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勝英
啊——林小雪小小的房間里立刻回蕩著一種極度恐懼沙啞的聲音,商笑古的聲音……林小雪徹底明白了:自己變成了老太婆商笑古。
林小雪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商笑古。商笑古是林小雪的同事,明年就五十了,整整大了小雪十歲。林小雪床鋪正對著穿衣鏡。六點整,鬧鐘響了,林小雪如往常一樣睜開雙眼,由于前一夜林小雪睡得較晚,因此,林小雪翻了個身,想再瞇一會兒眼睛,再打個盹。側(cè)過身的林小雪忽然一個激靈:我剛才在鏡子里見到了誰?房間里還有其他人?有些清醒的林小雪坐起身子,心懷恐懼地環(huán)顧一下四周,房間里沒有其他人,林小雪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赫然發(fā)現(xiàn)鏡子里出現(xiàn)了商笑古的嘴臉,商笑古眼袋重,鏡子里的人凸起的眼袋腫脹得厲害,還一大一小,其中一只眼袋上還泛著一條條如蚯蚓般纏繞的紅痕,像被人狠狠地掐過。林小雪曾有一段時間非常想在那上面狠狠地掐,林小雪甚至想在那上面咬一口。如今,望著那一條條細小惡心如血紅蚯蚓般的紅痕,林小雪笑了——鏡子里的商笑古笑了,這一張沒有化過妝,眼袋過重,雙頰的肉全都往下垂的未老先衰的臉就顯得很有些恐怖。林小雪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她狠狠地搖了搖頭,鏡子里的人也同樣狠狠地搖了搖頭。林小雪站起身,鏡子里的人也站起身,這是一具肥大矮胖的身軀,這身軀因為穿著一件十分瘦小的粉色透明睡衣而顯得過分的臃腫。啊——林小雪小小的房間里立刻回蕩著一種極度恐懼沙啞的聲音,商笑古的聲音……林小雪徹底明白了:自己變成了老太婆商笑古。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林小雪,或者應(yīng)該叫商笑古在狹小的教師宿舍里如困獸一般走來走去,毫無頭緒。六點三十分到了,學生已經(jīng)進校了,如果在平時,林小雪早已經(jīng)吃過早飯,守在班級里看著學生早自學了。
7點30分,一番修飾后,林小雪終于出門了,惴惴不安地走出宿舍樓,竟然沒碰上一個同事,林小雪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猛然發(fā)現(xiàn)商笑古的心臟十分強大平穩(wěn),根本不需要撫慰。遠遠走來了副校長馬寧,他右手提著早點,正朝宿舍樓走來。林小雪有點不知所措,畢竟這時候已經(jīng)有些晚了。馬寧卻遠遠地對林小雪笑著打招呼,“商老師,早。”林小雪有點愣怔,馬校在對我打招呼?這在以前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在林小雪的印象中,馬寧的眼睛是長在腦門上的。馬寧走近了,關(guān)切地看著林小雪說,“昨夜沒睡好?商老師,身體要緊!”“馬校,沒事,昨晚休息得還好,今天早上有點睡過頭了,不過,馬校你放心,早讀課我在不在班級里守著我的學生都一個樣的,他們不敢偷懶的?!焙V定肥胖的聲音從林小雪的口中吐出,同時,林小雪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你是這所名校的名師商笑古,你不是那個剛調(diào)來學校四年處處倒霉的老處女林小雪!林小雪在笑,不由自主地笑。馬寧說,“商老師,我們相信您的教學能力,您多保重身體,爭取為學校多做貢獻?!鳖I(lǐng)導說話就是不一樣,一開口就上綱上線,馬寧說著走遠了。林小雪下意識地整整筆挺的衣裙,朝教室走去?;蛟S變成商笑古也不錯,變成商笑古后的林小雪第一次感到心情舒暢。
