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一峰
(湖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62)
漢賦形骨崇敘本實
——論謝靈運《山居賦》的藝術(shù)成就
魏一峰
(湖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62)
《山居賦》是謝靈運傾注極大心力創(chuàng)作的一篇山水大賦,具有獨到的藝術(shù)特色:結(jié)構(gòu)上,一改漢魏以來抒情小賦的傳統(tǒng),以鴻篇巨幅為賦,復(fù)歸漢大賦之形制;表現(xiàn)手法上,承續(xù)左思“美物本實”、“本實征信”思想,以平實的語言,描繪其親身經(jīng)歷、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之始寧墅山水;同時,此賦創(chuàng)始之自注形式,以超越正文的篇幅、豐富的資料,或補充賦文內(nèi)容,或解釋風(fēng)土名物,或表達(dá)思想觀念,與賦之正文互為表里、相互映襯,亦別具價值與特色。
謝靈運;山居賦;山水大賦;藝術(shù)成就;始寧墅;自注
謝靈運《山居賦》作于元嘉二年(425)春至次年三月之間,[1](p84)正是其山水詩在藝術(shù)上走向成熟之際。謝靈運于《山居賦》可謂用心良苦,所傾注之心力絲毫不亞于其山水詩。但遺憾的是,人們論及謝靈運在山水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時,往往只將關(guān)注的目光投向其山水詩,而極少關(guān)注《山居賦》,其藝術(shù)上的特點,鮮有人作具體而微的論述。其實,《山居賦》在藝術(shù)上頗具特色,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應(yīng)當(dāng)在古代賦史和山水文學(xué)史上占據(jù)一席之地。
《山居賦》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其字?jǐn)?shù)多,結(jié)構(gòu)宏大,令人驚嘆。據(jù)統(tǒng)計,賦之正文有近5000字,另有自注6000余字,二者相加超過萬言。如此鴻篇巨制,在古代賦史上實屬罕見,前唯有枚乘《七發(fā)》(近3000字)、司馬相如《天子游獵賦》(近4500字),班固《兩都賦》(6000多字),張衡《二京賦》(近9500字),潘岳《西征賦》(5000多字)差可比擬,后亦不過吳淑《事類賦》(近40000字)、徐晉卿《春秋經(jīng)傳類對賦》(15000字左右)、趙璘幾《禹別九州賦》(10000多字)、鞠?!端臅r成歲賦》(10000多字)、錢熙《四夷來王賦》(10000多字)、周邦彥《汴都賦》(10000多字)等數(shù)篇。[2](p159)衡量一部作品藝術(shù)之高下,雖不能以其字?jǐn)?shù)之多少為標(biāo)準(zhǔn),卻可見作者所傾注心血之多寡。張衡作《二京賦》,“精思傅會,十年乃成”(《后漢書·張衡傳》),左思作《三都賦》,亦以十年之功方告罄,則謝靈運創(chuàng)作《山居賦》,亦決非數(shù)日之功。謝靈運從政以來,便一直不得意,被貶為永嘉太守后,這種情緒發(fā)揮到極致,不到一年,即掛冠歸隱,回到始寧。豪顯的出身與絕倫的才華,使得謝靈運骨子里有一股十足的傲氣,他原本就沒有將劉裕之流放在眼里,這時便借山水詩宣泄其對山水的摯愛之情,藉《山居賦》建立心中的“山水王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其實是一種對抗,是對當(dāng)權(quán)者憤怒和不滿的一種曲折表達(dá),這也是謝靈運以萬余言的篇幅創(chuàng)作《山居賦》的原因。
