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琳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
早在戰(zhàn)國時期,某些學者在著述中為了標榜自家學說,或攻乎異端,非議其他學派的思想家,如《墨子》在《非儒》、《公孟》、《耕柱》等篇激烈地攻擊儒家學說?!睹献印穭t激烈抨擊楊朱、墨翟,宣稱要“距楊、墨,放淫辭,正人心,熄邪說”。《荀子·非十二子》及《成相》、《解蔽》、《儒效》諸篇多抨擊其他思想家。漢代初期的某些儒家學者,往往站在儒家思想的立場上,自以為是,而以他家為非,甚至將儒家以外的某些學說斥責為“飾邪說,文奸言,以亂天下”。如韓嬰《韓詩外傳》卷四云:“夫當世之愚,飾邪說,文奸言,以亂天下,欺惑眾愚,使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則是范雎、魏牟、田文、莊周、慎到、田駢、墨翟、宋钘、鄧析、惠施之徒也。此十子者,皆順非澤,聞見雜博,然而不師上古,不法先王,按往舊造說,務自為工,道無所遇,而人相從,故曰十子者之工說,說皆不足合大道、美風俗、治綱紀。然其持之各有故,言之皆有理,足以欺惑眾愚,交亂樸鄙,則是十子之罪也……仁人將何務哉?上法舜禹之制,下則仲尼之義,以務息十子之說。如是者,仁人之事畢矣,天下之害除矣,圣人之跡著矣?!雹冢蹪h]韓嬰撰、許維遹校釋:《韓詩外傳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50-151頁。漢武帝時群臣之對策、奏議中亦往往對儒家以外的思想學說持貶斥態(tài)度。如董仲舒在對策中宣揚:“《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tǒng),法制數(shù)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tǒng)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雹郏蹪h]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五十六《董仲舒?zhèn)鳌?,北?中華書局,1962年,第2523頁。到西漢后期,朝廷重用儒生,儒家經(jīng)學受到空前的尊崇,某些人物往往將儒家之外的其他學說視為異端,予以斥責,著名文士揚雄和權臣王鳳可謂代表。
揚雄站在崇孔尊經(jīng)的立場上,步孟子之后塵,好攻乎異端,對戰(zhàn)國諸子尤其是法家、縱橫家,往往表現(xiàn)出輕視或反感的態(tài)度,如其《法言·學行》云:“視日月而知眾星之蔑也,仰圣人而知眾說(按指儒家之外的各家學說)之小也。”《法言·吾子》云:“萬物紛錯則懸諸天,眾言淆亂則折諸圣”;“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竊自比于孟子”;“或問:‘公孫龍詭辭數(shù)萬以為法,法歟?’曰:‘斷木為棋,捖革為鞠,亦皆有法焉。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觀書者譬諸觀山及水,升東岳而知眾山之邐迆也,況介丘乎?浮滄海而知江河之惡沱也,況枯澤乎?舍舟航而濟乎瀆者,末矣;舍五經(jīng)而濟乎道者,末矣。棄常珍而嗜乎異饌者,惡睹其識味也;委大圣而好乎諸子者,惡睹其識道也’?!薄斗ㄑ浴の灏佟吩?“莊、楊蕩而不法,墨、晏儉而廢禮,申、韓險而無化,鄒衍迂而不信?!薄斗ㄑ浴柕馈吩?“申、韓之術,不仁之至矣?!币虼?,他要像孟子那樣,辟邪說,維護經(jīng)學的權威并保持儒家思想的純潔性,故唐劉知幾《史通·自敘》概括《法言》寫作緣起云:“蓋仲尼既歿,微言不行;史公著書,是非多謬。由是百家諸子,詭說異辭,務為小辨,破彼大道,故揚雄《法言》生焉。”①[唐]劉知幾撰、[清]浦起龍釋:《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91頁。
在西漢后期空前濃重的尊經(jīng)觀念彌漫之時,子書的傳播受到抑制。這方面較有代表性的事例為東平王劉宇上疏求閱諸子書而被朝廷所拒絕?!稘h書》卷八十《東平思王劉宇傳》記述云:
(宇)后年來朝,上疏求諸子及《太史公書》,上以問大將軍王鳳,對曰:“臣聞諸侯朝聘,考文章,正法度,非禮不言。今東平王幸得來朝,不思制節(jié)謹度,以防危失,而求諸書,非朝聘之義也。諸子書或反經(jīng)術,非圣人,或明鬼神,信物怪?!短饭珪酚袘?zhàn)國縱橫權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異,地形阸塞:皆不宜在諸侯王。不可予。不許之辭宜曰:‘《五經(jīng)》圣人所制,萬事靡不畢載。王審樂道,傅相皆儒者,旦夕講誦,足以正身虞意。夫小辯破義,小道不通,致遠恐泥,皆不足以留意。諸益于經(jīng)術者,不愛于王?!睂ψ啵熳尤瑛P言,遂不與。②[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324-3325頁。
