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宮昌子
(日本宮崎公立大學人文學部)
士大夫、文人、讀書人,等等,這些或者由于時代的不同,或者由于具體指示的范圍有所不同,而被冠以不同稱謂的人們有著共同之處。他們是集高度人文修養(yǎng)于一身的少數(shù)人群,是秦漢帝國以來擔負著中國文化建設的階層。正像儒學所表現(xiàn)的那樣,他們把人生的意義定位在“入世”——積極投身于社會之中而發(fā)揮自身才能——上,而道家所代表的“出世”(隱遁)的態(tài)度則是在前者不能實現(xiàn)時的二次選擇。這些政治上有所抱負的文人,挫折和受難如影相隨。于是歌詠失意男子志向的悲憤慷慨之情便產(chǎn)生了。它在有史以來的各種形式的“文”中被記錄下來,在漫長歷史長河中實現(xiàn)了自己的宗譜化。它伴有一種悲壯之美,在男女戀愛難以作為正統(tǒng)主題的中國文藝里成為醞釀出浪漫情緒的重要因素。以漢字為載體所傳承的這條宗譜,在近代以前是支撐大一統(tǒng)文化根基的主要因素之一。到了近代,面臨建立國家和國人意識的需要時,被重新定義為“民族”的精神精粹,被賦予了民族認同感的基石意義。
本研究想以屈原為切入點來考察這條悲憤慷慨之情的宗譜。在這條宗譜上出現(xiàn)過好些其他象征其意境的形象,但是屈原這一形象的傳承在先秦晚期就已經(jīng)開始,而且基本上沒有中斷過,一直延續(xù)至現(xiàn)代。在觀察中國文化史上的“變遷中的繼承”這一問題時,我們不妨把屈原當做一個有效而且獨特的線索來看待。具體的研究方法是:將漢代以來描述屈原這個人物以及屈賦的詞匯作為屈原形象的載體來研究。因此本研究的主要考察對象是注文。將注文當做注者的著作、注者思想的載體來讀解。楚辭研究中往往批判注者的“牽強附會”,然而這些正是本研究所珍視的研究對象。借助于近年來迅速發(fā)展的古典文獻電子化這一條件,我們對這一文化史的研究成為可能。雖然因為剛剛起步,其中也許存在一些困難,但是我們有可能看到一些用微觀視角所無法看到的東西,我相信進行新的嘗試是有意義的。
王逸《楚辭章句》可以說是戰(zhàn)國末期到東漢的關于楚辭以及屈原知識的集大成者,也是目前所知的最早的注釋本,又是形成楚辭學基礎的漢代楚辭注釋本當中唯一的傳本,因此在楚辭學研究領域一直占據(jù)后世任何研究也無法取代的特殊地位。同時在屈原形象的形成方面與《史記·屈原傳》一起作為關于屈原的最早的信息來源,一直起到給后世呈示屈原形象的原型這一作用。本文以后者觀點來研究《楚辭章句》。
王逸《楚辭章句》成書年代被認為是后漢元初年間(114—119年)①關于王逸,因為《后漢書·文苑傳》中有“元初中,舉上計吏為校書郎……著楚辭章句行于世”的記載,所以王逸被認為在元初年間出任過校書郎。因為現(xiàn)行《楚辭章句》在各篇卷頭有“校書郎臣王逸上”之題詞,所以《楚辭章句》被認為是王逸擔任校書郎的元初年間撰寫的。,到宋代盛行刊版印書以前經(jīng)歷了約有八百年的手寫過程。最早期的宋代刻本已失傳,現(xiàn)存善本是明代的仿宋本。作為文本,學者們對王逸《楚辭章句》提出過諸多問題和議論。下面簡要概括圍繞《楚辭章句》文本的議論中關系到此研究的一些問題,并申明筆者對此所采取的態(tài)度。
基本依據(jù)《楚辭章句》的認識。將卷1到卷7稱屈賦,意思是《楚辭章句》認為作者是屈原②關于卷10《大招》,《楚辭章句》序文說“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圍繞屈原形象的言說中也很少提到。故暫且跟其他諸篇放在一起。。
