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良燦
市場經濟作為現代社會的一種主要制度設置,是人類智慧的結晶。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人類的經濟行為附屬于權力、地位和社會結構。經濟交換是社會交換的一種形式,是人們開展人際互動、維系社會關系或彰顯地位與身份的象征?,F代意義的市場經濟是與西方資本主義制度的建立相伴隨的。然而,自近代以來,市場猶如人間上帝,逐漸顛覆和改變著人類社會政治與文化結構,對人們的思想、行為、意識和生活方式產生了劇烈影響。如今,市場已成為人類社會中最重要的資源配置方式,構成了人們經濟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梢哉f,在現代社會中,人們大多數物質、精神和文化需求都可以通過市場的方式獲取。市場經濟的本質是什么,它依靠什么機制來維系自身的存在?市場是自發(fā)形成的抑或是被建構的?它是一個獨立的自組織系統(tǒng)還是整個社會系統(tǒng)的一部分?對這些問題的思索使我們回到市場的原點,尋找市場存在的理據及其與人類經濟社會生活的關系。
而“自發(fā)性”與“嵌入性”則是理解市場經濟本質的兩條主要線索。長期以來,圍繞著市場經濟是自發(fā)的抑或是嵌入的這一根本問題,社會科學界進行了激烈論戰(zhàn)。這場論戰(zhàn)關注的三個焦點問題是:市場從哪里來,其形成的動力與機制是什么?政府在市場經濟中扮演何種角色?在經濟社會發(fā)展進程中,是個人權利與自由優(yōu)先還是社會平等與社會公正優(yōu)先,市場經濟是人類追求的目的還是手段?對這場論戰(zhàn)進行深度剖析不僅有助于澄清對市場經濟的認識誤區(qū),而且有助于理解市場經濟的本質及其與人類社會的內在聯(lián)系。
古典政治經濟學和新古典經濟學明確從“自發(fā)性”視角出發(fā)來囊括市場經濟的本質屬性。這些學者主張,市場經濟是一種自生自發(fā)的經濟社會秩序,其形成源于人類善于交易的本性和追逐私利的沖動;市場經濟是一種自組織機制,這種機制突出對行動者的自主性、自由和權利的保護,是在供求關系平衡基礎上滿足人類物質福利最好的資源配置方式;反對國家與政府介入和干預市場經濟,主張強市場弱國家、小政府大社會的觀念,認為國家為了所謂的社會平等和社會公正而破壞市場秩序、侵犯個人權利的做法是錯誤的。在這些學者中,斯密和哈耶克的觀點最具代表性。斯密關于市場經濟秩序與個體經濟理性、個體利益與社會整體利益之關系的闡述、哈耶克關于自發(fā)秩序與自由、權利與有限政府的觀點,均明確從自發(fā)性視角出發(fā)來認識市場經濟的本質屬性。
斯密明確從自發(fā)性視角出發(fā),探析社會福利與市場經濟擴張之關系,認為人們之間的經濟社會交往關系是由市場經濟的自發(fā)秩序所推動的結果。市場社會允許每個人按照自己的方式追逐私利,這種追逐私利的沖動是社會進步的源泉。他指出:“個人天生是為自己的利害打算的,只要不妨害他的自由競爭,他個人由此獲得的利益愈大,社會就愈富有。”〔1〕一個人在從事生產經營活動時,以謀求利益最大化為目的,但結果卻在市場經濟供求機制的自發(fā)引導下促進了社會整體的繁榮:“他通常既不打算促進公共的利益,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在什么程度上促進那種利益……他所盤算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利益……他受著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指導,去盡力達到一個并非他本意想要達到的目的……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況下更有效地促進社會的利益?!薄?〕斯密這里所說的“看不見的手”,指的是建立在市場自發(fā)原則基礎上、以供求平衡為基礎的價值規(guī)律之手。正是這只自發(fā)之手,調節(jié)著行為主體之間的供求關系,自覺地引導人們在公平競爭機制的約束下滿足私欲,在利己的基礎上實現利他,最終帶來整個社會的繁榮。
