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邊酒
一
細雨如絲,淋濕了青石板的小橋。此時晨光尚早,街面上迷迷蒙蒙行人甚少,只有一人打著油紙傘站在小橋上,注視著河面被雨滴激起的圈圈漣漪……
白墻黛瓦都被掩在一天一地的迷蒙中,空氣有些涼。打著傘的黃思踮腳環(huán)顧,見整個城市都還在半夢半醒間纏綿,周圍除了他便空無一人,于是滿意地舒了口氣。他巴不得所有人都陷在晨夢中酣眠,不然待會兒被行人撞見他等的那兩位是什么東西之后,非嚇得四腳朝天地跌倒在濕滑的青石板路上不可。只是……他有些焦急地把油紙傘往后抬了抬向前眺望,任由雨絲飄到自己臉上,他們怎么還不來?
正急切間,河面上忽然出現(xiàn)兩道不同尋常的水痕,長長的水跡從遠處疾馳而至,似乎河底有大魚擺尾游過,黃思高興地剛想喊。
瞬間,水花迸濺!
從河里躥出個鱗色斑斕的東西,帶著三丈高的水珠穿越過青石橋,在目瞪口呆的黃思頭頂翻了個身,又直直落入橋那邊的河里。水聲高響,砸出一屏水墻朝橋上灑下,嚇得黃思急忙往后一跳,可到底還是沒有躲過被濺得一身水的命運,油紙傘被卷入河中,他只能憤憤地直抹臉。
“照海!”盯著自己那不幸落入水中打旋兒的油紙傘,黃思心疼得跳腳大喊。河面上傳來幸災(zāi)樂禍的爽朗笑聲,黃思咬牙切齒,“艷珠,管管你弟弟!”
“對不住啊?!比岷偷穆曇羝婷畹負崞搅怂蟀肱瓪猓粡埫利惖拿纨嫃乃懈∑?,“照海就是這么個脾氣,黃公子別往心里去?!?/p>
氣哼哼地走下橋,黃思站到街邊,那岸上,有幾級臺階可以直通河里,只見他的油紙傘活了似的,傘柄朝上傘面朝下,嗖嗖地朝他劃來。黃思手一伸,便把那濕淋淋的傘撈起來,隨后水下的一名男子露出上半身,毫不在意地坐在布滿青苔的石階上,下半身的一條魚尾無聊地拍打著水面。
黃思咽了口唾沫,緊張地左右環(huán)顧著。細雨仍在下,可周圍的民居中已經(jīng)能聽見細碎的洗涮聲和狗吠,眼見得這座江南小城就要蘇醒,而這位祖宗卻仍大大咧咧地坐在此處。
“快下去快下去,被人瞧見如何是好?”
人首魚身的男子興致勃勃地盯著他,好像黃思緊張的表情能讓他分外開心。被他盯得發(fā)毛,黃思也不敢再說什么,急忙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盤算著趕快打發(fā)了這位祖宗。
“喏,兩張符都在這兒了?!彼⌒牡貜睦锩婢酒鹨粡垼灰娂毤毭苊艿挠杲z落在上面,可符紙竟是半點兒也打不濕,“這張是給你姐姐的,這張是給你的?!彼逊斓秸蘸Q燮ぷ拥紫?,“你可給我看清楚,若弄顛倒麻煩可就大了!”
“知道了知道了,”照海不耐煩地一抓,兩張符就離了黃思的手。這時那女子也游到自己弟弟身邊,掛著水珠的臉上顯露出喜悅的表情。
向河面作了個揖,黃思帶笑道:“艷珠小姐,恭喜啊?!?/p>
女子聞言,面頰上飛起一片緋紅色,低眉羞怯地回答:“多謝黃公子,照海,把珍珠給黃公子。等大婚那日,還請您來喝杯喜酒?!?/p>
接過荷包顛了顛,黃思堆起滿意的笑容,“那是當然,蘇州城里郁家大少爺?shù)南彩拢艹蔀樽腺e是我黃思的福分。”
正說著,忽而遠處傳來一陣人聲。照海反應(yīng)極快,說聲“走了”便一個猛子扎進水里,還未等黃思喘上兩口氣兒,水痕已經(jīng)遠遠滑出視線盡頭,幾名挎著籃子的婦女打著傘嘻嘻哈哈走了過來,見黃思直挺挺地看著遠處發(fā)呆,便好奇地問他:“小哥,做什么呢?”
