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 玉
“老天爺要收人?。≌l都擋不??!”
2012年11月6日,黃河南岸的汜水鎮(zhèn)虎牢關(guān)村的一間窯洞里,95歲的劉萬通對記者感慨道。老爺子中等身材,瘦削矍鑠,一縷花白胡子,塌陷的眼窩里寫滿了滄桑。
虎牢關(guān)地勢高而崎嶇,人多地少。70年前,劉萬通家有9口人,才3畝半地。村民們此前曾靠在黃河渡船上打零工掙點錢?!昂媚昃耙差櫜蛔〕?,好在這河口是個渡口,下個力,裝卸船,掙個錢”,以此補貼家用。
1942年春上的一天正午,劉萬通端著一碗稀湯蹲在田頭,晴空竟響起炸雷?!皬奈魍鶘|,咚咚咚響?!边@炸雷仿佛就是旱災預兆,此后整整兩年,河南大地旱魔肆虐,赤地千里。
1943年12月的《河南省政府救災工作總報告》(下稱《救災報告》)記述,這次大旱的具體起因是:“自春俎夏,旱魔為虐,麥苗受損甚巨,至收獲之期,復遭風雹,以致二麥(小麥)歉收,平均不及三成,原期秋收豐稔,以補麥季之不足,入夏以來,又苦亢旱,禾苗枯萎,投火可著,低地球禾,更遭蟲害……”
禍不單行,1942年旱災的同時,河南一些縣份還發(fā)生了蝗災。
“從黃河北,飛來一層一層的螞蚱,從河里浮過來,飛過來,能蓋住天?!眲⑷f通說:“它們飛到哪兒,一眨眼的工夫就將那里的葉子吃個干干凈凈,莊稼很快就死絕了?!?/p>
河南省扶溝縣柴崗鄉(xiāng)塔灣村100歲的老人李素芬還能回憶起當年驅(qū)趕蝗蟲的經(jīng)歷:用一長繩,兩人各拽一個繩頭,在莊稼地摟?!拔覀兝鄣么箢^小汗的,螞蚱趕跑了,它們又飛到后頭了,螞蚱(指蝗蟲)不吃葉子,光吃蜀黍谷子。吃得‘呼啦呼啦’響!”
比起扶溝縣,汜水縣(劉萬通當年所居縣名,解放后區(qū)劃調(diào)整并入滎陽)的災荒更為嚴重,據(jù)《救災報告》顯示:“二麥旱壞,收成極微,秋禾播種后七十日未雨,完全枯死。”
全縣正常年景的糧食收獲量為47萬余石,1942年麥收不足兩成,秋收不足一成,糧食缺口竟達30多萬石,全縣待賑人口接近10萬人。
劉萬通家里的土地上,基本顆粒無收。家里吃飯時,每人一頓飯僅限一個饅頭,很快,存糧吃完了。因旱災,船只全部停運,村民的額外收入也被斬斷了,無錢買糧。
入秋以后,他們開始吃榆樹葉、椿樹葉、苜蓿、山桃葉等,“把那些苦的東西炸熱,在水里泡泡”。但“這些東西發(fā)熱”,村民開始“害眼”,得了“紅眼病”?!爱敃r大家都紅著眼,臉上發(fā)腫?!眲⑷f通說。
劉萬通弟兄三人,冬天,哥哥活活餓死在家,弟媳婦“跟人跑了”。25歲的劉萬通選擇逃荒。走之前,父親給了他十塊錢。
那天,他背上一個包袱,包袱里僅裝一條被子。他從村里步行去洛陽,天黑下來,住在一家小飯店里?!爱敃r的規(guī)矩是,住店不住店,先吃一碗面。喝了一碗面條一塊錢?!彼f,當夜店家在小飯店大堂里給他鋪了張席,他就睡在上面。天明再接著走路,走了一天半到了洛陽火車站。之后,花了八塊錢買到了到陜西鳳翔的車票,逃荒的人們早已塞滿了悶罐車廂。
劉萬通的“一條船”(俗稱,指妻子的姐夫)在陜西鳳翔縣的一家飯店當廚師。他在鳳翔的這家小飯店打工,不要工錢,只圖不餓死?!澳苁樟裟憔蜔呦懔??!币?,那些沒“門路”的逃荒者在要飯的路上就餓死了。
1943年春節(jié)前后,劉萬通辭去飯店的小工,到山里收雞蛋,擔到寶雞的集市上賣。在劉萬通的記憶里,陜西人對流亡的災民非常厚道,到山里收雞蛋,餓了,就給饅頭吃;天晚了,就住在農(nóng)戶家里,不要錢。
