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七公子
上期回顧:鳳九圍觀息澤神君和猛蛟打架,靈魂卻莫名從阿蘭若身體飄出,進(jìn)入了冰棺美人身上。好心照顧重傷的神君,卻莫名被占了便宜。
第十章
鳳九手上傷好,提得動鍋鏟的那一日,她屈指一算,息澤神君,約莫該回歧南神宮了。
水月潭中,她曾同息澤夸下???,吹噓自己最會做蜜糖。青丘五荒,她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廚藝,可恨前幾日傷了手不能及時顯擺,憋到手好這一日很不容易。藥師方替她拆了紗布,她立刻精神抖擻旋風(fēng)般沖去小廚房。但這個蜜糖,要做個什么樣兒來?
唔,普天之下,凡是有見識的,倘要喜歡一個走獸,自然都應(yīng)該喜歡狐貍。她私心覺得息澤算個有見識的。她對自己的狐貍原身十分自信,干脆比著自己原身的樣兒燒了個小狐貍模子。待糖漿熬出來,哼著小曲兒將熬好的糖漿澆進(jìn)模子里,冷了倒出來,就成了一只不可方物的糖狐貍。每個糖狐貍都用細(xì)棍子穿好,方便取食。
她連做了十只不可方物的糖狐貍,齊整包好,連著幾日前備給息澤請他幫著圓謊的信一道,令茶茶盡早送到歧南神宮,交到息澤手上。話里頭叮囑茶茶:“糖和信比,信重要些,倘遇到了什么大事,可棄糖保信?!?/p>
茶茶看她的眼神,有一絲疑惑,接著有一絲恍然,有一絲安慰,又有一絲欣喜。
她聽到與茶茶同行的一個小侍從不明不白地開口相問:“為什么信重要些呀?”
茶茶已走到月亮門處,壓著嗓子說什么她沒聽清,好像說的:“殿下頭一回給神君大人寫那種信,自然信重要些?!?/p>
鳳九撓著腦袋回臥間想再回去躺躺,那種信,那種信是個什么信?一個小宮婢竟比自己還有見識,還曉得什么是那種信。話說回來,到底什么是那種信?
蘇陌葉酉時過來,神色匆匆,說息澤急召,他需去歧南神宮一趟,阿蘭若給沉?xí)系男帕舷胨€沒有動靜,他這幾日將它們?nèi)鰜砹?,她隔個兩三日可往孟春院送上一封。
鳳九的確還沒有什么動靜,暗嘆陌少真是她的知音。雖有些奇怪,蘇陌葉作為谷外的一位高人,連上君都要給他幾分薄面,原不是憑息澤召就能召得動的,但見著眼前這二十封信的喜出望外,暫時打消了她這個疑慮。
她小時候最恨的一堂課是佛理課,其次恨夫子讓她寫文章。陌少此番義舉,令他在她心中一時偉岸無雙,她幾乎一路蹦蹦跳跳地恭送他出了公主府。
趁著月上柳梢頭,鳳九提了老管事來將第一封信遞去了孟春院。
晚膳時她喝了碗粥用了半只餅,正欲收拾安歇,一個小童子跌跌撞撞闖進(jìn)她的院中。小童子抽抽噎噎,說孟春院出了大事。
鳳九驚了一跳,什么樣的大事,竟將一個水靈的小孩子嚇成這樣。小童子摸著額頭上一個腫包,哭得氣都喘不上來。
難不成她的府里還有欺凌弱小這等事,還是欺凌這么弱小的一個弱小,忒喪心病狂了。鳳九握住小童子的手,義憤地鎖定眉頭,“走,姐姐給你做主去?!?/p>
孟春院中,幾乎一院的仆婢侍從都擁在沉?xí)系姆恐?,從窗戶透出的影子看,的確像是有場雞飛狗跳。
鳳九琢磨,教訓(xùn)下仆這個事,她是嚴(yán)厲地斥之以理好,還是和藹地動之以情好。一路疾行其實已消了她大半怒氣,她思忖片刻,覺得應(yīng)該和藹慈祥些。
剛做出一個慈祥的面容跨進(jìn)門,一個瓷盅兒便迎面飛來,正砸在她慈祥的腦門兒上。
瓷盅兒落地,一屋子人都傻了,指揮大局的老管事?lián)渫ㄏ鹿颍吥ê惯呎堊锏溃骸安?,不知殿下大駕,老,老奴……”
鳳九拿袖子淡定地揩了一把臉上的湯水,打斷他:“怎么了?”
眾仆訓(xùn)練有素,敏捷而悄無聲息地跳過來,遞帕子的遞帕子,掃碎瓷的掃碎瓷,老管事哆嗦著趕緊回話:“沉?xí)洗笕私褚棺淼脜柡?,老奴抽不開身向殿下呈稟,怕久候不得老奴的呈報殿下會擔(dān)憂,才使喚曲笙通傳一聲,卻沒料到驚動了殿下,老奴十萬個該死……”
鳳九這才看清躺在床上的沉?xí)稀?/p>
床前圍著幾個奴仆,看地上躺的手上拿的,料想她進(jìn)來前,要么正收拾打碎的瓷盞,要么正拿新湯藥灌沉?xí)稀?/p>
原來是沉?xí)献砹司?。醉酒嘛,芝麻粒大一件事,她要只是鳳九,此時就撂下揩臉的帕子走人了。
但此時她是阿蘭若。
阿蘭若對沉?xí)弦黄钋?,他皺個眉都能令她憂心半天,還周全地寫信去哄他,惹他展顏開心。此時他竟醉了酒,這,無疑是件大事。
老管事瞄她的神色,試探地進(jìn)言道:“沉?xí)洗笕俗砹司疲榫w有些不大周全穩(wěn)定,殿下,殿下在這里難免不被磕著絆著,里頭有老奴伺候著就好,殿下要么移去外間歇歇?”