《漢書》卷一百《敘傳》也有類似的記載,謂其時諸子之書藏于秘府,非皇帝親近,不能與目,或欲輾轉借閱,亦難以遂愿。
另一方面,戰(zhàn)國至西漢子書諸學派,較明顯地呈現(xiàn)相互吸納或兼容的趨勢。如《墨子》之《修身》、《親士》、《所染》等篇,觀念與儒家同;其《經(jīng)上下》、《大小取》、《經(jīng)說上下》則同乎名家言;《備城門》諸篇,則為兵家言?!豆茏印冯s糅諸家思想,其中《任法》、《明法》、《正世》等篇為法家言;《牧民》、《形勢》等篇雜糅道家、法家學說;《君臣上下》多道家、法家言,雜糅儒家言;《兵法》、《地圖》、《參患》、《制分》多兵家言;《霸言》雜糅縱橫家言;《四時》、《五行》為陰陽家言;《地員》、《輕重》則多為農家言?!盾髯印返乃枷?,雖以儒家為主導,但已融入不少法家觀念,具有較濃的以儒統(tǒng)法的特征。漢初陸賈《新語》在高揚儒家德教仁政思想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有選擇地吸收了其他學派的思想,尤其是黃老道家貴柔及清靜無為的思想。如:“故懷剛者久而缺,持柔者久而長,躁疾者為速厥,遲重者為常存,尚勇者為悔近,溫厚者行寬舒,懷急促者必有所虧,柔懦者制剛強?!?《新語·輔政》)“夫刑重者則心煩,事眾者則身勞;心煩者則刑罰縱橫而無所立,身勞者則百端回邪而無所就。是以君子之為治也,塊然若無事,寂然若無聲,官府若無吏,亭落若無民,閭里不訟于巷,老幼不愁于庭,近者無所議,遠者無所聽……不言而信,不怒而威?!?《新語·至德》)“道莫大于無為,行莫大于謹敬。何以言之?昔舜治天下也,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寂若無治國之意,漠若無憂天下之心,然而天下大治?!?《新語·無為》)這種思想適應了休養(yǎng)生息、安定社會、發(fā)展經(jīng)濟的時代要求。其后的賈誼等遠承荀況學說,在治國思想上,主張以儒家禮樂教化為主,兼采百家之學,如叔孫通制訂朝儀以尊君卑臣,賈誼主張眾建諸侯以少其力,黃老之學中的政略治術和法家思想得以結合;董仲舒建議罷黜百家、表彰六經(jīng),同時吸收韓非等法家人物的尊君卑臣思想。
相對而言,對諸子學說態(tài)度尤為寬容,議論較為通達的是某些黃老道家思想濃重的人士。劉安堪稱代表?!痘茨献印m真訓》:“百家異說,各有所出。若夫墨、楊、申、商之于治道,猶蓋之無一橑而輪之無一輻,有之可以備數(shù),無之未有害于用也。己自以為獨擅之,不通之于天地之情也?!贝藶橥ㄟ_之論,對各家思想自以為是而排斥異己的狹隘觀念有所批評,《淮南子》博采兼容百家學說,便是對此種“自以為獨擅之”的狹隘觀念的自覺矯正。又《淮南子·氾論訓》云:“百川異源,而皆歸于海;百家殊業(yè),而皆務于治。”《淮南子·齊俗訓》謂諸子百家思想觀念雖有差異,但皆與大道相合,猶如絲竹金石雖有不同的曲調,但皆不失為音樂:“故百家之言,指奏相反,其合道一也。譬若絲竹金石之會樂同也,其曲家異而不失于體?!贝朔N思想對葛洪《抱樸子》等魏晉著述有較深刻的影響?!痘茨献印芬粫渣S老道家的思想較為濃重,此外也雜糅儒家、名家、法家、兵家等諸家思想?!对烙枴?、《俶真訓》、《覽冥訓》、《精神訓》、《本經(jīng)訓》、《道應訓》、《詮言訓》等篇多為道家言,《主術訓》、《繆稱訓》、《氾論訓》、《修務訓》等篇多雜糅法家、儒家思想,《兵略訓》則富于兵家言?!妒酚洝ぬ饭孕颉份d司馬談述六家要旨,其述道家云:“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此道家已非先秦的道家,而是漢代雜家化了的道家,《淮南子》正屬這種性質的著述,故《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將《淮南子》列于“采儒墨,合名法”之雜家類。漢武帝劉徹乃深謀遠慮、雄圖大略之君,他雖推重儒術,但同時也能兼容百家之學?!妒酚洝敳吡袀鳌诽饭?“至今上即位,博開藝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學,通一技之士,咸得自效。絕倫超奇者為右,無所阿私?!蔽涞鬯訑堉?,包括熟悉道家、法家、縱橫家、雜家及陰陽、五行、術數(shù)等各種思想的人才;在他的提倡下進行的圖書文獻整理中,許多經(jīng)傳諸子著述得到保存,《漢書·藝文志》序云:“迄孝武世,書缺簡脫,禮壞樂崩,圣上喟然而稱曰:‘朕甚閔焉!’于是建藏書之策,置書寫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p>