筆者認為將除了卷17《九思》以外的注文認定為王逸在“世相教傳”的學說上加以選擇再加上自己的見解而成,這可以說已得到一定公認。關于卷17《九思》注文也有議論是王逸寫的,但持懷疑意見的也不少。所以本文指《楚辭章句》全書的注文時,稱為《楚辭章句》注文。具體議論,請參見拙稿《王逸〈楚辭章句·離騷〉注文中的屈原形象》[1]。
盡管作者有爭議,但在檢索主題關鍵字群時,仍將卷17包括在范圍里,作為一種參考,考察《楚辭章句》中卷17有何傾向。
學者們主要指出的問題有:將先行注文誤寫、省略、改寫而有了出入,或混入后世注文產(chǎn)生出入,因此現(xiàn)行《楚辭章句》中的注文有可能跟原來的文本有出入。對此類問題,筆者以標明研究時使用的版本來對待。由于檢索時采用《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關于字句的異同,以《文淵閣四庫全書》版為基本依據(jù)。關于具體議論和判斷的根據(jù),請參見《王逸〈楚辭章句·離騷〉注文中的屈原形象》[1]。
現(xiàn)象一:《離騷》主人公=屈原。司馬遷《史記·屈原傳》是現(xiàn)存最早的屈原傳。其文章談及或引用《離騷》中《天問》《招魂》《哀郢》《懷沙》《漁父》等篇章??梢姟妒酚洝で瓊鳌肥且勒债敃r對以《離騷》為中心的屈賦和有關楚辭的理解來敘述屈原的人品和遭遇的。而且看其敘述,屈原與其說是《離騷》作者,倒不如說是《離騷》的主人公。詳細內(nèi)容,請參見黃靈庚先生《楚辭章句疏證》[4]。
現(xiàn)象二:《離騷》=經(jīng)書。劉安、賈逵、班固都有《離騷經(jīng)章句》③關于劉安的著作,班固《序》中為《離騷傳》。。雖然三本書皆為佚書,已無法考證書名的“經(jīng)”字是否當初就有,不過三本都只為《離騷》作注釋。而且現(xiàn)行的王逸《楚辭章句》卷一《離騷》也帶有“經(jīng)”字。
從以上兩種現(xiàn)象,我們可以看出后代屈原形象是圍繞以《離騷》為中心的屈賦以及有關楚辭的意境形成的。其中《離騷》對形成后代屈原形象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詳細內(nèi)容,請參見拙稿《屈原形象在中國文化史上的作用》[3]。
筆者根據(jù)上述認識,研究了《楚辭章句》中《離騷》篇的注文。經(jīng)過以下幾個階段,得出一些關鍵字群。
1、詳細讀解《離騷》注文:析出相對立的價值概念、兩者之間的糾葛、象征雙方的人名、抽象概念、句型(如表達被害的被動句)等,命名為《離騷》主題(詳見第三章)。
2、得出“單純出例”:將這些主題的關鍵字群在正文和注文中檢索,得出這些字的所有出例④為搜索關鍵字群使用的是《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3、得出“符合出例”:研究每一個“單純出例”,選定符合《離騷》主題的出例。
4、整理主題和關鍵字。
5、得出“出例頻率”:根據(jù)各篇正文和注文的總字數(shù),算出各個關鍵字的出例頻率。
關于以上各階段,詳見拙稿《屈原形象在中國文化史上的作用》[3]。
下面通過《離騷》主題關鍵字群,具體看《楚辭章句》中的屈原形象。
《離騷》前序曰:“冀君覺悟,反于正道,而還已也”,就是說《離騷》是為使人君醒悟過來,將自己召回身邊而寫的。同樣在《離騷》注文中,以忠臣對人君的訴說來讀解《離騷》的態(tài)度很明顯。其中人君登用賢臣忠臣,使賢人得到“位”則是這些關心的中心,從而“登用”成為《離騷》注文中的主題。
首先看全體傾向。在正文中出例頻率普遍低,平均為0.04%。沒有出現(xiàn)所有關鍵字群的竟有5篇,即《九歌》《遠游》《漁父》《招魂》《招隱士》。低頻率中《九章》正文全面展開主題“登用”引人注目。