7點50分,林小雪下早讀課后走進辦公室。這期間,林小雪一直在想著一個問題,假如我是商笑古,那么林小雪在哪兒?真正的商笑古又在哪兒?早讀課林小雪沒有進她自己的班八零一班,變身商笑古的林小雪很自然地走進商笑古任教的八零二班。整個早自學,心情有些忐忑的林小雪發(fā)現(xiàn),直到一節(jié)早讀課下課,真正的商笑古也沒有現(xiàn)身,八零一班也自始至終沒有出現(xiàn)過另一個林小雪。林小雪繼而一想,自己就是林小雪,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林小雪,那么,八零一班當然不可能再出現(xiàn)另一個林小雪。這樣想著的林小雪開始擔心真正的商笑古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照說,這種擔心全然沒有理由:林小雪一不偷二不搶,她沒有理由害怕真正的商笑古出現(xiàn)在眼前。但是,林小雪一顆心就是七上八下,沒著沒落。
林小雪的辦公室里總共有十個老師,十張桌子,十把椅子。林小雪一出現(xiàn)在門口,招呼聲就不絕于耳,大家都敬重商笑古。這一剎那,林小雪意識到自己以前從來沒受到過這樣的禮遇,這一瞬間,她又一次感到心情愉悅。辦公室里桌子排列是有講究的,最靠里面的位置是安排給有資歷有經(jīng)驗的老師的,那些年紀輕資歷淺的老師就坐在靠門口的位置,進校才四年的林小雪的桌子就離門口不遠,擠在這個辦公室的角落里。
林小雪路過自己的桌子時,向坐在林小雪對面的語文老師支環(huán)姣問了一句,“支老師,林小雪今天不在???”
“商老師您忘了,林小雪生病住院了?!毙≈傔M學校不久,資格比林小雪還要嫩。
林小雪還想問一句林小雪生什么病,話到嘴邊猛然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是商笑古,那句“林小雪得什么病,要緊不?”生生地被吞進了肚子里。自上個學期以來,林小雪與商笑古的關(guān)系一直非常緊張,兩個星期前,林小雪與商笑古還就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干過一場很兇的舌戰(zhàn),最后兩人還鬧到了領(lǐng)導面前。這時候的商笑古絕對不應(yīng)該對林小雪抱有關(guān)切之心。這時候的林小雪精神有些恍惚,自己什么時候得了病,什么病,自己怎么一點也想不起來?而且這會兒自己也感覺不到身體有什么不對勁?。客蝗?,一個可怕的念頭閃現(xiàn)在林小雪的腦子里,難道說在自己變成商笑古的同時,商笑古也變成了生病住院的林小雪?林小雪走到商笑古的座位前,有些不安地坐下。商笑古的桌子上放著一張玻璃臺板,玻璃下面壓著商笑古形形色色的生活照:矯情而肥胖的笑容,一雙眼袋很大威懾力卻很強的眼睛直直地逼視著林小雪。
“呀!”林小雪突然從座位上蹦起來,萬一商笑古沒有變成林小雪,萬一真正的商笑古出現(xiàn)在辦公室,這事情該如何收場?這時候的林小雪覺得自己像一個小偷,偷了人家最心愛的東西。聽到這一聲怪異的叫聲,小支大何毛胖同時從正在批改的作業(yè)本上抬起了頭,“商老師,怎么啦?”