《山居賦》之賦文能夠洋洋灑灑下筆數(shù)千言,明顯是承襲漢大賦體例而來。謝靈運在介紹山居方位時,“頗取漢賦的骨架”,[3](p201)采用了漢賦所常用的空間敘述模式,從天地四極的方位上依次展開。其對始寧墅坐落環(huán)境之描寫即是如此:
近東則上田、下湖,西溪、南谷,石堟、石滂,閔硎、黃竹。決飛泉于百仞,森高薄于千麓。寫長源于遠(yuǎn)江,派深毖于近瀆。近南則……近西則……近北則……遠(yuǎn)東則……遠(yuǎn)南則……遠(yuǎn)西則……遠(yuǎn)北則……
乃以始寧墅作“定位觀察”之基點,順東南西北之序,由近及遠(yuǎn),統(tǒng)攬一切周邊之山水,之風(fēng)物。顯然,其以空間為維度,以地理為層次,繁而有序,敘而有章地描列始寧墅及會稽之地理環(huán)境,體現(xiàn)出的強烈空間意識與地理觀念,而這恰恰是漢大賦體物之精髓。
試比較班固《兩都賦》介紹西都方位部分:
漢之西都,在于雍州,實曰長安。左據(jù)……右界……南望……其陽則……其陰則……東郊則有……西郊則有……
亦是以西都長安為中心,依次從左、右、南、陽、陰、東、西等方位上,對其天文、地理、交通、形勢、人文、物產(chǎn)等展開敘述,這是典型的漢大賦在表現(xiàn)京都宮觀等宏大事物時所慣用體例。在這點上,《山居賦》與《兩都賦》可謂一脈相承。
漢大賦在表現(xiàn)某地區(qū)物產(chǎn)豐盛時,為了極力鋪陳,往往不惜虛構(gòu)羅列,大肆堆砌華麗詞藻,“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宏侈巨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漢書·揚雄傳》),以至于左思亦批評道:“于辭則易為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征。”(《三都賦》序)如張衡《南都賦》對南陽地區(qū)物產(chǎn)的展示:
其木則檉松楔〈木畟〉,槾栢杻橿,楓柙櫨櫪,帝女之桑,楈枒栟櫚,柍柘檍檀?!渲駝t……爾其川瀆,則……其水蟲則有……其草則……其鳥則……其水則……其原野,則有……若其園圃,則有……其香草則有……
介紹樹木種類時,將能夠查找到的樹名,一一羅列其后。而介紹竹、草、鳥、水蟲等時,亦如法炮制。這樣給人的感覺是,這里的物產(chǎn)簡直無所不有、無所不包,顯然這些多為虛構(gòu)與想象。而《山居賦》對始寧墅物產(chǎn)的展示正使用了這樣的方法:
水草則萍藻蘊菼,雚蒲芹蓀,兼菰蘋蘩,蕝荇菱蓮。……其竹則……其木則……魚則……鳥則……
在這里,對水草、竹、木、魚和獸等物類極力羅列,其鋪陳物類之巨,辭藻之富,令人瞠目稱奇,實在不遜于漢大賦。許結(jié)先生聯(lián)系漢代的學(xué)術(shù)特點,稱這種表達(dá)方式為“‘知類’的博物與結(jié)構(gòu)”,[4](p141)頗有道理。顯然,《山居賦》復(fù)歸了漢賦的列物之法,不去坐實求真,始寧墅周圍之物類,是否真的博雜得如賦之所列,倒很難說了。當(dāng)然,謝靈運博采物類的目的,顯然是盛贊始寧的壯麗山水,寄托熱愛之情。
《山居賦》采用漢大賦之形制及手法,為全篇架設(shè)了宏大的結(jié)構(gòu),描繪時又不厭其煩,故而成就了一篇前所未有的山水大賦。從謝靈運對漢大賦寫作手法之繼承來看,其為逞才顯能而堆砌詞藻、羅列名物的做法,有將文學(xué)作品與類書相混淆之嫌。但魏晉南北朝之際,正是抒情小賦大興時期,賦之體制普遍變小,朝著抒情化、小品化方向發(fā)展,謝靈運以漢大賦體例入賦,本身即有著逆潮流而上的意義。復(fù)古,往往意味著革新,對于謝靈運之革新精神,自然應(yīng)該加以肯定,更何況《山居賦》還有著多方面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呢。