再看注文,情況就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除了《漁父》依然一字也沒有出例外,其他篇章中都展開《離騷》主題,平均頻率為0.15%,約是正文的四倍。
下面以“用”字為例,具體看主題關鍵字在《楚辭章句》中的出現(xiàn)情況。
正文17卷中10卷,即一半以上沒有出例,平均頻率僅0.04%。正文中出現(xiàn)《離騷》主題關鍵字的以漢賦為中心。到了注文,沒有出例的篇數(shù)減到5篇,即《九歌》《遠游》《卜居》《漁父》《招隱士》,平均頻率為0.13%,即正文的三倍。正文和注文的差距是明顯的,同時兩者之間顯然也有所關聯(lián)。分析以上關鍵字群的出例,得到以下五項副題。
1、“正面登用”和“負面登用”。
《離騷》:“固眾芳之所在”,注:“夏禹殷湯周文王之所以能純美其德,而有圣明之稱者,皆舉用眾賢,使在顯職,故道化興而萬國寧也”。
這里講登用賢人的好處。說,得到賢人輔佐能治好天下,天下太平,人君可成為明王。古之圣王之所以成為圣王也是登用賢人的結果。
《離騷》:“何桀紂之昌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注:“桀紂愚惑,違背天道,施行惶遽……故身觸陷阱,至于滅亡,以法戒君也”。
這里以不登用賢人的后果來勸告人君。將正文中的君名臣名以“登用”為中心讀解,反復主張或為堯舜或為桀紂,人君的成敗取決于舉賢任能。這樣,“正面登用”就成了人君仁德的具體表現(xiàn),勸進“正面登用”,而勸阻“負面登用”。以下,詳見《楚辭章句》中如何展開這一副題。
《沈江》:“堯舜圣而慈仁兮”,注:“言堯舜所以有圣明之德者以任賢能慈愛百姓”。
注者將正文中的“慈仁”釋為“任賢能慈愛百姓”。要解釋“慈仁”的內(nèi)容,“慈愛百姓”就足夠,但注者要加“正面登用”。反之,說“負面登用”動搖君位,導致亡國。如下:
《九章·涉江》:“吾又何怨乎今之人”,注:“言自古有迷亂之君若紂夫差,不用忠信滅國亡身”。
《大招》注文與《楚辭章句》其他諸篇截然不同。由于這篇當做現(xiàn)實來描寫理想而招魂,所以在離騷主題中一般以否定的形式出現(xiàn)的“正面登用”,在此以肯定形式大量出現(xiàn);“尚進賢士”,“進用仁義之行,而禁絕苛刻暴虐之人”,“先升用杰俊之士,抑無德不由階次之人,非惡罷駑,誅而去之”,“舉士上法夏殷周,眾圣并進,無有遺失”……這些注釋可以說是凝結離騷主題的理想的。
2、作為臣下的賢人,關鍵字“君”“臣”。
《離騷》:“眾女嫉余之蛾眉兮”,注:“眾女謂眾臣也。女陰也。無專擅之義。猶君動而臣隨也。故以喻臣也”。
注者將正文中出現(xiàn)的種種事象解為君臣關系。透過這些注釋傾向可以看到注者對“登用”的執(zhí)著和對君臣關系的理解。上例為一個典型,注文談及君臣關系時,君子是主動,而臣子是被動的。以此對陰陽也自然有了定位了。
《涉江》:“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注:“陰臣也,陽君也……”
陰陽是萬物的根源。有了陰陽的定位,注者看出主從關系的所有事象都可以以君臣關系來理解①如《九章·涉江》“云霏霏而承宇”,注文“日以喻君,山以喻臣”;《九章·思美人》“車既覆而馬顛兮”,注文“車以喻君,馬以喻臣”,等等。。這種賢人作為臣下的立場則是“登用”成為注文主題的基礎。
《九章·懷沙》:“伯樂既歿兮驥將焉程兮”,注:“賢臣不遇明君,則亦無所施其智能”。
一個人再賢,如果沒有遇到賢君認可而被舉用為臣下,則無法實現(xiàn)理想。
《七諫·謬諫》:“欲闔口而無言兮嘗被君之厚德”,注:“……言己欲閉口結舌而不復言,以嘗被君之厚祿,故不能默也”。
這里將正文的“厚德”注為“厚祿”。這一意識形態(tài)直接關系到下一個副題“在位”。
