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 弢
帽子這東西,如今人們戴它,無非是為了保暖和美觀。古時候可不這么簡單,那是身份的象征,一個人地位的高低貴賤,從帽子一看便知。其實呢,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帽子在我們的鄰邦蘇聯(lián),偶爾也有別的用場。
話說赫魯曉夫自從被其昔日的“戰(zhàn)友”搞下臺后,心中郁悶,無法排遣。也曾試過攝影、垂釣之類休閑活動,均半途而廢。終于有一天,他在家人和朋友的慫恿和勸說下,開始了回憶錄的口授,經(jīng)過反復嘗試,他漸漸地找到感覺,進入角色,并樂此不疲。
在口授幾千米錄音帶的材料后,新的苦惱又來了:“這一切都是白費。全都保不住。我人一死,他們會把材料統(tǒng)統(tǒng)拿走銷毀,要么掩埋得不留一點痕跡?!弊鳛橄屡_的“一國之君”,赫魯曉夫深知克格勃的厲害。這可怎么好呢?把材料多復制一份,再把兩份材料分別保存在兩個可靠的地方,不就行了。然而克格勃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哪有絕對安全的地方?赫魯曉夫的擔心并非空穴來風,事實上蘇共中央已開始追查他寫的回憶錄。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萌生了將手稿送到國外的念頭,起初只是想在國外找個可靠的隱蔽處,后來想到只有在國外出版才是萬全之策,因為只要一出版,無論沒收、銷毀都已無濟于事了。
完全是由于偶然的機緣,牽線人和出版商都已先后找到。對方還剩最后一個問題:如何證實材料的真?zhèn)巍U卯敃r有人出版了偽造的希特勒日記,出版商自然心里更不踏實了。寫信的方式并不可取,因為極易暴露。一個聰明腦袋瓜想出了主意,并決定請照相機來幫忙。
有人從維也納給赫魯曉夫帶來兩頂禮帽:一頂鮮紅色,一頂為黑色,帽檐都很大。妻子聽說這兩頂古里古怪的帽子是丈夫的崇拜者帶來的,大為吃驚:“難道他以為我丈夫會戴這兩頂帽子嗎?”赫魯曉夫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后,坐到樓前的長椅上,對家人說:“把那兩頂帽子給我拿來,我想試試?!薄半y道你打算戴上不成?”“為什么不戴呢?”“太艷了?!焙蒸敃苑虼魃厦弊诱f:“給我照個相,真想知道是個什么模樣。”他就這樣一頂帽子戴在頭上、一頂帽子拿在手里照了一張相。
出版商不久即收到照片,如今他們可以肯定自己沒有上當受騙。按照事先的約定,那張照片即可證明材料確系出自赫魯曉夫的手筆,并同時證明他同意出版。此后,什么草簽協(xié)議、最后出書,都不在話下了。
赫魯曉夫下臺后,“一國之君”換成了勃列日涅夫。照樣是威風八面??烁癫蓙淼馁N身警衛(wèi)時刻不離左右。而每年的五一節(jié)和十月革命節(jié),勃列日涅夫照例要上紅場主席臺檢閱,衛(wèi)隊更是忙得不亦樂乎。有趣的是,節(jié)日前夕其他政治局委員的衛(wèi)隊長都紛紛打電話來,打聽“第一把手”第二天穿什么衣服,以便“保持一致”。然而這樣的“火力偵察”難免也有失誤的時候。
節(jié)日那天,老哥兒們又聚到—起了。免不了相互寒暄一通:身體如何,感覺怎樣,總書記今天氣色不錯嘛,如此等等。勃列日涅夫精神抖擻,容光煥發(fā),洋洋得意地向諸位介紹自己早飯晚飯都吃些什么,以便控制體重,這都是遵照醫(yī)生的吩咐。誰能想到,就在一小時前,他在別墅還步履蹣跚呢!這時,勃列日涅夫突然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瞧,你們都戴上禮帽了,我還戴著皮帽呢!”“沒錯,沒錯,主席臺上冷著呢,還有風?!薄翱赡銈兌即髦Y帽,就我戴皮帽?!薄胺判陌?,我們也戴皮帽?!宾畷r間,大家都換成了清一色的皮帽。這是變的什么戲法呢?原來,為防萬一,每個貼身警衛(wèi)都備有一頂皮帽,藏在背后。必要時拿出來一換就行了。當然也有相反的情況,天氣暖和,勃列日涅夫頭戴禮帽,于是所有的政治局委員紛紛效仿,全都戴著—模一樣的細氈禮帽登上主席臺。