因此,市場機制是人類社會最重要的資源配置機制,人類面臨的各種物質精神需求,均可在這種機制的自發(fā)協(xié)調之下得以實現。他寫道:“我們每天所需要的食料和飲料,不是出自屠戶、釀酒家或烙面師的恩惠,而是出于他們自利的打算……我們所需要的相互幫助,大部分是通過契約、交換和買賣取得的?!薄?〕追求私欲的人之所以最終能為人類社會福利的增進作出貢獻,是因為人類具有“互通有無,物物交換,互相交易”〔4〕的本性。正是這種交易本性,為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經濟的存續(xù)和延展提供了廣闊空間。在市場社會中,每個人必將努力為他自己所能支配的資本找到最有利的用途,這必將使各種社會資源實現有效配置。
斯密始終將追逐私利視為人們從事經濟活動的目的,他從未否認利己和私欲對于個人社會生活的意義。在他看來,利己是人性中的原始感情,利他則是為了實現利己而做出的必要犧牲。用他的話說,利己是人性中的“實體”,而利他則是人性中對實體的“影像”。〔5〕亦即,利己是人性的本源,是個人從事經濟活動的目的和動力,而利他則是經濟活動的表象,是實現利己的手段和結果。斯密承認,人的本性是利己的。但利己并非損人利己,而是在道德和法律的規(guī)制下合理追求自己的利益和需求。這就意味著個人首先要利他,要具有道德感和正義感,通過利他途徑來最終滿足自己的利益。
斯密認為,私利和自由都是人性中兩個重要的元素,追求私利和追逐自由是一個連續(xù)體,自由是實現自利的前提。他指出: “每一個人,在他不違反正義的法律時,都應聽其完全自由,讓他采用自己的方法,追求自己的利益,以其勞動及資本和任何其他人或其他階級相競爭?!薄?〕因此,立法的主要目的在于保護個人的生命財產安全和自由,使每個人不受他人的侵害或壓迫。政府應當盡可能地減少對人們經濟生活的干預,扮演“守夜人”式的角色,讓以市場機制為基礎的自發(fā)秩序來自動調節(jié)人們之間的經濟社會關系以滿足彼此的需求。市場機制能生成一種“自然秩序”,這種秩序既能保證經濟人的個人利益得以充分實現,使社會發(fā)展獲得充分的動力源泉,又能使“看不見的手”順暢地發(fā)揮作用,從而促使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保持一致。這種秩序是經濟人在市場上相互競爭的產物,是市場經濟固有的一種 “自發(fā)秩序”?!?〕
在新古典經濟學中,哈耶克更是突出自利的人性假定,認為市場社會中的人是自由人,政府的目的在于保護人的自由而非顛覆和毀滅自由。他認為,只有自由市場才能為人類帶來真正的自由。哈耶克以自由主義為基礎,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自發(fā)調節(jié)市場學說,對人們認識人類經濟社會關系與市場經濟的本質產生了深遠影響。
哈耶克指出,自由是人性中的第二秉性,它不僅“構成了我們理解經濟生活的基礎,而且也為我們理解大多數真正的社會現象奠定了一個基礎”〔8〕。因此,他堅決反對任何強制性特權,反對政府對個人經濟行為進行干預,反對政府過度介入市場。在他看來,政府過度介入市場不僅破壞了市場經濟的公平競爭機制,而且侵犯了市場行動主體的自由與權利,滋生了權力尋租、集權政治和腐敗的空間,使通往自由之路變成了通往奴役之路。
而自由實現的前提則是賦予個人明晰的財產權,亦即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個人之所以能夠獨立地追求自己的目標、自由地支配自己的物品,根本原因在于他有獨立的產權。獨立的產權不論對個人或社會而言,都具有普遍意義。要捍衛(wèi)個人的產權,就必須建立抽象的產權規(guī)則即法律規(guī)則。因此,哈耶克主張法治下的自由,強調國家對個體自由與產權的司法保護。