鳳九審度著眼前的情勢,若是阿蘭若,此刻必定憂急如焚,她心中這么一過,立刻憂急如焚地道:“這怎么能,我此番來就為瞧一瞧他,他醉成這樣,不在他跟前守著,我怎能安心?”此話出口,不等旁人反應(yīng),自己先被麻得心口一緊,趕緊揉了一揉。
老管事聽完這個話,卻似有了悟,斗膽起來扶她坐在一個近些的椅子上,寬慰道:“大人他喝醉了其實挺安靜的,只是奴才們要喂大人醒酒湯時,大人有些抗拒,初時還由不得奴才們近身,待能靠近些了,瓷碗瓷盅一概遞出去就被大人打碎,這頃刻的工夫,也不曉得打碎了多少,唉?!?/p>
話間,啪,又是一個瓷碗被打碎。沉?xí)洗睬岸琢藘蓚€婢女一個侍從,一個訓(xùn)練有素地收拾碎瓷片,一個訓(xùn)練有素地又遞上一只藥碗,孔武有力的小侍從則去攔沉?xí)嫌俅螌⑺幫氪蚍氖帧?/p>
這個時候,為表自己對沉?xí)系目v容和寵愛,鳳九自然要說一句:“他想砸就砸嘛,你們攔著做甚?!?/p>
小侍從火燙一樣縮回手,老管家臉上則現(xiàn)出可惜且痛心的神色,“殿下有所不知,大人砸的瓷器,皆是宮中賞賜的一等一珍品,譬如方才這個碗,就頂?shù)蒙鲜髦??!?/p>
鳳九心中頓時流血,但為表示她對沉?xí)系钠珢郏坏貌幻林夹牡溃骸昂呛牵植坏盟榈倪@個聲兒聽著都這么的喜慶?!?/p>
老管事瞧著她,自然又有一層更深的了悟。
一個有眼力見兒的侍婢專門擰了條藥湯泡過的熱帕子給鳳九敷額頭上的腫包,床上的沉?xí)贤蝗婚_口道:“讓他們都下去?!?/p>
鳳九眼皮一跳,這個話說得倒清醒。
侍從婢女們齊刷刷抬頭看向她,鳳九被這些眼神瞧著,立刻敬業(yè)地甩了帕子三兩步跑到床前,滿懷關(guān)切地問出一句廢話:“你覺著好些了沒?”
老管事招呼著眾仆退到外間候著,自己則守在里間靠門的角落處以妨鳳九萬一差遣。
沉?xí)媳犻_眼睛看著她,醉酒竟然能醉得臉色蒼白,鳳九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聽著說話像是清醒,但眼神中全是昏茫,鳳九覺得,他確是醉了。
沉?xí)峡戳怂肷?,終于開口:“我知道這里不會同從前一模一樣,許多事都會改變。但只要這具軀殼在,怎么變都無所謂。最好什么都變了,我才不會……”這話沒有說完,他似乎在極力壓抑什么,聲音中有巨大的痛苦:“可一個軀殼,只是個軀殼罷了,怎么能寫得出那封信。不,最好那封信也沒有,最好……”他握住她的手,卻又放開,像是用盡了力氣,“你不應(yīng)該是她。你不能是她?!绷季?,又道,“你的確不是她。”
鳳九聽得一片心驚,低聲問他:“你說,我不應(yīng)該是誰?”
沉?xí)锨浦鴰ろ?,卻沒有回她的話,神色英俊得可怕,冰冷得可怕,也昏茫得可怕,低啞道:“我和她說,我們之間,什么可能都有,陌路,仇人,死敵,或者其他,唯獨沒有彼此欣賞的可能。她那時候笑了。你說笑代表什么?”
鳳九沉默半晌,“可能她覺得你這句話有點帥?”
沉?xí)蠜]有理會,反而深深瞧著她,昏茫的眼神中有克制的痛苦,良久,笑了一下,“你說或許是捉弄我,或許是喜歡我,但其實,后者才是你心中所想,我猜得對不對?”這痛苦中偶然的歡愉,像在絕望的死寂中突然盛開了一朵白色的曼殊莎華。鳳九終于有些明白為何當(dāng)初阿蘭若一心瞧上沉?xí)狭?,神官大人他,確實有副好皮囊。
她沉默了一下,不知該回答什么,半天,道:“呃,還好?!?/p>
沉?xí)巷@然不曉得她在說什么,她自己也不曉得。其時她想起蘇陌葉講給她的故事,心中已是一片驚雷,腦中也是一片混亂。見沉?xí)贤A艘粫?,似乎要再說什么,有些煩不勝煩,一個手刀劈下去砍在他肩側(cè)。
四下安靜了。
她正要理一理自己的思緒,不經(jīng)意抬眼,瞧見老管事縮在門腳邊驚訝地望著她。
鳳九頓時明白,這個手刀,她砍得太突兀了,看了一眼被他砍昏在床的沉?xí)?,嘴角一抽,趕緊補救道:“他不愿喝醒酒湯,也不愿安穩(wěn)躺一躺,這豈不是更加的難受,手刀雖是個下策,好歹還頂用,唉,砍在他身上,其實痛在我心上,此時看著他,心真是一陣痛似一陣?!?/p>
老管家驚訝的神色果然變得擔(dān)憂且同情,試探著欲要寬慰她:“殿下……”
鳳九捂著心口打斷他:“有時勾著勾著痛,有時還扯著扯著痛,像此時這個痛,就像一根帶刺的細(xì)針兒一寸一寸穿心而過的痛,啊,痛得何其厲害!我先回去歇一歇,將這個痛緩一緩,余下的,你們先代我伺候著吧!”話間捂著胸口一步三回頭地走向門口。
老管事眉間流露出對她癡情的感動,立刻表忠心道:“奴才定將大人伺候規(guī)整,替殿下分憂?!?/p>
轉(zhuǎn)出外間門,鳳九呼出一口氣,揩了一把額頭的汗。演戲確然是個技術(shù)活兒,幸而她過去也算有幾分經(jīng)驗,才未在今夜這個臨時出現(xiàn)的陣仗跟前亂了手腳。
記得蘇陌葉有一天多喝了兩杯酒,和她有一兩句嘆息,說情這個東西真是奧妙難解,怎么能有這樣的東西將兩個無關(guān)之人連在一起,她開心了你就開心,她傷心了你就傷心。此時鳳九心中無限感慨,這有什么難解,譬如她和沉?xí)希浇裉爝@個地步,他們不管什么情總有一點情。他開心了,就不會來惹她,她就很開心,他傷心了,就來折騰她,她也就很傷心。
她嘆了一聲,回望了一眼沉?xí)嫌中缕饋淼呐P間,又憶起方才對老管事說的一通肉緊話,打了個哆嗦,趕緊遁了。
自個兒的臥間里頭,鳳九拈著個茶杯兒在手里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想一些深東西的時候,有拈個什么東西轉(zhuǎn)轉(zhuǎn)的毛病。
她曉得蘇陌葉一直在疑惑,造出這個世界的人是誰。此前他們也沒瞧見誰露出了什么行跡。直到今夜沉?xí)献砭?。酒這個東西,果真不是什么好東西。
但倘若果真沉?xí)媳闶谴司车膭?chuàng)世之人,他造出這個世界,是想同阿蘭若得一個好,那為何自她入此境來,沉?xí)蠀s對她一直愛搭不理?這有些說不通。今夜他還說了些怪話,譬如她不該是阿蘭若,她只是個殼子之類。
陌少說過,創(chuàng)世之人并非那么神通廣大,掉進(jìn)來的人取代了原來的人,按理只有掉進(jìn)來的人自己曉得,創(chuàng)世之人是不可能曉得的。換言之,沉?xí)喜豢赡軙缘盟前坐P九而非阿蘭若,但他一直說她只是個殼子,難道……他另造出阿蘭若來,卻沒法騙過自己這個阿蘭若是假的,所以才說她只是個殼子?
