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則杰
(浙江大學 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28)
【文藝學】
孔尚任揚州大型集會考論
朱則杰
(浙江大學 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28)
清代詩人集會唱和活動十分普遍。其中絕大多數(shù)并非為結社而舉行,與作為結社過程的集會不同,可以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現(xiàn)象進行研究。著名戲曲家兼詩人孔尚任在揚州期間,舉行或參加的大型集會就足以形成一個系列。對它們進行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不少饒有趣味的問題,總結出某些共通的規(guī)律。
清詩;集會;孔尚任;揚州
清初孔尚任以戲曲《桃花扇》傳奇著稱于世,但他同時也是一位著名詩人,各種詩歌活動比起戲曲活動更加豐富、活躍??滴醵迥瓯?1686)七月,他由國子監(jiān)博士被派往江蘇揚州(或稱廣陵、邗上、蕪城)參加治河,至二十九年庚午(1690)二月返京,前后大約三年半時間。這段時期創(chuàng)作的詩歌及散文,專門結為《湖海集》十三卷。今人徐振貴先生主編的《孔尚任全集輯校注評》,收作第五編。從這個小集,可以看到當時的孔尚任,曾經(jīng)多次舉行或參加詩人的集會唱和活動,留下了大量的相關作品?,F(xiàn)在將其中規(guī)模較大者,選取八個(次)略作梳理,并以之說明某些規(guī)律性的問題。
第一個:“廣陵聽雨”?!逗<肪硪?詩《丙寅存稿》),有《仲冬,如皋冒辟疆、青若;泰州黃仙裳、交三,鄧孝威;合肥何蜀山;吳江吳聞瑋、徐丙文;諸城丘柯村;松江倪永清;新安方寶臣,張山來、諧石,姚綸如;祁門李若谷;吳縣錢錦樹集廣陵邸齋聽雨分韻》一題[1]723,作于康熙二十五年丙寅(1686)“仲冬”十一月某日(參見下文)。據(jù)標題所列,參加集會者共十六人,加上孔尚任本人則為十七人。又卷八(文丙寅至戊辰初)有同年所作《廣陵聽雨詩序》,敘及“仲冬晦前,修五簋于行署,如約集者十有六人”[1]1124。而卷十三(札《己巳存稿》)《答王休草》回憶稱“‘聽雨’者十七人”(詳后),即包括孔尚任本人在內。關于這個集會,該詩末尾所附黃云(仙裳其字)點評曾說:“此先生在廣陵第一會也,予親與其勝。一時江南北傳播,風氣頓開?!盵1]724
第二個:“海陵登樓”?!逗<肪矶?詩《丁卯存稿》上),有《暮春,張筵署園北樓上,大會詩人漢陽許漱石;泰州鄧孝威,黃仙裳、交三、上木,朱魯瞻,徐夔攄;山陰徐小韓;遂寧柳長在;錢塘徐浴咸;吳江徐丙文;江都閔義行;如皋冒青若;彭縣楊東子;休寧查秋山;海門成陟三,家樵嵐、琴士;興化陸太丘;畫士武進李左民、泰州姜尺玉;琵琶客通州劉公寅。時閔義行代余治具,各即席分賦》一題[1]754。據(jù)卷八對應之作《海陵登樓記》“丁卯三月九日……又復大招賓客登之”云云[1]1126,蓋作于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87)三月初九日或稍后不久,地點在揚州府所屬的泰州(海陵其別稱)。詩歌標題所列集會人物,共有二十二人。
第三個:“邗上停帆”。《湖海集》卷二,有《停帆邗上,春江社友王學臣、望文,卓子任,李玉峰,張筑夫、彝功、友一,招同杜于皇,龔半千,吳薗次,丘柯村,蔣前民,查二瞻,閔賓連、義行,陳叔霞,張諧石,倪永清,李若谷,徐丙文,陳鶴山,錢錦樹,僧石濤集秘園,即席分賦》一題[1]778。據(jù)杜濬(于皇其字)所謂同作《丁卯四月,倪永清,王學臣,李玉峰,卓子任,王望文,張筑夫、友一,招同海內諸名家送孔東塘先生之海上,得“十一真”》(詳后),可知作于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87)四月某日。集會人物,如據(jù)孔尚任詩歌標題所列,則有二十三人。唯本次主人不是孔尚任(東塘其號),而是當時揚州地區(qū)一個詩社“春江社”亦即“春江花月社”的部分成員。
