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旺
那個男人笑了笑,說欠條的事我看就算了。說著便把欠條掏了出來就要撕掉。蔡老頭說,我都簽字了,你不能撕掉。等我把錢還上了你撕也不晚。
那個男人說,老蔡!你腦子沒問題吧?
你看這雨下得,急一陣,慢一陣,沒個完了。再這樣下下去,連人也要發(fā)霉了。蔡老頭瞅著落下來的雨,看一眼老婆子。他從睜開眼就開始喝酒,都到中午了,還端著個酒盅,不時哧溜一口,然后捏一粒五香花生米填嘴里。老婆子沒他那心情,唉一聲,嘆口氣,又唉一聲,嘆口氣。
蔡老頭知道老婆子后悔了,當初不該聽兩個兒子的話,把家里的房子賣掉,來城里頤養(yǎng)天年。兒子是好心,老兩口年紀大了,在老家,萬一有個病有個殃照顧起來麻煩,不如把老家那三間房子賣了,去城里住。是大兒子把蔡老頭的心說動的,大兒子做生意,整天忙得屁股不沾地,把老兩口接到城里,他就省得隔三差五往老家跑了。他找老二商量,老二沒意見。老二也忙,在一所中學當老師,只有到了假期才有時間。兄弟達成一致意見,就開始給老兩口做工作。老婆子百般不肯,她舍不得家里的三間房子,那可是她和蔡老頭從牙縫省下的錢蓋的,還有那個寬敞的院子,院子里的香椿樹,滿院子跑來跑去的蘆花雞。蔡老頭也舍不得,可他經(jīng)不住兒子慫恿,再加上被兒子灌了兩盅小酒,就點頭答應(yīng)了。和兒子住在一起,含飴弄孫,那可是天倫之樂。
老婆子坐在馬扎上,靠著門,嘟囔說再這樣下個不停,晚上都沒吃的了。蔡老頭看一眼外面,說有酒就行,要不你也來兩口。老婆子剜他一眼,說那時咋信了你的鬼話,看看!這下好了,連家也回不去了。想不到老了,連個住的地方也沒了。狗還有個窩呢,咱倒好……蔡老頭擺擺手,有點煩,說咱倆兒子不孝順嗎?是你不愿意輪著住的,這倒好,怪起我來了!
老婆子說,孝順!誰說不孝順了?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我就覺得不如住自家的窮窩舒坦,心里敞快。
蔡老頭說,那咱再回去?咱要是回去,你就不怕村里人笑話?
老婆子說,咱住這里也不是個長法。
蔡老頭不管,只要有酒喝著,有煙抽著,在哪住都一樣。在兒子家,酒倒是可以喝一點,但抽煙卻不自由。兒子抽煙都到衛(wèi)生間,有時去陽臺。蔡老頭覺得不自在,就問兒子,抽個煙還用跑陽臺上?兒子只是笑笑,說爸!你抽,沒事的。開始那兩天,蔡老頭在大兒子家,抽煙都坐在客廳里。又過了兩天,孫子不高興了,對他說爺爺,抽煙對身體不好,我們吸二手煙,更不好。蔡老頭看看兒子,又看了看兒媳婦。兒媳婦沒說什么。兒子卻說,樂樂學習去!孫子說,嗆死個人了。兒子笑笑,對蔡老頭說,爸!沒事的,你抽就是了。蔡老頭哪還有心情抽煙,他把煙掐死了,訕訕地說,不抽了。蔡老頭不自在,老婆子也悶悶不樂。
在二兒子家,情況也大致如此。兒子和兒媳都很好,買菜做飯,從來不叫老兩口下手。但有一點,蔡老頭覺得別扭。二兒媳愛干凈,一會拖地,一會擦擦桌子茶幾。老婆子就問蔡老頭,說人家是不是嫌咱了?蔡老頭說,嫌咱?就你事多。咱從里到外都換了新的,一個星期洗一回澡,嫌咱啥?老婆子說,你沒看出來,人家那個干凈。蔡老頭哪能看不出來,他背地里問二兒子。兒子說,她那是職業(yè)習慣,干護士的都這樣。晚上,蔡老頭都要喝點酒。開始時,兒子還陪著。過了兩天,兒子就說不舒服,叫蔡老頭自己喝。蔡老頭自己喝,那酒都是上百塊錢一瓶的,只是喝的時候不像在家那樣放開量,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正喝著,大兒子打來了電話。蔡老頭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對著就喂了一聲。
好著呢!蔡老頭說,老二家的飯食不錯,你娘都吃胖了。
還不錯呢。老婆子嘟囔說,晚上都沒啥吃的了。
蔡老頭說,叫你娘接電話?她緊張,你有啥話還是對我說好了。你忙你的就是了,老二不忙,等我和你娘在他家呆膩了,再去你那里。不說了,說話是要花錢的。你放心吧,我們好著呢。
蔡老頭掛了電話后,老婆子說,你這樣兩頭瞞著也不是個法啊。
蔡老頭說,得過且過,到時再說。
老婆子拿鐵勺敲了敲鍋沿,見蔡老頭沒反應(yīng),她又敲了兩下。蔡老頭把眼一瞪,說敲啥敲!喝個酒也不叫安生。
老婆子說,晚上吃啥?你倒好,喝酒不用吃了,我還餓著肚子呢。
蔡老頭嘿嘿笑了笑,瞅一眼外面,雨比剛才小了。
你看這雨下的,你叫我去哪弄吃的。蔡老頭說,我去老李那里看看,先湊合一頓。
蔡老頭出了門,叫了一聲花花,說走!