同時,個人利益的最終實現有賴于市場協(xié)調機制的存在。哈耶克指出,人類社會之所以成為社會的一個關鍵性因素,是其中某一部分群體在不知不覺的自然選擇中,形成了一套調節(jié)人際關系的規(guī)則即“自發(fā)秩序”,這是一種以市場自發(fā)調節(jié)機制為基礎來進行配置資源的社會秩序。這種秩序逐漸演化出了有關私有財產、誠信、契約、貿易、交換、競爭等方面的規(guī)則,從而也就形成了“擴展秩序”?!皵U展秩序”的本質是“不知道的也是不能計劃的”,從整體上講,“任何一個個人對于所有其他社會成員所知道的絕大多數事情都處于一種無知的狀態(tài)之中”〔9〕,任何人都沒有資格為另一個人所具有的利益作出最終的判斷。
人類社會知識的分散性、多樣性和易變性,決定了市場自發(fā)調節(jié)機制是人們獲知信息的基礎秩序。它能為人們提供各種信息,使人們可以依據自己的意愿參與進來,進而為那些素不相識的人提供服務。這正如他所說的, “如果共同體的利益其實就是我們自己的利益,我們就不能屈服于這種人類本性的愿望,而應當由市場過程來確定回報。除了市場以外,沒有人能夠確定個人對整個產品貢獻的大小,也無法確定應該給一個人多少報酬,才能使他選擇從事某些活動,能夠為向所有人提供的貨物和服務作出最大的貢獻。”〔10〕正是通過市場機制,人們實現了那些并非他們自己目的的目的。
從自發(fā)性視角看,市場行動主體不僅是能夠獨立處置自己財產的自由人,更是謀求私利的理性人。他們不僅滿足了自己的私利,而且在利己的基礎上實現了利他,最終帶來了民族和國家的繁榮。因此, “在人類活動結構的進化過程中,獲利的可能起著一種信號作用,它指導人們作出能讓他們的工作更有效的選擇;通常,只有那些更有利可圖的事情才能養(yǎng)活更多的人”〔11〕。哈耶克指出,如果說“市場經濟占了其他秩序的上風,是因為它能夠使采納了其基本規(guī)則的群體更好地繁衍,價值的計算成了對生命的計算:受這一計算引導的個人,就是在做最有意于增加其成員的事情,盡管很難說這是他們的本意”〔12〕。據此,個人追求私利的動機成為理解經濟生活與社會關系、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的基礎。
總之,斯密和哈耶克等都將自發(fā)性視為市場經濟的基本屬性。他們關于市場經濟的基本觀點是:第一,市場秩序是自發(fā)的,市場的出現是自生自發(fā)的,市場是出于個人天性中善于交易的本性,因而是必然的;第二,在各種社會資源配置與整合方面,市場機制具有無比的優(yōu)越性,它能將分散的、自發(fā)的、個體追逐其自身利益最大化行為達到社會總體利益最大化的結果,進而實現社會整體的繁榮;第三,市場經濟具有自主性,政府不應干預自由市場,而應讓其不受限制地運作,政府不僅應尊重市場之價格機制,還應減少管制,縮減支出,最小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13〕第四,市場經濟中的行動者不僅是典型的理性人,更是平等自由的主體,因此,個人的自由、權利和利益應當受到無條件的保護與尊重。
斯密、哈耶克等政治經濟學家關于市場經濟本質的論斷,表明市場經濟具有一種自發(fā)性屬性,正是這種屬性規(guī)定了市場本身具有一種內在的運作機制,使市場與社會、市場與政府成為了彼此獨立、互不相干的社會存在。在他們看來,市場經濟不僅尊重個人自由與權利,而且能夠實現整個社會的富足。因此,任何干預和破壞市場經濟的行為都是違背市場原則的,人類創(chuàng)制的各項規(guī)則與制度、人類開展的各種社會活動,只有置于市場的管制下,才能找到存在的合理性。這些學者關于市場經濟自發(fā)性的論斷,遭到了很多社會科學家的質疑。