燈花噼啪了一聲,一絲縹緲記憶忽然閃入她的腦海。那夜她被沉?xí)暇瘸鼍徘\后,在昏睡中曾聽到一句話,多的雖記不住了,大意卻還有些印象,“我會讓你復(fù)活,我一定會讓你回來。”現(xiàn)在這么一想,那個聲音,竟有些像沉?xí)系摹?/p>
鳳九想了一通,自覺想得腦袋疼,再則深夜想太多也不宜入眠,擱了杯子打算睡醒再說。
一覺天亮,醒時老管事已候在她門外,呈上來一盅醒神湯,說沉?xí)洗笕司埔研蚜耍犝f昨夜公主親自來探看他,頗感動,料想公主昨夜必定費神,因而吩咐下廚熬了這盅湯,命自己呈過來給公主提一提神,看得出來沉?xí)洗笕诉€是關(guān)懷著公主。
老管事說著這個話時,眼中閃著欣慰的淚花。鳳九在他淚光閃閃的眼神中喝下這盅湯,果然頗提神。早膳再用了半碗粥,收拾規(guī)整后,她覺得今天似乎有些什么大事要思索,這些大事,好像還同沉?xí)献蛞拐f的什么話相關(guān)。費了半天的力,卻想不起來昨夜沉?xí)险f了什么,也想不起來要思索什么了。她默了一陣,覺得既然想不起來,多半是什么不打緊之事,或者是自己一時糊涂記錯了,也就未再留神。
蘇陌葉被息澤召走了,茶茶被她派去給息澤送糖狐貍了,息澤嘛,息澤本人此時亦在歧南神宮蹲著。說不準(zhǔn)他們仨此刻正圍著一張小案就著糖狐貍品茶,一定十分熱鬧,十分和樂。
鳳九覺得有些凄涼,又有些寂寞。
她凄涼而寂寞地窩在小廚房里做了一天的糖狐貍,做出來自己吃了兩個,院子里的侍從婢女老媽子各送了兩個,給蘇陌葉留了五個,竟然還剩五個。她想了一想,想起來早上沉?xí)纤土酥褱o她,來而不往非禮也,她是個有禮節(jié)的人,將剩下的糖狐貍包了一包,差老管事連帶第二封信一起捎給了沉?xí)稀?/p>
第十一章
是夜,鳳九和衣早早地躺在床上,她預(yù)感今夜沉?xí)嫌謺鰝€什么幺蛾子折騰自己,一直忐忑地等著老管事通報。
等了半個時辰,遲遲不見老管事的音容笑貌,自己反而越等越精神,干脆下了床趿了雙鞋,打算溜去孟春院偷偷瞅一眼。鳳九暗嘆自己就是太過敬業(yè),當(dāng)初阿蘭若做得也不定有她今日這般仔細(xì)。
嘆息中,窗外突然飄進(jìn)來一陣啾啾的鳥鳴。府中并未豢養(yǎng)什么家雀,入夜卻有群鳥唱和,令人稱奇。她伸手推門探頭往外一瞧。
鳳九覺得,她長到這么大,就從來沒有這么震驚過。
亭院打理上頭,因阿蘭若愛個自然諧趣,院中一景一物都挺樸實,以至她這個院子看上去就是個挺普通的院子,特別處不過院中央一棵虬根盤結(jié)的老樹,太陽大時,是個乘涼的好去處。
但此時,當(dāng)空的皓月下,眼前卻有豐盛花冠一簇挨著一簇,連成一片飄搖的佛鈴花海,叫不出名字來的發(fā)光鳥雀穿梭在花海中,花瓣隨風(fēng)飄飛,在地上落成一條雪白的花毯,花毯上頭寸許,漂浮著藍(lán)色的優(yōu)曇花,似一盞盞懸浮于空的明燈。
紫衣神君悠閑地立在花樹下,嘴里含著半個糖狐貍,垂頭擺弄著手上的一個花環(huán),察覺她開了房門,瞧了她一會兒,將編好的花環(huán)伸向她,抬了抬下巴,“來。”
鳳九半天沒有動靜,幾只雀鳥已伶俐地飛到息澤手旁,銜起花環(huán)嘰喳飛到鳳九的頭頂。安禪樹的嫩枝為環(huán),綴了一圈或白或藍(lán)的小野花,戴在她頭上,大小正合襯。
鳳九仍靠門框愣著,腦中一時飄過諸多思緒。譬如折顏時常吹噓他的十里桃林如何如何,如今看來他那十里桃林除了能結(jié)十里桃子這點比佛鈴花強些外,論姿色遜了何止一籌。又譬如歧南神宮路遠(yuǎn),息澤此時竟出現(xiàn)在此院中,可見是趕路回來,要不要將他讓進(jìn)房中飲杯熱茶坐一坐?再譬如上古史中記載,上古時男仙愛編個花環(huán)贈心儀的女仙做定情物,息澤竟送了個花環(huán)給自己做糖狐貍的謝禮,可見他忒客氣,以及他沒有讀過上古史……
雀鳥啾鳴中,任她思緒繁雜,息澤卻仍閑閑站在花樹下,“過來,我?guī)闳ミ^女兒節(jié)?!?/p>
這個話飄過來,像是有什么無形之力牽引,走向息澤時她的裙子撩起地上的花毯,離地的花瓣融成光點,縈繞她的腳踝。
鳳九折回去信步踢起更多的花瓣,花瓣便化成更多的光點。鳥雀們在光點中撲鬧得歡騰,她踢得也歡騰,高興地向息澤道:“難得你把這里搞得這么漂亮,我們就在這里玩兒一會兒,不出去了……”話還沒說完,腰卻被攬住,“成不成”三個字剛落地,兩人已穩(wěn)穩(wěn)立于王城的夜市中。
天上有璀璨的群星,地上有炫目的燈彩,佛鈴與優(yōu)曇懸于半空,底下是喧嚷的人聲。
鳳九瞧著半空中飄飛的落花目瞪口呆,“你將幻景……鋪滿了整個王城?”