《山居賦》對漢賦形制之繼承,還表現(xiàn)在其序言上。賦前寫序,雖非必需,但似乎已成為傳統(tǒng),如司馬相如《長門賦》,揚雄《甘泉賦》、《長楊賦》,班固《兩都賦》,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左思《三都賦》等,皆有字?jǐn)?shù)不等之序。這些序言或交待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或闡述賦的創(chuàng)作動因,或表達(dá)自己的創(chuàng)作觀念,不一而足?!渡骄淤x》的序,比較明顯地表達(dá)了謝靈運的創(chuàng)作觀,如“抱疾就閑,順從性情,敢率所樂,而以作賦”,表達(dá)了其藉賦以抒情的思想;“文體宜兼,以成其美”,表達(dá)了其將各種文學(xué)體裁融會貫通的文學(xué)觀;“今所賦既非京都宮觀游獵聲色之盛,而敘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才乏昔人,心放俗外,詠于文則可勉而就之,求麗邈以遠(yuǎn)矣”,“覽者廢張、左之艷辭,尋臺、皓之深意,去飾取素”,則表達(dá)了其不求文字之華美,追求語言之樸素的觀念。從賦的發(fā)展來說,這些觀點無疑是非常可貴的,而《山居賦》正是這些思想之實踐。
謝靈運采用漢大賦之形制,“既展現(xiàn)了廣闊的平面空間,又顯示了事物的豐盛眾多”,[5](p52)將他的始寧墅描述成了一個地域遼闊、物產(chǎn)豐富的山水世界。這里面自然有一些理想色彩,包含一些虛構(gòu)成分,特別是他介紹始寧墅物產(chǎn)時堆砌詞藻、羅列名物的做法,更是令《山居賦》之藝術(shù)性大打了折扣。但從全篇而言,《山居賦》仍以寫實為主,是一篇有著強烈寫實色彩的山水大賦。
《山居賦》的寫實性,與所寫內(nèi)容的實在有關(guān)。謝靈運的山水詩之所以能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就在于其模山范水的特點,就在于其所詠皆為謝靈運親身經(jīng)歷、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之山水,有著獨特的認(rèn)識與感知,故而不是概念化、虛擬化、泛化的山水。同樣,謝靈運《山居賦》所寫內(nèi)容,亦為作者實實在在感受到、真真切切經(jīng)歷過的山水,作者對始寧墅的一丘一壑、一泉一石、一草一木都極為熟悉,隨手寫來可謂如數(shù)家珍、如在目前。他完全不需要像司馬相如寫《天子游獵賦》,班固寫《兩都賦》,張衡寫《二京賦》,左思寫《三都賦》那樣,只能靠想象、傳說或者“稽之地圖”、“驗之方志”(左思《三都賦》序)而去大肆虛構(gòu)。且看他對始寧墅近東、近西環(huán)境的描寫:
近東則上田、下湖,西溪、南谷,石堟、石滂,閔硎、黃竹。決飛泉于百仞,森高薄于千麓。寫長源于遠(yuǎn)江,派深毖于近瀆。
近西則楊賓接峰,唐皇連縱。室、壁帶溪,曾、孤臨江。竹緣浦以被綠,石照澗而映紅。月隱山而成陰,木鳴柯以起風(fēng)。
“上田”、“下湖”、“西溪”、“南谷”、“石堟”、“石滂”、“閔硎”、“黃竹”、“楊”、“賓”、“唐皇”、“室”、“壁”皆為始寧墅周邊地名,“曾”、“孤”為山名,皆有具體所指。這些實實在在的地名,就像地圖上的地名一樣,人們完全可以按圖索驥,一一印證。《山居賦》對始寧墅地理位置、周邊環(huán)境的介紹,大抵都有這樣的特點,這令《山居賦》之記實性大增。從這個意義上說,《山居賦》不愧是一篇有著強烈寫實色彩的山水大賦。
《山居賦》的寫實性,與作者所用語言之平實有關(guān)。程千帆先生在《辭賦的特點及其發(fā)展變遷》一文中指出,漢大賦“往往愛堆砌詞藻,多用罕見難識的字,使人不易通讀,因此逐漸降低了聲望,后繼乏人”,[6](p序6)而閱讀《山居賦》,一個較明顯的感覺卻是其語言通俗易懂,較為平實,除了介紹物產(chǎn)羅列名物部分外,極少生僻字。且看他描寫始寧墅周邊環(huán)境的一段:
其居也,左湖右汀,往渚還江。面山背阜,東阻西傾。抱含吸吐,款跨紆縈。綿聯(lián)邪亙,側(cè)直齊平。