以上所述關于帽子的趣聞,令人忍俊不禁??扇绻肮P鋒一轉(zhuǎn)”,回憶“帽子”一詞在“咱們國家”的特殊用場,就不那么“好玩兒”了,不免令人感到辛酸。豈止辛酸,甚至一提到“戴帽子”,就會談虎色變。這絕非危言聳聽。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出現(xiàn)了給某人“戴上”“帽子”的說法。也可稱得上是一大發(fā)明(發(fā)明權(quán)歸誰所有,這里暫不追究)。在那個“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年月,不經(jīng)過任何法律程序,只需經(jīng)過某一級黨委批準,就給你扣上個諸如“右派分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修正主義分子”、“反革命分子”、“階級異己分子”等等“帽子”,簡直是家常便飯。至于被扣上“帽子”的倒霉蛋,就從此永世不得翻身。且舉一例如下。
我所知道的一位可敬長者辭世時留下了兩件“遺物”。老人家臨終前早已家徒四壁,兩手空空,而且是活活餓死的。怎么會有遺物呢?原來,他有兩件“道具”從不離身,須隨時備用,那便是批斗時必戴的高帽子和必站的凳子。行文至此,心中不免生起一種悲涼的感覺。身心備受摧殘,早已奄奄一息,卻還念念不忘自己的“職責”:充當所謂的“反面教員”。哪里還有一點人的尊嚴可言?其實,這不過是許多中國知識分子悲慘命運的一個縮影。
中國知識分子歷來有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的傳統(tǒng)。幾億人口的大國,知識分子不過幾百萬。加之經(jīng)濟文化十分落后,文盲充斥,百廢待興,知識分子的重要作用自不待言。然而在1978 年以前,知識分子卻長期被視為異己或者“另類”,被比做“皮之不存,毛之焉附”的“梁上君子”,不僅一貫待遇偏低(正所謂“價廉物美”),而且往往得不到最起碼的信任。我的一位朋友工作勤勤懇懇,多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不料“文革”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個人檔案袋里居然寫有“與黨離心離德”的字樣,令人哭笑不得。
而最讓人感到心寒的,則是歷次政治運動中許多知識分子的遭遇。多數(shù)知識分子對黨不可謂不熱愛,不可謂不忠。但政治運動一來,卻難逃挨批被整的厄運。為什么呢?因為他們老是“有問題”。想當初“有問題”三字,足以令人談虎色變。有的人是“歷史問題”,即與舊政權(quán)有過這樣那樣的瓜葛;有的人是“出身不好”,即出身于剝削階級家庭。這兩種人挨整的幾率最大,但也只好自認倒霉,因那都是無法改變的。有人確有真才實學,就因為背著這樣的包袱,一茬接一茬地當了一輩子“老運動員”,空懷報國之志,尚未挨到“出頭之日”就“運動”死了,著實可惜!還有一種人的問題就比較微妙,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他們一般都比較清白,本來無緣“入圍”,卻莫名其妙地進了另冊。有人說他們是咎由自取,其實也不盡然。就說那個“不平常的春天”吧。偏偏就有人經(jīng)不起黨組織的反復動員,壯著膽子說了幾句心里話,自認為完全出于善意,并未出格。誰知“言者無罪”音猶在耳,“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帽子便已扣在頭上,言者當即陷入全民聲討的汪洋大海之中??杀氖窃S多人至死也沒弄明白問題出在哪里,他們做夢也不曾想到原來這是自投羅網(wǎng),中了“引蛇出洞”的“陽謀”。上面提到的那位可敬長者,原本是敬恭桑梓的教書先生,一心撲在工作上,對“高瞻遠矚”的“戰(zhàn)略部署”自然無從領會。他不過是響應“幫助黨整風”的號召對黨員校長提了點意見,結(jié)果是革職回鄉(xiāng),監(jiān)督勞動。當?shù)貜拇松倭艘晃谎普T的老教師,卻多了個“反面教員”。正是他給我們留下了兩件令人唏噓不已的“遺物”。
現(xiàn)已壽終正寢的將知識分子當異己的做法曾延續(xù)了數(shù)十年,它給知識分子造成了多大傷害已是有目共睹,而它給整個國家?guī)淼氖堑溸€是福,歷史已經(jīng)作出正確的結(jié)論。也許我們正可以以此來告慰那位長眠地下的可敬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