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會
(江蘇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單卷本《明史斷略》作者考辨
姜明會
(江蘇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錢謙益身為一代史學(xué)宗師,雖然沒有留下一部建文史,但通過他文集和史著中有關(guān)建文朝的零星記載,仍得以管窺他的建文史觀:秉持靖難史觀,相信建文遜國出亡、諸臣從亡。單卷本《明史斷略》的建文史觀與此相左,記載的人物和事件也多與錢氏不同,是以推斷其并非出自錢謙益之手。
錢謙益;建文史觀;《明史斷略》
《四庫未收書輯刊》第一輯第21冊收有四卷本《明史斷略》,署名彭而述,第三輯第15冊收有單卷本《明史斷略》,據(jù)虞山鶴峰草堂抄藏本影印,署名錢謙益。《讀史亭文集》卷三有《明史斷略自序》一篇,可以佐證彭而述著有《明史斷略》。然而,單卷本《明史斷略》真是出自錢謙益之手嗎?楊連明對此持肯定態(tài)度,并認(rèn)為彭本《明史斷略》正是擴(kuò)編、續(xù)寫單卷本《明史斷略》而成。但筆者將單卷本《明史斷略》(以下簡稱《明史斷略》)內(nèi)容與錢謙益著作進(jìn)行對比后,判斷其并非錢謙益所著,應(yīng)是后人在傳抄過程中有意署以錢謙益之名。
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號牧齋,江蘇常熟人,萬歷三十八年進(jìn)士。他畢生致力于明史纂修,到六十九歲時,已經(jīng)修成《明史稿》一百卷,可惜絳云樓不慎失火,著成的《明史稿》被焚毀[1]。時至今日,錢謙益所作史著尚能見到的有《國初群雄事略》、《太祖實錄辨證》、《桑海遺錄》、《三史備言》和《列朝詩集小傳》等。雖然他沒有留下一部建文史,但通過他文集和史著中關(guān)于建文朝歷史的零星記載,還是能夠管窺他的建文史觀:秉持靖難史觀,相信建文遜國出亡、諸臣從亡。
(一)建文遜國出亡、諸臣從亡。
《明太宗實錄》記載建文帝闔宮自焚而死,但錢謙益認(rèn)為建文帝并未自焚,而是“遜位后入蜀,往來滇、黔間”,還“嘗賦詩一章,士庶至今傳誦”[2]2。在《謁方希直先生墓祠四首》中,錢謙益也有“侍講祠堂歲享蒸,西山遜帝垅誰升”[3]之句,稱建文帝為“遜帝”。就是在辨證《致身錄》、《從亡日記》為偽書的《書致身錄考后》一文中,錢謙益也說道,“作《致身錄》者,涉獵革除野史,借從亡脫險之程濟(jì),傅合時事,偽造彬與濟(jì)往還之跡,以欺天下”[4]758-759。肯定程濟(jì)是從亡脫險之人。從亡既然實有其事,建文出亡自然也是事實。是以,錢謙益主張建文遜國出亡、諸臣從亡。
《明史斷略》則主張建文帝敗亡,以為“事起于齊黃,而法不行于將帥,此建文之所以亡也”[5]120;“南方所用之將如此,安得不亡乎”[5]119。而且建文出亡也是不可能的?!案锍H,余忍言之哉。既已入正大統(tǒng)矣,即不革除,無害也。革除者,恨之也。既已恨之,則建文若在,安得復(fù)為成王哉?”[5]119很明顯,《明史斷略》認(rèn)為建文帝已經(jīng)“不在”了。遜國出亡既然不可能,從亡諸臣便無從談起。是以,《明史斷略》否定建文遜位出亡、諸臣從亡。
(二)靖難史觀。
《明太宗實錄》稱建文朝君昏臣奸、敗壞祖制,朱棣不得已援引祖訓(xùn)起兵靖難,將靖難史觀確定為官方言論。錢謙益也秉持靖難史觀,稱朱棣“靖難犁庭,神武丕烈”[2]2,留有“文皇神武唐宗后,靖難功成戰(zhàn)血殷”[4]64的詩句;并高度肯定朱棣的功績,稱“我二祖宗之德業(yè),如日中天”[4]1855,“祖功宗德,日月不刊”[6]688。