這一段文字是對始寧墅所處位置的總體介紹,所用文字都是極常見的,稍有一點古典文學(xué)修養(yǎng)的人都可輕易讀懂。謝靈運在序言中強調(diào),“覽者廢張、左之艷辭,尋臺、皓之深意,去飾取素”,他似乎很注重語言的樸素。而且這種意識是貫穿全文的,絕非某一段的偶然行為。再看他對始寧巫湖景色的描寫:
自園之田,自田之湖,泛濫川上,緬邈水區(qū)。浚潭澗而窈窕,除菰洲之紆馀。毖溫泉于春流,馳寒波而秋徂。風(fēng)生浪于蘭渚,日倒景于椒途。飛漸榭于中沚,取水月之歡娛。旦延陰而物清,夕棲芬而氣敷。顧情交之永絕,覬云客之暫如。
一般情況下,人們喜歡在描述山水景色時使用一些復(fù)雜的文字,以表達(dá)自己的體驗與感受。但這段長達(dá)純描述性的文字,共使用了88個漢字,除了“?!?、“菰”、“毖”三字稍有些少見外,其他字基本都為尋常字。
《山居賦》的寫實性,還與賦中眾多的敘述性語言有關(guān)。讀《山居賦》,我們能感覺到一個無形的影子——“我”——的存在,介紹山居生活時,時時處處在寫“我”的活動——游山、玩水、伐竹、抽筍、采藥、放生、禮佛、建別墅、筑講堂、讀經(jīng)書。
由于要寫出“我”的活動,人物的言行舉止,作者自然會使用大量的敘述性語言,即多用動詞、名詞,以求精準(zhǔn)、確切,而不似描述性語言那般華麗、雕飾。我們可以舉出許多這樣的句子、段落,如“陟嶺刊木,除榛伐竹。抽筍自篁,擿箬于谷”,“抗北頂以葺館,瞰南峰以啟軒。羅曾崖于戶里,列鏡瀾于窗前”,“既耕以飯,亦桑貿(mào)衣。藝菜當(dāng)肴,采藥救頹。自外何事,順性靡違。法音晨聽,放生夕歸。研書賞理,敷文奏懷”等,大量地使用寫實特點的動詞與名詞,則其寫實性自然大大加強。特別是一些段落,幾乎整段都在敘述“我”的活動:
爰初經(jīng)略,杖策孤征。入澗水涉,登嶺山行。陵頂不息,窮泉不停。櫛風(fēng)沐雨,犯露乘星。研其淺思,罄其短規(guī)。非龜非筮,擇良選奇。翦榛開逕,尋石覓崖。四山周回,雙流逶迤。面南嶺,建經(jīng)臺,倚北阜,筑講堂,旁危峰,立禪室,臨浚流,列僧房,對百年之喬木,納萬代之芬芳,抱終古之泉源,美膏液之清長。謝麗塔于郊廓,殊世間于城傍。欣見素以抱樸,果甘露于道場。
全段共有136字,其中動詞40字,名詞53字,二者相加占到總數(shù)的近70%。而這些動詞與名詞,又多為時人所喜聞樂見的詞語,即便今天亦為常見,如動詞“杖、入、登、陵、沐、乘、研、擇、選、開、尋、覓、建、倚、筑、立、臨、列、納、抱、謝、見”等,名詞“澗、嶺、頂、泉、風(fēng)、雨、露、星、石、崖、山、流、嶺、臺、阜、堂、峰、室、流、房、木、泉、塔、城、場”等,即便有的詞語使用了特殊用法,如“杖策孤征”之“杖”、“果甘露于道場”之“果”字為名詞用作了動詞,“旁危峰”之“旁”字為“傍”之通假,“美膏液之清長”之“美”為形容詞之使動用法,亦不過數(shù)字而已。
《山居賦》之寫實性特征與謝靈運在序言中所表達(dá)的觀點相合:“才乏昔人,心放俗外,詠于文則可勉而就之,求麗邈以遠(yuǎn)矣。”但《山居賦》畢竟是一篇文學(xué)作品,特別還是一篇大賦,其“極聲貌以窮文”、“寫物圖貌,蔚似雕畫”(劉勰《文心雕龍·詮賦》)的情形是有的,特別是其介紹始寧墅物產(chǎn)部分,但謝靈運已經(jīng)在漢大賦的基礎(chǔ)上作了較大突破,雕飾部分已被極大地壓縮,就全篇而言,《山居賦》有著強烈的寫實色彩,個性化大大加強。
此外,《山居賦》創(chuàng)始之自注形式,以超越正文的篇幅、豐富的資料,或補充賦文內(nèi)容,或解釋風(fēng)土名物,或表達(dá)思想觀念,與賦之正文互為表里、相互映襯,亦別具價值與特色。后來顏之推亦為其《觀我生賦》作自注,當(dāng)是受此影響。
