的句子往往存在意義上的細微差別,這些語義差別在某種程度上就動搖了句法轉換的動因,換言之轉換這種推導關系的許多依據就失去了說服力。而非形式流派的語言理論的聯接規(guī)則或是主張帶有一定語義角色的動詞論元與句法單位直接對應;或是主張語義的層級關系在句法層級關系中得到保存。前者被稱為絕對聯接規(guī)則后者常被稱為相對聯接規(guī)則,有的研究者認為相對聯接規(guī)則比絕對聯接規(guī)則有更好的操作性和靈活性;而筆者認為它們孰優(yōu)孰劣更多的是源自它們所基于的語義表征系統,而非規(guī)則本身,以下著重討論這一問題。
絕對聯接規(guī)則,例如,早期Fillmore及之后各相關研究中提出的將語義角色與句法單位直接對應的聯接規(guī)則,Dowty提出的以原型角色為運作基礎的聯接規(guī)則,[3](p547-619)Goldberg以構式為基礎采用的論元角色與句法單位的聯接規(guī)則[4]等。這類規(guī)則的優(yōu)點在于它使語義單位到句法單位的聯接具有很大的透明度。相對聯接規(guī)則,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與學界爭議頗多的題元階層一同運用的聯接規(guī)則。學界有許多流派都采用這種聯接規(guī)則。例如,Jackendoff提出的基于詞匯概念結構的聯接規(guī)則,[5]Van Valin提出的基于動詞分類及其邏輯結構的聯接規(guī)則[6]等。這些聯接規(guī)則的差異既來源于學界對于題元階層各不相同的意見,也來源于各聯接規(guī)則所基于的語義運作基礎的差異。這類規(guī)則的優(yōu)點在于它將句子論元共現情況的不確定性考慮進來了,具有較大的靈活性。由于語義的模糊性和句子語境的不確定性,上述兩類聯接規(guī)則面臨的共同挑戰(zhàn)包括對語義單位的準確定義和描寫以及對影響語義單位之間相互關系的主導因素的界定。因此,它們之間的差異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不同流派對與句法相關的語義部分以及限制聯接的其他因素的不同描寫和解釋;其中較為突出的有語義角色理論、詞匯語義分解理論和構式理論。
第一種理論也是該研究中的傳統理論,認為動詞論元的語義角色是語義固定的、離散的單位,它們之間沒有相互影響的能力。早期研究認為語義角色數量有限,因此很多理論的描寫重點在于定義和描寫出一個完整的語義角色列表。但是這種研究的弊端很快就顯露出來了,由于語義的模糊性及劃分的細致程度不同,不同理論羅列出從幾個到上百個的語義角色,其命名和界定也千差萬別,給分析和交流帶來了很大的不便。最關鍵的是,語義角色雖然為論元所帶,但它征動詞所表征事件中的參與者,所以語義角色之間、語義角色與動詞語義之間必然有內在的聯系,而其定義和描寫也會與動詞語義有不可分的關系;而這種傳統的列表式描寫,并不能很好地反映這些特質。目前比較為學界接受的改進方法是使用更有概括性的廣義語義角色,這樣具有更好的可操作性。其中最典型的是Dowty提出的原型角色和Van Valin提出的宏觀語義角色。它們之間最大的差別在于前者是兩個包含一系列用于判斷論元和句法成分之間聯接的蘊涵的虛設角色,而后者是論元實際所帶的語義角色。[7]第二種理論普遍認為論元如何與句法單位聯接主要是由動詞的語義,特別是與句法相關的那部分語義決定的。而動詞語義并非句法-意義界面研究中最基礎的單位,它們可以以更基礎的語義單位和公式來描寫;換言之,動詞語義是可以進一步結構的。持這一理論的研究主要包括Jackendoff的詞匯概念結構,Beth Levine提出的詞根和事件結構模版等等。他們的差異主要包括對動詞意義中對句法敏感的詞匯句法意義的界定和描寫,對句法不敏感的詞匯內容意義在句子論元實現中的作用和表述,以及具體的語義-句法聯接方式等方面有所不同。第三種理論則認為論元如何與句法單位聯接主要是由句法結構的意義或作為形義結合體的論元構式所決定的。持這一理論的主要是構式語法學家,其中最突出的代表是Adele Goldberg在傳統構式語法框架下對論元構式的描寫。這一理論與詞匯語義分解理論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它認為論元與句法單位的聯接不可能獨立于具體的構式而存在;同時,動詞語義并非決定語義與句法聯接的唯一因素,把論元實現的差別歸結為動詞詞義的差異,描寫起來很不經濟,認為語義到句法的聯接往往是在構式內部決定的。
聯接規(guī)則的建立固然很重要;但是選擇不同的聯接規(guī)則及其成功運作都與不同理論的語義描寫密切相關的。仔細分析以上所提及的幾種語義描寫方法,我們可以發(fā)現采用不同的聯接規(guī)則,所面臨的語義描寫重點有所不同;聯接規(guī)則及其語義基礎之間的互動方式也有所不同。聯接規(guī)則本身的優(yōu)劣之分并不明顯,其解釋力和可操作性更多的是源于其所基于的語義描寫系統。以下以角色指稱語法和構式語法框架下不同的聯接規(guī)則為例,探討這個問題。