《明史斷略》則否定靖難史觀,以為“成祖驍果善用兵,太祖久欲易儲,已逆知其必反”[5]117,“成祖臨喪不拜建文,與夫起兵去建文年號,不臣之心已見于天下”[5]118,稱朱棣起兵為“反”,稱靖難軍為“寇”。又說朱棣反叛是蓄謀已久?!把嗤鯇m殿皆元舊制,它王不以為例,已生覬覦之心。況有奸僧白帽之說,逗其非常之想,即無齊黃諸人,成祖亦不以燕王終矣?!盵5]117進(jìn)而否定朱棣以守兼創(chuàng)的功績,以為明朝“三百年之久,彼成祖何以得此哉?識者猶歸功于太祖及烈宗云”[5]120。
顯然,《明史斷略》朱棣蓄謀篡逆、建文敗亡的建文史觀,與錢謙益朱棣靖難、建文遜國出亡的建文史觀完全相左,是以推斷其并非出自錢謙益之手。
(一)關(guān)于郭子興事跡的記載。
《明史斷略》記載,朱元璋“取滁州為根本,立郭公為滁王”,“迨郭至滁而奉之為王”[5]111,認(rèn)為至正十四年郭子興避難滁州時,朱元璋擁立其稱王。對此,錢謙益則記載道:“子興欲稱王,不果。”[7]56引《明太祖實錄》解釋說:“時子興名稱尚微,且無意遠(yuǎn)略,欲據(jù)滁自王。上察知其意,因說曰:‘滁,山城也。舟楫不通,商賈不集,無形勝可據(jù),不足居也?!优d默然,事遂止?!盵7]57可見錢謙益認(rèn)為,郭子興欲據(jù)滁州稱王,因朱元璋的諫止而放棄,直到“洪武元年追封為滁陽王”[7]45。
《明史斷略》記載郭子興“二子背父而有圖上之謀,其后一受小明王命,死于元兵,一竟無聞焉,此明史之傳疑也”[5]111。錢謙益則在“至正十八年戊戌七月,右丞郭天爵謀叛,誅之”[7]47條下,引《滁陽王廟碑》稱,“滁陽王夫人張氏生三子:長戰(zhàn)歿,次為降人所陷,即郭元帥也,幼與群小陰謀伏罪。次夫人張氏生女一,為上妃”[7]60。認(rèn)為郭子興三子中“背父而有圖上之謀”的只是幼子,并非“二子”,而且郭子興三子,兩人戰(zhàn)死,一人謀叛伏誅,并非下落不明。
(二)關(guān)于方國珍事跡的記載。
《明史斷略》記方國珍“起事在壬辰、癸巳之間”[5]113,即在至正十二、十三年之間起事。錢謙益則記載,“至正八年戊子十一月,臺州方國珍為亂,聚眾海上”[7]210。
《明史斷略》記載朱元璋規(guī)取方國珍,以為“迨湯和、朱亮祖等提兵深入,國珍不能一矢相加,潛身出走”[5]113。錢謙益則記載道,吳元年十一月,“方國珍驅(qū)部下乘海舟遁去,和率兵追之,國珍以眾力戰(zhàn)”;又“方氏已挈家入海,禎即引師追至盤嶼,及之,國珍還師來拒,合戰(zhàn)至夜三鼓”[7]225。甚至于九月,“李文忠遣耿天壁將蘇州兵抵溫州太平嶺下,方明善遣衛(wèi)兵拒戰(zhàn),我?guī)熓Ю盵7]226。是以,朱元璋規(guī)取方國珍,不僅遇到抵抗,還發(fā)生了激烈交戰(zhàn),甚至讓朱元璋軍隊小有挫折,這與《明史斷略》方國珍“不能一矢相加”的記載又不同。
(三)關(guān)于韓林兒之死。
《明史斷略》記韓林兒之死,稱“福通既死,林兒攜至金陵。初,太祖欲以御座奉之,得劉基胡床一踢,不果。未幾,遂殂。噫,此事非基為之,吾不信也”[5]112,斷言韓林兒是死于劉基之手。錢謙益卻認(rèn)為韓林兒是死于廖永忠之手,以為“永忠之被誅,雖為其僭侈犯上,實以沉韓林兒之故也”[4]2123,且有“安豐之披甲,寧逆耳于青田;瓜步之膠舟,終歸獄于德慶”之語[4]846。
(四)關(guān)于韓成之死。
《明史斷略》稱鄱陽湖一役,“韓成臨危代主,甘飽江魚之腹,與紀(jì)信滎陽之事,異世同符。一火一水,日月爭光。高陽侯之封,首冠諸臣,祀典允宜”[5]116,高度贊揚(yáng)韓成代主而死的行為。錢謙益則認(rèn)為此事子虛烏有,并進(jìn)行了細(xì)致辨證?!案哧柡铐n成之死于鄱陽也,定遠(yuǎn)黃金著《開國功臣錄》,以為成當(dāng)太祖危急時,服御袍對敵自沉。史家競傳之,比于紀(jì)信之誑楚。而《實錄》紀(jì)此戰(zhàn)則云,彼軍殺溺者甚眾,我指揮元帥宋貴、李兆先等亦戰(zhàn)死。國史故多諱辭,然以成之忠烈如此,一切抑沒而不書,難乎其為實錄矣。豐城朱文恪公善撰《安定伯程國勝神道碑》紀(jì)其事最祥。蓋當(dāng)御舟膠淺,張定邊奮前直犯之時,事勢惶急。成與國勝、兆先等方左右格斗,及定邊中矢,援舟驟進(jìn),御舟以水湧得脫,而成等反繞出敵艦之后,援絕而死。然則成等致命之時,定邊之勢已熸,御舟之厄已脫矣,寧有代死誑漢之事耶?”[4]2114而且“康山之役,與滎陽不同”,“康山之戰(zhàn),兩軍相持,雌雄未決,卒然有冕服代死之事,耳目暓亂,軍心盡解,我將何以自固?決機(jī)兩陣之間,我知其不出于此矣?!盵4]2115