這里具體看關鍵字“君”“臣”的出現(xiàn)情況。首先看“君”字。正文17卷中12卷完全沒有出例,但平均頻率為0.10%,在正文中比較高。這是因為有出例的5卷出例頻率極高,如排名為前三者的《九章》0.46%、《九辯》0.57%、《七諫》0.30%等。到了注文,除了《漁父》仍然沒有出例以外,其他篇章都有了出例,平均頻率為0.47%,是正文的五倍。出例頻率排名為前三者的則是《九章》《惜誓》《七諫》。
“臣”字在正文17卷中14卷,即八成完全沒有出例。平均頻率為0.02%。有出例的僅有3卷,即《天問》《九章》《七諫》。到了注文,沒有出例的減到4卷,即《遠游》《卜居》《漁父》《招隱士》,平均頻率為0.12%,是正文的6倍。有出例的13卷中前三者則是《離騷》《惜誓》《七諫》。
3、在位,關鍵字“位”。
《離騷》:“各興心而嫉妒”,注:“在位之臣,心皆貪婪,內(nèi)以其志,恕度他人。謂與己不同,則各生嫉妒之心,推棄清潔,使不得用也”。
即使正文沒有談及“位”,注者將被“登用”而當臣下的狀態(tài)稱“在位”,表現(xiàn)出注者對登用的關心在何處。
《懷沙》:“孰察其撥正”,注:“……以言君子不居爵位,眾亦莫知其賢能也”。
《懷沙》:“蒙瞍謂之不章”,注:“……言持賢知之士,居于山谷,則眾愚以為不賢也”。
“眾”人對失“位”、不在“位”的定義和態(tài)度,引起“賢人”對“位”的執(zhí)著。
《九懷·靈懷》:“不顧身之卑賤兮”,注:“己遠行千里,不敢顧念身之貧賤,欲慕髙位也”。
以上例子中,注者在正文中不顧自身地位低而要盡忠的愿望上加了“高位”。注文圍繞“登用”的語句則有“賢者身無爵祿,為俗人所困侮”(《惜誓》)、“虛偽之人進用在位,而當顯職”(《七諫·沈江》)、“選賢任士,官得其人,法令修理,故幽隱之士,皆有嘉名”(《七諫·沈江》)等注釋。這里出現(xiàn)的“祿”“職”“官”“名”等詞匯流露出注者對官場成功的執(zhí)著愿望。
這里具體看關鍵字“位”的出現(xiàn)情況??凑模?7卷中15卷,即九成沒有出例,平均頻率為0.01%。有出例的僅2卷,即《天問》《大招》。再看注文,沒有出例的減到5卷,平均頻率為0.06%,是正文的6倍。沒有出例的5卷是《卜居》《漁父》《招魂》《招隱士》《九懷》。出例頻率排名前三者則是《九辯》《惜誓》《七諫》《九思》(后兩篇頻率同)。
4、否定形式:作為敗者的賢人。
《離騷》:“唯昭質其猶未虧”,注意:“我外有芬芳之德……而不得施用。故獨保明其身、無有虧歇而已。所謂道行則兼善天下,不用則獨善其身也”。
注文中的“己”是“登用”題中的敗者,而此處境竟成了“忠賢”的證明。“登用”題的關鍵字絕大多數(shù)以否定形式出現(xiàn),又多為被動句型。這里我們也可看到賢人作為臣下的性質。
《懷沙》:“曾傷爰哀永嘆喟兮”,注:“……己所以重傷,于是嘆息自恨,懷道不得施用也”。
《九嘆·逢紛》:“懷蘭蕙與蘅芷兮行中壄而散之”,注:“……己懷忠信之德,執(zhí)芬香之志,遠行中野,散而棄之,傷不見用也”。
結果,導致下一個題“去”。
5、去國、去君,關鍵字“去”。
《離騷》:“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注:“我懷忠信之情,不得發(fā)用。安能久與此暗亂之君,終古而居乎。意欲復去也”。
賢人要施展其理想,需要遇賢君認可自己,登用自己。君不賢國無道時,賢人可以去國,而求賢君于天下,則是古之賢人之進退之道,也就是《離騷》注文中出現(xiàn)的“去”。下面也是這種積極性的“去”。
《九嘆·靈懷》:“暮去次而敢止?!弊?“……以言人臣一去,君亦不復得拘留也?!?/p>