西漢后期劉氏宗室之著名思想家劉向,雖對諸子書難免有不滿之詞,但其總體上對待諸子的態(tài)度較為寬容。他和兒子劉歆在整理諸子群書時,對各家思想之長處和短處進行了較為客觀、公允的概括,強調從諸子書中吸取思想營養(yǎng)以充實儒家學說。劉向以為諸子書對于治道各有所益,蘊含符合經(jīng)義的內容。在此基礎上,他對諸子著述予以肯定。其《管子書錄》云:“《管子》書,務富國安民,道約言要,可以曉合經(jīng)義。”《晏子書錄》云:“晏子博聞強記,通于古今,其書六篇,皆忠諫其君,文章可觀,義理可法,皆合六經(jīng)之義?!薄读凶訒洝吩?“道家者,秉要執(zhí)本,清虛無為。及其治身接物,務崇不競,合于六經(jīng)?!薄渡曜訒洝?、《韓子書錄》稱法家人物申不害、韓非的學說“歸其本于黃老”;評法家的刑名之術云:“循名以責實,其尊君卑臣,崇上抑下,合于六經(jīng)也”。《戰(zhàn)國策書錄》評縱橫家人物云:“皆高才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出奇策異智,轉危為安,運亡為存,亦可喜,皆可觀。”其《說苑·善說》,不僅引用《鬼谷子》中語,而且頗為認可蘇秦、蒯通等縱橫家人物的善于言辭,云:“昔子產修其辭而趙武致其敬,王孫滿明其言而楚莊以慚,蘇秦行其說而六國安,蒯通陳說而身得以全。夫辭者,乃所以尊君、重身、安國、全性者也?!眲⑾蚋竸⒌律傩撄S老之術,有智略,劉向受其影響,故對黃老道家思想有頗為深刻的把握,上引《列子書錄》即為顯例。據(jù)《漢志》著錄,劉向撰有《說老子》四篇,是為漢代出現(xiàn)較早的專門研究老子思想的著述。劉向所撰《說苑》二十篇,以《君道》為首,借助歷史故事傳說,宣揚人君清靜無為之旨;其他篇如《政理》亦有強調老子清靜無為之治道的內容。劉歆《七略·諸子略》以儒家為首,以下分列道、法等九家,并為十家,主張兼采各家思想之長,以充實完善儒家的治國方略。有云:“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弊短,合其要歸,亦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薄胺浇袢ナゾ眠h,道術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①[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三十《藝文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46頁。這鮮明地流露了以儒家思想為主導來博采統(tǒng)攝諸子思想精華的開放包容的學術觀念。他在解說雜家的產生及其特點時說:“雜家者流,蓋出于議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國體之有此,見王治之無不貫,此其所長也。及蕩者為之,則漫羨而無所歸心?!边@里指出了雜家的兼容并包的特質。所謂“兼儒、墨,合名、法”,只是就大概而言,實則雜家還兼容了儒墨名法之外的思想,如《呂氏春秋》、《淮南子》的道家思想就相當濃重,還雜糅了兵家、農家及陰陽家的思想。
東漢以來士人對諸子典籍的認同程度,顯然超越西漢。這主要表現(xiàn)在西漢尤其是西漢中后期士人對諸子典籍的態(tài)度是以儒家統(tǒng)攝諸子,站在儒家的立場上吸收諸子的某些思想成分,以達到為我所用的目的,其中滲透了尊崇儒家的學派意識。而東漢的某些子書作者在寫作時則往往淡化或缺乏這種尊崇儒家的學派意識,如王充《論衡》就是如此。《論衡》中當然有儒家思想,但王充并未以之為尊,劉知幾《史通·自敘》概括《論衡》之創(chuàng)作緣起云:“儒者之書,博而寡要,得其糟粕,失其菁華。而流俗鄙夫,貴遠賤近,傳茲牴牾,自相欺惑,故王充《論衡》生焉。”①[唐]劉知幾撰、[清]浦起龍釋:《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91頁。乃至書中有《問孔》、《刺孟》之篇。書中除儒家思想外,黃老道家、法家及墨家思想也皆有所流露,故《隋書·經(jīng)籍志》列于雜家,這與王充學術視野開闊,思想上較少拘束,說理不主于一家,而注重博采兼取百家的學術趣味,是密不可分的。東漢中后期作家直接繼承了王充的理性色彩和批判精神,作品內容由疾虛妄而轉向關注更廣泛的社會問題,思想則由雜取眾家取代獨尊儒術。