(五)關(guān)于朱棣生母。
《明史斷略》以為“高后所出四人,太子、燕王本屬同母”[5]116,肯定朱棣的嫡子身份。關(guān)于朱棣生母,錢謙益現(xiàn)存著述中雖然沒有明確記載,但他曾和李清討論過這一問題。李清記載道,“予閱《南太常志》載:懿文皇太子及秦、晉二王均李妃生,成祖則碩妃生,訝之。時錢宗伯謙益有博物稱,亦不能決。后以弘光元旦謁孝陵,予語謙益曰:‘此事與《實錄》、《玉牒》左,何征?但本志所載,東側(cè)則妃嬪二十余,而西側(cè)止碩妃,然否、曷不啟寢殿驗之?’及入視,果然,乃知李、碩之言有以也”[8]。以此來看,錢謙益即使不能肯定朱棣的生母就是碩妃,但對他的嫡子身份也是存疑的。
(六)關(guān)于劉三吾爭儲一事。
《明史斷略》稱“太祖以太子仁柔,久欲易儲,已逆知燕王之必帝,千古之明主也。劉三吾以秦、晉爭之,不果”[5]117。錢謙益則以為劉三吾“教習(xí)修書,屢仵上旨,以老獲宥,而上之禮遇,視金華諸老,始懸絕矣。史家稱其備顧問,與密議,抗論建旨,有秦、晉二王之對,皆附會之語也”[2]85。
其他不同記載,如《明史斷略》以為陳友諒享年四十二歲,錢謙益則記載為四十四歲;朱元璋規(guī)取廣東的時間,《明史斷略》記載為吳元年,錢謙益則以為洪武元年,等等?!睹魇窋嗦浴放c錢謙益關(guān)于人物和事件記載不同如此之多,是以推斷《明史斷略》并非出自錢謙益之手。
不僅在建文史觀和人物、事件的記載上與錢謙益多有不同,《明史斷略》本身觀點也多前后抵牾之處。如“正位分藩”條稱贊成祖靖難,功同再造,“壬午殉難”條卻又說明朝“三百年之久,彼成祖何以得此哉”[5]120,否定成祖功績。又“南內(nèi)復(fù)辟”條稱“不殺于謙,此舉無名”,“實英宗之意也”[5]124,而“石亨之變”條又說“殺于謙,終非英宗之本意也”[5]125;“誅曹吉祥”條以為“正統(tǒng)六年,蔣貴麓川之役,曹吉祥監(jiān)督軍務(wù),此內(nèi)官監(jiān)軍之始”[5]125,而“汪直”條又說“本朝以太監(jiān)監(jiān)軍,實自汪直始也”[5]126。錢謙益一代史學(xué)宗師,怎么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而且,《明史斷略》評論英宗復(fù)辟,稱“英宗歸外而景帝不讓,景帝有疾而英宗臨朝,可知兄弟唯帝是視”[5]124,稱英宗為“罪人英宗”。錢謙益半生仕明,絕不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這更說明《明史斷略》并非出于錢謙益之手。
嘉慶年間張海鵬??瘫尽督柙律椒繀R鈔》,第十集收有《明事斷略》一卷,不署撰人,《書目答問補(bǔ)正》以為出自明朝遺民之手。對比《明史斷略》與《明事斷略》內(nèi)容發(fā)現(xiàn),兩書目錄一致,內(nèi)容絕大部分一致,但立論多有不同。如“封國燕京”條,《明事斷略》稱“天地之生才有數(shù),斧斤之誅鉏靡已。猶幸逆取順守,勤于求治,率能保其天祚而勿失也”[9]11,《明史斷略》則說“天地之生材有數(shù),斧斤之誅鉏靡已。甲申事起而卒不得忠義之報,天心厭之矣”[5]117。又“靖難師起”條,《明事斷略》道“成祖驍果善用兵,太祖久欲易儲,已逆知其必變。當(dāng)太祖之喪,建文業(yè)已正位,乃入臨稱病不拜,其周公輔政之心,已見于此”[9]11,《明史斷略》則評論道,“成祖驍果善用兵,太祖久欲易儲,已逆知其必反。當(dāng)太祖之喪,建文業(yè)已正位,乃入臨稱病不拜,其跋扈無君之心已見于此”[5]117。又“壬午殉難”條,《明事斷略》稱“扶輿之苞孕竭矣。