《九嘆·愍命》:“麒麟奔于九皋兮?!弊?“……君有德則至,無德則去也。”
這里具體看關鍵字“去”的出現(xiàn)情況。正文17卷中12卷,即七成中沒有出例,平均頻率為0.03%。有出例的5篇是《九章》《九辯》《七諫》《九懷》《九嘆》。
再看注文,沒有出例的減到4篇,平均頻率為0.12%。仍然沒有出例的4篇是《天問》《卜居》《漁父》《大招》。出例頻率排名前三者則是《招隱士》《九懷》《九思》。
3、派生題:圍繞“登用”的糾葛。
主題“登用”產(chǎn)生一些派生題,主要有以下五項。
(1)忠佞對立。
圍繞主題“登用”,為得到人君的信任和其結果“位”,臣子之間發(fā)生對立和糾葛。注者將《離騷》正文中的植物和鳥獸等的描寫,當做圍繞“登用”的臣子之間對立的象征來讀解。
關鍵字:“忠”、“賢”。
《離騷》:“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注:“我忠信謇謇者,乃上法前世遠賢……我仿前賢以自修潔”。
上面例子典型地反映出《離騷》主題中“忠”“賢”的關系?!峨x騷》注文中“忠”字形成的詞,按出現(xiàn)次數(shù)排列則是“忠信”“忠直”“忠正”“忠貞”“忠誠”。這里可以看出“忠”的內(nèi)涵??础百t”字形成的詞則以一個“賢”字的出例為最多,大多數(shù)是“賢”字做賓語,如“害賢”“求賢”“舉賢”等。這時的“賢”指的是注文中的“賢”的人,即“賢人”“賢士”“賢臣”等。下面看關鍵字“忠”“賢”在《楚辭章句》中的出現(xiàn)情況。
“忠”“賢”兩字在正文中也廣泛出現(xiàn),這是其他關鍵字少有的現(xiàn)象。到了注文,除了《漁父》仍不出現(xiàn)“賢”字以外,其他各篇章都有了出例,而且出例頻率相當高。注文中的“忠”“賢”兩字平均頻率是正文的四倍,正文和注文之間有著明顯的關聯(lián)。
具體看“忠”字的話,正文17卷中10卷即近六成中,大范圍少量地出現(xiàn),平均頻率為0.12%,出例頻率排名前三者是《卜居》《九辯》《七諫》。注文中所有篇章都有出例,平均頻率為0.41%,約有正文的四倍,排名前三者是《漁父》《九章》《七諫》。
具體看“賢”字的話,正文17卷中11卷即近七成,大范圍少量地出現(xiàn),平均頻率為0.09%,出例頻率排名為前三者的是《卜居》《惜誓》《七諫》。到了注文,除了《漁父》仍然沒有出例外,全篇章都有了出例,平均頻率為0.39%,是正文的四倍多,排名為前三者的是《卜居》《惜誓》《九思》。
關鍵字:“佞”“讒”。
《離騷》:“倚閶闔而望予”,注:“己求賢不得,疾讒惡佞”。
在“佞”“讒”雙方,《離騷》注文中結合為“讒佞”而出現(xiàn)的例子為最多。“讒佞”是對立于“忠賢”的倫理類型。上面是典型例子。
《九章·惜往日》:“使讒諛而日得”,注:“佞人位髙,家富饒也”。
這里,注者將正文中的“讒”以“佞”解,好像“讒”“佞”可通用。但下面例子中,“讒”“佞”被分別注釋:
《山鬼》:“雨冥冥猨啾啾兮”,注:“……云雨冥昧以興佞臣,猨猴善鳴以興讒人……雨冥冥者群佞聚也,猨啾啾者讒夫弄口也……”
可見,“佞”廣指正邪的邪惡一方,“讒”則以讒言為核心?!白嫛薄柏眱勺侄寂c“人”“臣”結成詞匯,但與“言”結成詞匯的唯有“讒”。《楚辭章句》注文中頻頻出現(xiàn)“讒言”之害。這導致下一項“忠賢之受難”。下面看關鍵字“佞”“讒”的出現(xiàn)情況。
在正文中,除了個別篇章,其他多數(shù)篇章沒有出例。到了注文,除了個別篇章,其他多數(shù)篇章都有了出例。注文中的“佞”“讒”兩字平均出例頻率為正文的三倍以上。
具體看“佞”字的話,正文17卷中12卷沒有出例,即七成,平均頻率為0.02%。有出例的五篇是《離騷》《七諫》《九懷》《九嘆》《九思》,漢賦為中心。到了注文,仍然沒有出例的減到僅4篇,即《漁父》《招魂》《大招》《招隱士》。出例頻率排名前三者是《卜居》《惜誓》《九思》。
