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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漸道:“外國菜里從來沒有雞鴨肫肝,我在倫敦看見成箱的雞鴨肫肝賤得一文不值,人家買了給貓吃。”
辛楣道:“英國人吃東西遠比不上美國人花色多。不過,外國人的吃膽總是太小,不敢冒險,不像我們中國人什么肉都敢吃。并且他們的燒菜原則是‘調’,我們是‘烹’,所以他們的湯菜尤其不夠味道。他們白煮雞,燒了一滾,把湯丟了,只吃雞肉,真是笑話?!?/p>
鴻漸道:“這還不算冤呢!茶葉初到外國,那些外國人常把整磅的茶葉放在一鍋子水里,到水燒開,潑了水,加上胡椒和鹽,專吃那葉子?!?/p>
大家都笑。斜川道:“這跟樊樊山把雞湯來沏龍井茶的笑話相同。我們這老世伯光緒初年做京官的時候,有人外國回來送給他一罐咖啡,他以為是鼻煙,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他集子里有首詩講這件事?!?/p>
鴻漸道:“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門!今天聽到不少掌故?!?/p>
……
鴻漸說:“philophilosophers這個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頭腦想出來的?”
“這個字是有人在什么書上看見了告訴Bertie,Bertie告訴我的?!?/p>
“誰是Bertie?”
“就是羅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學家,新襲勛爵,而褚慎明跟他親狎得叫他乳名,連董斜川都羨服了,便說:“你跟羅素很熟?”
“還夠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請我?guī)退獯鹪S多問題?!碧熘礼疑髅鞑]吹牛,羅素確問過他什么時候到英國,有什么計劃,茶里要擱幾塊糖這一類非他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 “方先生,你對數(shù)理邏輯用過功沒有?”
“我知道這東西太難了,從沒學過。”
“這話有語病,你沒學過,怎會‘知道’它難呢?你的意思是:‘聽說這東西太難了?!?/p>
辛楣正要說“鴻漸兄輸了,罰一杯”,蘇小姐為鴻漸不服氣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厲害哪!嚇得我口都不敢開了?!?/p>
慎明說:“不開口沒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樣的混亂不合邏輯,這病根還沒有去掉?!?/p>
蘇小姐噘嘴道:“你太可怕了!我們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剝奪了。我瞧你就沒本領鉆到人心里去?!?/p>
褚慎明有生以來,美貌少女跟他講“心”,今天是第一次。他非常激動,夾鼻眼鏡潑剌一聲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濺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蘇小姐胳膊上也沾潤了幾滴。大家忍不住笑。趙辛楣捺電鈴叫跑堂來收拾。蘇小姐不敢皺眉,輕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飛沫。褚慎明紅著臉,把眼鏡擦干,幸而沒破,可是他不肯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臉上逗留的余笑。
董斜川道:“好,好,雖然‘馬前潑水’,居然‘破鏡重圓’,慎明兄將來的婚姻一定離合悲歡,大有可觀?!?/p>
辛楣道:“大家干一杯,預敬我們大哲學家未來的好太太。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薄灵共恢来笳軐W家從來沒有娶過好太太,蘇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潑婦,褚慎明的好朋友羅素也離了好幾次婚。
鴻漸果然說道:“希望褚先生別像羅素那樣的三四次離婚。”
慎明板著臉道:“這就是你所學的哲學!”蘇小姐道:“鴻漸,我看你醉了,眼睛都紅了。”斜川笑得前仰后合。辛楣嚷道:“豈有此理!說這種話非罰一杯不可!”本來敬一杯,鴻漸只需喝一兩口,現(xiàn)在罰一杯,鴻漸自知理屈,挨了下去,漸漸覺得另有一個自己離開了身子在說話。
慎明道:“關于Bertie結婚離婚的事,我也和他談過。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p>
蘇小姐道:“法國也有這么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égée,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鴻漸,是不是?”鴻漸搖頭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這不用問,你還會錯嗎!”