《山居賦》自注依附于賦之正文,有著多方面的功能,其中最基本的是補充賦文內(nèi)容,將其作進(jìn)一步的闡釋與展開。如有一段正文:“昔仲長愿言,流水高山;應(yīng)璩作書,邙阜洛川。勢有偏側(cè),地闕周員?!北容^簡略,讀者很難理解作者所要表達(dá)的意思,而看了其自注,方對這一段話有了較為清晰的認(rèn)識,其注為:“仲長子云:‘欲使居有良田廣宅,在高山流水之畔。溝池自環(huán),竹木周布,場囿在前,果園在后?!瘧?yīng)璩與程文信書云:‘故求道田,在關(guān)之西,南臨洛水,北據(jù)邙山,托崇岫以為宅,因茂林以為蔭?!^二家山居,不得周員之美?!?/p>
謝靈運有時還在賦文難于寫實的情況下,利用自注敘述事實,各自取長補短、相得益彰,如賦文中有這樣一段文字:“苦節(jié)之僧,明發(fā)懷抱。事紹人徒,心通世表。是游是憩,倚石構(gòu)草。寒暑有移,至業(yè)莫矯?!弊x者便會納悶:這里所謂的“苦節(jié)之僧”指誰?是一些什么樣的人呢?讀了自注的敘述才會清楚:“謂曇隆、法流二法師也。二公辭恩愛,棄妻子,輕舉入山,外緣都絕,魚肉不入口,糞掃必在體,物見之絕嘆,而法師處之夷然?!痹瓉硎菃咀鲿衣?、法流的兩位法師,二人棄絕塵世,遁入空門,修為極高。
《山居賦》中有許多地理名稱,除了當(dāng)時當(dāng)?shù)厝酥?,一般人是很難知道的,必須借自注才能弄清楚。如有這樣一段:“近西則楊、賓接峰,唐皇連縱,室、壁帶溪。”對其中的一些地名,如“楊”、“賓”、“唐皇”、“室”、“壁”,在自注中一一作了介紹:“楊中、元賓,并小江之近處,與山相接也。唐皇便從北出。室,石室,在小江口南岸。壁,小江北岸。并在楊中之下?!痹偃缳x文中有這樣一句:“徒觀其南術(shù)之臨池生磯,望遠(yuǎn)成衍,窺岸測深,相渚知淺。”“南術(shù)”何指,必須藉其注才知道:“南術(shù),是其臨江舊宅?!边@也是作者自注的好處,換了其他人,對始寧墅及其周邊地理環(huán)境不熟,是很難將其注釋清楚的?!渡骄淤x》自注中還有一些風(fēng)土的介紹,如對賦文中“昆漲緬曠”之“昆”字,自注解釋道:“海人謂孤山為昆。”“山匪砠而是岵”之“砠”與“岵”,自注解釋道:“土山載石曰砠,山有林曰岵。”自注的價值不言而喻,陳橋驛先生稱《山居賦》為“我國最早的一部地方志”,[7]即指此而言。
我們知道,為增加賦的容量,用有限的文字表達(dá)更多的內(nèi)容,一般的賦都會使用大量的典故,《山居賦》亦頻頻用典。其自注自然會對這些典故出處、所指一一交待,如賦文介紹始寧墅中的果園有“杏壇、柰園、橘林、栗圃”,除了“栗圃”,皆有出處:“莊周云:‘漁父見孔子杏壇之上?!毒S摩詰經(jīng)》‘奈樹園’。揚雄《蜀都賦》云:‘橘林?!筇珱_亦云:‘戶有橘柚之園?!痹俦热缳x文介紹始寧墅菜蔬時,有“寒蔥摽倩以陵陰,春藿吐苕以近陽”句。自注中即介紹了“寒蔥”的兩個出處:“管子曰:‘北伐山戎,得寒蔥。’庾闡云:‘寒蔥挺園?!扁钻U所云當(dāng)是其所作賦中之言,今已不存,則《山居賦》自注亦有了保存文獻(xiàn)之價值。
在介紹始寧墅物產(chǎn)時,《山居賦》正文列舉了不同名稱的動植物名字,其中絕大部分皆為生僻字,謝靈運在自注中一一為之注音,如介紹魚類的一段:“魚則魷鱧鮒鱮,鱒鯇鰱鳊,魴鮪魦鱖,鲿鯉鯔鳣。”自注為:“魷音優(yōu),鱧音禮,鮒音附,鱮音敘,鱒音寸袞反,鯇音皖,鰱音連,鳊音毖仙反,魴音房,鮪音磐,魦音沙,鱖音居綴反,鲿音上羊反,鯔音比之反,鳣音竹屳反。皆《說文》、《字林》音?!奔瓤蓭椭藗兞私膺@些字的讀音,又可看出當(dāng)時《說文》、《字林》之注音情況。
謝靈運還藉自注表達(dá)自己的心緒和思想。如賦文中描寫巫湖景色一段,其自注為:“此皆湖中之美,但患言不盡意,萬不寫一耳。”讀者不難看出其炫耀與喜悅之情。還有賦文中的“見柱下之經(jīng)二,睹濠上之篇七。承未散之全樸,救已頹于道術(shù)”一段,自注中表明了向往老莊、拋棄圣賢之書的思想:“柱下,老子。濠上,莊子。二、七,是篇數(shù)也。云此二書,最有理,過此以往,皆是圣人之教,獨往者所棄?!痹偃缳x文中介紹仙道一段:“賤物重己,棄世希靈。駭彼促年,愛是長生。冀浮丘之誘接,望安期之招迎。甘松桂之苦味,夷皮褐以頹形。”其自注為:“此一章敘仙學(xué)者雖未及佛道之高,然出于世表矣。”表明作者對仙道的向往,但對佛道則尤其推崇。僅憑這兩處,即清楚明白地表明了儒、道、佛各自在其心中的地位。