第四個:“昭陽題樓”。《湖海集》卷三(詩《丁卯存稿》下),有《昭陽拱極臺,余題曰“海光樓”。十月廿四日,懸額其上。黃仙裳、交三,繆墨書,柳長在,于臣虎,汪柱東,朱天錦,陳鶴山;邑人朱鶴山,李艾山、若金、九畹;釋云閑同來落成,即席分賦》一題[1]820,作于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87)十月二十四日,地點在揚州府所屬的興化(昭陽其別稱)。卷八相關之作《海光樓記》,有“余因疏海至昭陽,館拱極臺……題曰‘海光樓’,客來落成,飲酒作賦”云云[1]1140,即指此事。詩歌標題所列集會人物,共有十三人。
第五個:“瓊花觀看月”。《湖海集》卷三,有《仲冬望日,大集名士五十人于瓊花觀看月,即席分體五古,鬮韻得“阮”字》一題[1]822-823,作于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87)十一月“望日”亦即十五日。集會人物,詩歌標題稱“五十人”,卷八對應之作《瓊花觀看月序》則稱“七十余人”[1]1141。具體名單無從得見,只能由《湖海集》以及其他(包括他人)作品推知數(shù)人。例如參加過第一個“廣陵聽雨”的何五云(蜀山其號),《湖海集》卷十一(札《丙寅丁卯存稿》)《答何蜀山》曾稱其本次“佳句先成,同人浮白贊賞,被之管弦;次日騎馬過市,人人指為‘瓊花狀元’”[1]1211。又如方象璜,可以參見下引孔尚任《與方雪岷進士》(雪岷其字)一札。
第六個:“傍花村尋梅”?!逗<肪硭?詩《戊辰存稿》上),有《花朝,傍花村同諸子尋梅(村在廣陵紅橋東北)》二首[1]862,作于康熙二十七年戊辰(1688)二月“花朝”?!盎ǔ钡木唧w日期,在不同地區(qū)、不同歷史時期,乃至不同的個人那里理解不盡相同,因此這里不便換算。卷八對應之作《傍花村尋梅記》[1]1146,日期同樣不明確,并且沒有提到人數(shù)及名單。該題詩歌末尾宗元鼎(字定九)點評說:“是日在座二十人?!盵1]862又卷七(詩己巳下)《傍花村(在紅橋東北,野老種梅可觀。予偶過此,與詞客倡和,遂成勝地)》一題[1]1095,末尾也有宗元鼎點評:“先生宴集傍花村,賓朋數(shù)十人,予亦在席?!?此《孔尚任全集輯校注評》未載,可見影印原刻本《湖海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57冊,第663頁。則可知集會人物至少有宗元鼎。此外如參加過第三個“邗上停帆”的卓爾堪(子任其字),可以參見下引《湖海集》卷十二(札《戊辰存稿》)《答卓子任》一札。
第七個:“紅橋修禊”。《湖海集》卷四,有《三月三日,泛舟紅橋修褉》一題[1]864,作于康熙二十七年戊辰(1688)上巳。卷九(文戊辰)對應之作《紅橋修褉序》[1]1150,同樣只說“大會群賢”,而沒有提到人數(shù)及名單。倒是嘉慶年間阮元輯《淮海英靈集》,甲集卷一收有卓爾堪本次同作《上巳,孔東塘使君招同吳薗次,鄧孝威,費此度,李艾山,黃仙裳,宗定九、子發(fā),查二瞻,蔣前民,閔賓連,王武征,喬東湖,朱其恭,朱西柯,張諧石,楊爾公,吳彤本,趙念昔,王孚嘉、楚士、允文,閔義行紅橋修禊》[2];其所撰《廣陵詩事》,卷七即根據(jù)此詩標題,包括孔尚任與卓爾堪在內,稱做“共二十四人”[3]。
第八個:“廣陵觀濤”?!逗<肪砦?詩《戊辰存稿》下),有《八月十八日,大會同人于廣陵觀濤,舟中分賦》一題[1]919,作于康熙二十七年戊辰(1688)八月十八日。詩歌末尾宗元鼎點評說:“‘觀濤之會’,予與其勝。座中三十二人,分較旗鼓,獨先生有龍?zhí)S之氣,不能不推為主麾也?!?/p>