花花是一條狗,是蔡老頭撿的。剛撿來時,花花又臟又臭,是他給花花洗的澡。不想把花花洗干凈了,再看原來是一條挺漂亮的小狗。
花花跟在蔡老頭的屁股后頭,連蹦帶跳。老李住的地方不遠,蔡老頭還沒到,花花已到了?;ɑㄌ鹎巴龋恢蛔ψ尤ヅ拈T板。蔡老頭說,老李!關(guān)著個門干嘛呢?;ɑń辛藘陕?。蔡老頭去推門,推了兩下,才看到門上掛著一把鎖。蔡老頭說,老李會他的老相好去了。
老李是個好人。要不是他,那天晚上,蔡老頭和老婆子都沒地方住了。是老李收留了他們,安排他們在廢品收購站住下,又端來了熱乎乎的飯菜。那個晚上,蔡老頭沒對老李說他不想在兒子家呆了,想和老婆子找個地方住下。吃過飯,老李給他們收拾了一下房子,支上一張床,說將就著住吧。那床是一塊門板,床架是兩張連椅。擱上門板后,人往上一躺,咯吱咯吱地直響。但老婆子卻說老李不正經(jīng),家里又不是沒老婆,還在外面找相好的。再說都一把年紀了。
蔡老頭說,他老婆不是在老家嘛。
老婆子說,在老家就得找相好的?
蔡老頭眨巴一下眼,說別人可以說老李,但咱不能說,老李對咱可是夠好的。
老婆子說,我也沒說老李不好。
蔡老頭見過老李的相好,那個女人胖胖的,還黑乎乎的,笑起來的時候牙齒倒白白凈凈。女人在一家飯店洗盤子,隔一段時間就來找老李。有時,老李也去她那里。老李說小徐不容易,男人癱在老家的床上,兩個孩子正在上學,她不出來掙兩個,日子根本沒發(fā)過。時不時地老李會接濟那個女人,買件衣裳送她或給兩個錢。
出了收購站的門,朝東走,不遠處就是一家飯店,再往前走不多遠就是一個菜市場。酒是糧食精,但不當飯,蔡老頭的肚子發(fā)出咕咕兩聲,感覺有點餓。花花也餓了,到了飯店門口,嘴巴貼地,東嗅嗅,西聞聞。蔡老頭把手伸進口袋里,掏出十塊錢來,他正琢磨著十塊錢能買什么,卻看見花花叼著一根豬腿骨,興沖沖地跑過來。蔡老頭嘴巴一咧,樂了。那塊豬腿骨凈是肉,夠兩個人吃一頓。蔡老頭叫了一聲花花,說走!咱們回家去。蔡老頭剛要走,飯店里躥出一個女人,舉著一個拖把,嚷著,哪里來的野狗!敢來店里偷肉!