(1)基于構式的直接聯接規(guī)則。
Goldberg的論元構式理論在形式上借用了Dowty提出的兩個原型角色;提出了一條跨構式的語義到句法之間的聯接規(guī)則,即施事與主語聯接,受事與賓語聯接。該語法認為存在一個承繼層級,通過在該層級一個很高的節(jié)點上描寫語義與句法關系之間的聯接,這一信息就可以通過承繼層級被層層承繼,從而獲得這些語言事實的跨構式概括;除非中間有某個特定的構式具有一個矛盾的規(guī)定從而阻止這種承繼。例如在英語中,及物構式及受其統制的構式的聯接規(guī)則可以如下操作。在承繼層級的最高節(jié)點上,即主謂賓構式中規(guī)定一個詞序限制,把英語描寫為SVO(主-謂-賓)結構的語言,并規(guī)定及物構式中施事與主語聯接,受事與賓語聯接,并允許其統制的構式及其擴展構式從該構式繼承信息。
雖然同樣采用簡潔的直接聯接規(guī)則,但構式語法框架中的聯接規(guī)則運作的語義基礎與Dowty的理論全然不同。在構式語法框架下,構式作為一種形義結合體本身具有構式義并提供論元角色,同時也包含論元角色與句法成分之間的聯接信息。這些聯接并非該語法獨立存在的一個層面,而是因各個具體的構式而異,換言之,論元角色到句法成分之間的聯接主要取決于該論元與其它哪些論元共同出現在某一構式中。這里所說的論元角色不同于一般討論中的語義角色。在構式語法中,論元角色由構式提供,即施事、受事等概括的概念;而語義角色在此稱為動詞所帶的參與者角色,是以某類動詞的框架語義為基礎來定義的,更為具體,如:hander,sent等等。所謂框架語義是指動詞的意義都是參照某種特定的場景來定義的,其中就包括對場景中參與者角色數量和類型的要求。在動詞的框架語義中,有些參與者角色比另外一些具有更高的“顯著性”(prominence),這些參與者角色通常在句法上必須得到實現,稱為“詞匯側重”(lexically profiled)角色。更為重要的一點是,構式可以為進入該構式的語義角色提供額外的、無法由動詞提供的論元位置,例如當bake進入雙及物構式后,構式可以為受益人提供一個額外的論元位置,使其可以在句子中得到表達,如Mary baked him a cake一句,僅憑動詞bake的配價或所涉及的語義角色是無法得到圓滿的解釋的。
由此可見,原型角色理論與構式語法雖然同樣采用直接聯接規(guī)則,但是正是由于后者采用了更為靈活有效的句法語義描寫手段,該理論的解釋力大為提高。其中構式存在獨立的構式義、基于構式的論元產生機制和以承繼層級為依托的句法語義互動體系是該語法之所以能采用簡潔的直接聯接規(guī)則的主要原因。
(2)基于語義角色的相對聯接規(guī)則。
在以上構式理論中,聯接規(guī)則本身以一對一的形式出現;但是,該理論需要設定語言中存在獨立的抽象的構式層面,它高于詞匯而存在,這種理論假設也遭到部分研究者的懷疑,另外構式與動詞之間的熔合(fusion)問題,即動詞進入構式的語義限制也是該理論常常遭人詬病的一個問題,學界討論頗多。在VanValin的角色指稱語法中,就沒有設定一個抽象的構式層,同時語義表征也并非采用固定的語義角色,而是一種動態(tài)的蘊涵組合或是被側重的不同構式的論元角色。換言之,一個操作性及解釋力較好的理論應該將語義角色與句法成分之間多對多的關系考慮在內。在該語法中,語義表征和聯接規(guī)則都體現了這一點。角色指稱語法采用的是一個基于動詞行為類型和宏觀語義角色的題元階層。關于題元階層,它的數量和排序可以說得上是五花八門,這一點使得該概念聲名狼藉。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題元階層是基于語義角色的派生概念,對語義角色的不同認識必然產生不同的題元階層;很多理論對題元階層的態(tài)度常常與該理論的語義描寫有關系。換言之,包含題元階層的相對聯接規(guī)則所面臨的挑戰(zhàn)也同樣來自對語義的恰當描寫。而其最大的優(yōu)點在于能將各個共現的語義角色考慮在內。角色指稱語法中的題元階層也用于主語選擇,與最初Fillmore的類似,但是其解釋力有了很大的提高了;這種優(yōu)越性除了來自聯接規(guī)則本身能將共現的語義角色考慮在內之外,更多來源于其中宏觀語義角色和動詞行為類型(Aktionsart)的運用。