上述這些集會唱和活動,只有第三個“邗上停帆”可以歸入結社的范疇,其他明顯都屬于一般集會。每次集會,少則十四人(包括孔尚任),多則達到五十余人,甚至說“七十余人”。此外如《湖海集》卷二前引第二個“海陵登樓”詩歌之后第二題《將之海上,同社許漱石,鄧孝威,黃仙裳、上木、儀逋、交三,徐小韓、浴咸、丙文、夔攄,柳長在,繆墨書,陸太丘,楊東子,朱魯瞻,宮敘五,姜尺玉,家樵嵐醵金張宴,折柳贈別,即席分韻,再倡迭和》[1]756-757,標題所列集會人物十八人;卷三《拱極臺招宋既庭,蔣玉淵,柳長在,李艾山、湯孫、皇望,周安期,朱天錦,汪柱東,徐蘭江、丙文,陳鶴山納涼,即席分賦》[1]793,標題所列集會人物十二人,末尾黃云點評稱之為“公至昭陽第一會”[1]794;卷五《諸友招集載園,寒夜圍爐分賦》,末尾鄧漢儀(孝威其字)點評說“是日同社三十人醵酒招公”[1]961;卷六(詩己巳上)《楊爾玜招同人[公]宴平山堂,讀歐、蘇壁間詞有感,即席分賦二律》,末尾黃云點評說“平山堂大集,到者三十人”*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注評》,齊魯書社2004年10月第1版,第2冊第1018頁。標題“公”字據(jù)影印原刻本補,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57冊,第645頁。,這里因多方面考慮都不再專門論列。但各種集會頻率之高、規(guī)模之大,同樣可以想見。
孔尚任等詩人對這種集會的規(guī)模明顯有著刻意追求,甚至還不免虛張聲勢,有意夸大。前引孔尚任詩歌、友人點評、其他散文,等等,一再使用“大會”、“大集”之類的字詞,就反映出這樣的心理。有關集會,其舉行的背后也往往隱含著成名之想。比較典型的如第六個“傍花村尋梅”,《湖海集》卷十二《答卓子任》說:
“紅橋”乃邗上一徒杠,自阮亭先生宴集之后,遂成勝地。固知“平山”當日,亦一荒岡,得六一筑堂而始傳。后人踵跡來游,終不能出古人之上,何以附古人而成名耶?“傍花村”,野老之居,從無名流過賞;我輩雅集觴詠,特為開辟,將與“平山”、“紅橋”鼎峙揚州,況又有足下扛鼎之詩乎?[1]1215
此札大概是稍前孔尚任邀請卓爾堪參加這個集會的時候,卓爾堪對安排在傍花村提出過疑問,所以孔尚任以紅橋、平山堂分別因清初王士禎(阮亭其號)“宴集”、北宋歐陽修(六一其號)“筑堂”而聞名為例,再次動員卓爾堪。卓爾堪最終有沒有參加這個集會并賦有詩歌,不能確定;但孔尚任想通過“我輩雅集觴詠,特為開辟”,從而使傍花村成為著名景點,而“我輩”也因之被人紀念,這個意圖還是很清楚的。前引孔尚任《傍花村》題注說“予偶過此,與詞客倡和,遂成勝地”,又《花朝,傍花村同諸子尋梅》二首末尾宗元鼎點評說道:“傍花村,一野店也。先生尋梅買醉,遂成名勝?!?此《孔尚任全集輯校注評》脫漏“先生尋梅買醉,遂成名勝”十字,據(jù)影印原刻本補,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57冊,第608頁。以及《湖海集》卷四《清明紅橋竹枝詞二十首》之六“絕好紅橋人鬧壞,傍花村店覓詩題”云云[1]866,宗元鼎點評:“自先生招集傍花村尋梅,紅橋之客多半歸于花村矣。文字之飲,一時稱盛?!盵1]869都可以作為參證。
舉行這樣的大型集會,肯定需要不菲的財力作為支撐。上引作品,正面至多只提及“醵金”“醵酒”,而都沒有或者說不可能交代具體的使費。相反,據(jù)《湖海集》卷十一《答黃交三》“‘海光樓’額適成,欲卜初三日登樓賦詩”云云[1]1207,孔尚任本來還另外有一個“昭陽登樓”的計劃;然而,其后第四篇《與俞水文》卻說:
正擬登樓觀海,大集同人,而乃以羞澀客囊,不能為西園、蘭亭之主。坐失良緣,殺風景極矣![1]1208
意思就是因為財力不濟,所以計劃不得不取消。這恰恰從反面說明,要舉行這樣的大型集會,它的費用一定不是一個細小的數(shù)字。