1943年的春天,劉萬通回家探親。從洛陽到虎牢關(guān)一路所見刻骨銘心?!肮范及阉廊说娜獬粤?,只剩下骨頭架?!币话俣嗬锏穆?,離開村落和市集較遠的路邊,他見到了多具尸骨。除了尸骨,就是三三兩兩逃荒的人。
“那時誰也顧不上誰,孩兒顧不上爹娘,爹娘也顧不上孩兒。路上,誰也顧不上和誰說話,誰也顧不上問誰要去哪里。”劉萬通說。
劉萬通走回老家,看見父母瘦得已經(jīng)認不出來!“肉在骨頭上貼著?!彼母赣H走不動路,痛苦地躺在床上。
劉萬通離家的幾個月里,守在家的父親實在沒有東西吃,就吃“粘饌兒”。所謂“粘饌兒”,就是將不成熟的小麥揉碎、在火上“拉成絲兒”吃。“這種東西吃多了胃瀼,只屙,頂不住?!眲⑷f通說。
剛回到家四五天,父親便死去了。饑荒難耐,萬事皆哀,劉萬通便帶著母親和妻子趕回了陜西。
據(jù)河南省檔案館《水旱蝗湯悲歌》載,(1942年)因災死亡人數(shù)大幅增加:“大量災民外出逃荒,有的北上進入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抗日邊區(qū),有的南下逃亡湖北,也有的無奈向東進入日占區(qū),而大多數(shù)經(jīng)洛陽,沿隴海線向西進入陜西境內(nèi),‘據(jù)估計,至1943年4月初,豫籍災民入陜求食者先后已達80萬人’,進入陜甘寧邊區(qū)的就有9000余人,同期進入晉冀魯豫邊區(qū)的,僅太行、太岳兩區(qū)的更多達25萬余人。”
大災之年走西口(指陜西),已成為豫陜兩省人共同的記憶。當年逃到陜西的人有很多定居下來。據(jù)多位陜西媒體人士介紹,如今西安市四分之一的人口祖籍來自河南,即使是本籍的西安人,也都會說幾句河南話。在河南難民更為集中的陜西銅川,基本上一半人祖上來自河南。
1942年的大旱和蝗災,延續(xù)到1943年。這一年的旱情雖稍有好轉(zhuǎn),但因1942年的大幅減產(chǎn)甚至絕收,使得1943年的災難更為顯著。沒有逃走留在家鄉(xiāng)的人,經(jīng)歷著地獄般的煎熬。
《扶溝縣志》載:“1942年冬,小麥由10元(紙幣)一斗(十四市斤)漲至百元一斗。到了1943年,暴漲到800元一斗。災民罄其所有,換取斗升糧食,亦難度過春荒。在那米貴如珠的饑年,一根檁條換一個燒餅,一畝地賣十四斤黑豆。饑民在東西典當賣盡吃光之后,只得挖野菜,剝榆樹皮,煮麥苗,吃雁屎?!?/p>
“延至(1943)三月……餓死的人一天天多了起來,起初死了人,還用席子裹住埋,后來用大車拉著埋,以后扔到崗溝沒人埋。為了五七個饃,父母賣兒女,夫賣妻,兄賣妹,以人易物,城內(nèi)有人市。親人骨肉,生死離別”……曹里寺一家夫婦,把親生兒女吃了。妻子怕被丈夫殺了,乘黑夜逃走,餓死在路上。丈夫環(huán)視家中,伶仃一身,悲痛欲絕,慘叫數(shù)聲而死。城東大王廟有位婦女,見竇虎營村的小孩路過門口,哄進屋內(nèi)煮吃了??h財委會副主任林子普家,祖孫三代10人,餓死6口人,賣出1人。林灣村……179人,旱蝗災害中,死去86人?!?/p>
當年的春天,河南南陽的《前鋒報》記者趙鴻恩借了輛自行車,從洛陽到鄭州,一路東行,到鄭州再南下,直到信陽。一路采寫了十多篇報道,名曰《無盡長的死亡線》,為后人留下了珍貴歷史細節(jié)。