蔡老頭打了個哆嗦,想走已來不及。
女人看一眼蔡老頭,揮了拖把去打花花,嘴上說著,打死你這條野狗。
花花被打中了頭,發(fā)出嗷的一聲,一張嘴,那根豬腿骨就掉在了地上。女人彎腰去撿豬腿骨,手剛伸過去,花花突然一躥,張嘴咬住了女人的手。女人慘叫一聲后,花花才松開。蔡老頭說,花花!你咋咬人呢?花花見闖了禍,扭頭就跑。女人的手被花花咬出了血。女人見狀,說要人命?。〔汤项^忙過去,說沒事吧?女人說,沒事!都咬出血了,你還說沒事!蔡老頭說,那咱趕快去醫(yī)院。女人齜牙咧嘴,去打電話。打過電話不多時,一個男人騎了摩托車就來了。那個男人見了蔡老頭,二話不說,就給了他一個大嘴巴。蔡老頭被打得一晃,人差點跌倒。
蔡老頭說,你干嘛打人?
那個男人說,打你!要不是看你年紀大,今天我非打斷你的腿。
女人見了那個男人,眼淚下來了,說你看!就是他的狗咬的,要是那狗帶了狂犬病毒,我就活不成了。女人又哭又叫。男人攬了女人的肩,說我們?nèi)メt(yī)院打疫苗,沒事的,你放心。
蔡老頭說,就是!打針就好了。前幾年我也被狗咬過,針也沒打,這不照樣還活著。
男人把眼一瞪,說閉上你的嘴!
蔡老頭嚇得又打個哆嗦,說我回去拿錢。
女人說,你不能走!
蔡老頭說,我又跑不了,你怕啥。我就住在收購站,知道老李吧。我住老李的收購站里。
男人說,叫他去。想跑,他沒那個膽。
回到收購站,蔡老頭去找老李,想不到老李已回來了。蔡老頭本想告訴老婆子一聲,又怕她擔心,就沒說。見到老李,蔡老頭說,老李,有錢嗎?先借我一千。
老李說,咋了?是不是嫂子病了?
蔡老頭說,你先給我錢,回頭再說。
老李猶豫著。蔡老頭說,你還信不過我?我一把年紀了,不會賴賬不還錢的。老李這才從抽屜里掏出一疊鈔票,沾著口水數(shù)了,說一千!你拿著。
蔡老頭手頭沒現(xiàn)金,但他的存折上有。家里的房子賣了萬把塊,兒子把那錢給他存進了銀行。存折他揣著。他的打算是進城跟兒子住,想把那錢給他兄弟倆分了。老大不同意,說他不缺錢,老二也不缺錢。蔡老頭再次把存折揣進兜里,錢早晚是給兩個兒子留著的,他老兩口年紀大了,能吃多少用多少呢?
蔡老頭還沒走出收購站的門,那個男人已來了,見了他,說快把錢給我。蔡老頭送上錢,那個男人揣兜里后,說你等著!這事沒個完。那個男人扭頭走了。蔡老頭跟在那個男人的身后,走出一段路。那個男人發(fā)覺了,說你這個老不死的,跟著我干嘛?蔡老頭說,去醫(yī)院啊。那個男人說,你去干什么?不用你去,你給我滾回去!
蔡老頭懵在了那里。那個男人都走遠了,看不見了,他才返身回去?;ɑㄕ诳心歉i腿骨,見蔡老頭回來,它停下了,抬頭看了看。蔡老頭喝斥道,你還吃!闖禍了你知不知道?花花被他喝斥得打個哆嗦,爬起來想溜走。蔡老頭說,吃吧!吃吧!反正你已闖禍了,有啥事我擔著就是了。聽到蔡老頭回來,老婆子走出門,問咋回事。蔡老頭說,花花把人咬了。老婆子忙問咬得厲害不厲害。蔡老頭說,去醫(yī)院了。
老婆子說,你咋沒跟著去?