此外,自注本身的文學(xué)價值亦不可忽略。不難發(fā)現(xiàn),《山居賦》之賦文就是一部篇制宏闊、鋪陳密麗的山水大賦,其自注則是一篇篇清新別致、秀麗多姿的山水美文之組合,恰似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一般,散發(fā)著十足的文學(xué)魅力。且截取數(shù)段:
清溪秀竹,回開巨石,有趣之極。此中多諸浦澗,傍依茂林,迷不知所通,嵚崎深沉,處處皆然,不但一處。
南術(shù),是其臨江舊宅,門前對江、三轉(zhuǎn)曾山,路窮四江、對岸西面常石。此二山之間,西南角岸孤山,此二山皆是狹處,故曰生磯。
途路所經(jīng)見也,則喬木茂竹,緣畛彌阜,橫波疏石,側(cè)道飛流,以為寓目之美觀。及至所居之處,自西山開道,迄于東山,二里有余,南悉連嶺疊鄣,青翠相接,云煙霄路,殆無倪際。
北倚近峰,南眺遠(yuǎn)嶺,四山周回,溪澗交過,水石林竹之美,巖岫隈曲之好,備盡之矣??彘_筑,此焉居處,細(xì)趣密玩,非可具記,故較言大勢耳。越山列其表,側(cè)傍緬云霓,為異觀也。
比較于賦之正文,可謂別用風(fēng)味,這些自注已完全沒有了辭藻之累列、物類之鋪排,而是細(xì)膩生動的摹景,流暢生動的記敘,其手法也變化多端,趣味盎然,流露出作者回歸自然、其樂融融的真率之情。所以從這個角度看,《山居賦》實乃南北朝山水小品文之發(fā)軔,具有獨特的散文史意義。
從以上論述可知,作為第一篇山水大賦,《山居賦》在藝術(shù)上有著極高的成就,在古代賦史與山水文學(xué)史上有著較大貢獻(xiàn)。在古代,謝靈運的《山居賦》與其山水詩相比,可謂命運多舛。除了沈約撰《宋書·謝靈運傳》、嚴(yán)可均輯《全上古三國兩漢六朝文》將其全文錄入,歷代的總集、賦選如《文選》、《歷代賦匯》、《古文辭類纂》等都沒有將其錄入,人們對其評論亦極少。而隨著謝靈運研究的逐漸深入,《山居賦》正逐漸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顧紹伯先生在《謝靈運集校注》中指出:《山居賦》“是作者經(jīng)過實地考察,并傾注了自己全部情感寫出來的,其價值非同一般”。[8](p16-17)趙逵夫、湯斌先生在編《歷代賦評注》叢書時,將《山居賦》選入,亦作了較高評價。
[1]趙逵夫,湯斌.歷代賦評注·南北朝卷[M].成都:巴蜀書社,2010.
[2]何新文,蘇瑞隆,彭安湘.中國賦論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3]馬積高.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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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何新文.辭賦散論[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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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顧紹伯.謝靈運集校注[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責(zé)任編輯 鄧 年
I222.4
:A
:1003-8477(2013)06-0143-04
魏一峰(1978—),男,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2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