“1943年4月,(駐馬店)汝南縣城的大街上,一個白頭發(fā)的老婆婆,臉向著天,牙齒上爬滿了蒼蠅,上體在破爛的衣服下裸露著,胸部還起伏著,證明呼吸并未停止。但是該街的甲長為了怕?lián)撍菞l街餓死人的罪名,已經(jīng)用了十三塊錢雇了兩個窮人掩埋她,當往高粱稈箔上放的時候,她還呻吟掙扎著,我想替她說個人情,用這錢給她買些吃的東西,看是否會活轉(zhuǎn)來,但誰也不睬,在她的呻吟聲中,兩個人已經(jīng)抬著她,背上鐵鍬走了。掩埋死人的短工,在市面上已成為一種職業(yè)。”
在采訪的途中,這位記者回到家鄉(xiāng)(汜水縣)探親?!耙晃煌宓睦蠇D人,兒子逃荒走了,媳婦被賣掉了,三個孫子已經(jīng)餓死了兩個,田地、房子、家具和四十年前的嫁妝都賣掉了,沒有吃的,把枕頭拆開,弄了點‘谷腦’磨了磨,吃了以后,立刻又瀉又吐,碰到記者時,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p>
在鄭州,警察局負責人向趙鴻恩介紹:“原來鄭州有5000人力車夫,鐵路中斷后剩3500人,現(xiàn)在市面上23輛,同時,坐著反而比徒步走還慢,因為每個車夫都餓得走不動了?!?/p>
“(鄭州)國際救濟會難童學校的外國牧師,在1943年的春天,一天內(nèi)在街上發(fā)現(xiàn)了183具尸體?!?/p>
空前浩劫,造成社會秩序的嚴重失序。原河南省魯山縣政協(xié)辦公室主任李玉震在《河南文史資料》著文回憶:“(1943年秋天)如果一個人晚上在地里看紅薯,遇到結(jié)伙去偷的,就毫無辦法。進入冬季后,小偷小摸少了,相聚為盜的卻多了。一些人夜聚晝散,哄搶財物,甚至公開搶劫,誰要敢于反抗,就有可能遭到殺身之禍?!覀兡抢锪鱾鬟@樣的順口溜:窮人怕餓,富人怕?lián)專瑳]有被搶的怕鄉(xiāng)、保長(鄉(xiāng)保長要對他們進行勒索敲詐)?!?/p>
河南唐河縣,當年國民革命軍第五十五軍七十四師二二零團駐扎在源潭鎮(zhèn),該團團副靳士倫在《河南文史資料》中介紹了唐河縣“人市”的情況:“有時有一男子帶著一兩個婦女,有時竟有兩名男子像押犯人一樣,押解四五名婦女,多的達到六七名,據(jù)云都是來自襄、頰、禹、葉等縣的。”由于該團60%以上的士兵都來自上述地區(qū),士兵整體哭哭啼啼,要求請假外出去“人市”認親。靳士倫無奈向上級反映,最終由班長帶領(lǐng)請假的士兵外出認親。
1943年河南省政府的《河南災情實況》記述:“災民饑餓難忍,而服毒者,縊死者,自刎者,甚至殺兒以求一飽者,所在多有。司空見慣。同時,無主棄嬰,到處可見,音若泣聲,到處可聞,死尸橫野,無人收埋……據(jù)調(diào)查此次旱災餓死者達220萬人,真乃人間空前浩劫?!倍鴵?jù)《河南災情實況》中《河南省各行政區(qū)人口受災損失統(tǒng)計表》附注中所列,這次旱災死亡人數(shù)高達300萬人!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劉萬通返回了家鄉(xiāng)。1942—1943年的旱災,虎牢關(guān)村村民餓死了1/10,家里9口人,只剩下了6口。
“遭災是大家的事兒,不是一個人的事兒。”劉萬通最后告訴記者,眼眶濕潤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