他們從更廣闊的社會空間中,來理解市場與社會、市場與政府、個人與群體之間的內在關系,認為市場經濟的本質是嵌入性:人類的經濟活動歷來都是嵌入于社會生活和社會結構之中的,因此,只有從社會整體的脈絡中,才能理解市場存在的意義;市場經濟的形成與延展不是自生自發(fā)的,而是被政府和各種社會力量所推動和建構的結果;市場經濟僅僅是人類經濟社會整合方式與資源配置的有效方式之一,應當服從并服務于人類本性,應當積極為增進人類福祉,維護并實現公民基本的社會權利服務;在現代社會中,政府不僅是市場形成的主導力量,更是市場經濟的監(jiān)管者、參與者和行為主體,政府參與市場經濟不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須的,因此,如何克服市場經濟的局限,如何使市場經濟成為一種實現社會平等和社會公正的善業(yè),成為責任型政府的主要職責。在認知市場經濟的性質時,嵌入性觀點以解構自發(fā)性觀點為目的,它同后者形成了相互對立的態(tài)勢。在這些學者中,波蘭尼的觀點最具代表性。
波蘭尼是最早提出人類經濟行為的嵌入性觀點的學者,也是對嵌入性思想進行最為系統(tǒng)闡述的學者。他從嵌入性這一基本視角出發(fā),對政治經濟學所持有的自發(fā)性市場經濟觀念進行了系統(tǒng)批判,并扭轉人們對市場經濟屬性及本質的看法。波蘭尼認為,在人類社會中,自生自發(fā)的市場經濟從未存在過,現代意義上的市場經濟是國家和政府積極推動的產物;經濟理性應當服從人類本性,市場經濟應積極為實現公民基本的社會權利服務;因此,一個以實現公民基本社會權利的復雜社會必將彌合經濟與社會、市場與政府之間的內在矛盾,從市場社會向社會市場的轉型,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必由之路。社會市場里,市場依然是資源配置的主要機制,但它只是工具而不是目的,總是以社會為依歸。市場一旦危及到人類社會本身,必然就會受到限制,社會市場并不消除競爭,但它要服從人類本性的要求。因此,社會市場要求政府通過再分配的方式,盡力對與人類生存權相關的領域進行“去商品化”,讓全體人民分享到經濟發(fā)展的成果?!?4〕
波蘭尼強調人類經濟行為的社會建構,認為市場經濟“必須嵌入在法律、政治制度、道德之中”〔15〕,受制于人倫關系、社群倫理和制度環(huán)境的調整。他指出,個人動機是從社會條件中產生的,若不理解社會條件的內涵,就不可能理解個人行為,人類的經濟嵌入于各種經濟和非經濟制度之中。要探究實質經濟的制度化是如何實現的,就應當將經濟同其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文化傳統(tǒng)和制度背景之間的關系結合起來,探討人類經濟制度的整合模式。
波蘭尼指出,在人類社會中,除市場經濟外,以義務為基礎、以對稱性為原則的互惠經濟,以自給自足為特征的家計經濟,以中心性為原則的再分配經濟,都是重要的社會整合機制,并同相應的社會制度嵌合在一起。同時,在以某一經濟形式為主導的社會中,必然伴隨著相應的經濟整合方式。政治經濟學將市場視為一種自發(fā)制度,將交換、貨幣和市場視為不可分割的整體,這不符合歷史事實。這種觀念錯誤地認為,有交換存在的地方,就存在市場,有貨幣的地方,就有交易存在。人類經濟交換的四種形式即互惠經濟、家計經濟,再分配經濟和市場交易中,除市場交易滿足三位一體的條件外,其余方式皆可獨立于市場、貨幣而存在,皆以追求非經濟動機為目的。
市場經濟的存續(xù)必須以勞動力、土地和貨幣等要素的商品化為前提。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中,勞動力、土地和貨幣分別被賦予了工資、地租和利息等價格形式,被明碼標價和出售,構成了市場經濟得以存續(xù)的前提。然而,這一過程并非源于自發(fā)機制,而是源于國家政治力量的推動。因此,國家和市場是相互定義的,正是國家的力量,促使了市場經濟的形成,“國家與經濟并不是分析上的互不相關的領域,而是相互建構的活動領域”〔16〕。從原初意義上說,勞動力僅僅是社會的構成單元,土地是人類生存的環(huán)境,貨幣僅僅是由政府制定并用作計量單位的虛擬符號,它們本身不是商品,最初生產出來也不是為了謀求利潤,其形象完全是被虛構的。正是通過對勞動力、土地和貨幣價格的想象和虛構,在政治權力的推動下,勞動力市場、土地市場和金融交易市場最終得以形成。