“沒,沒什么?我剛想起我把手機落在宿舍了?!绷中⊙陀肿拢缱槡?。辦公室里的同事卻全都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埋頭批改作業(yè)。
第一節(jié)課上課前,沈書韻走進了辦公室,坐到了林小雪的位置上,三十剛出頭的她來接替林小雪的班。心情恍惚,煩躁異常的林小雪抬頭看了一眼沈書韻,沈書韻對著她笑了一下,一張年輕姣好的面容。林小雪突然在心中生出了一絲恨意,年輕并不代表處處鮮花環(huán)繞,我年紀大了在生活上也并不是處處荊棘處處險惡的。這樣的想法倒令林小雪又一次嚇了一跳,才這么幾個小時過去,林小雪竟然已經(jīng)開始適應(yīng)商笑古的身份。林小雪狠狠地喝了一口剛剛從放在商笑古桌子上那些瓶瓶罐罐當中取出的營養(yǎng)品泡制的奶茶,奶茶里放了枸杞、安利蛋白粉、西洋參片、進口奶粉……商笑古平時很懂得保養(yǎng),林小雪這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很享受這種味道有些怪怪的奶茶。或許,自己正在慢慢變成那個飛揚跋扈令人討厭的商笑古。
那天早上,變身為商笑古的林小雪整個人都有些混亂不安。第二節(jié)上課鈴聲響過,如無頭蒼蠅一般的林小雪走進商笑古的班級上課,學生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異樣,一個個如木頭一般聽課記筆記,林小雪有時都有一種錯覺,自己可能就是真正的商笑古。不過,現(xiàn)在的學生除了關(guān)心分數(shù)以外,其他一切事都與他們無關(guān),他們根本不可能發(fā)覺老師的異樣。
一個早上過去了,真正的商笑古并沒有出現(xiàn)。精神有些放松下來的林小雪甚至有些疑惑,或許以前的那個商笑古也是某個同事變身的?這個想法讓林小雪緊張得渾身顫抖,手心里全是汗。除了這一點,林小雪一個早上都在想著同一件事:林小雪究竟得了什么病,她會不會就此消失?在辦公室里,林小雪每時每刻支楞著雙耳,想捕捉一絲關(guān)于林小雪的消息,但是,沒有。辦公室里的老師都沉默寡言,大家只會埋頭批改作業(yè),這些偉大的老師們都決定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作業(yè)當中去:布置作業(yè),批改作業(yè),講評作業(yè),布置作業(yè),批改作業(yè),講評作業(yè),永無止境。因此,大多數(shù)時候,辦公室里靜悄悄的。這些老師往往只有在下課時才會恢復活力:下課鈴一響,老師們就會起身去找那些作業(yè)不夠優(yōu)秀的學生談話,或痛罵,或好言相勸,或輔導,或激勵,或忙著打電話向家長告狀。
下課鈴聲響過后,林小雪也站起身來去了教室,走在路上,林小雪腦子里一片空白,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去教室,她只是下意識地朝八零二班教室走去。她以前根本沒有在下課時間找作業(yè)不夠優(yōu)秀的學生談話的習慣。到了教室后林小雪才突然明白過來,她這是要去維持課間十分鐘的紀律。原來,商笑古只允許她的學生一個上午四個小時當中至多上一次廁所,其它的課間時間就得老老實實地呆在教室里做數(shù)學題,商笑古與林小雪都是數(shù)學老師。原來商笑古這個名師是用這種手段來“壓榨”學生的血汗來提高他們的分數(shù)的,為了達到目的,她不惜犧牲學生的健康與自尊。難怪她班里時不時會發(fā)生學生把屎尿拉在褲子上的事件。林小雪在靜悄悄的教室里轉(zhuǎn)圈,她現(xiàn)在真希望有學生向老師報告想要上廁所,然后她就可以借機讓全班同學都到教室外面休息一會兒。但是,林小雪的希望落空了,雖說教室外面有其他班的學生在吵鬧,但八零二班教室里每個學生都在全力以赴認認真真地寫作業(yè),這兒,是一片沙漠。
變身為商笑古的林小雪在混亂不安中度過了第一天,真正的商笑古就像人間蒸發(fā)了,根本沒有露過面。林小雪也間接地從學生口中得知了自己不來上班的原因:林小雪那從未孕育過孩子的子宮里長了一個巨大的腫瘤。幾個星期前,身體臃腫例假不來的林小雪懷疑自己懷孕,因此去醫(yī)院檢查,經(jīng)過一系列繁瑣的檢查與化驗,醫(yī)生告之林小雪她子宮里長了個腫瘤,雖為良性,但卻有瘋長的趨勢,為了杜絕后患,只能盡快動手術(shù)切除。聽學生這么一說,林小雪暗想,那么現(xiàn)在,醫(yī)院里也有一個林小雪?那么我是誰?難道說其實我就是商笑古,只不過是我產(chǎn)生了幻覺,把自己當成了林小雪?