正有兩個姑娘嬉鬧著從他們跟前走過,落下只言片語:“大約是哪位神君今夜心情好,為了哄心儀的女子開心,才在女兒節(jié)做出這樣美麗的幻景,叫咱們都趕上了。那位神君可真是癡心,他心儀的女子也真是有福分。”
有福分的鳳九一心追著往市集里走的息澤,姑娘們說的什么全沒聽清,追上時還不忘一番語重心長:“做這樣的幻景雖非什么重法,但將場面鋪得這樣大難免耗費精力,你看你前些時日身上還帶著傷,此時也不知好全沒有,我其實沒有想通你為什么會做這等得不償失之事。啊,你怎么想的,我方才在院中時都忘了你身上還帶著傷這回事?!?/p>
息澤的模樣像是她問了個傻問題:“她們不是說了嗎,我今夜心情好。”
鳳九很莫名:“前些時也沒見你心情好到這個地步,今日怎么心情就這么好了?”
息澤指了指化得沒形的糖狐貍:“你送我這個了?!?/p>
鳳九卡了一卡。
她默默地看了一眼糖狐貍,又默默地看了一眼息澤,良久,道:“我送你幾個糖狐貍,你就這么開心?”
息澤聲音柔和,答了聲嗯,目光深幽地瞧著她:“你送我糖狐貍,我很開心,回來陪你過女兒節(jié),做出你喜歡的幻景,我是什么意思,你懂了嗎?”
息澤方才的那一聲嗯,早“嗯”得鳳九一顆狐貍心化成一攤水,聽他底下的這句話,化成的這攤水暖得簡直要冒泡泡。這是多么讓人窩心的一個青年,小時候沒了父母,沒得著什么疼愛,此時送他幾個不值錢的糖狐貍,他就高興成這樣。這又是多么知恩的一個青年,她送了那么多人糖狐貍,就他一人用這樣的方式來鄭重報答她,旁人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他簡直是滴水之恩噴泉相報。
鳳九給了息澤一個“我懂”的眼神,嗓音里含著憐愛和感動:“我懂,我都懂。”
息澤沉默了一會兒:“我覺得你沒有懂?!?/p>
鳳九同情地看著他。如今這個世道,像息澤這樣滴水之恩噴泉相報的情操,確然不多見了,想來也不容易覓得知音。息澤他,一定是一個內(nèi)心很孤獨的青年。太多人不懂他,所以遇到自己這種懂他的,他一時半會兒還不太能接受。這卻不好逼他。
她越瞧著他,越是一片母性情懷在心頭徐徐蕩漾,恨不得回到他小時候親自化身成他娘親照顧他,手也不禁撫上他的肩頭:“你說我沒有懂,我就沒有懂吧,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庇挚此氖?,“這個糖狐貍只剩個棍子了,其他九只你也吃完了?你喜歡吃這個?我此時身上卻沒帶多的,夜市里頭應(yīng)該有什么糕點,我先買兩盒給你墊著,回家再給你做好不好?或者我再給你做個旁的,我不單只會做這個。”
息澤又看了她許久,輕聲道:“我不挑食,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庇值?,“你在我身上這樣操心,我很高興?!?/p>
鳳九幾欲含淚,這個話說得多么貼心,她也認(rèn)識另外一些內(nèi)心孤獨的少年或者青年,為人就沒有息澤這樣體貼柔順。這就又見出息澤的一個可貴。
鳳九瞧著他的面容,遙想他小時候該是怎樣一個體貼可愛的孩子,無父無母長到這么大,不曉得受過多少委屈,就恨不得立刻將他幼時沒有見識過的東西都買給他,沒有玩過的把戲一個一個都教他玩得盡興。
她滿腔憐愛地一把拽住息澤的袖子,豪情滿懷:“走,我?guī)阃鎯汉猛鎯旱娜ァ!?/p>
女兒節(jié),照字面的意思就是姑娘們過的節(jié)日,梵音谷外的神仙不過這種節(jié),但鳳九兩百多年前乃是凡界的???,自然有些見識,看出凡界有個七月七過的乞巧節(jié),同這個有幾分相類。
但地仙們過節(jié),自然更有趣致。譬如排出的這一條街燈,燈上描的瑞獸便各個都是能言能動的,即便是個上頭只描了花卉的燈籠,湊近些也能聽到燈里傳出自花間拂過的風(fēng)聲。再譬如小攤上拿面泥捏的面人,也是各個古靈精怪得同活物一般,光瞧著都很喜人。
賣面人的小哥拿剩泥捏了個箜篌拿根棍兒穿著,插在一眾花枝招展的泥人兒間,泥箜篌竟自己就奏出樂聲來。鳳九瞧著有趣,多看了兩眼,聽到息澤在她頭上問:“你喜歡這個箜篌嗎?”
息澤這樣一問,不禁令她想起她的表弟,糯米團子來。團子是個十分委婉的孩子,想要什么從來不明著要,例如她帶他出游凡界,他睜著荷包蛋一樣水汪汪的大眼睛,絞著衣角羞怯地問她:“鳳九姐姐,你想吃個燒餅嗎?”她就曉得,團子想吃燒餅了。
息澤此時這個問法,句式上和團子,簡直一樣一樣的。
面人小哥正對著息澤舌燦蓮花:“公子果然有眼光,小人雖然有個虛名叫面人唐,但其實最擅捏箜篌,城中許多公子都愛光顧小人買個泥箜篌送心上人,攤上這個已是今日最后一件了,公子若要了小人替公子……”
話沒說完,鳳九一錠金葉子啪一聲拍在攤位上頭:“好,我要了,包起來?!?/p>
面人小哥一手穩(wěn)住掉了一半的下巴,結(jié)巴道:“是小、小姐付賬?一向不、不都是公子們買給小姐們嗎?”