具體看“讒”字,正文17卷中10卷沒有出例,即約六成,平均頻率為0.08%。到了注文,仍然沒有出例的減到僅6篇。出例頻率排名前三者是《卜居》《九辯》《惜誓》。
(2)忠賢之受難。
《離騷》:“恐嫉妒而折之?!弊?“楚國之人不尚忠信之行,其嫉妒我正直,必欲折挫而敗毀之也。”
在《離騷》主題“忠佞”對立當中,加害行為只由“佞”方對“忠”方施行,導致“忠賢之受難”。如前節(jié)所述,“讒言”則是“佞”方加害行為的具體表現(xiàn)。請看下面例子:
《九歌·湘君》:“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間?!弊?“君嘗與己期,欲共為治,后以讒言之故,更告我以不間暇,遂以疏遠己也?!?/p>
《惜誦》:“故眾口其鑠金兮?!弊?“眾口所論,萬人所言,金性堅剛,尚為銷鑠,以喻讒言多使君亂惑也?!?/p>
“讒言”使君“亂惑”,導致“忠賢”之“疏遠”。關于“讒言”之害還有“讒逐”“讒殺”之說法,指的是“讒言”引起的放逐或喪命。
《天問》:“何感天抑墜夫誰畏懼。”注:“驪姬讒殺申生,其冤感天,又讒逐群公子。”
(3)不遇。關鍵字“遇”“遭”①寫拙稿《屈原形象在中國文化史上的作用》時,關于“不遇”題是以“遇”“當”“世”“時”四個字進行搜索的。但是根據(jù)搜索結果,寫本文時,刪掉了“當”“世”“時”這三個字,加上了“遭”字的搜索結果而進行了分析。。
《離騷》:“聊假日以偷樂?!弊?“己德髙智明,宜輔舜禹以致太平,奏九德之歌九韶之舞,而不遇其時。”
在《離騷》主題中,為人“忠賢”是“忠賢”之所以受難的原因所在,因此受難成了“忠賢”不可避免的命運。這樣嘆惋自己沒有遇上賢君在位的盛世,即“不遇”題成為《離騷》主題的基調。副題“不遇”中,理想一般以否定形式出現(xiàn),現(xiàn)實則以肯定形式出現(xiàn),如:“不遭值堯舜、而遇暗君”(《湘夫人》注文)、“不遇明時,而當暗世”(《涉江》注文)、“不遭圣主,而遇亂世”(《思美人》注文)等。這里還可以看到,“世”和“君”是形成理想或現(xiàn)實的兩個因素?,F(xiàn)實由“暗”“亂”“濁”等詞形容,理想則由“明”“圣”等詞,或“堯”“舜”等“圣主”的具體名字來描寫。在下面例子中,注者對正文“遭值君之不聰”補上“不見納”,由此可見,“不遇”題的關心也在“登用”上。
《沈江》:“愿悉心之所聞兮遭值君之不聰?!弊?“……遭值懷王,暗不聰明,而不見納也?!?/p>
對于遇上賢君在位的盛世,只能期盼而無法去爭取?!安挥觥鳖}就是“生而不逢”的概念,所以與“世”“時”等詞匯有著密切關系。關于這一點在稍后“清潔”題中再詳述。下面看關鍵字“遇”“遭”的出現(xiàn)情況。
在正文中除了個別篇章,其他多數(shù)篇章沒有出例。到了注文,除了個別篇章仍然沒有“遇”“遭”兩字出現(xiàn)以外,其他各篇章展開“不遇”題,但主要在漢賦中。
具體看“遇”字,正文17卷中13卷沒有出例,即近八成,平均頻率為0.02%。有出例的4篇是《九辯》《七諫》《哀時命》《九嘆》,漢賦為中心。到了注文,仍然沒有出例的減到僅4篇,即《卜居》《漁父》《大招》《惜誓》。出例頻率排名為前三者的是《招隱士》《哀時命》《九思》。
具體看“遭”字,在正文中,情況與“遇”字完全一樣,17卷中13卷沒有出例,即近八成,平均頻率為0.02%。有出例的4篇是《離騷》《七諫》《九嘆》《九思》,漢賦為中心。到了注文,仍然沒有出例的減到7篇,平均頻率為0.04%,即正文的兩倍。出例頻率排名為前三者的是《遠游》《九辯》《哀時命》。
(4)孤高。關鍵字“眾”“獨”。