王符、崔寔、仲長統(tǒng)或被稱為漢末三子,他們的生活年代較接近,在思想淵源上,對諸子百家皆持兼容并包的態(tài)度,但在《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中三書卻非同類,王符《潛夫論》列于儒家,崔寔《政論》列于法家,仲長統(tǒng)《昌言》列于雜家。原因何在?我以為在于三家書的主導思想有所差異。相對而言,《政論》中流露的法家思想更濃重一些;《昌言》思想較為駁雜,主導傾向不明顯;《潛夫論》的儒家思想雖濃重一些,但并非專尊儒術,故清汪繼培《〈潛夫論箋〉序》云:“王氏精習經(jīng)術,而達于當世之務。其言用人行政諸大端,皆按切時勢,令今可行,不為卓絕詭激之論。其學折中孔子,而復涉獵于申商刑名、韓子雜說,未為醇儒?!雹冢蹪h]王符撰、[清]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487頁。又如王逸《正部論》八卷,梁代書目及后來的《隋書·經(jīng)籍志》皆列于儒家,但與王符《潛夫論》相似,其書亦雜糅一些法家觀念,如:“明刑審法,憐民惠下,生者不怨,死者不恨。諺曰:‘政如冰霜,奸宄消亡;威如雷霆,寇盜不生?!雹郏厶疲蓠R總撰、王天海校注:《意林校注》,貴陽:貴州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87頁。以博學著稱的經(jīng)師馬融,其治學不僅局限于儒家典籍,還涉及《老子》、《淮南子》等。其《長笛賦》描摹音樂形象,善用先秦諸子及其他人士作比擬,其中有“孔、孟之方”、“老、莊之概”、“隨、光之介”、“諸、賁之氣”、“管、商之制”、“申、韓之察”、“范、蔡之說”、“皙、龍之惠”等,亦可見子書知識系統(tǒng)在馬融心目中占據(jù)重要地位。
漢魏之際以降,治學不主常師、思想兼收并蓄成為人們更加自覺的追求。廣大士人無論在學術領域還是在為人處世方面,對于諸子思想往往持包容的態(tài)度,而以會通儒道為其鮮明特色;某些統(tǒng)治者在政略治術上對各家思想的取舍,也表現(xiàn)了不拘一格、隨時調整的博采兼容態(tài)勢。
建安年間佚名《〈中論〉序》述及徐幹的治學態(tài)度及學術理想,明確指出其轉益多師和博采眾家之長的取向,有云:“君子之達也,學無常師。有一業(yè)勝己者,便從學焉,必盡其所知而后釋之;有一言之美,不令過耳,必心識之。志在總眾言之長,統(tǒng)道德之微,恥一物之不知,愧一藝之不克。故日夜亹亹,昃不暇食,夕不解衣,晝則研精經(jīng)緯,夜則歷觀列宿??蓟煸谖葱危a圣德之空缺,誕長慮于無窮,旌微言之將墜,何暇讙小學,治浮名,與俗士相彌縫哉!故浮淺寡識之人,適解驅使榮利,豈知大道之根?”④[清]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360頁。這段話的關鍵詞為“學無常師”、“總眾言之長”,強調了徐幹在治學旨趣上不為名利驅使,以義理的探究為本,以章句之學為末。此外,劉陶兼治經(jīng)學、子學,著數(shù)十萬言,又撰《匡老子》《反韓非》《復孟軻》等,對先秦儒、道、法諸家學說予以評論,顯示了學術的會通。高誘不僅注釋《孟子》、《孝經(jīng)》,還注釋《呂氏春秋》和《淮南子》等雜家書。三國時期不少學者道家、儒家兼治。《三國志》卷十三《魏書·王肅傳》注引《魏略》記載董遇事跡曰:“遇字季直,性質訥而好學……明帝時,入為侍中、大司農。數(shù)年,病亡。初,遇善治《老子》,為《老子》作訓注。又善《左氏傳》,更為作朱墨別異?!本砦迨摺秴菚び莘瓊鳌份d,虞翻好學,研習五經(jīng),并及《老子》。王昶治學注重經(jīng)世濟物,精于儒家的治道以及行軍作戰(zhàn)的兵家之學。《三國志》卷二十七《魏書·王昶傳》載其在魏明帝時期的著述情況云:“昶雖在外任,心存朝廷,以為魏承秦、漢之弊,法制苛碎,不大厘改國典以準先王之風,而望治化復興,不可得也。乃著《治論》,略依古制而合于時務者二十余篇,又著《兵書》十余篇,言奇正之用,青龍中奏之?!贝隋漠愑跐h儒之重視章句訓詁的學術路徑。在為人處世方面,王昶則顯示了非常鮮明的會通儒道的特色,本傳載其《誡子侄書》云:
夫孝敬仁義,百行之首,行之而立,身之本也。孝敬則宗族安之,仁義則鄉(xiāng)黨重之,此行成于內,名著于外者矣。人若不篤于至行,而背本逐末,以陷浮華焉,以成朋黨焉;浮華則有虛偽之累,朋黨則有彼此之患。此二者之戒,昭然著明,而循覆車滋眾,逐末彌甚,皆由惑當時之譽,昧目前之利故也。夫富貴聲名,人情所樂,而君子或得而不處,何也?惡不由其道耳?;既酥M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故有困辱之累,悔吝之咎。語曰:“如不知足,則失所欲?!惫手阒愠W阋?。覽往事之成敗,察將來之吉兇,未有干名要利,欲而不厭,而能保世持家,永全福祿者也。欲使汝曹立身行己,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故以玄默沖虛為名,欲使汝曹顧名思義,不敢違越也。①[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744-745頁。