市場經濟將人、土地和貨幣從實體的意義上抽離出來時,意味著它將使“人類社會必然成為經濟體系的附屬品”〔17〕。當勞動力蛻變?yōu)樯唐窌r,意味著附著于勞動者身上的生理、心理、道德和文化層面的屬性被抽離。文化保護層的被剝奪意味著人將蛻變?yōu)槌嗦懵愕膭游?,將死于邪惡、墮落和饑荒所造成的社會動亂中。當土地從社群、生存?zhèn)惱淼扔^念中抽離并蛻化為商品后,人類將面臨生態(tài)和戰(zhàn)爭的威脅。在此,波蘭尼揭示了商品化是如何通過否定土地、勞動力和貨幣的固有功能而威脅到人類社會的生存和發(fā)展的,市場經濟是如何通過非商品的商品化構建起來的。他指出,將勞動力簡化為可以買賣的商品破壞了它鮮明的個性特征,使人本身所具有的多重屬性被遮蔽了;貨幣的商品化引起的資本的不確定性致使現代商業(yè)不可能運作,從而危害交易過程;土地的商品化威脅到農業(yè)和環(huán)境,土地由此喪失使用價值。這意味著作為生產的三要素本身是虛擬商品,必須免于商品化。而如何免于商品化,則成為社會保護的主要目的。
在波蘭尼看來,自由放任的市場經濟是政府干預的產物,而抵制市場經濟擴張的各種社會運動卻是自發(fā)形成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波蘭尼置換了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命題,古典政治經濟學認為市場經濟是自發(fā)形成的,而波蘭尼則認為市場經濟是社會建構的產物,是嵌入在政治和社會結構之中的。近百年來,現代社會由一種“雙向運動”支配著,即建立在經濟自由主義基礎上的市場擴張以及建立在社會保護性原則上的反向運動。
他指出,只要自我調節(jié)市場原則繼續(xù)支配社會,社會保護運動就不可避免。經濟自由主義是建立市場體系的組織原則。它認為人們可以依照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實現世俗的目的,按照理性的手段實現經濟效益的最大化。波蘭尼指出,自由放任絕不是自發(fā)產生的,它本身是國家和政府行為強制推行的產物,是政府通過法律甚至暴力來為市場經濟開道。極端自由主義者必須求助于國家的多重干預,以便阻止非市場的力量對自由市場的沖擊。社會的反向運動目的是通過共同抵制勞動力、土地和貨幣的商品化進程,使市場經濟服從并服務于人類社會。由于勞動力、土地和貨幣市場危及到了社會本身,因此人類共同體便自發(fā)地抵制這些市場要素的建立,社會保護與自發(fā)調節(jié)市場如影隨形。保護主義促使自由競爭市場變成了壟斷性市場。市場也不可能再視為自治制度,市場中的個體也不再是利潤最大化的追逐者,他們被聯(lián)合成了壟斷性群體。最終,在雙向運動中,經濟自由主義和社會保護原則之間的內在矛盾引發(fā)了激烈的社會沖突,將不同階級卷入其中,將人類社會引向即將崩潰的邊緣,促使了世界法西斯主義運動的出現。因此,法西斯主義沖動根源于市場社會,它擴展至人類社會的所有領域,最后形成一股世界性力量,給人類社會帶來了毀滅性沖擊。
波蘭尼認為,20世紀初人類社會遭遇的苦難源于市場的擴張與社會保護的緊張沖突。他的現實關懷,是在國家與市場之間尋找社會的增長點,最終使經濟理性服從于人類本性,使市場經濟重新嵌入社會中。他指出,未來社會將建立在以公民社會權利為核心的市民社會基礎之上。市民社會的存在表明,市場社會作為一種支配社會運作邏輯的觀念已終結。市場以各種方式存在,受制于人們的各種經濟社會關系的調整。市民社會中,人們將為實現基本的社會權利而奮斗,獲利的動機將成為人們經濟社會行動的次要目的。市民社會強調政治和經濟的整合,強調對社會公正、公民權利和個體安全的尊重。在這樣的社會中,“公民權利必須能夠壓倒一切權威”〔18〕。