“呃、呃,剛剛傘掉到河里了,好不容易才撈上來?!?/p>
給了他同情的一瞥,幾個女人走下臺階,撈出籃子里的青菜便在水里洗濯,全然不知道這地方,剛剛還有鮫人坐過……
二
“小二,再來一壺!”城中最有名的酒肆飄香樓里,黃思舉著空了的銀酒壺醉醺醺地搖著?!皝砝病迸芴玫男《饝?yīng)得又快又響,只聽木質(zhì)樓梯噔噔噔響成一片,肩膀上搭著毛巾的小伙子端著酒壺便跑上來。
黃思一個人自斟自飲,就著美酒品嘗佳肴,正樂陶陶暈乎乎。忽然聽樓梯口處傳來交談聲,醉眼朦朧間看見幾位衣著富貴的男子走了上來,正要往雅間走去。其中一個瞧著甚是眼熟,黃思只管盯著人家瞧,瞧得那人轉(zhuǎn)過頭來,原來是郁家大少爺郁逸之。
說起郁家,可不得了。任誰都要豎起大拇指嘖嘖稱贊兩聲,世代詩禮之家,族內(nèi)子弟官運亨通,眾人都以為是其家風(fēng)良好,會教導(dǎo)子弟??牲S思心里卻明白個中原委,這些郁家的子弟,都不是人!
摸摸嘴上的油,他朝著郁逸之傻笑起來,郁逸之轉(zhuǎn)頭對旁邊的幾人說了幾句,便撇了眾人朝黃思走來。
“黃公子,獨斟獨飲好雅興啊?!?/p>
夾了口菜放進嘴里嚼著,黃思含糊不清道:“這酒真香,郁兄不來點兒?”
郁逸之也不客氣,坐下來便讓小二另拿了個酒盅,執(zhí)壺微傾,白亮亮香噴噴的酒液線一般地落入杯中,叮咚作響。他拿著酒杯放在面前,只管輕輕嗅著,兩只眼睛卻盯住黃思,欲言又止的模樣惹得黃思連美酒都咽不下去,只好空出享受美食的嘴巴,“郁兄有何見教,只管說來?!?/p>
“你見了嗎?”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倒難為黃思聽得明白,“你未來的那位娘子啊,是貌美如花,更兼性格溫柔賢淑。”
郁逸之聞言長舒一口氣,臉上一副終于放下心來的表情??吹命S思好笑,說起郁家,各代長房長孫的媳婦都不是普通的姑娘,而是從海里而來的鮫族,據(jù)說是鮫人的先祖為了報恩而定下的契約。因有鮫人的血統(tǒng)傳世,子孫自然各個聰明過人。
今晨在河中的艷珠便是郁逸之未來的妻子,黃思給了他們姐弟兩道符,吃下便能變得與人無異。姐姐化身絕色女子嫁入豪門,弟弟變?yōu)橛駱涔忧皝硭陀H。只是想起來今晨照海的舉動,黃思又閑閑加了一句,“只不過,你那個叫照海的小舅子的脾氣暴了些。”
喜上眉梢的郁逸之根本不在乎這句話,“不打緊,又不是跟小舅子相伴一生?!闭f著他掏出一把金葉子塞進黃思手里,“大喜那天,還請黃公子來喝一杯喜酒。”
抓住手中沉甸甸的財富,黃思倒樂了,這夫妻倆還未成婚呢就一樣的出手闊綽,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
一頓酒喝到月上柳梢頭,黃思搖搖晃晃地走在街道上,清澈的月光流淌在他腳下,照亮了他紅撲撲醉醺醺的臉。
“一把黃金一袋珠,換成銀來買屋住?!睒奉嶎嵉刈咧S思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兒。話說這趟差事他可是賺了不少,光是一袋子又大又圓的珍珠就夠他不愁吃穿了。從小跟師父走南闖北,捉妖驅(qū)鬼的本事稀里糊涂,唯獨就是“化人”這道符還拿得出手,真真是“一招鮮吃遍天”。盤算著大筆橫財該怎么處理,他腳下仿若踩著棉花,眼見得要到自己家門口卻忽然頓住虛軟的腳步。抻著脖子向前望去,模糊中只見一乘轎子停在那里,轎邊站著的那位身材窈窕的姑娘掐著腰,讓月光把她那張氣勢洶洶的俏臉照得清清楚楚。
“黃思!你給我滾過來!”