從中可以看出,魏晉士人遵循的為人處世原則,主要受到儒家和道家的影響,其他諸子學派的影響則難以與儒道二家之學相抗衡,大體上處于陪襯的地位。又《晉書·儒林傳》記述儒家學者徐苗的事跡,同時揭示其平生著述行事有濃重的道家氣息,可謂儒道兼綜的代表人物:“(苗)作《五經(jīng)同異評》,又依道家著《玄微論》,前后所造數(shù)萬言。永寧二年卒,遺命濯巾瀚衣,榆棺雜甎,露車載尸,葦席瓦器而已?!贝霜q西漢道家信徒楊王孫之志也。某些佛教學者在治學上也往往會通儒道。如釋惠皎《高僧傳》卷六《釋慧遠傳》載,釋慧遠“博綜六經(jīng),尤善《莊》、《老》”。
魏晉統(tǒng)治者的執(zhí)政思想往往具有明顯的兼容性質。此以曹操和東晉前期君臣為例。曹操是一個非常清醒而成熟的政治家,他之為政,儒法兼容,刑禮并用,既重才智,也不忽棄德行,貴在適應形勢變化有所調整而已?!度龂尽肪硪弧段簳の涞奂o》及裴注載,建安八年夏,他下令有曰:“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蓖昵?,他又令曰:“喪亂已來,十有五年,后生者不見仁義禮讓之風,吾甚傷之。其令郡國各修文學,縣滿五百戶置校官,選其鄉(xiāng)之俊造而教學之。庶幾先王之道不廢,而有以益于天下?!雹冢蹠x]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4頁。對荀彧尊崇儒家文教的建議,他有積極的回應,《三國志》卷十《荀彧傳》裴松之注引《荀彧別傳》載云:
是時,征役草創(chuàng),制度多所興復,彧嘗言于太祖曰:“昔舜分命禹、稷、契、皋陶以揆庶績,教化征伐,并時而用……今公外定武功,內興文學,使干戈戢睦,大道流行,國難方弭,六禮俱治,此姬旦宰周之所以速平也。既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誠仲尼述作之意;顯制度于當時,揚名于后世,豈不盛哉!若須武事畢而后制作,以稽治化,于事未敏。宜集天下大才通儒,考論六經(jīng),刊定傳記,存古今之學,除其煩重,以一圣真,并隆禮學,漸敦教化,則王道兩濟?!睆獜娜菖c太祖論治道,如此之類甚眾,太祖常嘉納之。③[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17-318頁。
晉代人對曹操思想的評價,時見歧異?;驈娬{其推重法家的一面,如為學界經(jīng)常引用的西晉初傅玄所謂“魏武好法術,而天下貴刑名”的評價。另一方面,關于強調其重視儒學教化方面的評價亦不鮮見,如東晉重臣庾亮在武昌開置學官,頒布教令,在強調禮樂教化之重要性的同時,特意將曹操視為典范人物予以表彰。文云:“自胡夷交侵,殆三十年矣……季路稱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為之三年,猶欲行其義方。況今江表晏然,王道隆盛,而不能弘敷禮樂,敦明庠序,其何以訓彝倫而來遠人乎?魏武帝于馳騖之時,以馬上為家,逮于建安之末,風塵未弭,然猶留心遠覽,大學興業(yè),所謂顛沛必于是,真通才也?!雹伲勰铣海萆蚣s撰:《宋書》卷十四《禮志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63-364頁。合而觀之,可見曹操主持軍政事務,并非拘于某家思想,而是根據(jù)局勢變化,隨時調整,不拘一格,多方吸納。他的某些看似極端的言論,僅是在不同的形勢下,或特殊的語境中,不得不有所強調、有所偏重的產物。明乎此,作為后世學理性的評價,當然不可以偏概全。傅玄、庾亮的言論,皆帶有在特定的語境下的強調某方面的性質,并非全面之論。
東晉為老莊思想盛行的時代,但也不乏信奉申韓之術的記載?!稌x書》卷七十三《庾亮傳》載,晉元帝司馬睿要求太子司馬紹學習申韓之術,并以《韓非子》授太子,庾亮認為“申韓刻薄傷化,不足留圣心”。而庾亮后來在以帝舅身份輔政時,則出現(xiàn)法家的傾向,因此受到某些士族人物的不滿。本傳云:“先是,王導輔政,以寬和得眾;亮任法裁物,頗以此失人心?!逼涞茆妆c之近似,同卷附傳曰:“是時王導新喪,人情恇然。冰兄亮既固辭不入,眾望歸冰。既當重任,經(jīng)綸時務,不舍夙夜,賓禮朝賢,升擢后進。由是朝野注心,咸曰賢相。初,導輔政,每從寬惠,冰頗任威刑?!?/p>