蔡老頭說,我倒想去,被人家攆回來了。
老婆子說,攆回來你也得去?。?/p>
蔡老頭說,明天吧。
不等蔡老頭去醫(yī)院,那個男人先來了。他來的時候,蔡老頭正打算出門。老婆子本想跟著去,蔡老頭不同意,說你就呆著,看好花花。蔡老頭走出門,差點撞在那個男人的身上。那個男人哼了一聲,說老東西,看著點!老婆子聽他那么說,不高興了,說你咋說話呢!那個男人把眼一瞪,說我媳婦還在醫(yī)院躺著呢,你要我怎么說?蔡老頭忙賠了笑臉,說我這不正要去醫(yī)院看看呢。那個男人說,你去有什么用!這次住院押金交了八千,你說咋整吧?蔡老頭聽他那么說,把口袋里的存折掏了出來,說花花咬了人,我們負責。這折子上有錢。那個男人伸手抓過蔡老頭手里的存折看了看,說我們不會因為你年紀大欺負你,你家的狗咬了人你也看見了,你是狗的主人,這事你必須負責,就是我們?nèi)シㄍド险f你也不占理。蔡老頭點頭稱是。那個男人說,醫(yī)院催我交錢呢,你跟我去銀行取錢去。蔡老頭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出了收購站的門,向西走,再拐個彎就到銀行了。那個男人和蔡老頭進了銀行的門,問密碼是多少。蔡老頭說,是我的生日。那個男人說,你的生日我又不知道,你說詳細點。蔡老頭只好把他的生日說了出來。錢取出來后,那個男人說,你跟我去醫(yī)院一趟看看,不然你會覺得我是在訛?zāi)?。蔡老頭點點頭,跟在那個男人的后面。半路上,蔡老頭買了蘋果和香蕉。到了醫(yī)院,那個男人說,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藥價貴得嚇人,特別是住院,床位要交費,量體溫要交費,喝水也要交費。沒錢你根本看不起病的……那個男人說,人倒霉了,喝口涼水都塞牙的。醫(yī)生本來說住個七八天就可以出院,誰知傷口感染了。這下沒半個月是甭想出院了。你知道住半個月要花多少錢?再八千塊能夠就不錯了。蔡老頭聽得直咋舌,他一時想不起再去哪弄八千塊錢,伸手跟兒子要,他又張不開嘴。蔡老頭賠著笑臉,又坐電梯,又爬樓梯,人就轉(zhuǎn)暈了。
從醫(yī)院出來,蔡老頭還暈著?;氐绞召徴荆掀抛訂査趺礃?。蔡老頭陰沉著一張臉,說麻煩大了。老婆子說,錢不夠?蔡老頭點了點頭,說不夠。老婆子說,咱還是把這事告訴兒子吧。蔡老頭說,你好意思說??!都是你,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搬出來??!老婆子說,你還怪我了,當初是你答應(yīng)賣房子的。蔡老頭坐下來,點上一根煙,才想起花花,問花花在哪。老婆子說,它能在哪,在窩里趴著呢。蔡老頭說,這狗不能要了,留著它,還不知道以后闖什么禍呢。
花花趴在窩里,見蔡老頭過來,撲棱一下身子,跑過去舔蔡老頭的手,蔡老頭把手一甩,說都是你!早知這樣,當初就不該撿你回來!花花被喝斥得往后退縮著身子。蔡老頭過去,伸手拽了花花,然后拎起來就走?;ɑ⊕暝藘上拢髞砭筒粍恿?。蔡老頭拎著花花,出了收購站的門,朝東走,穿過一條馬路,再走不多遠就是一條污水河。當初蔡老頭就是在河邊撿到花花的。到了河邊,蔡老頭把花花丟在地上,說別再回去了!你要再回去,我打斷你的狗腿。花花被扔地上,翻了個身,爬了起來,抖了抖身子。蔡老頭頭也不回地走去?;ɑǜ谒纳砗?,走了不多遠,被蔡老頭給喝斥了回去。
把花花丟哪了?見蔡老頭回來,老婆子說?;ɑㄕo緣無故咬人呢?
蔡老頭坐馬扎上,氣呼呼的,不說話。
老婆子說,咋了?
蔡老頭不說話。
老婆子說,為錢發(fā)愁了?
蔡老頭說,你就不愁?