我們可以認為該語法為語義角色與句法單位兩者之間的互動搭了一座額外的橋,即宏觀語義角色。Valin認為這里的語義角色有三個層次,一是具體動詞所帶的語義角色,比如runner,broken等;二是題元角色,是對具體動詞語義角色的概括(semantic macroroles),比如 agent,instrument,experiencer等;三是對題元角色進行概括的宏觀語義角色,行動者(ACTOR)和經歷者(UNDERGOER),前者用于概括各不同動詞分類中涉及的帶有AGENT性質的語義角色,后者用于概括帶有PATIENT性質的語義角色。角色指稱語法采用后兩種語義角色。這里的語義角色也不是帶有固定意義的傳統語義角色;動詞與其論元之間的語義關系由邏輯結構中的論元位置來定義,并在同一層面上與兩個宏觀語義角色對應。
(3)聯接規(guī)則:基于構式或是跨構式。
由上述討論可以看出由于沒有構式這樣一個抽象的層次存在,角色指稱語法中的聯接規(guī)則是一種跨構式的、統一的聯接規(guī)則,因此它所需要的是一種能面對全體動詞的描寫方法,為了避免對紛繁復雜的語義角色進行命名和定義,它以動詞行為分類為基礎,并將與此對應的邏輯結構描寫作為動詞語義描寫的核心。這種描寫方式的優(yōu)勢在于將各個動詞涉及的具體語義轉化為抽象的、類似于函數的關系來描寫,這與統一的跨構式的聯接規(guī)則的運作要求是一致的。而宏觀語義角色的加入則使該規(guī)則中的相對聯接規(guī)則,即其中的雙向題元階層,在具體操作中具有更大的靈活性,將聯接規(guī)則所要面對的語義模糊性和句法規(guī)律性之間的矛盾分配給兩個也具有一定模糊性和漸變行的語義單位。這樣這里的聯接規(guī)則就有更好的理論解釋力。另外,角色指稱語法中的邏輯結構不僅僅存在詞條中,表示動詞的基本義。它也用于表征動詞在不同語境中的不同語義,一個動詞如果有多少個意義,它就可能會有多個不同的邏輯結構。邏輯結構從根本上講,是與動詞在句子中所表達的意義聯系在一起的。類似的觀點,目前我們也可以在構式流派中的成員中找到。構式語法認為將動詞的所有可能的語義逐個描述是不經濟的,因此將動詞義和構式義分開。將聯接規(guī)則的定義和運作置于構式的基礎上,即此處的直接聯接規(guī)則雖然簡潔,它是一種基于構式的聯接規(guī)則,而非跨構式、統一的聯接規(guī)則。實際上Goldberg認為并不存在統一的、跨構式的聯接規(guī)則。因為它所面對的對象并非全體動詞和所有論元角色,它雖然從最普遍的主語對施事和賓語對受事的規(guī)則中承繼了這一規(guī)律,但是這一簡潔的直接聯接規(guī)則通過層層的承繼網絡由各個更具體的構式繼承,在實際操作中就實現為與構式緊密相連的論元結構構式,即每個不同的構式有基于自身構式義和動詞語義角色的論元位置與句法角色的對應規(guī)則,它并非面對全體動詞,因此它對動詞語義的描寫提出了不同于其它理論的要求。所以單純地比較哪個聯接規(guī)則更高效意義并不大,因為它們所基于的語義基礎和面對的解釋對象都是不一樣的。
不過,雖然角色指稱語法的做法可以避免動詞和構式之間的熔合問題。但是,從本質上講,不論它所涉及的語義角色是宏觀的還是微觀的,都存在一個語義角色界定和描寫的問題。雖然它的規(guī)劃從理論上看來是比較完美的,但是在實際操作中,該理論能否有好的解釋力還有賴于對各個不同動詞的語義描寫,而它的描寫機制仍然是語義角色。這就注定了它必須根據動詞所涉及的場景對所有動詞做一個相對固定的類別的劃分,而英語動詞,或者各個語言所存在的,作為其本身的固有屬性的一詞多以的性質都會給這種分類造成很大的障礙。因此在句法-語義研究界面研究中,如何綜合考慮及合理解決這個問題,將動詞語義描寫和構式這個大框架有機地結合起來是未來的研究中應該重點考慮的一個問題。
句法語義界定和描述上的差別與各流派所持的聯接規(guī)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很多對與句法相關的詞匯意義的界定和描寫是為了適應其所采用的聯接規(guī)則而存在的。從聯接規(guī)則與語義基礎的互動出發(fā),可以為論元與句法單位之間如何聯接的問題找到一個更令人滿意的答案。不論采用何種聯接規(guī)則及語義描寫基礎;我們認為在論元的句法實現的研究中,我們需要去區(qū)分不同的聯接規(guī)則是否對不同或是相同的動詞意義部分敏感;去探究動詞意義對句法不敏感的部分在論元實現中有何作用,語言中固定的句式或構式在動詞多重論元實現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動詞、構式或句式與聯接規(guī)則的互動。其中最關鍵的部分在于如何有效歸納描寫出普遍適用的動詞句法意義,并解釋這部分意義如何與聯接規(guī)則互動;以及句法的非語義因素限制與聯接規(guī)則如何綜合起來對聯接問題提供可操作的、有機的解釋。因此,在未來的研究中,一種能更細致描寫語義并綜合考慮詞匯和構式之間互動規(guī)律的模式可能是值得我們進一步探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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