魏晉人的諸子觀,學派意識普遍淡化,當時社會思想雖然極其活躍,但已罕見先秦時期各學派間相互爭鳴的盛況。有關著述往往揚長避短,求同重于存異,糅合大于排斥,會通多于分化,吸納勝于抗衡。此即徐幹所謂“總眾言之長”,陸云所謂“思樂百氏,博采其珍”。魏晉之際子書重要作家傅玄,今存其子書輯本《傅子·補遺上》有云:“知人之難,莫難于別真?zhèn)?。設所修出于為道者,則言自然而貴玄虛;所修出于為儒者,則言分制而貴公正;所修出于為縱橫者,則言權宜而貴變常。九家殊務,各有其長,非所為難也。”“見虎一毛,不知其斑。道家笑儒者之拘,儒者嗤道家之放,皆不見本也?!雹冢矍澹輫揽删?《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737-1740頁。指出道、儒、縱橫諸家或“言自然而貴玄虛”,或“言分制而貴公正”,或“言權宜而貴變?!?,皆有其所注重的話語體系,皆有所優(yōu)長。在此基礎上,傅玄對拘于某家、自以為是、各執(zhí)一偏的狹隘觀念表示了不滿,這可謂當時子書博采會通之著述趨向的明確表白。
東晉人的諸子觀,袁宏有一定的代表性,其《后漢紀》卷十二《章帝紀》論曰:
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諸子之言紛然散亂,太史公談判而定之以為六家,班固演其說而明九流。觀其所由,皆圣王之道也。支流區(qū)別,各成一家之說。夫物必有宗,事必有主,雖治道彌綸,所明殊方,舉其綱契,必有所歸。尋史談之言,以道家為統(tǒng),班固之論,以儒家為高。二家之說,未知所辯。
嘗試論之曰:夫百司而可以總百司,非君道如何情動,動而非已也。虛無以應其變,變而非為也。夫以天下之事而為以一人,即精神內竭,禍亂外作。故明者為之視,聰者為之聽,能者為之使。惟三者為之慮,不行而可以至,不為而可以治,精神平粹,萬物自得。斯道家之大旨,而人君自處之術也。
夫愛之者,非徒美其車服,厚其滋味;必將導之訓典,輔其正性,納之義方,閑其邪物。故仁而欲其通,愛而欲其濟,仁愛之至,于是兼善也。然則百司弘宣,在于通物之方,則儒家之算,先王教化之道,居極則玄默之以司契,運通則仁愛之以教化。故道明其本,儒言其用,其可知也矣。
夫大道行則仁愛直達而無傷,及其不足則抑參差而并陳?;既f物之多惑,故推四時以順,此明陰陽家之所生也。懼天下擾擾,竟故辯加位以歸真,此名家之所起。畏眾寡之相犯,故立法制以止殺,此法家之所興也。慮有國之奢弊,故明節(jié)儉以示人,此墨家之所因也。斯乃隨時之跡,總而為治者也。后之言者,各演一家之理以為天下法,儒、道且猶紛然,而況四家者乎?③[漢]荀悅、[晉]袁宏撰,張烈點校:《兩漢紀》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31-232頁。
袁宏認同司馬談、劉向、劉歆及班固對于諸子百家予以“支流區(qū)別”,進行學術歸宗的方式,并對司馬談與班固不同的學術旨趣予以辨析,指出司馬談“以道家為統(tǒng)”,班固“以儒家為高”。他對司馬談和班固的觀念皆有所吸收,既推崇黃老道家無為而治的人君南面之術及政治理念,也重視儒家思想在政治實踐運作中的效用,故以“道明其本,儒言其用”來概括儒道關系,其思想具有儒道合流的特征。儒、道二家之外,袁宏還論及陰陽、名、法、墨四家,但他不同于前人之關注對各家長短得失的較量,而是揭示各家產生的原因,認為四家之所以產生,皆出于現(xiàn)實政治的需要。以此而推,陰陽、名、法、墨諸家,雖思想內容有異,但皆有其存在的價值和理由。在此基礎上,袁宏對僅看重某家,并欲推演某家之理以為天下法者,頗不以為然。其中流露的觀念甚為弘通,顯示了不拘執(zhí)于一端的開放的學術胸襟。
這種觀念明顯地表現(xiàn)在晉代子書創(chuàng)作上,茲以學界較少關注的晉代兩部道家子書為例。先秦道家典籍《老子》和《莊子》,排斥儒、法諸家的觀念顯而易見,但晉代道家子書,則往往異于是。如孫綽《孫子》(或稱《孫綽子》),《隋志》著錄十二卷,列于道家。其書今存少量佚文,其中流露的思想,包括道家的無為、儒家的仁義、名家的循名責實、法家的法治等,可見孫綽《孫子》以道家為主而融合諸家的性質。蘇彥《蘇子》,原有七卷,《隋志》列于道家,已佚。佚文略見于唐馬總《意林》、宋李昉《太平御覽》等書,其思想或有同于《莊子》者,如宣揚無用獲全、有用獲殘之理,蔑視世俗的榮華富貴觀念;或抨擊周、秦之管叔、蔡叔、趙高,斥其覆國殘家、禽獸不如,與《莊子》的憤世嫉俗也有相通之處。但也有與先秦道家大異其趣的,如先秦道家輕儒斥法,而此書則肯定儒、法典籍:“立君臣,設尊卑,杜將漸,防未萌,莫過乎《禮》;哀王道,傷時政,莫過乎《詩》;導陰陽,示悔吝,莫過乎《易》;明善惡,著廢興,吐辭令,莫過乎《春秋》;量遠近,賦九州,莫過乎《尚書》;和人情,動風俗,莫過乎《樂》;治刑名,審法術,莫過乎《商》、《韓》?!雹伲鬯危堇顣P等撰:《太平御覽》卷六百零八,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737頁。可見與孫綽《孫子》相似,蘇彥《蘇子》認同道家思想,但并不排斥他家思想,具有明顯的兼容性。其根源在于作者學派意識的淡化。