滿肚子的酒都被這一聲河?xùn)|獅吼給嚇成了冷汗,黃思噔噔噔后退三步,咽了口唾沫又硬著頭皮向前走去,“咦,這不是艷珠小姐嗎?哈哈,有了腿的感覺如何。瞧瞧瞧瞧,您這人身可真稱得上是國色天香花容月貌傾國傾城啊……”
“放你娘的狗屁!”
黃思的領(lǐng)子被猛地攥住,秀美卻猙獰的面孔忽然在他眼前放大,“睜開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老子是誰?”
朱的唇、白的臉、黛的眉、黑的眼、俏生生、美艷艷。黃思搓搓眼皮,這確實是艷珠小姐的面孔,只是……他的視線在女子臉上亂掃。艷珠小姐的眉沒有這么直掃入鬢、平添那么一股子英氣;艷珠小姐的脾氣應(yīng)該沒那么暴躁,你看眼前人連目光里都透著殺氣。
“照照照照照……海?”一瞬間,黃思嚇成了結(jié)巴。女身的照海冷哼一聲,一把將他摜在地上讓他屁股著地,“算你的狗眼沒瞎。說,你那符是怎么回事!怎么我成了女子,我姐反倒成了男人?”
照海身后轎子里傳來嗚咽聲,哭聲聽起來甚是傷心,只是音色低沉,仿佛是哪個男人在哀泣。坐在地上的黃思一個激靈,忍不住搓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一步步逼近,照海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姓黃的,收了我們一大袋子珍珠,倒給老子惹出這么個麻煩來?!闭f著用劍柄挑起他的下巴,讓黃思不得不直視這個美艷的“女人”。
“我看你是活膩了!”
這是怎么個情況?黃思胃里的美味和心中的驚恐一起在胸膛里翻騰著。電光火石間他忽然明白過來。一把擋開劍柄跳起來大聲質(zhì)問:“你是不是自己弄錯了?我今早叮囑過你,你和你姐的符要分開!分開??!”
照海聞言愣了一下,氣勢上不知不覺去了一半,卻依然嘴硬著,“怎么沒分開,我分得清清楚楚。”
他的話落在黃思耳朵里,卻是半點意義都沒有,黃思什么人,自十歲起就跟著師父走南闖北坑蒙詐騙,十足十的老江湖。照海的神情早就說明了一切,哪里還能騙得過他半分?
“你敢用你族人的性命發(fā)誓嗎?”他步步回逼,倒把剛剛還氣勢洶洶的美人兒逼到角落里去,“你敢指著天說你沒弄錯,否則族人在一日內(nèi)統(tǒng)統(tǒng)遭天譴?”
嬌紅色的唇張張合合,卻是半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黃思冷笑一聲,“自己惹出來的禍,倒還賴在我身上了,恕不奉陪,告辭!”說完一甩袖轉(zhuǎn)身就走。
“休走!”撇了劍抓住黃思的衣袖,照海惱羞成怒地揮出一拳。雖然他現(xiàn)為女子,可那粉拳又快又準地搗在肚子上,足夠讓黃思蹲下身痛苦地呻吟。照海抄起胳膊一字一句,“不管怎樣,事情是因你而起。若是你不負責(zé)給我姐弟倆變回來,小心我……”話未說完,地上的黃思卻一個高躥起來,猛地撲倒在她身上,兩人滾成一團在地上廝打。轎子里的人聽見動靜,急忙掀開簾子,“別打了,別打了!”
有幾名路人聽見聲音跑過來,瞪著眼前詭異的一幕:只見美人兒跨坐在男子身上,大幅度地揮著胳膊朝對方的鼻梁砸去。男子臉上生生挨了幾下,大吼用力,一個翻身將美人兒壓在身下,掐住她的脖子狠狠收緊,一男一女在地上滾得正歡,可旁邊高個的公子卻帶著哭腔跳腳,也不上前拉架,只一味地哭喊。眼見著美人兒的臉漲成豬肝色,路人們忙上前去拉。還未近身,忽聽見一聲慘叫,只見可憐的男人抱著胯滾到一邊,美人兒咳嗽著站起來。惡狠狠的目光往周圍那么一掃,見大家詫異中帶著好奇的神色,氣便不打一處來,“看什么看,沒見過夫妻吵架嗎!”