放學后,林小雪朝教工二幢宿舍樓走去。她的房間在二幢宿舍樓二樓。精神有些恍惚的林小雪在路上碰到了一片招呼聲,大家都極尊重她。在錦城十中,像她這般快要退休卻還當班主任的老師畢竟不多。
林小雪從包里掏出一串鑰匙,熟練地打開二零四的房門。這時,迎面走來樓老師,樓老師正準備帶著她的女兒外出學二胡。
“商老師好。”樓老師的女兒嘴很甜,她一直在學二胡。
“婧婧好,真乖?!绷中⊙┬χ泻簦樖诌€摸了一下婧婧的頭。
“婧婧,跟商老師再見?!睒窃聸r靜靜地望著林小雪笑。林小雪跟她們說了再見后,進了自己的房間。打開房間頂燈,正對著房門的鏡子忠實地勾畫出商笑古那矮胖松弛的身材,那還算得體的裝扮,那一大一小的眼袋過重的眼睛……林小雪突然失聲尖叫起來。一轉(zhuǎn)身,林小雪沖出了房間。樓老師母女已經(jīng)下到了樓梯拐角。
“商老師,怎么啦?”聽到尖叫聲的樓月況擔心地望著“花容失色”的林小雪。
“沒,沒什么,樓老師,你難道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嗎?”林小雪肥胖的聲音在發(fā)抖。
“你房間里有耗子?呃……還是蟑螂?回頭我給你送藥去?!睒窃聸r關(guān)心地問道。
“不,不是,我、我是說……”林小雪還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舌頭打卷,說不出一個字來。林小雪的房間在教工宿舍樓二幢二零四房間不錯,可是,林小雪非常清楚地知道,商笑古根本不住在學校里,她家離學校近,因此,學校分給她的房間一直空著,更何況,商笑古的房間是在教工宿舍樓一幢五樓。樓老師母女倆轉(zhuǎn)過樓梯角不見了,林小雪在樓梯口足足站了三分鐘,怎么也理不清頭緒:為什么樓老師母女倆見到“商笑古”用鑰匙打開林小雪的房間不感到詫異?為什么?難道她們就不懷疑“商笑古”……這樣想著,林小雪再一次仔細地確認了一下門牌號,沒錯,是二幢二零四房間。或許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進化到對一些不正常的事熟視無睹,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林小雪望著自己手中的鑰匙,緊緊地握住了它,看來自己是林小雪無疑,這串鑰匙就可以證明這一點。
林小雪晚飯后早早熄燈睡覺。躺在床上的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半夜一點鐘又起來拉肚子。變身以前的林小雪腸胃很好,根本不會半夜起來拉肚子。狹小的衛(wèi)生間里也有一面鏡子,林小雪呆呆地注視著鏡中人,鏡子里的商笑古整個人都松弛垮塌,全然沒有了慣常所見的那種強勢的派頭。
“你的學生找我補課,那是我教學能力比你強,你還好意思把這種事拿到桌面上來說?!鄙绦乓蛔忠痪涞貙χ鴾喩戆l(fā)抖差點落淚的林小雪說道,一張臉皮笑肉不笑,“你自己掙不到錢就別怪別人,那只能怪你自己沒本事。屎淚請別在我面前流,你也別同我嚷嚷,有本事到領(lǐng)導面前嚷去,看誰說得響亮!或者干脆躲到被窩里跟自己嚷嚷去?!?/p>
學生周末到老師那兒補課,老師是要收取一定的報酬的。林小雪接手這個班后不久就發(fā)現(xiàn)班里有一大批學生不找自己補數(shù)學,反而去找同是數(shù)學老師的商笑古補課。為了這事,林小雪很氣憤,她恨商笑古厚臉皮,從同事飯碗里爭食;最令人氣憤的是商笑古還拿這事到校領(lǐng)導那兒邀功似地炫耀。當然,如果不發(fā)生那件事,林小雪也不會在辦公室里跟商笑古撕了臉皮吵架。上個學期,林小雪班里一個男生在市里組織的數(shù)學競賽中得了個特等獎,商笑古班里的一個女生才得了個一等獎。林小雪高興勁還沒緩過來,商笑古卻跑到領(lǐng)導那兒說林小雪班里那個得特等獎的學生是她輔導的,如果沒有她的指導,那個學生根本不可能獲獎。若非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事一傳兩傳就傳到林小雪的耳中。得知真相的林小雪第一時間就在辦公室里與商笑古吵開了。