乃天眷有明,繼繼繩繩,勿墜厥緒”[9]16,《明史斷略》則評論說,“扶輿之苞孕竭矣。李自成一出而洪支無噍,類社以屋,猶然遲之”[5]120。三則評論都是針對靖難歷史,內(nèi)容也大致相同,但就是個別字句的改動,使得兩書的立論相差甚遠(yuǎn)?!睹魇聰嗦浴穼γ鞒⒚鞒实鄱嘤谢刈o(hù),《明史斷略》則觀點激進(jìn),評論明史一無忌諱,尤其是“靖難師起”條,一稱“變”,一稱“反”,一字之差,使得兩書對靖難事件的定性完全相反。其他如“南內(nèi)復(fù)辟”條,《明史斷略》評論英宗復(fù)辟,稱“英宗歸外而景帝不讓,景帝有疾而英宗臨朝,可知兄弟唯帝是視”[5]124,稱英宗為“罪人英宗”,而《明事斷略》則將責(zé)任推到大臣身上,以為“英宗歸外而景帝不讓,景帝有疾而英宗臨朝,其臣下皆與有責(zé)焉”[9]22,并去掉英宗前的“罪人”二字??梢妰蓵髡邔τ诿鞒母星橄嗳ド踹h(yuǎn)。據(jù)此推測,兩書底本應(yīng)為同一書,傳抄者由于對歷史的認(rèn)識不同,依據(jù)自己的史觀對底本進(jìn)行了些微改動。《明史斷略》起初也應(yīng)該并無署名。
那《明史斷略》又何以署名錢謙益呢?應(yīng)該是傳抄過程中有意識地偽造。錢謙益身為一代文宗、史學(xué)宗師,在學(xué)術(shù)上影響很大,但由于他的著作在清代被列為禁毀,“板銷于禁網(wǎng),書亡于繳毀,江左士大夫之家,所存亦僅”。書商們更是“四出搜求,不惜巨金以待。一書偶出,則為若輩挾之去,而所存乃益如星鳳”。誰能得到一部錢謙益的著作,也是“頗自矜貴”,“不輕示人”[10]。這樣環(huán)境下,傳抄者可能出于謀利或擴(kuò)大該書的影響等動機(jī),將無名氏《明史斷略》署以錢氏之名。由于《明史斷略》夾在錢謙益著作中并不引人注目,因而學(xué)者們少有論述,以致今天仍誤以為其出自錢謙益之手。
[1] 金鶴沖.錢牧齋先生年譜[M]//牧齋雜著:附錄.上海:上海世紀(jì)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943.
[2]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 錢謙益.謁方希直先生墓祠四首[M]//建文書法儗:附編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五三.濟(jì)南:齊魯書社,1996:326.
[4] 錢謙益.牧齋初學(xu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5] 錢謙益.明史斷略[M]//四庫未收書輯刊:第3輯第15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6] 錢謙益.牧齋有學(xué)集:卷14玉劍尊聞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688.
[7] 錢謙益.國初群雄事略[M].北京:中華書局,1982.
[8] 李清.三垣筆記·附志二條[M].北京:中華書局,1982:249.
[9] 佚名.明事斷略[M]//叢書集成初編:第3395冊.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8.
[10] 薛鳳昌.校印牧齋全集緣起[M]//牧齋初學(xué)集:附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221.
K092
A
1007-8444(2013)06-0753-03
2013-10-19
姜明會(1989-),講師,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明清史研究。
責(zé)任編輯:仇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