東漢以來,士林中盛行博涉群籍的風氣。東漢前期這方面的代表人物為王充。《后漢書》卷四十九《王充傳》載,王充年輕時“家貧無書,常游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王充后來在寫作中高度評價博覽群籍并能獨立思考而著述子書者。《論衡·別通篇》有云:“顏淵曰:‘博我以文?!胖歉哒撸転椴┮?。顏淵之曰博者,豈徒一經(jīng)哉?不能通五經(jīng),又不能博眾事,守信一學,不好廣觀,無溫故知新之明,而有守愚不覽之暗,其謂一經(jīng)是者,其宜也?!薄叭瞬徊┯[者,不聞古今,不見事類,不知然否……儒生不博覽,猶為閉暗?!薄墩摵狻こ嫫?“故夫能說一經(jīng)者為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采掇傳書以上書奏記者為文人,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者為鴻儒?!痹谕醭湫哪恐?,最輕視那些不好博覽而僅能因循師傳解說一經(jīng)的儒生,最推重那些博學通覽且善于獨立思考而能撰作子書的人物。東漢后期鄭玄,談論及著述既博且通。《后漢書》卷三十五《鄭玄傳》載其自青州到冀州,“時大將軍袁紹總兵冀州,遣使要玄,大會賓客,玄最后至,乃延升上座。身長八尺,飲酒一斛,秀眉明目,容儀溫偉。紹客多豪俊,并有才說,見玄儒者,未以通人許之,競設異端,百家互起。玄依方辯對,咸出問表,皆得所未聞,莫不嗟服”。若非平時博涉群籍,對有關知識了然于胸,何能在宴會上即興論辯,應對自如?另一著名學者應劭的知識構成頗為駁雜,《后漢書》卷四十八《應劭傳》稱劭“博覽多聞……撰《風俗通》,以辯物類名號,釋時俗嫌疑。文雖不典,后世服其洽聞”。其他士人博涉通覽的嗜好,《后漢書》亦多有記載,如卷二十八上《桓譚傳》載,桓譚“好音律,善鼓琴。博學多通,遍習《五經(jīng)》,皆詁訓大義,不為章句”。卷三十上《蘇竟傳》載,蘇竟善圖律,能通百家之言。卷四十上《班彪傳附子固傳》載,班固“年九歲,能屬文誦詩賦,及長,遂博貫載籍,九流百家之言,無不窮究”。卷五十二《崔骃傳》載,崔骃“年十三能通《詩》、《易》、《春秋》,博學有偉才,盡通古今訓詁百家之言,善屬文”。卷六十下《蔡邕傳》載,蔡邕“少博學,師事太傅胡廣。好辭章、數(shù)術、天文,妙操音律”。卷六十二《荀爽傳》載,荀爽父荀淑“少有高行,博學而不好章句,多為俗儒所非,而州里稱其知人”。卷六十四《延篤傳》載,延篤“從馬融受業(yè),博通經(jīng)傳及百家之言,能著文章,有名京師”。
魏晉社會思想更為活躍,人們的治學視野進一步拓展,“博學而不好章句”成為士林中較普遍的治學趨向。他們對于傳統(tǒng)的章句訓詁之學,已不似前代儒生那樣熱衷而趨之若鶩,而轉為崇尚博通,注重義理的闡發(fā)。此種治學興趣及學術動向,建安文人徐幹在《中論·治學篇》有明確的表白,云:“故君子……言不茍出,必以博聞……圣人之德,非取乎一道,故曰學者所以總群道也。群道統(tǒng)乎己心,群言一乎己口,唯所用之……凡學者,大義為先,物名為后,大義舉而物名從之。然鄙儒之博學也,務于物名,詳于器械,務于訓詁,摘其章句,而不能統(tǒng)其大義之所極,以獲先王之心。此無異乎女史誦詩、內豎傳令也?!雹儆峤B初輯校:《建安七子集》,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62-263頁。其他的有關記述中,“六經(jīng)”、“百氏”往往并列,成為時人博學廣覽的代稱。王粲《荊州文學記官志》述及漢魏之際荊州地區(qū)學術興盛一時,學人云集,學術研討范圍廣泛:“五載之間,道化大行……負書荷器,自遠而至者三百有余人……遂訓六經(jīng),講禮物,諧八音,協(xié)律呂,修紀歷,理刑法,六略咸秩,百氏備矣?!雹冢厶疲輾W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93頁。曹丕《與吳質書》憶及他與建安諸子在一起的學術和娛樂活動:“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jīng),逍遙百氏,彈碁間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薄度龂尽肪矶段牡奂o》注引王沈《魏書》稱曹丕:“年八歲,能屬文。