息澤還沒反應(yīng)過來,鳳九已接過面人,巴巴地遞到他手里,口中異常地慈愛:“你小時候沒有玩過面人對不對,這個雖然是米面做的,但入不得口,將它放在床頭把玩幾日即可。若要能入口的,前頭有個糖畫鋪子,我再給你買個糖畫去?!逼诖氐?,“這個泥箜篌你喜歡嗎?”
息澤艱難地看了她一會兒,斟酌道:“……喜歡。”
鳳九感到一種滿足,回頭向目瞪口呆的面人小哥豪爽道:“你做出這個來,他很喜歡,這就是莫大的功勞了,多的錢不用找了,當(dāng)是謝小哥你的手藝。”
面人小哥夢游似的收回找出去的銀錢,敬佩地目送鳳九遠(yuǎn)去的背影,喃喃贊道:“真奇女子,偉哉?!?/p>
鳳九如約給息澤買了個會噴火花的龍圖案糖畫,還買了兩盒糕。
一路上,息澤問過她想不想要一個比翼鳥尾羽做的毽子,一個狐貍面孔的會挑眉毛的檜木面具,一個拼錯了會哼哼的八卦鎖。于是她又一一給息澤買了一個毽子,一個面具,一個鎖。買完勢必滿含期待地問息澤一句喜不喜歡,自然,息澤只能答喜歡。
她聽著息澤說喜歡兩個字,就忍不住高興,就忍不住將賣這些小玩意兒的攤販打賞打賞。
逛了一夜,逛得囊中空空,她卻十分得滿足。
三四個戴面具的孩子打鬧著跑過他們身前,有個長得高的孩子跳起來撈一朵落在半空的幽曇花,花朵像是有知覺似的躲躲閃閃,孩子愣了一瞬,咯咯笑著就跑開了。
鳳九頓時想起自己混世魔王的小時候,回頭挺開心地向息澤道:“我像他們這么大的時候,也愛在街上這么跑來跑去。”
她的童年里頭著實有許多趣事,邊走邊眉飛色舞地同息澤講其中一則:“那時候我有個同窗,是頭灰狼,有一回我沒答應(yīng)他抄我功課,他趁我在學(xué)塾里午睡時把我身上的皮毛……呃,羽毛全都涂黑了?!?/p>
息澤將落在她頭上的光點撥開:“你小時候常被欺負(fù)?”
鳳九揚眉:“怎么可能,旁的同窗們巴結(jié)孝敬我還來不及,就灰狼弟弟還敢時不時反抗一下,當(dāng)然我都報復(fù)回來了。次回夫子帶我們?nèi)ド嚼镎J(rèn)草藥,晚上宿在山林里,我就去林子里抓了只灰兔子,趁灰狼弟弟睡著時把兔子塞在他肚子底下,次日清晨告訴他那是他做夢的時候生出來的,我還幫他接了個生,灰狼弟弟當(dāng)場就嚇哭了。”
息澤唇角浮出笑來:“做得很好?!?/p>
鳳九嘆一口氣:“但后來他曉得是我耍了他,攆著我跑了兩個月?!?/p>
息澤道:“只攆了兩個月?”
鳳九無奈地看他一眼:“因為兩個月后年終大考,他想抄我的上古史?!?/p>
息澤點頭道:“看來你的上古史修得很好?!?/p>
鳳九有一瞬的怔忡,但立刻拋開雜念,坦蕩地道:“這個嘛,因我小時候崇拜一位尊神,他是上古的大英雄,一部上古史簡直就是他的輝煌戰(zhàn)功史,我自然修得好。”
瞧息澤忽然駐足,她也停下來,又道:“其實那時候,我還想過在他喜歡的課業(yè)上也用一用功,無奈他喜歡的是佛理課,這個我就有心無力了。我一直不大明白他從前成天打打殺殺,后來為何佛理之類還習(xí)得通透,有一天終于明白了,揮劍殺人的人,未必不能談佛理。其實他還喜歡釣魚之類,但可惜夫子不開釣魚這門課。”話畢由衷感到可惜地嘆息了一聲。
恍一抬頭,息澤的眼中含了些東西她看不大明白,他伸出手扶了扶她頭上有些歪斜的花環(huán),低聲道:“你為他做了很多?!?/p>
鳳九聽出這個是在夸她,不大好意思,順手從他手里拿過那個檜木面具頂在面上,聲音甕甕從面具后頭傳出來:“這、這著實算不上什么,只不過小時候有些發(fā)傻罷了?!焙雎牭们邦^一片熙攘喝彩聲,踮腳一瞧,立刻牽住息澤的袖子,聲音比之方才愉悅許多,興奮道:“前頭似乎是姑娘們在扔香包,走走,咱們也去瞧瞧!”
比翼鳥族女兒節(jié)這一日,姑娘們?nèi)酉惆@個事,鳳九曾有耳聞。
聽說夜里城中專有一樓拔地起,名婺女樓,乃萬年前天上掌婺女星的婺女君贈給比翼鳥族一位王子的定情禮。婺女星大手筆,然比翼鳥族慣不與外族通婚,二人雖有一番情短情長,終究只能嘆個無緣,徒留一座孤樓僅在女兒節(jié)這夜現(xiàn)一現(xiàn)世,供有心思的姑娘們登高,圓一圓心中的念想。
傳說中,是夜姑娘們帶著親手繡好的香包登樓,若心上人自樓下過,將香包拋到心上人的身上,他有意就收了香包,他無意就拋了香包,但收了香包的需陪拋香包的姑娘一夜暢游。
鳳九發(fā)自肺腑地覺得,這果真是個有情又有趣的耍事,若早幾萬年青丘有這樣耍事,迷谷他也不至于單身至今。
她興致勃勃引著息澤一路向婺女樓,途中經(jīng)過方才買面人的小攤,面人小哥在后頭急急招呼了他們一聲:“小姐行色匆匆,是要趕去婺女樓罷?奉勸小姐一句,你家公子長得太俊,那個地方去不得!”
鳳九急走中不忘回頭謝面人小哥一句,樂道:“我們只是去瞧瞧熱鬧,他是個有主的,自然不會亂接姑娘們的香包,勞小哥費心提醒?!?/p>
小哥又說了什么,聲音淹沒在人潮中,但方才他那句倒是提點了鳳九,不放心地向息澤道:“方才我說的,你可聽清了?”