望著鏡子里的商笑古,林小雪突然萌生了一個可悲的念頭:或許真的如商笑古所說,自己確實無能,而且自己的氣憤包括跟商笑古爭吵說到底全都是為了錢,自視清高的林小雪還不一樣是金錢的俘虜。商笑古喜歡錢,而且她撈錢有一手,那正是她的本事。自己沒本事,在大家面前撕破臉皮跟商笑古干戰(zhàn)只能是自取其辱。自林小雪與商笑古那一次吵架后,全校的師生倒是全都明白了一件事:商笑古牛,她輔導的學生得了全市數(shù)學競賽特等獎。林小雪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盯著鏡子里的商笑古看,林小雪想,或許,商笑古是對的,或許,真應(yīng)了那句老話:姜還是老的辣。
接下來的幾天,林小雪正常上下班,商笑古根本沒有出現(xiàn)。幾天下來,林小雪卻覺察到了自己的異常:自己變得愛在辦公室里說話,林小雪是辦公室里最不愛說話的一個,照家鄉(xiāng)話說就是無口面人一個,其實她也根本沒有話語權(quán)。而今,辦公室里講話最響亮的就是她,不,應(yīng)該是商笑古。難道自己根本就是商笑古?林小雪還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愛打電話,動不動就向?qū)W生家長告狀。人活在世上,要么受制于人,要么制服人。課堂上,八零二班的學生一個個噤若寒蟬,林小雪上課的時候,他們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下課鈴響,林小雪繼續(xù)呆在課堂上,監(jiān)督學生寫作業(yè)。突然,林小雪感到一陣頭暈,繼而一陣強烈的悲哀涌上心頭。這些可愛的孩子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掌控著,他們在這種力量中扭曲、掙扎,看不到陽光,看到的只有作業(yè)與分數(shù)。而他們的老師,也在這種力量中扭曲掙扎……
沈書韻下課后打從林小雪教室門前走過。今天的她穿了一件雪紡白色連衣裙,清新飄逸的樣子。她朝林小雪笑了一下,好心地示意林小雪已經(jīng)下課了。林小雪板著一張臉,生生地扭過頭,她不喜歡沈書韻。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時,林小雪嚇了一大跳。林小雪與沈書韻是老鄉(xiāng),兩人都未婚,一直以來,她們的關(guān)系很好??磥?,自己真的是商笑古,難道是我的腦子進水了,把自己當成了林小雪?可是商笑古怎么會有林小雪的房間鑰匙呢?想到這里,林小雪拍拍手,學生在一剎那間齊刷刷地抬起了頭,緊張地望著她那張肌肉已經(jīng)松弛下垂的臉,如果這張臉流露出些微不高興的表情,那學生就有得受了,輕則罰站,重則挨耳光。
“我是誰?”林小雪問學生,一剎那間,她覺得自己很虛弱。