上述八個大型集會,基本上各有現(xiàn)成的名稱。如前所示,第一個“廣陵聽雨”、第二個“海陵登樓”、第五個“瓊花觀看月”、第六個“傍花村尋梅”、第七個“紅橋修禊”,依次有對應的散文篇名《廣陵聽雨詩序》、《海陵登樓記》、《瓊花觀看月序》、《傍花村尋梅記》、《紅橋修褉序》;第八個“廣陵觀濤”,則詩歌標題中有“廣陵觀濤”;第三個“邗上停帆”,詩歌標題開頭為“停帆邗上”,仿照前例將地名換到前面即可。只有第四個“昭陽題樓”,屬于筆者補擬;具體擬法,一方面是考慮整體結構與其他七個一樣,另一方面也正是考慮到孔尚任本來還另外有一個“昭陽登樓”的計劃,所以用“題樓”而不用“登樓”。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孔尚任及其友人那里,一般敘述時基本上只用簡稱而不帶地名。例如“廣陵聽雨”,《湖海集》卷十一《與張山來》稱作“聽雨之會”[1]1197;“海陵登樓”,前及該詩末尾黃云點評稱作“登樓之會”[1]754;“邗上停帆”,前及孔尚任該詩末尾宗元鼎點評稱作“停帆大集”(詳后),《湖海集》卷十一同名《答卓子任》稱作“停帆之集”[1]1210;“瓊花觀看月”,前及孔尚任《答何蜀山》稱作“看月之集”[1]1211;“廣陵觀濤”,則前引宗元鼎點評即稱作“觀濤之會”,此外《湖海集》卷十二《答于臣虎》也與之相同(詳后)。但是,這樣的簡稱,一旦離開具體的語境,顯然很容易導致混淆。即如“登樓之會”,就有可能混淆這個“海陵登樓”與那個計劃中的“昭陽登樓”。又如“聽雨之會”,同樣有可能混淆這個“廣陵聽雨”與《湖海集》卷三《黃仙裳、交三,李若金,于臣虎,繆墨書,陳鶴山集昭陽署樓聽雨小飲,觀從子栻畫,分韻作讀畫詩,人各一體》所說的“昭陽聽雨”[1]815,盡管后者必要時也可以稱作“昭陽觀畫”。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加上地名作為區(qū)分,的確不無必要。至如“邗上停帆”,《湖海集》卷十一《與蔣前民》及所接另一篇同名《答卓子任》都稱作“秘園之集”[1]1205,則另當別論。
這些集會參加的人物,往往相同一次的有關記載卻不盡相同。上文所述如第五個“瓊花觀看月”,孔尚任詩與文一說“五十人”,一說“七十余人”,出入就多達二十余人。又如第三個“邗上停帆”,前引孔尚任詩歌標題所列有二十三人,該詩末尾宗元鼎點評說“‘停帆大集’,多至三十余人,萃八省之彥。”[1]779,而杜濬所謂同作標題所列卻只有八人,三者無一相合。甚至如第七個“紅橋修禊”,前據(jù)《淮海英靈集》所引卓爾堪詩,標題所列為二十四人;而卓爾堪輯《明遺民詩》附錄自撰《近青堂詩》,此詩標題卻作《東塘國博招同艾山、此度、仙裳、孝威、賓連、東湖、景州、勿齋、彤本、木華、念昔、陳方、師巖、湘芷、義行,紅橋修禊》*卓爾堪《明遺民詩》,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1年6月第1版,下冊第706頁。正文文字亦略有出入。,即使不考慮人物異同而只看所列總數(shù)也只有十六人。至于乾隆年間李斗撰《揚州畫舫錄》卷十《虹橋錄·上》梅文鼎小傳連帶敘及這個集會[4],所列人物又與兩種版本的卓爾堪詩歌標題都不相符,自然可以置之不論。
以上所見人物,事實上還有并未參加集會而絕對屬于偽造的,特別典型的是杜濬。前述第三個“邗上停帆”,孔尚任詩歌標題“招同”的第一個人就是杜濬。但《湖海集》卷十一《與杜于皇》一札,明確說該次杜濬因迷路找不到“祕(秘)園”,最終沒趕上“今日之集”[1]1201。今人袁世碩先生所著《孔尚任年譜》本年條,即據(jù)此指出杜濬(浚)實際“未與秘園之會”[5]。又其所附《孔尚任交游考》“杜?!睏l,以及潘承玉先生所著《清初詩壇:卓爾堪與〈遺民詩〉研究》第二章《以年譜為體:蕪城野老的依稀行旅——卓爾堪生平研究》第三節(jié)《蕪城唱酬與四海訪游》本年條,還從倪匡世(永清其字)輯《詩最》卷一引述前及杜濬所謂同作*袁世碩《孔尚任年譜》,齊魯書社1987年版,第260-261頁;潘承玉《清初詩壇:卓爾堪與〈遺民詩〉研究》,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70頁。另外前者前一處、后者此處,曾同時從《詩最》卷四引述陳翼(鶴山其字)《丁卯四月,隨東塘夫子停帆邗上,春江社友招集秘園作八省大會,即席分賦》一題,可以作為前述“停帆邗上”的補充,分別見第60頁、第71頁。,后者明確指出該詩實際系后來所“補作”。此外如宗元鼎,也有過類似的情況。《湖海集》卷十二《與宗定九》曾說:
“紅橋修褉之會”,欲以先生主壇,而鴻飛冥冥,久待不至;畫船簫鼓,終覺少韻。忽得大作,刻之卷后,如明月盡而夜光來;歌笑中流,居然有梅岑在也。[1]1218
這是指第七個“紅橋修禊”,宗元鼎同樣因故“不至”,后來卻同樣補寫了“大作”,交給孔尚任刻入本次集會唱和的詩歌總集;而在讀者看來,“居然”宗元鼎(梅岑其號)也在當時的集會人物之內。前述本次集會的卓爾堪詩歌標題,《近青堂詩》本沒有宗元鼎而《淮海英靈集》本有之,很可能也是這個原因。另如于王棖(臣虎當為其字),《湖海集》同卷《答于臣虎》敘及:
“觀濤之會”,以不得足下執(zhí)耳為恨。佳作遙寄,壓倒一切,服極羨極。[1]1229
這是指第八個“廣陵觀濤”,于王棖確實沒有參加,然而又“遙寄”“佳作”,似乎還“壓倒”眾人,與《與宗定九》正可并讀。用今天流行的話來說,這些分明就是“造假”。而如果再聯(lián)系拙作《王士禎“紅橋修禊”考辨》(待刊)第一部分所說王士禎也曾經(jīng)把杜濬偽造入自己舉行的那個“紅橋修禊”一事來看,就更可以見出此種現(xiàn)象之普遍。被偽造的個人,也許是因為他們的名望較高,組織者希望有他們參與,借以抬高集會的品位;當然,他們本人肯定也是很樂意的。而結合上文所述,這與人們刻意追求集會的規(guī)模之大,恐怕也不無關系。只是這樣一來,給后人考察集會的真實情況,無疑造成了更多的麻煩。
除了杜濬、宗元鼎、于王棖這樣的具體事例外,前及孔尚任關于第一個“廣陵聽雨”的那篇《廣陵聽雨詩序》,還曾籠統(tǒng)提到次日“有詩筒待于門,則又未與會者續(xù)補之作也”[1]1124。不過,作為集會唱和,“與會者”事后“續(xù)補”作品,這種情況普遍存在。因為不同的個人詩思有快有慢;慢的人來不及當場完成,自然只能事后“續(xù)補”,甚至還可能帶回去請他人代作。《湖海集》卷十一《與方雪岷進士》說:
“瓊花觀看月”詩,惟先生擅場,蓋當場擅場乃為難。近時雅集,皆分韻補詩,安知《太玄經(jīng)》果出楊子云手乎?[1]1211
這里一方面稱贊方象璜在第五個“瓊花觀看月”中,“當場”賦詩并且“擅場”;另一方面作為對照,指出“近時雅集,皆分韻補詩”,甚至連是否出自作者本人之手都難以保證。這樣的“補詩”,只要不是他人代作,那么正如有的人可能在集會之前就打好腹稿一樣,還是符合創(chuàng)作活動的規(guī)律的。這對于集會唱和來說,應該屬于正?,F(xiàn)象,與那種偽造“與會”性質不同。
上述八個大型集會的有關作品,至少有三個曾經(jīng)結集,有的還可能曾經(jīng)付刻。如前所述,第一個“廣陵聽雨”、第五個“瓊花觀看月”、第七個“紅橋修禊”,依次有對應的孔尚任自撰《廣陵聽雨詩序》、《瓊花觀看月序》、《紅橋修褉序》。后兩個雖然序文篇名中沒有出現(xiàn)“詩”、“集”之類的字詞,但聯(lián)系上引《與宗定九》“‘紅橋修褉之會’……大作,刻之卷后”云云以及其下文所說“《瓊花詩》,欲丐片言為重,乃蒙賜以鴻章,且多博核典贍之論,真出望外也”來看[1]1218,顯然也已經(jīng)結集,并且《瓊花觀看月》該集還有過一篇宗元鼎撰寫的序文。同樣,《湖海集》卷十一《答吳薗次先生》敘及:“《聽雨》小集,何足傳播?大序一弁其端,遂覺雅比蘭亭,豪追金谷?!盵1]1197這說明《廣陵聽雨詩》也曾同時有過一篇吳綺(薗次其字)撰寫的序文。此外如第二個“海陵登樓”,前及《海陵登樓記》說:“一日之間,凡吟詩二十二篇……”[1]1126雖然沒有明確提到結集,并且作品不限于詩歌一體,但明顯可以看出具備了結集的條件。其他八個之外的集會,例如前及楊廷鎮(zhèn)(爾玜其字,一作爾公)組織的“平山堂大集”,《湖海集》卷十(文己巳)有一篇對應的《平山堂雅集詩序》[1]1173-1174。由此可見,集會唱和的作品結為總集,的確十分普遍。特別是當時的揚州,可以說是一個總集編纂的重鎮(zhèn),匯聚了大量的總集著名編者。