息澤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以防她被人潮沖散:“嗯,我是個有主的。”
鳳九將面具拉下來,表情很凝重:“啊,自然這句也是我說的,但卻不是什么重點,要緊是你萬萬不可亂接姑娘們的香包,可懂了?”
方才忘了叮囑他,息澤這等沒有童年的孤獨青年,此時見著什么定然都新奇,從他對毽子面具八卦鎖的喜愛,就可見出一斑。要是他覺得姑娘們的香包也挺新奇,懷著一顆好奇之心接了姑娘的香包……拋香包的姑娘自以為心愿達(dá)成,他卻只是出于一種玩玩的心理,姑娘們曉得了,痛哭一場算是好的,要是個把想不開的從婺女樓上跳下來……
想到這里,她心中一陣沉重,又向他說一遍道:“一定不準(zhǔn)接她們的香包,可懂了?”
息澤深深看了她一眼,含著點不可察覺的笑意,道:“嗯,懂了。”
“真的懂了?”
“真的懂了。”
鳳九長舒一口氣。
可嘆她這口氣尚未松得結(jié)實,婺女樓前,迎面的香包便將他二人砸個結(jié)實。
鳳九皺著眉,傳說中,姑娘們將香包拋出來,接不接,在書生公子們自己的意思,拋,不過拋的是一個機會,一則緣分。但此時砸在息澤身上這數(shù)個香包,卻似黏在上頭,這種拋,拋的卻是個強求。
她終于有幾分明白面人小哥的提醒是個甚意思。
婺女樓上一陣香風(fēng)送來,樓上一串美人倚欄輕笑,另有好幾串美人嬉鬧著欲下樓,邀被香包砸中的公子,也就是息澤神君他兌行諾言。
樓旁賣胭脂的大娘贈了鳳九同情一瞥:“姑娘定是外來的,才會在今夜將心上人領(lǐng)來此處罷?”
鳳九沒理會她那個心上人之說,湊上去道:“大娘怎曉得我們是外來的?大娘可曉得,這些香包,怎會取不下來?”
在婺女樓底下賣胭脂賣了一輩子的大娘自然曉得,神色莫測道:“從前這些香包,確然只是普通香包,婺女樓也確然是求良緣的所在,但百年前城中出了位姿容卓絕的美男子,是許多小姐閨夢中的良人。小姐們?yōu)榱四艿眠@位美男子一夜相伴,于是集眾人之力,做出了這等砸到人就取不下來的香包?!边駠u一聲,“那位美男子因此而不得不在女兒節(jié)當(dāng)夜,以一人微薄之力陪七十三位小姐共游王城。老身猶記得當(dāng)年那一夜,那可真是一道奇景?!?/p>
鳳九腦中想象了一番,贊嘆道:“確是道奇景。不知后來這位美男子娶了七十三位小姐中的誰,不過無論娶誰,想必都是段佳話罷?!?/p>
大娘再次給予她同情一瞥:“后來嘛,后來這位九代單傳的美男子就斷袖了?!?/p>
鳳九愣了一愣,猛地回頭看了眼息澤。難怪今夜樓前走來走去的男子多半歪瓜裂棗,難怪息澤一出場就被砸了一身。虧得他身手敏捷,可能為護(hù)著她又不太把砸過來的香包當(dāng)回事,身上才難免中了數(shù)個。
是她執(zhí)意將息澤帶來此處,她雖是無心,但倘若息澤步先人的后塵,亦在此被逼成個斷袖……這簡直不可想象。
她不敢再多想象,一把握住息澤的手,抓著他就開跑。只聽后頭依稀有女子嬌嗔:“公子,別跑呀……”她拽著息澤硬著頭皮跑得飛快。
人群紛紛開道,一路尾隨著稠急風(fēng)聲,落下來的優(yōu)曇也被撞碎了好幾朵。
街燈漸漸地稀少,被拖著跑的息澤在后頭慢悠悠地道:“怎么突然跑起來?”
鳳九聽他這個話,想起樓上的眾美人,頓時打了個哆嗦:“不跑能如何?難不成你想一整晚都耗在她們身上,陪她們夜游王都?”
息澤停了一停:“你不想我陪她們?”
說話間將鳳九拉進(jìn)一條小巷中,這里燈雖少些,佛鈴和優(yōu)曇卻比燈市上稠得多,月亮也從云層中露出臉來,頗亮堂。
鳳九站定,一邊喘氣一邊心道,這真是句廢話,我自然不希望你被她們逼成個斷袖,但她適才急奔中說了兩句話,岔了喘息,此時連個嗯字都嗯不出來,只能勉強點個頭。 這個頭,卻似乎點得讓息澤滿意。
佛鈴和優(yōu)曇悠悠地浮蕩,巷子里靜得出奇,只能聽見她的喘息。方才跑得那樣快,頭上的花環(huán)竟也未掉下來,未束的發(fā)像自花環(huán)中垂下的一匹黑緞,額角薄汗?jié)窳诵┰S發(fā)絲,額間鳳羽花麗得驚人,雪白的臉色也現(xiàn)出紅潤。
她的確長得美,但因年紀(jì)小,風(fēng)情二字她其實還沾不大上,可此時,卻像是個真正風(fēng)情萬種的成熟美人。
檜木面具掛在她脖子上,面具上的狐貍耳朵擋住下頷,摩得她不舒服,伸手撥了撥,但又反彈回去,她就又撥了撥,這個動作顯得有些稚氣。
息澤走近一步,伸手幫她握住面具,只是那么握著,沒說幫她取下來,也沒說不幫她取下來。他漂亮的眼睛瞧著她。
鳳九不知他要做什么,亦抬眼瞧回去,目光相纏許久,她遲鈍地覺得,此時的氛圍,有些不大對頭。眼看息澤傾身過來,她趕緊退后一步,開口道:“好久沒這么跑過……”話尾卻被息澤含在了口中。他一只手仍握住那枚面具,一只手?jǐn)堊∷难?,在她唇間低聲道:“我也是?!?/p>
鳳九眨了眨眼睛,伸手推了息澤一把,沒推動,他的氣息拂過她嘴角,令她有些癢。她的手放在他胸口,推又推不動,不推又不像話,她就又推了推,又沒推動。還想再推,感到他摟在她腰間的手突然用了力道,她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她嚇了一跳,開口輕呼了一聲??吹剿岷诘难壑虚W過一點笑意,口中頃刻侵入軟滑之物,她腦中轟了一聲,震驚地明白過來那是他的舌頭。
他的眼睛仍然沉靜,仿似被月光點亮,纏著她的舌頭卻步步緊逼,她不知他想將自己逼到何處,隱約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摸索著將木訥的舌頭亦動了一動。感到息澤一僵。這令她大受鼓舞,笨拙地纏著息澤的舌頭想將他逼回去。息澤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她,唇舌間的動作卻十分配合,由著她抵著他的舌,直到滑入他的口中。