把同情的一瞥送給地上呻吟的男人,幾名路人急忙走開。都說娶妻娶賢。大概這家伙貪戀美色,卻娶回這么個河?xùn)|獅吼的美人回來,可憐,可憐吶……
燭火微搖,將黑黢黢的影子投到白粉粉的墻上,惹得人心也忽上忽下。三人圈坐在桌邊,皆是靜默。黃思臉上青一塊腫一塊,配著那副氣呼呼的表情,甚是可笑。照海烏溜溜的長發(fā)也早已被扯得凌亂,衣領(lǐng)撕開,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位小美人兒遭了什么劫難。艷珠盯住燭火,明明長身玉立的公子卻哭得眼睛通紅。只聽他哽咽幾聲,終于開口打斷尷尬的沉默,“黃公子,勿怪照海,他的臭脾氣你是知道的,是我們對不住你??赡闱?,符已經(jīng)弄錯了,我們姐弟倆現(xiàn)在變成這副模樣可怎生是好,求你一定得幫幫我們?!闭f著又抽抽噎噎地流下淚來。
“不是我不幫,”黃思尷尬地朝旁邊挪了下椅子,艷珠的這副模樣讓他有些不習(xí)慣,“實在是……”實在是他學(xué)藝不精,師父的皮毛都沒學(xué)到手。他光曉得這符不能弄錯,卻不知道弄錯之后要怎么改回來,“在下實在是無能為力啊?!?/p>
砰的一聲,把黃思與艷珠都嚇得在椅子里顛了一下。只見照海將一袋珠子拋到桌上,有幾顆從袋子中滾落出來,輕盈地彈跳著落到地上。黃思眼疾手快用腳擋住珠子的去路,彎身撿起對著燭火在眼前仔細摩挲,隨即嘆了口氣,“珠子是好珠子,可就算兩位出得起價錢,我的本事也只有這些,還是另請高明吧。”說著,便戀戀不舍地把那顆珍珠放回到袋子里去,又將袋子推到照海面前,頗為肉痛地轉(zhuǎn)頭不看。
照海冷笑一聲,“再加一棵紅珊瑚?!?/p>
黃思聞言心中一顫,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當真?”
“自然當真,我照海堂堂八尺男兒,豈有說話不算話之理?”
這世上哪來酥胸半掩的八尺男兒?黃思盯著她,只覺得依照海現(xiàn)在這副模樣,她嘴里的話也不知該信不該信?
“啰唆什么!”照海一掌拍到桌子上,燭臺也跟著跳了兩跳,“就這么說定了,如果你能幫我們姐弟倆,我絕不讓你吃虧!”
古人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一注大財放在眼前,愛財如命的黃思豈有不動心的道理。他思索半晌,咬咬牙,“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guī)偷故强梢詭湍銈儯贿^成與不成,還要看兩位的福氣了……”
三
暮鼓晨鐘,古寺藏于深林中。
黃思一步步踏著石階,郁郁蔥蔥的樹枝在頭頂沙沙作響。悠長的鐘鳴聲從樹叢掩映的飛檐里蕩出來:“咚——咚——”
“還要走多久?”艷珠停步,雙手撐在膝蓋上氣喘吁吁。
看著這位男兒身女兒心的嬌小姐,黃思有些無奈,“馬上就到?!?/p>
“喂,我說,你的那個什么師兄真靠得住嗎?”照海掐著腰,撩起裙子用裙角在臉旁不停地扇風(fēng)。
對她不雅的舉動翻了個白眼,“誰知道呢?”黃思輕描淡寫,“若是他沒有辦法,你們倆也只好這樣子一直下去。照海嫁入豪門,艷珠闖蕩江湖。這樣看來,其實也不錯嘛!”
“你再說一遍?”
“怎么著,打架?來??!”
眼見著“一男一女”又要在山路上揪斗成一團,艷珠急忙上前攔下兩人,“好了好了,這還沒到寺里你們倆就又較勁,難不成不辦事了嗎?”
“哼!”