波蘭尼所說的公民權,是同個體的生存與發(fā)展密切相關的實質性權利,強調對公民免于失業(yè)、饑荒、無知、恐懼和缺失政治參與的自由的保護,而不是政治經濟學所主張的那種抽象的自由、平等與人權的觀念。波蘭尼認為,在公民的各項權利中,工作權應當是第一位的。國家和社會應當保障公民最基本的就業(yè)權,因為這是公民實現自由最基本的前提。波蘭尼指出,捍衛(wèi)公民各項社會權利的自由應當優(yōu)先于經濟績效,優(yōu)先于個人私欲。這種新的自由以規(guī)范的社會權利而存在,能夠向所有人提供閑暇和保障,并能體現社會公正和社會正義的原則。故而,一個以公民社會權利為基礎而構筑起來的復雜社會一定能夠彌合經濟與社會之間的內在矛盾,能夠使市場經濟重新嵌入到社會之中。
在市場社會中,政府成為了經濟擴張的幫兇,它抑制社會力量的成長,往往以負面形象出現,同社會力量格格不入;而在公民社會中,政府則試圖使市場服膺于社會,以“責任政府”〔19〕的正面形象出現,其主要職責在于培育公民社會、保障并實現公民的社會權利。在復雜社會中,經濟嵌入于社會和政治結構中,亦即“市場經濟嵌入于市民社會中,市民社會被國家建構,同時也建構了國家”〔20〕。這種市民社會往往體現為具體的一組社會關系、文化理念以及使經濟活動得以實現的制度和組織形式。它既通過國家制度形成自己的結構,也同時能型塑國家行動和國家結構,是市場形成的社會基礎。波蘭尼所說的公民社會存在于經濟與國家之間,本質上是一種“能動社會”,它要求經濟服從于社會,并受國家的監(jiān)管?!?1〕因此,市場經濟不僅需要能動社會,而且必須植根于能動社會的基礎之上,積極為公民實現各項社會權利服務。
波蘭尼從多個層面向古典政治經濟學發(fā)起了進攻,對自發(fā)性市場學說進行了根本性顛覆。他關于經濟社會關系多元性即互惠、再分配、家計和市場的討論,關于正式和非正式制度對于經濟行為的意義的分析,關于社會轉型觀念的討論,都被后來的學者所繼承和擴展。他以社會為中心的分析視角強調對社會正義和社會公平的尊重,強調對社群和文化傳統(tǒng)的保護。他認為,個人的經濟社會行為只有置身于社會和集體之中,才能獲得真正的價值和意義。波蘭尼正是想通過重新發(fā)現并保衛(wèi)社會,通過社會力量來彌合政治與經濟、個人與群體、權力與私利之間的內在張力,并最終使經濟置于政府和社會之中,成為一種善業(yè)。在看待人性問題時,波蘭尼往往將人視為一種完整的個體而非經濟理性動物,認為經濟僅僅是拓展人的實質自由的手段。
上述關于市場經濟本質的自發(fā)性與嵌入性論戰(zhàn),是認識市場經濟的兩種不同理路和視角,體現了社會科學中兩種不同的范式傳統(tǒng)。這些學者關于市場經濟是嵌入性的抑或是自發(fā)性的論戰(zhàn),不僅涉及理論觀點本身的分歧,還折射出了論戰(zhàn)雙方在價值觀和方法論等層面存在的重大分歧。斯密和哈耶克等學者信守個人主義價值立場,他們主張從個體行為、個人自由與自主層面出發(fā)來思考個人與社會、市場與政府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認為市場經濟應當服從并服務于個體的經濟理性。這種立場不可能為社會讓渡更多空間。而以波蘭尼等為代表的學者信守的則是集體主義價值信念,他們強調群體規(guī)范與社會制度對市場經濟與個體行為的制約,主張市場經濟中行動者的經濟行為本質上是一種社會化與制度化的過程,受到社會倫理、社會關系與制度環(huán)境的限定。在方法論層面,哈耶克等信守的是方法論個體主義傳統(tǒng),主張從個體理性出發(fā),依據個人行動的目的、意義和主觀心理來解釋個體利益與社會利益、個人與群體之間的關系。而波蘭尼等信守的則是方法論整體主義原則,他們強調從群體、組織、社會與制度層面,來認識和思考市場經濟中的個體行為,認為個體行為只有置于特定的制度環(huán)境與社會結構中才能理解。依照這種觀點,個人與社會的關系猶如樹和葉的關系。樹葉會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而成長和飄落,但樹枝和樹干則日積月累地滋養(yǎng)著樹葉的形狀和分布。在這個意義上,個人行動就像是隨風移動的樹葉?!?2〕