她有時候的確好強,也愛逞強,且好強逞強的心一升起來,一時片刻就收不回去。白檀香籠住她,是息澤身上的味道。她腦中一片空白,憑著本能中的好強,只想著要將息澤也逼得退無可退。
她的手攀上他的肩,踮著腳,唇緊緊貼著他的唇,舌頭在他口中胡攪蠻纏,自以為很有攻擊性。好半天,唇舌離開息澤時,覺得舌根都有些麻痹發(fā)痛,還喘不上氣。息澤的呼吸卻平穩(wěn),抵著她的鼻尖,唇移到她嘴角,撫弄過她飽滿的下唇,那輕柔的觸弄令她顫了一顫,他在她唇角停了一下,放開了她。
檜木面具重新掛到她頸上,狐貍耳朵仍擋住她的下頷。
像是靜止的時光終于流動,身旁的幽曇花聚攏分開,撞出一些光斑,譬如夏日螢火。
鳳九懵了許久,愣了許久,意識到方才做了什么,沉默了許久。
息澤的手撫上她頭上的花環(huán),她偏了一步躲開,徒留他的手停在半空,正巧一朵幽曇落下來,撞上指尖,幽光破碎,像在手心里長出一圈波紋。
她的身影停在暗處,道:“我……”“我”了半天,沒我出個結(jié)果,見息澤沒有理她,半晌,聲音里帶著一絲羞愧,前言不搭后語地道:“我剛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本來挺開心的今晚上,就像沒有憂慮也沒有煩惱的小時候,其實這一陣,我本來都挺開心的。”
息澤看著她:“為什么現(xiàn)在不開心了?”
她收拾起慌張,強裝出鎮(zhèn)定:“近日你幫了我許多,我覺得你我的交情已擔(dān)得上‘朋友二字,或者我做了什么令你有所誤會,但卻不是我的本意。我們雖有個夫妻之名,但這也并非你我的本意。我們就做個交心的朋友,你覺得好不好?”
息澤淡聲道:“你覺得這樣好?”神色平靜地道,“那你剛才,是在想著誰?”
她想著誰?她自然誰也沒有想,她只覺得方才自己撞邪了才會在那種事情上逞強。頭搖得像個撥浪鼓道:“我沒有想著誰,你別冤枉我。”她只求他將這一段趕緊揭過,又補充道,“我聽說無執(zhí)念、無妄心有許多好處。我從前不是這個樣,現(xiàn)在也不想變成這個樣,我不想有執(zhí)念和妄心,也不想自己成為他人的執(zhí)念和妄心。我這么說,你明白了嗎?”
息澤靜默地瞧著她,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全不見方才于優(yōu)曇間肆意奔跑的天真,神色間含著難得一見的謹(jǐn)慎。果然,還是太快了。他有時候覺得她挺聰明,她卻挺笨,有時候覺得她挺笨,她又挺聰明。要放低她的戒心,看來只能先順著她的意。
他目光停在她身上,片刻,道:“剛才只是我余毒未清,你在想什么?”
鳳九傻了。
方才息澤親她,她自然想到,要么是息澤又中了毒,要么就是喜歡她才親她。她覺得他不能這么倒霉,連著兩次都栽在毒這個字上頭,那自然是有些喜歡她,而她竟然親了回去,顯然是她腦袋被門夾了。
她鼓足勇氣,自以為拿出一篇進(jìn)退有理又不傷息澤自尊的剖白,卻沒想到他只是余毒未清,或許自己將他親回去也是染了他身上的毒。果然還是個毒字。
息澤問她在想什么,一定是聽出來她覺得他喜歡她了,這個話一定是暗示她想多了,她的確想得太多了,思緒到此,一張臉立時慚愧得通紅,遮掩地干笑道:“哦,原來是余毒,我、我這個人心思細(xì)密,有時候是容易想得多些,你別見笑,哈哈、哈哈。不過你這個毒也著實厲害,十幾日了竟還有余毒,不要緊吧?”
息澤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斟酌道:“蛟龍的毒,是要厲害些,倒不是很要緊。”
鳳九抵著墻角,一時也不曉得該再說些什么,見息澤不再說話,氣氛尷尬,半天,道:“那這些天毒發(fā)時,你一定很難受吧?”
息澤淡定道:“嗯,都是靠忍。”
鳳九哦了一聲,巷中又是半刻沉默,沉默中她腦中升起一個疑問,想要忍住,最終沒有忍住,問道:“既然都是靠忍,那你,你方才為什么不忍?”
息澤坦誠地道:“忍多了不太好?!庇值?,“你說過我們是交心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幫個小忙我想你應(yīng)該覺得沒什么。”
鳳九不知為何有點想發(fā)火,但息澤說得也有道理,而且此時發(fā)火就顯得自己氣量太小了,只得繼續(xù)哈哈道:“我自然覺得沒有什么,但反正你已經(jīng)忍了那么久了……”
息澤深深看了她一眼:“就是因為忍了很久,不用忍時才不需要忍了?!辈淮P九回應(yīng),捂著胸口皺眉做疼痛狀道,“方才跑得急,傷口似乎裂開了,有些疼,先回去吧?!?/p>
十幾日了還有余毒,且傷口未愈,但息澤竟說不要緊。想來是誆她。鳳九本性中有時候頗愛操心,此時方才的尷尬一應(yīng)皆忘,心中唯有一片憂慮,忙上前一步扶住息澤道:“我看你這個傷像是不大平穩(wěn),早曉得不出來也罷,趕緊回去,我讓人給你治治?!彼龘?dān)憂地皺眉扶住息澤時,卻沒注意他嘴角噙著的一絲得逞的笑意。
茶茶尚滯在歧南神宮,替她的小婢子長得一臉機靈相,但因年紀(jì)小,有些事終歸不如茶茶會拿捏。譬如息澤今夜宿在何處這個問題。
若是茶茶,約莫神不知鬼不覺往鳳九床上再添個瓷枕罷了。替她的小婢子卻謹(jǐn)慎,一板一眼地請示鳳九:“殿下,今夜神君可是按往例仍宿在廂房中?東廂西廂殿下都曾為神君備過一間,卻不知神君是想宿東廂還是西廂?”