全班學生一片沉寂,對于他們來說,商老師的這個問題很高深,而因為回答錯誤受到的懲罰不僅有損他們的肉體,更可怕的是那懲罰還會嚴重地傷害到他們幼小的心靈,所以每個學生都不敢貿(mào)然作答。小學至初中這么多年下來,這些學生學會了回答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問題,卻從來不會也不敢去推翻老師的權(quán)威,也就是說,他們從來不會去想,這個問題是不是本身就有問題,或者說這個問題也許根本就沒有意義。這些,他們從來不會去想,他們只是學會了無休止地解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不知疲倦,沒有盡頭。
“小亮,你說?!绷中⊙┲该幸粋€學生回答。
“你,你是老師?!毙×翍?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身,他剛才正在后悔早上吃了兩碗稀飯,而商老師規(guī)定的上廁所時間離現(xiàn)在還有一節(jié)課,小亮盡量憋著,因此,回答問題時也把聲音盡量放低。
“說大聲點!”林小雪無名怒火直往上冒。小亮是一個好學生,今天他這是怎么啦?林小雪怒氣沖沖地如母夜叉如巫婆一般朝葉小亮的座位走去——全班同學瞬間都屏住了呼吸……
“鈴——”熟悉的巴掌聲沒有響起,上課鈴聲卻在這時響起。小亮一下子整個人放松下來,他只覺得褲襠處一熱,糟了,他又尿褲子了。
美術(shù)老師屈老師走進了教室,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他沒有幾天臉上有笑容的。中考沒有安排有關(guān)美術(shù)音樂等科目的測試,因此,在初中學校里,美術(shù)音樂勞技等副科老師的地位就很低微,很多時候,他們的課都要受到語文數(shù)學英語學科等主科老師的擠壓。比如說下一節(jié)課是美術(shù)課,上課鈴響過很久了,美術(shù)老師都進不了教室上課——講臺上,英語老師還在講課呢……
林小雪若無其事地走出教室。葉小亮,我有的是時間折磨你。
林小雪進辦公室的時候,聽到沈書韻在笑,笑聲與林小雪的笑聲如出一轍。林小雪立刻感到胸口郁悶。
“商老師好?!弊陂T口處的沈書韻跟她打招呼,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林小雪一怔,心想,沈書韻與林小雪不是“鐵哥們”嗎?她不可能不知道林小雪與商笑古是死對頭,可是,沈書韻在對著商笑古諂媚地笑。這使林小雪有一種強烈的挫敗感,原來沈書韻是兩面派,與林小雪在一起時,說商笑古的壞話,如今,林小雪不在了,(林小雪不在了,想到這里,林小雪幾乎嚇了一大跳。)她就連忙向商笑古獻媚。
那天在辦公室,林小雪悶悶的,有好幾次林小雪都想發(fā)表大篇言論,以商笑古的個性,她最大的愛好就是在辦公室里嚼舌頭。林小雪發(fā)現(xiàn),她越克制,體內(nèi)那股力量就越加反彈,那是商笑古的力量,這么多年培養(yǎng)起來的優(yōu)越的力量。意識到這一點,林小雪不禁在心里發(fā)狠,我今天就同你干到底了,看看最終誰贏誰。
“商老師,今兒個身體不舒服?”林小雪眼皮底下多了個玉米棒,抬頭一看,竟然是沈書韻遞過來的。
“吃個玉米棒,休息一下?!鄙驎嵉男θ莺苊摹?/p>
“我不餓,你自己吃?!绷中⊙陀值拖骂^批改作業(yè)。
“我還有,你留著吧,呆會兒餓了再吃。”沈書韻不由分說把玉米棒放在林小雪面前。辦公室里總共只有她們兩個人,林小雪不可能把這個玉米棒送別人,因此她也就不多話,繼續(xù)低下頭改作業(yè)。
“商老師,同你說啊,林小雪得的就是那種病?!鄙驎嵅]有察覺到林小雪的不悅,她施施然地在商笑古對面的桌子邊坐了下來。
“什么???”林小雪一怔,抬起了頭,她倒要看看沈書韻如何編排林小雪。
“臟病,那個什么,我說都說不出口?!鄙驎嵰桓倍粗虑槭寄┑淖炷?,林小雪心里一寒:這就是自己交的最好的朋友,這就是?