當哈耶克等從理性個體及其行動出發(fā),突出行動者在市場經濟中的主體性、相互性、個體性、理性計算、利己和自由時,把握住了經濟交往行為的微觀基礎,在一定程度上抓住了人類經濟社會行為的一些特征。但當他們將市場經濟從時間和空間中抽離出來,對人類經濟行為進行客觀化、抽象化、類型化和模型化處理,并用經濟理性的普遍化邏輯來解釋復雜多變的市場行為時,無疑造成理解上的諸多混亂,形成對人類行為的片面化理解,陷入了個體決定論困境。立足個體,面對微觀經驗世界,關注個體的行為和態(tài)度本身沒有錯,錯誤的是他們賦予了個體行為理性化屬性,并將經濟理性從實存的人類經濟社會關系中抽離,置于充滿多樣性和差異性的人類社會之上,用理性化邏輯來解釋所有人類行為。
顯然,在市場經濟中,抽離了時間和空間的經濟理性人是不存在的。因此,哈耶克等按照自身的形象來看待所有社會行動者,“把學者為了闡釋實踐而必須建構的模式放在行動者的意識里,就是做得好像學者是為了理解實踐、解釋實踐而應該生產的結構是實踐的決定性原則。被理性行動理論的支持者們置于人類行為原則中的理性計算者,比起那些前牛頓時代思想家把行星有規(guī)律的運動歸功于他的那位富有經驗的領航員,那位天使長是一樣荒誕”〔23〕。這種用經濟理性主義的邏輯量度復雜多變的人類經濟社會關系的做法是錯誤的。人類市場行為既受到個體理性的制約,也受到道德情感、文化價值、社群倫理和各種制度規(guī)范的限定,是在特定時間和空間場域中發(fā)生的一種多元嵌套邏輯制約下的行為。這種行為本身所具有的復雜性、開放性、微妙性、目的和動機的多重性、實踐過程的模糊性和豐富性,是哈耶克等無法解釋的。若我們沿著自發(fā)性視角來認識人類社會中實存的經濟行為,那么來自不同社會、處于不同歷史時段的所有人類行為的呈現方式和遵循的原則都是一樣的,人們之間的各種社會關系均依照理性計算和理性選擇的邏輯來運作。這顯然違背了常識。
同樣,當波蘭尼等將市場經濟及其人類經濟行為置于特定時間和空間中進行考察,將其視為一種制度化過程時,他們從宏觀層面把握住了市場經濟的社會與制度基礎,這無疑是正確的。然而,他們在同政治經濟學的對話中,由于過度依賴于制度和社會因素對市場經濟的無限性規(guī)定和解釋,在一定程度上陷入了制度決定論困境,忽視了市場經濟的微觀基礎及其實踐性、現實性特征,忽視了行動者的主體性、自主性和理性在經濟社會互動關系中的意義。從實踐層面看,嵌入在日常生活之中的人類經濟社會行動與社會關系具有相對穩(wěn)定性、反復性、模糊性等多重性特征。在市場經濟中,處于實踐中的行動者具有自主性和獨立性的性格,具備一種以不變應萬變的能力,能通過各種社會機制的運作來應對社會生活的諸種問題。因此,市場經濟實踐的多重邏輯是很難僅僅從制度和社會邏輯層面解釋清楚的。市場經濟中的人類行為既受到一定的制度與社會因素的制約,同時又具有一定的相對獨立性、恒久性和反復性。正是這些屬性,使行動者在某種程度上能脫嵌于制度與社會因素的制約,能夠在極度變遷的社會世界中保持相對自主性。當波蘭尼等將市場經濟納入制度和社會因素的分析范疇時,一方面彰顯了市場的制度與社會屬性,但同時也忽視了市場中具體的人類經濟行為的存在狀態(tài),忽視了市場經濟中存在的一些普遍性原則。
論戰(zhàn)雙方之所以形成對市場經濟的簡單化和片面化認識,在于它們都是在固守自己的范式場域中展開自身的,兩者都試圖在吸納對方一定的知識體系基礎上,拓展其研究視域和邊界,擠壓對方的存在空間。由于固守著自身的理論邊界,必然使雙方在認知市場經濟時,將人類總體性行為進行切割和肢解,出現對市場經濟認知的碎片化和片面化現象,在一定程度上曲解甚至誤解了市場經濟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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