其時息澤懶洋洋躺在鳳九的床上,藥師剛來探看過他身上的傷。
他身上原本沒什么傷,沒想到鳳九大半夜還真能延請來藥師,見血的障眼法又障不了神仙的眼,于是挺干脆地自發(fā)將胸口又弄出傷來,此時這個養(yǎng)傷,倒是養(yǎng)得名副其實了。
鳳九打著哈欠問息澤:“時候不早了,你想宿在東廂還是西廂?”
息澤的胸口纏著繃帶,閉著眼睛頭也沒抬,道:“我覺得我可能挪不動,今夜就宿在此處吧?!?/p>
鳳九上下眼皮直打架,打了個哈欠道:“也好,你今夜宿在此,我去東廂歇一歇。啊,需留個小廝在房中伺候,倘有什么事也好差他來通傳我?!?/p>
息澤仍沒動,口中道:“小廝哪有知心好友照顧得周全。”狀似疑惑地看著她,輕聲道,“你不是說,我們是知心好友嗎?”
鳳九頭皮一麻,知心好友,這的確是她說出的話。但她說出這個話時,是拿小燕壯士做的參照。小燕也是她的知心好友,常陪她吃酒談心,雖然沒什么文化,卻一直在嘗試著變得有文化。但息澤這個知心好友,簡直就是她的大爺。
她無奈地?fù)狭藫项^,挫敗道:“好罷,但今夜若再毒發(fā),你需忍著?!庇制^吩咐小婢子,指著床前的六扇屏風(fēng)道,“在屏風(fēng)外頭替我搭個小榻。”
鳳九愛心軟,又容易被激出母愛,倘今夜她的母性情懷一直綿延,說不準(zhǔn)不需息澤提,她就顛顛地留下來親自看顧她。可嘆息澤無意的一親,親得她一顆被母愛浸泡得柔軟的小心肝倏地掉進(jìn)個冰窟窿。
息澤反思得沒錯,他那一步,確是有些快了。幸而后頭神來一筆,算救回半個場子。
息澤暫宿在鳳九院中養(yǎng)傷的這幾日,每每她有走出院門去做個別的事的打算,他就有傷勢要復(fù)發(fā)的征兆。作為知心好友,她自然什么別的也不能做,只能整天寸步不離地守著他。
所幸守著息澤并不無趣,還讓她長了一些見識。
譬如飲茶,她原以為東華那種煮個茶喜用黑釉盞的已算是種講究,跟著息澤才曉得,此種講究是個窮講究,飲茶的情趣高曠,在于“天地合一,就地取材”八個字。
正待初夏,院中開了幾蓬蓮花,息澤令她尋幾個荷花盞,將幾味粗茶擱在花心里盛著,待入夜后花苞合起來,將納于其中的茶葉一熏,次日取些山泉水再將這些茶隨意一烹,即便拿個大茶缸子喝,入口也是天然妙味,自有諧趣。
再譬如院中盛開的花木,她從前只曉得,瞧著入眼的可折一兩枝插瓶玩賞,從未聽過還有盆玩一說。息澤卻是有閑情,尋來寬碗做盆,覆上泥沙,在園中花叢里挑選嫩枝植入泥沙中,點綴以靈璧石,稀疏雜以小花穗,就是一盆意態(tài)風(fēng)流的山水小景。剩下的花枝他偶爾還會編個蝴蝶或是兔子給她。
偶爾他們也殺殺棋,她自然不是他的對手,他卻并不一味贏她,時不時也讓她贏一兩局過把癮,但這個讓字又做得很有學(xué)問,讓得知情知趣,不顯山不露水。
她睡不著時,他會隔著屏風(fēng)給她念書,他聲音低沉,放輕柔時就如拂面的微風(fēng),很快就讓她睡過去。每每此時,她就覺得有個有文化的知心好友是多么難得,她都可以想象,倘若小燕給她念書,書中一定有一半字不認(rèn)得要請教她,只能越念越令她精神。
越是相處,她越覺得息澤是個妙人,同他這么處著,時光竟逝若急流,過得有些不知朝夕了。
這日她心血來潮,親去廚房替息澤備藥湯,回廊上隔著一叢嫩竹,兩個小婢在嫩竹后頭說私房話,絮絮的私語無意間飄進(jìn)她的耳朵:“我就說神君其實對咱們殿下用情深,聽說女兒節(jié)那夜,滿城的花海就是神君的手筆,想必是將殿下打動了,自那日后殿下同神君關(guān)在房中日夜相守,算來已有六日,呀,說不準(zhǔn)咱們府中很快便能添個小殿下了,你說我們要不要現(xiàn)在就做些小衣裳小褲子備著,屆時托一托茶茶姐姐帶給小殿下,想著小殿下穿著咱們做的小衣裳在院子里頭撲蝴蝶,不覺開心嗎,神君他務(wù)必動作要快些啊?!?/p>
鳳九腳底下一滑,差一點就栽進(jìn)旁邊的魚塘,幸虧眼明手快扶住了圍欄。但經(jīng)這么一提點,她恍然自己原已陪著息澤折騰了六日。她從來是個坐不住的,此番竟能在區(qū)區(qū)斗室中一困就是六天……她由衷地感到震驚。再聽這兩個小婢說息澤對她用情頗深,還盼著他二人閉門造個小殿下出來,她就有些哭笑不得,一路抽著嘴角去了廚中。
待端了藥湯回房,本想將這個話當(dāng)個趣聞同息澤一提,敞亮的正房中,卻不見他的人影,倒是靠窗的長桌上留了張字條。
字條上筆走銀鉤,頗有氣勢,說要出門一趟,今日或明日回來。出門做什么,他卻沒有細(xì)說。
下期預(yù)告:十1期是《枕上書·心之阿蘭若》在月末版上連載的最后一期了,比平時的字?jǐn)?shù)更多哦,而且還有令人激動的東鳳【消音】戲份!什么預(yù)告都趕不上原文吧!“他今夜行止間不知為何格外溫存,將她攬在懷中,手臂環(huán)著她,像她是什么不容遺失的絕世寶物?!薄八?jié)竦念~頭抵著她的額頭,問她:‘痛嗎?”……其他的我不多說了,準(zhǔn)備好錢買下期雜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