《離騷》:“判獨離而不服?!弊?“……眾人皆佩薋菉枲耳②此處在《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中為“枲已”,依照崔富章、石川三佐男《西村時彥對楚辭學的貢獻——兼述中國人心目中的屈原形象》(《秋田大學教育文化學部教育實踐研究紀要》第25號,2003年)改為“枲耳”。,為讒佞之行,滿于朝廷,而獲富貴。汝獨服蘭蕙,守忠直,判然離別,不與眾同,故斥棄也?!?/p>
“忠佞對立”中,“不同”“不合”“異”等概念在起重要作用?!安慌c眾同”“與眾異”等語句的反復出現(xiàn),呈現(xiàn)出“眾”的存在。觀察帶有“眾……獨……”結構的出例,“眾獨”顯然對應正邪,其性質似乎正是“忠佞”。但仔細一看,“忠佞”是正邪對立,“眾獨”則是多寡的關系?!蔼殹庇幸蝗藶檎铝?,引起排斥。這樣“不與眾同”招來“受難”。上例是極其典型的“孤高”題例子。
《惜誦》:“羌眾人之所仇?!弊?“……言在位之臣,營私為家,己獨先君后身,其義相反,故為眾人所仇怨。”
這里將正文中的“眾人”釋為“在位之臣”。不難看出“眾獨”對立也是圍繞“登用”而發(fā)生的。
《懷沙》:“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注:“……以言俗人群聚毀賢智者,亦以其行度異,故群而謗也?!薄肮逃箲B(tài)也”,注:“……德髙者不合于眾,行異者不合于俗,故為犬之所吠,眾人之所訕也?!?/p>
這里成群的“眾”注為“俗”?!氨姟比顺扇?,而己“獨”一人孤立。堅持這種狀態(tài)的矜持形成“孤高”題,而且關系到下一題“清潔”。下面看關鍵字“眾”“獨”的出現(xiàn)情況。
在正文中有“眾”“獨”兩字出例的占一半,作為正文是相當多的,僅次于“忠”“賢”。到了注文,有些篇章出例頻率比正文低,這是其他題沒有的獨特現(xiàn)象。但正文和注文之間有著明顯的關聯(lián)。
具體看“眾”字,正文17卷中9卷有出例,8卷沒有,基本上各占一半,但平均頻率為0.15%,作為正文算是相當高的。主要原因是《漁父》一篇的頻率異常高,即0.95%。到了注文,仍然沒有出例的減到4篇,即《天問》《招魂》《大招》《招隱士》,平均頻率為0.18%,與正文差不多。排名為前三者的是《九章》《卜居》《漁父》。
具體看“獨”字,正文的情況與“眾”字相似,17卷中9卷出例,即另一半沒有出例,而平均頻率卻有0.19%,正文當中最高。這是因為有出例的篇章出例頻率很高,如排名前三者的頻率是《漁父》0.95%、《九辯》0.51%、《哀時命》0.56%。再看注文,平均頻率為0.11%,排名為前三者的頻率是《漁父》0.62%、《哀時命》0.22%、《九思》0.34%。
(5)清潔。關鍵字“清”“潔”。《離騷》:“長顑頷亦何傷”,注:“己飲食清潔,誠欲使我形貌,信而美好,中心簡練,而合于道要。雖長顑頷,饑而不飽,亦無所傷病也。何者眾人茍欲飽于財利,己獨欲飽于仁義也。”
《離騷》后序曰:“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边@一段話流露出注者對屈原的性格趨向和行動規(guī)范的強烈共鳴和贊美?!扒鍧崱鳖}可能與這種屈原形象有著密切而互動的關系。
《九歌》諸篇的注文尤其引人注目。雖然正文中沒有出現(xiàn)“清”字“潔”字,但是注者將正文中諸神沐浴或佩帶香草玉石等行為解為清潔其身。以這些外在的清潔來象征其人內(nèi)在的清潔。
《九歌·山鬼》:“折芳馨兮遺所思。”注:“所思,謂清潔之士,若屈原者也。言山鬼修飾眾香,以崇其善。屈原履行清潔,以厲其身。神人同好,故折香馨相遺,以同其志也?!?/p>