“別看林小雪表面單純,她社會關(guān)系蠻復雜的。”這時候的沈書韻哪兒像一個未婚姑娘,她就像一個饒舌婦,專門數(shù)落別人的八卦。頓了頓,沈書韻接著說,“商老師,我也就同你說說的,您可千萬要保密?!鄙驎嵰桓焙苤旱臉幼?。
林小雪靜靜地看著沈書韻,一言不發(fā)。這世上的女人大多不關(guān)心國家大事,她們只喜歡女人之間那些雞零狗碎、明爭暗斗。
“商老師,你知道不,林小雪喜歡勾搭已婚男人。據(jù)我所知,我們學校里就有一個,這個老師還有些背景,要不,她也不可能會知道你去領(lǐng)導面前告狀的事?!?/p>
林小雪還是不說話,沈書韻那張漂亮的臉在她面前極度地扭曲著,又展開,極度地扭曲著,復又展開。當林小雪聽到沈書韻說林小雪在校外還有兩個相好時,林小雪突然站起身子:“沈書韻,我要備課了,請你離開。”林小雪很奇怪自己在這種時候竟然能忍著沒有拍桌子。
“商老師,你可得相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鄙驎嵰荒樇儩?,外加一絲不可思議的表情。在沈書韻看來,商笑古應(yīng)該很痛恨林小雪,她聽到她編排林小雪,她應(yīng)該很高興!
那天晚上,林小雪失眠了。在痛恨自己交友不慎的同時,林小雪可怕地發(fā)現(xiàn),自己真如沈書韻所說的一樣,專門勾搭已婚男人。這么多年來,圍繞在自己身邊的男人像走馬燈一樣,走了又來,來了又走。林小雪,一個下賤的女人。誰說的,商笑古說的。
林小雪突然間大聲笑起來,接著又無聲無息地哭了。
第二天早上,林小雪在出宿舍門時碰到了住隔壁房間的季容老師。季老師平靜地對她點頭招呼,臉上似乎還帶著一絲笑意。林小雪突然想起前幾年商笑古與季容曾因為評高級職稱一事而鬧翻過,最終,商笑古早季容三年評上了高級職稱。
“季老師,我是誰?”林小雪問道,臉上擠出了一絲有些僵硬的笑容。
“你是商老師?!奔救菟坪醪⒉患敝聵琴I早點,時間還早呢。在走廊上,她一邊伸手彎腰,一邊做著深呼吸。
“你不騙我?”林小雪瞪大了雙眼,聲音卻弱了下來。
“我干嘛要騙你?!奔救輰W⒌劐憻捝眢w,連正眼都不瞧一下林小雪。
季容眼看著就要退休了,但她知道保養(yǎng),身材還像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一樣好。林小雪望著季容那姣好的身材發(fā)呆:別看季容臉上和風細雨,她心里肯定恨透了商笑古,如果不是商笑古暗中使手段,季容應(yīng)該早于商笑古被評上高級職稱,到如今,晚于商笑古三年評上高級職稱的季容每月的工資要比商笑古少五六百塊。想到這兒,商笑古的手心濕漉漉的全是汗,潮熱在這一瞬間襲擊了她。望著依舊充滿青春活力的季容,商笑古有一種虛脫的感覺,錢多一些有什么用?錢買得來青春嗎?商笑古有些狼狽地下了樓,走到樓梯口,早晨的風一吹,她有些清醒了。清醒過來的商笑古一個激靈:我是誰?難道我真的是商笑古?如果自己是林小雪,她那么年輕,肯定不會有更年期的不適??墒巧绦庞衷趺磿辛中⊙┓块g的鑰匙呢?