即就全國類詩歌總集而言,前述集會人物中的卓爾堪、倪匡世,以及黃泰來(交三其字)、鄧漢儀、張潮(山來其字)、龔賢(半千其字)、吳綺、宗元鼎等,都有過編纂。此外根據(jù)《湖海集》卷九《于臣虎選詩小引》等[1]1158,以及卷十二《與張諧石》“布衣之選”云云[1]1234,還可以知道于王棖乃至孔尚任本人也曾經(jīng)有過編纂。而作為唱和類的集會詩歌總集,雖然著作規(guī)模一般不大,但同樣有它自身的意義,特別是對于考察集會活動來說。只可惜這里所說的幾種集會詩歌總集,現(xiàn)今似乎都已經(jīng)失傳。這正如整個清代詩歌總集,遺佚者遠遠多于傳世者。
前述第一個“廣陵聽雨”,還曾經(jīng)有過繪圖?!逗<肪硎洞鹜跣莶荨氛f:“‘聽雨’者十七人,今皆雨散矣。承補新圖,忽觸舊境?!盵1]1256可知圖為后來補繪。此圖在乾隆年間尚存于世,翁方綱《復初齋詩集》卷二十有乾隆四十四年己亥(1779)所作《孔東塘聽雨圖卷》七古一首[6]。詩歌正文有云:
丙寅冬仲日維晦,一十六客同飛觴。
補圖追想四載后,昏陰院宇莓苔墻。
這是把孔尚任《廣陵聽雨詩序》所說的“仲冬晦前”,直接定在了“冬仲”“晦日”,也就是該“丙寅”年十一月三十日,可作參考。又“補圖追想四載后”句還有自注:“己巳八月十八日,繡水王蓍畫。”這是說此圖繪于“四載后”的康熙二十八年(1689),也就是孔尚任所說的“承補新圖”。
附帶關于此圖作者王蓍,字宓草,一作伏草,原籍浙江秀(繡)水(今嘉興),寓居江蘇南京(或稱金陵、冶城)。王士禎《池北偶談》卷十八“二王詩畫”條曾說:
金陵王概,字安節(jié),善畫山水。其兄蓍,字宓草,工花卉翎毛。兄弟皆能詩,往往可誦。蓍本名尸,概本名丐,后改今名。[7]
這里稱王蓍為王概之兄,剛好兄、弟顛倒。僅據(jù)《湖海集》卷七《莫愁湖樓上,同王安節(jié)、伏草……分得“車”字》[1]1038、《冶城西山道院公宴,同……王安節(jié)、伏草……分詠秋江霽色》[1]1075兩題人物排序,即可知王概為兄而王蓍為弟。而孔尚任《答王休草》該札,標題中的“休”字則顯然是“伏”字的刊誤*此影印原刻本同誤,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57冊,第74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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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翁方綱.復初齋詩集[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5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34.
[7] 王士禎.池北偶談: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2:436.
I207.22
A
1007-8444(2013)06-0764-05
2013-10-10
2013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13YJA751074);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規(guī)劃項目(1362);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13NDJC024Z)同名“清詩續(xù)考”。
朱則杰(1956-),教授,文學博士,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清代詩歌研究。
責任編輯:劉海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