雖然《九歌》諸篇注文中的其他出例大都未帶有這么明顯的政治倫理含義,但是清潔其身的手段是與上例相同的,也總帶有凈化內(nèi)心世界的意向。下面是典型的“清潔”形象。“姿質茂盛”指的是擁有內(nèi)外兩面的美質。
《九嘆·愍命》:“情純潔而罔薉兮,姿盛質而無愆。”注:“言已受先人美烈,情性純厚,志意潔白,身無瑕穢,姿質茂盛,行無過失也?!?/p>
詳見“清潔”出例,則發(fā)現(xiàn)“清潔”是“孤高”題的“獨”方,也就是說“忠賢”所持的性質。為人“清潔”就意味著為人“忠賢”。以上考察以“對立”“受難”“不遇”“孤高”諸題為背景,給予作為“敗者”的“忠賢”以矜持。就這樣,在《楚辭章句》注文中“登用”形成主題的話,可以說“清潔”則是滲透主題以及派生題的全體基調。下面看關鍵字“清”“潔”的出現(xiàn)情況。
總體來說,無論是正文還是注文,出例頻率都不高。其中屈賦《漁父》《卜居》兩篇為突出,其他主要在漢賦中出例。
具體看“清”字,正文17卷中8卷出例,9卷沒有出例,基本上是各占一半,平均頻率為0.12%。注文中有9卷出例,另一半沒有,情況與正文差不多。平均頻率為0.11%。出J例頻率排名為前三者的是《漁父》《七諫》《哀時命》。
具體看“潔”字,正文17卷中12卷沒有出例,即近七成,平均頻率為0.02%。有出例的5篇是《招魂》《七諫》《哀時命》《九懷》《九嘆》,漢賦為中心。再看注文,仍然沒有出例的減到6篇,平均頻率為0.09%。出例頻率排名為前三者的是《漁父》《哀時命》《七諫》。
本文為掌握屈原形象的原型,在王逸《楚辭章句》正文及注文當中檢索以上關鍵字群進行了研究。結果,以主題面貌出現(xiàn)的是“登用”一題。再進一步看,主題“登用”由五項副題組成,即“正面登用、負面登用”“作為臣下的賢人”“在位”“作為敗者的賢人”“去國去君”等。主題“登用”還產(chǎn)生一些派生題,主要有“忠佞對立”“忠賢之受難”“不遇”“孤高”“清潔”等五項。
通過關鍵字群的出現(xiàn)情況來考察《楚辭章句》中《離騷》主題的展開,結果正文和注文之間有著明顯的差距。《離騷》主題主要在注文中展開。但同時,正文和注文之間也有一定關聯(lián),因此可以看出,注文中含有一定程度的“牽強附會”的同時,注者如何展開《離騷》主題是受正文約束的。
《楚辭章句》中《離騷》主題的展開,在屈賦的范圍里看以《九章》為中心。在《九章》中,正文中也出現(xiàn)《離騷》主題關鍵字群,注文中《離騷》主題顯得更加明顯?!恫肪印贰稘O父》,由于篇幅短,突出表現(xiàn)屈原形象中的個別側面。特別是《漁父》一篇,像是凝結“孤高”和“清潔”題意境而成似的。這些象征性極強的短篇突出表現(xiàn)屈原形象的某一側面可能給后代屈原形象留下了重要影響。其他諸篇中不管正文還是注文都以《七諫》為首,以《九辯》《惜誓》《哀時命》《九懷》《九嘆》為次展現(xiàn)。這些篇章可能反映了從戰(zhàn)國末期到漢代對屈賦意境及屈原形象的理解。
為考察漫長文化史上的變遷中的傳承,而且是意識或形象這種難以測量的抽象對象,本研究嘗試了以漢文化的最重要載體“漢字”為切入點,用電子文獻檢索有關字群這一方式。筆者將繼續(xù)嘗試用這一方法來追尋漢代以后屈原形象的傳承。
[1] 田宮昌子.王逸《楚辭章句·離騷》注文中的屈原形象[J].中國21(第15號),2003.
[2] 小南一郎.楚辭とその注釈者たち[M].東京:朋友書店,2003.
[3] 田宮昌子.屈原形象在中國文化史上的作用[J].宮崎公立大學人文學部紀要,2000,8(1).
[4] 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全5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