有逸才,遂博貫古今經(jīng)傳諸子百家之書?!辈茇А兜湔摗穬热莞毁?,集中體現(xiàn)他崇尚博通的治學追求。曹植學識廣博,才藝超群,極受時人贊賞?!度龂尽肪矶弧锻豸觽鳌放嶙⒁段郝浴份d,邯鄲淳依附曹操后,因博學多才,頗受敬異。操遣淳侍奉曹植,植得淳甚喜,“與淳評說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區(qū)別之意,然后論羲皇以來賢圣名臣烈士優(yōu)劣之差,次頌古今文章賦誄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論用武行兵倚伏之勢……及暮,淳歸,對其所知嘆植之才,謂之‘天人’”。邯鄲淳贊嘆曹植,既在于他瀟灑的談吐風度,更在于他異常廣博的學識。其他博涉通覽或擅長著述的人物,也多見于魏晉史籍記載。如《三國志》卷三十八《蜀書·秦宓傳》載,李權明確提出“君子以博識為弘”的觀念:“先是,李權從宓借《戰(zhàn)國策》,宓曰:‘戰(zhàn)國從橫,用之何為?’權曰:‘仲尼、嚴平,會聚眾書,以成《春秋》、《指歸》之文,故海以合流為大,君子以博識為弘?!本砦迨秴菚ぱC傳附薛瑩傳》載華覈上書,言及對博覽群籍且擅長撰作之士的重視:“瑩涉學既博,文章尤妙,同僚之中,瑩為冠首。今者見吏,雖多經(jīng)學,記述之才,如瑩者少?!睍莘圆W著稱,且善于辭令,有縱橫家風神?!度龂尽肪砦迨摺秴菚び莘瓊鳌纷⒁督韨鳌份d,孫策創(chuàng)業(yè)時期,曾遣虞翻游說豫章太守華歆,翻游說成功。孫策敬重虞翻的重要原因在于虞翻具有“博學洽聞”的高超素質,并希望他到中原之許都一展風采,以反擊、破除某些中原人士所謂江南士人“學問不博”的成見。
《晉書》也多有士人博涉而好著述的記載。如卷三十三《鄭沖傳》載,鄭沖“起自寒微,卓爾立操,清恬寡欲,耽玩經(jīng)史,遂博究儒術及百家之言”。卷三十四《羊祜傳》載,羊祜博學能屬文,善談論,撰有《老子注》。卷五十一《皇甫謐傳》載,皇甫謐貧而好學,遂博綜典籍百家之言,以著書為務,自號玄晏先生。同卷《摯虞傳》載,摯虞“少事皇甫謐,才學通博,著述不倦”。又同卷《束皙傳》載,束皙才學博通,所著《三魏人士傳》、《七代通記》、《晉書》紀志,遇亂亡失;其《五經(jīng)通論》、《發(fā)蒙記》、《補亡詩》、文集數(shù)十篇,行于世。卷七十五《范汪傳》載,范汪博學多通,善談名理。卷八十二《習鑿齒傳》載,習鑿齒“少有志氣,博學洽聞,以文筆著稱”。同卷《徐廣傳》載,徐廣家世好學,“至廣尤為精純,百家數(shù)術無不研覽”。卷九十一《杜夷傳》載,杜夷“少而恬泊,操尚貞素……博覽經(jīng)籍百家之書,算歷圖緯靡不畢究”。皆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晉人以博涉為貴的治學取向。
博覽是學術興趣、學術視野的拓展,同時也預示著學術方向,所涉博通經(jīng)史百家之言的魏晉人物,往往撰有子書。他們之博通經(jīng)史百家之言,不僅為其子書寫作積累了素材,而且直接決定了其子書的內容。魏晉子書作家學派意識較為淡薄,其著述富于兼容性,在很大程度上緣自推重博通的時代風尚。如袁宏所言,諸子百家之言,其思想不免差異,但宗旨皆在于“為治”,皆有其不朽的社會價值,因而不可推演一家之理以為平治天下的法則,故探討政略治術,須不拘一格,博采百家思想。博采的前提是博覽,博覽的前提是對知識和學術的敬畏。晉代子家巨擘葛洪博學洽聞,對知識和學術滿懷敬畏,對不學無術深惡痛絕,其《抱樸子外篇·疾謬》抨擊漢末以來中原社會失禮放誕、不學無術的不良現(xiàn)象,其中對不學無術之人的虛偽情狀有入木三分的揭露,“若問”一節(jié),尤寫得淋漓酣暢、栩栩如生。有云:
若問以《墳》、《索》之微言,鬼神之情狀,萬物之變化,殊方之奇怪,朝廷宗廟之大禮,郊祀禘祫之儀品,三正四始之原本,陰陽律歷之道度,軍國社稷之典式,古今因革之異同,則恍悸自失,喑嗚俛仰,蒙蒙焉,莫莫焉,雖心覺面墻之困,而外護其短乏之病,不肎謐已,強張大談曰:“雜碎故事,蓋是窮巷諸生,章句之士,吟詠而向枯簡,匍匐以守黃卷者所宜識,不足以問吾徒也?!雹伲蹠x]葛洪撰、楊明照校箋:《抱樸子外篇校箋》上,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635頁。
葛洪所臚述的知識范圍很廣,既含政略治術、軍事謀畫,也有禮儀制度、天文歷數(shù),還有地理博物、鬼神情狀等等,已遠遠超越傳統(tǒng)儒家知識分子的知識領域,而顯示出一種鮮明的博涉化、知識化的價值評判態(tài)度和立場?!侗阕觾韧馄穬热葜毁?,作為子書前所罕見,這在很大程度上緣于作者空前自覺的博涉群籍而兼容并蓄的治學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