老婆子說,兩個大活人還能被尿憋死,咱有胳膊有腿,不會掙錢去。
蔡老頭說,你說得倒簡單。
聽蔡老頭說他要去收廢品,老李樂了,說你想去,我還不放心呢。城市這么大,你要是轉(zhuǎn)暈了,可就回不來了。蔡老頭說,鼻子底下有嘴,哪能回不來呢。老李說,你要真想去那你就去吧,我給你弄輛三輪車。
年輕時,蔡老頭在村里開過拖拉機,可那輛三輪車卻不聽他使喚。蔡老頭騎在車上,握著車把,三輪車直打轉(zhuǎn),他想朝西走,車子卻一個勁往東拐。一旁的老李看了就笑,說看看!連個三輪車都不會騎,你咋上街?蔡老頭急出一頭汗,說三個輪子的不如四個輪子的聽使喚呢。老李說,你慢慢練吧。練好再上街,要不會很危險的。
蔡老頭練了一個上午,屁股底下的三輪車終于聽使喚了。那輛三輪車是老李收來的廢品,蔡老頭和老李拾掇了大半天才修理好。蔡老頭叫老婆子上車,老婆子就上了車。老李說,你就在附近轉(zhuǎn)悠吧,市區(qū)不能去,會被扣下罰款的。蔡老頭蹬著三輪車,還騰出一只手來,對老李揮了揮。三輪車駛出收購站的大門,上了大街。蔡老頭雙手握緊了車把,屁股下的三輪車行駛得穩(wěn)穩(wěn)的。他開過拖拉機,有開車的經(jīng)驗,剛上街時,還有點心慌,但過了一會兒,他就適應(yīng)了。老婆子一個勁嚷著,叫他慢點。蔡老頭笑哈哈地說,沒事!你放心就是了。轉(zhuǎn)了一圈回來,蔡老頭對老李說,咋樣?我還就是不服老呢。
老婆子說,氣都喘了,還吹呢。
老李說,我去弄倆菜咱喝喝。
正說著,大兒子打來電話。蔡老頭噓了一聲,還沖老婆子擠了擠眼,小聲說,大小子打來的。大兒子在深圳,說最近不能回家,問蔡老頭身體還好吧。蔡老頭說,好啊。大兒子又問老婆子身體好吧。蔡老頭說,好著呢,你娘能吃能睡,都胖得跟豬一樣了。老婆子在一旁說,你才是豬呢。蔡老頭忍不住笑起來,對兒子說,老二家的伙食不錯。你放心,我和你娘很好的。
老李在樹下支了一張小桌子,弄了四碟小菜,招呼蔡老頭喝酒。老李倒上酒,剛要喝,突然看到一條狗顛顛地走進大門,就說,老蔡!你看誰來了。蔡老頭扭頭去看,說是花花。老婆子叫了一聲花花,說狗不忘恩,看來花花和咱還真的是有緣分?;ɑㄗ叩讲汤项^身邊,蹲下來,搖了搖尾巴。老李端起杯子,和蔡老頭的杯子碰了一下,一仰脖子,一杯酒下肚了。蔡老頭也不甘示弱,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老李又倒?jié)M,拿筷子夾了一塊豬耳朵給了花花?;ɑㄒ豢诰桶涯菈K豬耳朵吞了下去。老婆子說,你看你,吃沒個吃相。
瓶里的酒快見底的時候,那個男人來了。那個男人把摩托車開進大門,轉(zhuǎn)了半個圈,吱嘎一聲,停在了蔡老頭身旁。男人戴著墨鏡,一手扶著車把,說老蔡!心情不錯啊,喝上了。
蔡老頭忙站起來,說你也坐下喝一杯。
男人說,你有興致,我可沒那心情。醫(yī)院又催著要錢了,再交五千塊,你說咋辦?
老李起身找來一個馬扎,說有話坐下說。
那個男人坐下來,點上蔡老頭遞過去的煙,說我也是沒辦法,我那個飯店生意冷清,手頭緊啊。
蔡老頭有些為難,他手頭也沒錢,就看了老李一眼。老李說,老蔡,我就那一千塊,都給你了。
那個男人抽一口煙,吐出來,說要不這樣吧,你打個欠條,啥時有錢了再給我。欠醫(yī)院的錢,我先找地方借去。你在這里簽個名就行了。
蔡老頭看看老婆子,老婆子說,花花咬了人,這錢咱認了。
在蔡老頭簽自己的名字時,那個男人看到了花花,說就是這條狗?
花花朝他咧了一下嘴巴。
那個男人把眼一瞪,說你還咧嘴!看我不一腳踢死你。說著,他就抬腿去踢。不想一腳踢空,人趔趄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男人惱羞成怒,又去踢,這次踢中了花花的肚子,花花被踢出老遠,發(fā)出一聲呻吟,然后啪地一聲掉在地上。花花畢竟是一條小狗,經(jīng)不住男人的一腳,掙扎了兩下,接著就不動了。蔡老頭不高興了,說花花咬了人,這錢我們出,可你不能拿一個畜生出氣啊。那個男人說,就算我踢死它也不犯法的。老李說,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一條狗也是命,是命就同樣珍貴。那個男人笑了起來。老婆子說,年紀輕輕,你積點德好吧。那個男人說,欠條我拿著,你哪天把錢給了我,我再給你這欠條。
蔡老頭說,你放心,人不死帳不爛!