“我是誰?”這一個早晨,林小雪逢人就問。每個人都說她是商笑古。林小雪望著同事甚至是自己學生的嘴臉,心想,小支大何毛胖他們虛偽還算正常,怎么連自己教到的十五六歲的學生也一樣虛偽?這一天,林小雪有過一百次沖動:我要把你們虛偽的面皮撕下來,看看下面究竟隱藏著什么?
在林小雪變身為商笑古一周后,林小雪把她的學生葉小亮的臉抓得血淋淋的……校領(lǐng)導陪同葉小亮的家長來找林小雪時,林小雪一直在念叨著一句話,我只不過想問問小亮我是誰?可他就只會說我是老師,我只不過想看看小亮的真面目,看到他們虛偽的嘴臉,我心急哪!我心焦哪!校領(lǐng)導耐心地做林小雪的工作,想讓林小雪給小亮的家長道個歉,可是林小雪只會低著頭重復著這一句話。葉小亮家長倒也明事理,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這事發(fā)生后的第二天早晨,林小雪進了辦公室,辦公室里九個老師都在。見到林小雪進來,九個人齊刷刷地抬頭看她。每個人臉上都堆著笑,他們的笑怎么看怎么友好,但在林小雪看來,他們?nèi)荚跒榱诵×恋氖略诔靶λ?/p>
“看什么看,小心我把你們的臉皮也撕下來?!绷中⊙┐蠛鹨宦暎拔揖筒恍盼医也幌履銈兊暮衩嫫??!?/p>
又一周后,林小雪把年輕漂亮的沈書韻的臉抓破了……
林小雪睜開眼睛,一看手機,快七點了,晚了,要遲到了。林小雪掙扎著起床,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完全陌生的床上,正對著床頭的墻壁上掛著一張商笑古年輕時的藝術(shù)照,神情眉眼竟然與林小雪有幾分相像。
“媽,你醒了。”一個年輕的女人走進了房間,手里還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綠豆粥。
“你,你是誰?你喊我什么?”林小雪大愕,望著眼前這個眉眼酷似商笑古的年輕女人,看來床頭這張照片上的女人應(yīng)該是她。
“媽,我是你女兒啊?!迸藢χ中⊙┬χf,“媽,吃早飯了。”
“不行,我要去學校,要遲到了?!绷中⊙┓硐麓?。
“媽,你忘了,你早已經(jīng)退休了?!迸藘芍挥辛Φ氖职醋×肆中⊙┑纳碜?。
“我、我退休了?”林小雪又一驚。
“是啊,退休了?!迸嗣佳蹚潖澋?,即使不笑,看上去也是笑容可掬的。
“我是誰?”林小雪可憐巴巴地望著女人問道。
“你是我媽,商笑古?!蹦贻p女人非常肯定地說道。
“如果我是商笑古,那林小雪在哪呢?”林小雪覺得自己有如虛脫一般,過去半個月內(nèi)發(fā)生的事歷歷在目。
“林小雪,你是指你的同事林老師?”年輕女人很有耐心地問道。
“是,就是她?!绷中⊙┯X得自己虛弱無助得像一個嬰兒。
“聽說她生病住院了?!蹦贻p女人依舊笑著,母親商笑古得病已經(jīng)很久了,母親的病很奇怪,看上去好端端的一個人,就是老喜歡把自己想象成別人,近來還發(fā)展到傷害其他人的地步。年輕女人就為她請了病假,她還尋思要給母親提前辦病退,父親死得早,母親未改嫁,一生辛勞,也該讓她早點退休好好安享晚年了。
兩天后,被年輕女人鎖在房間里的那個老女人給她的每個同事都打電話,電話中,她說的頭一句話就是:“我是誰?真糟糕,我把林小雪的鑰匙弄丟了,那我真不知道我是誰了?那串鑰匙你撿到過沒?撿到了要還給我??!”
老女人甚至給林小雪打電話,可是,電話那頭電腦語音提示:你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