慎明道:“不管它鳥籠罷,圍城罷,像我這種一切超脫的人是不怕被圍困的。”
鴻漸給酒擺布得失掉自制力道:“反正你會擺空城計?!苯Y果他又給辛楣罰了半杯酒,蘇小姐警告他不要多說話。斜川像在尋思什么,忽然說道:“是了,是了。中國哲學家里,王陽明是怕老婆的?!薄@是他今天第一次沒有叫“老世伯”的人。
辛楣搶說:“還有什么人沒有?方先生,你說,你念過中國文學的?!?/p>
鴻漸忙說:“那是從前的事,根本沒有念通?!毙灵剐廊粚μK小姐做個眼色,蘇小姐忽然變得很笨,視若無睹。
“大學里教你國文的是些什么人?”斜川不無興趣地問。
鴻漸追想他的國文先生都叫不響,不比羅素、陳散原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哈瓦那雪茄煙,可以掛在口邊賣弄,便說:“全是些無名小子,可是教我們這種不通的學生,已經(jīng)太好了。斜川兄,我對詩詞真的一竅不通,叫我做呢,一個字都做不出?!碧K小姐嫌鴻漸太沒面子,心癢癢地要為他挽回體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盦,人境廬兩家的詩?”
“為什么?”
“這是普通留學生所能欣賞的二毛子舊詩。東洋留學生捧蘇曼殊,西洋留學生捧黃公度。留學生不知道蘇東坡、黃山谷,心目間只有這一對蘇黃。我沒說錯罷?還是黃公度好些,蘇曼殊詩里的日本味兒,濃得就像日本女人頭發(fā)上的油氣?!?/p>
蘇小姐道:“我也是個普通留學生,就不知道近代的舊詩誰算頂好。董先生講點給我們聽聽?!?/p>
“當然是陳散原第一。這五六百年來,算他最高。我常說唐以后的大詩人可以把地理名字來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廣陵——知道這個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黃山谷;四山:李義山,王半山,陳后山,元遺山;可是只有一原,陳散原。”說時,翹著左手大拇指。鴻漸懦怯地問道:“不能添個‘坡’么?”
“蘇東坡,他差一點?!?/p>
鴻漸咋舌不下,想東坡的詩還不入他法眼,這人做的詩不知怎樣好法,便問他要剛才寫的詩來看。蘇小姐知道斜川寫了詩,也向他討,因為只有做舊詩的人敢說不看新詩,做新詩的人從不肯說不懂舊詩的。斜川把四五張紙,分發(fā)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覺得這些人都不懂詩,決不能領略他句法的妙處,就是贊美也不會親切中肯。這時候,他等待他們的恭維,同時知道這恭維不會滿足自己,仿佛鴉片癮發(fā)的時候只找到一包香煙的心理。紙上寫著七八首近體詩,格調很老成。辭軍事參贊回國那首詩有:“好賦歸來看婦靨,大慚名字止兒啼”;憤慨中日戰(zhàn)事的詩有:“直疑天尚醉,欲與日偕亡”;此外還有:“清風不必一錢買,快雨端宜萬戶封”;“石齒漱寒瀨,松濤瀉夕風”;“未許避人思避世,獨扶殘醉賞殘花”??墒怯袔拙湎瘢骸皾娧劭彰鞴┧?,蟠胸秘怪媚潛虬”;“數(shù)子提攜尋舊跡,哀蘆苦竹照凄悲”;“秋氣身輕一雁過,鬢絲搖影萬鴉窺”;意思非?;逎x櫇u沒讀過《散原精舍詩》,還竭力思索這些字句的來源。他想蘆竹并沒起火,照東西不甚可能,何況“凄悲”是探海燈都照不見的?!皵?shù)子”明明指朋友并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攜”?一萬只烏鴉看中詩人幾根白頭發(fā),難道“亂發(fā)如鴉窠”,要宿在他頭上?心里疑惑,不敢發(fā)問,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通。
大家照例稱好,斜川客氣地淡漠,仿佛領袖受民眾歡迎時的表情。辛楣對鴻漸道:“你也寫幾首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界?!兵櫇u極口說不會做詩。斜川說鴻漸真的不會做詩,倒不必勉強。辛楣道:“那么,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的好詩下酒。”鴻漸要喉舌兩關不留難這口酒,溜稅似的直咽下去,只覺胃里的東西給這口酒激得要冒上來,好比已塞的抽水馬桶又經(jīng)人抽一下水的景象。忙擱下杯子,咬緊牙齒,用堅強的意志壓住這陣泛溢。
(摘自《圍城》,稍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