那個男人騙腿上了摩托車,說你們慢慢喝,到時別忘還錢啊。
摩托車發(fā)出轟的一聲,屁股冒出一股黑煙,然后躥出了大門。
老李說,他媽的什么東西??!一點人話都不懂,瞎披了一張人皮!
蔡老頭說,當初真不該撿花花回來。
老婆子拍了一下花花,花花呻吟了一聲。花花還活著。老婆子說,把花花抱在了懷里。
但到了下午,花花就死了。蔡老頭悶著頭,只在那里抽煙。老婆子看著花花,抹著眼淚。蔡老頭說,一條狗,死了就死了,你哭啥?老婆子說,大小是一條命啊。蔡老頭嘆口氣,說埋了吧。
老婆子說,埋了吧。
蔡老頭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老婆子說,狗的命也是一條命。
蔡老頭說,到時再和他理論。
老婆子說,太欺負人了。
蔡老頭說,等咱把錢還上就好了。
老婆子點點頭,發(fā)出一聲嗯。
只要天氣好,蔡老頭都騎上三輪車,在附近轉(zhuǎn)悠,對著手中的那個喇叭吆喝收廢品。有時,老婆子也跟著去。大熱的天,蔡老頭頂著日頭,一圈轉(zhuǎn)下來,人就汗津津的了。老婆子坐在車上,拿著蒲扇給他扇。蔡老頭把收來的廢品交給老李,老李就按斤稱了付錢。蔡老頭把錢揣口袋里,再出門收廢品,他會去那個男人的飯店。那個男人收了他幾次錢,嫌麻煩,說等你湊齊了一塊給我,這樣一次給個三五十,你不累,我還嫌麻煩呢。
蔡老頭說,錢湊齊了咱就兩清了。
那個男人點頭說是。
蔡老頭說,這就好。
那天,蔡老頭騎著三輪車,路過那個男人的飯店時,那個男人把他叫住了。蔡老頭從三輪車上下來,忙去口袋里掏煙。那個男人擺擺手,說抽我的。蔡老頭接過男人的煙,點上了。蔡老頭身上散發(fā)的餿味讓那個男人后退了一步,同時皺了一下眉頭。那個男人說,老蔡!今年有六十了吧?蔡老頭說,六十有三了。那個男人說,比我爸小一歲呢。蔡老頭說,你放心,那錢我會一分不差地給你的。那個男人笑了笑,說欠條的事我看就算了。說著便把欠條掏了出來就要撕掉。蔡老頭說,我都簽字了,你不能撕掉。等我把錢還上了你撕也不晚。
那個男人說,老蔡!你腦子沒問題吧?
蔡老頭說,我好著呢。
那個男人說,那你還不叫我撕掉?我撕掉咱就兩清了,誰也不欠誰的。
蔡老頭說,我是個男人,說話算話。
那個男人聽后笑起來,說就憑你收廢品,啥時能還上那么多錢。你這個老蔡真是個倔老頭。
蔡老頭說,那錢我會一分不差地給你,但是你踢死了花花得給我個說法。花花不能白死!
蔡老頭對老婆子說,上車!
那個男人笑著說,老蔡!你咋這么較真呢。不就一條狗嘛!你不會叫我為你的那條狗償命吧。甭說一條狗,現(xiàn)在一條人命也值不了幾個錢的。
那個女人走出門來,說你和他啰嗦什么,我不能被他的狗白咬一口!
男人說,你也是一根筋。
老婆子拍了一下蔡老頭的后背,說咱走。蔡老頭便蹬了三輪車,正走著,口袋里的手機響了,是二兒子打來的電話。蔡老頭停下車,扭過頭對老婆子說,是老二打來的。
老婆子說,老二說啥了?
蔡老頭說,問咱啥時去他家。
老婆子說,你咋說?
我說在老大家呢。蔡老頭說著,抬頭看了看天,然后笑了笑。他這一輩子,只做過一件錯事,那就是把老家的房子賣了。其他的事,他覺得都做得沒錯。當初兩個兒子上學,他是咬著牙,省吃儉用把他們送進大學的?,F(xiàn)在兩個兒子都出息了,也算是光宗耀祖了,他沒什么不滿足。
老婆子說,等咱把錢還上,我看咱還是回老家吧。
蔡老頭點了點頭。在他點頭的時候,天下雨了。老婆子撐開一把傘,去給蔡老頭遮雨。蔡老頭咧嘴笑了笑,說你看這雨下的,也不打個招呼。
老婆子說,是短腳雨,一會就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