“哼……”
不約而同地別過臉去,黃思跨開大步朝古寺進發(fā)。寺中主持智淵是他師兄,當年自己調(diào)皮,但師兄就不一樣了,師父的本事學(xué)了個八八九九。若是智淵肯幫他,那兩丈高的紅珊瑚樹一定到手了,到時候非富得流油不可。
寺門口站著個十幾歲的小沙彌正在掃石階,一見有人來了忙扔下手里的掃帚,“三位施主大駕光臨,不知是要燒香還是借宿,待我……”
“戒濁,是我?!?/p>
小沙彌眨眨眼,把黃思好一通瞅,這才恍然大悟,“哦,黃公子啊,我說天色這么早怎么會有人上門,您是來找主持的嗎?我去叫,這會兒恐怕他老人家還沒起呢?!?/p>
沒起?看來智淵這出家人的生活過得可夠悠閑,果然是跳出世俗外,不理紅塵事。
“幾位先到大殿等會兒?”小沙彌笑著,眼卻不住地往照海身上溜。黃思的視線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照海如山間開出的一樹梅花,娉婷俏麗,雖然眼神凌厲,但剛剛走山路讓白皙的面頰染上一層薄紅,恰恰一個水靈靈的美人兒,連帶著黃思也呆了呆。
照海見狀,竟奇跡般地沒有發(fā)怒。反而壞笑一下故意曖昧地湊過來,嬌唇附在黃思耳邊壓低了聲音威脅,“看什么看,小心爺把你那對眼珠子挖出來。”
長吸一口氣,黃思皮笑肉不笑地與他對視,“多謝娘子關(guān)懷,小生不勝感激?!?/p>
見他倆好似很恩愛的樣子,小沙彌不由紅了臉龐,“你們等等,我這就去請主持?!?/p>
“小師父……”
聽到有人叫他,小沙彌回身。卻見剛剛站在一邊臉龐與美人兒有些相像的青年從袖子中掏出十枚銀錢來遞給他,“辛苦你?!?/p>
喜滋滋地接過來道謝,卻見那人莞爾一笑,“不必客氣。”隨即眼神流轉(zhuǎn)狀似嬌怯地低下頭去,看得小和尚心中暗暗嘀咕,這位施主倒是出手大方,可怎么倒是一身女氣呢?
奇怪,奇怪。
木魚聲聲,佛經(jīng)嗡嗡。黃思跪在墊子上,被香爐里騰繞的煙熏得眼睛痛,可仍不見智淵念完他那一卷經(jīng)。
“師兄……”
智淵木著臉,眼睛也不轉(zhuǎn)一下,只管嘴唇亂動。
“啊呀師兄!”
嘣,木魚原本有節(jié)奏的響聲里忽然添了一道重重的敲擊,嚇得黃思立刻縮脖子噤聲。好在此刻艷珠和照海在前廳,不然被人看到這副小心翼翼的窩囊樣子,他的臉還要往哪兒擱?
智淵終于開口,卻是語氣不善,“你小子,為了那么點珍珠惹出大麻煩,還要老子給你擦屁股!白日夢做得倒是蠻好?!?/p>
他一身袈裟,長得圓臉鳳目,看上去寶相莊嚴,可一開口卻是江湖漢子的做派。黃思早已習(xí)慣,只上前賠笑,“師兄師兄,不是小弟的錯。明明是那照海搞混了符咒才落得如今的地步。您出家人慈悲為懷,總不能看著他們落入苦海吧?!?/p>
“休給我戴什么高帽子,和尚我不吃這一套?!?/p>
這招不管用,黃思摸了摸頭眼珠子那么一轉(zhuǎn),就把主意打到眼前的佛像上,“哎,我聽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我瞧咱寺里的佛像塑了那么多年,這顏色都有些舊了。若是您能辦好這件事,我絕對有辦法讓那姐弟倆出百兩金箔,把這佛像全部貼得明晃晃金燦燦?!?/p>
智淵把正在諂笑的黃思上下那么一打量,“總歸是不用你出錢,你倒樂得大方?!?/p>
說來說去,這位師兄依舊是老脾氣。不讓他肉痛,他就不痛快。黃思跟他相處那么多年,也早就知道他那壞習(xí)慣。眼見得糊弄不過去只好咬牙切齒,“罷了罷了,那一袋珍珠分你一半如何?”
智淵這才勾起嘴角,然后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
“看在昔日同門的份上,幫你一回。不過……”
不過什么,黃思剛要松口氣,卻被智淵這聲“不過”嚇得心兒吊起到嗓子眼上,眼巴巴地等他說出下半句。
“不過這事不能讓寺里的人知道,我堂堂佛寺掌門,若被人曉得從前師承江湖術(shù)士,面子上可過不去?!?/p>
“自然自然,”黃思一疊聲地答應(yīng)著,“小弟自然守口如瓶?!?/p>
遞來一個不甚信任的眼神,智淵的手在木魚上摩挲著,似乎猶豫什么。
最后終究還是下定了決心,把手扭住木魚狠狠一轉(zhuǎn)。只聽隆隆的聲音響起,連鋪著水磨磚的地面都有些顫動,黃思目瞪口呆地抬著頭,見那慈眉善目俯視眾生的佛像緩緩轉(zhuǎn)身,背后露出暗室來。
娘喂!
黃思心中連連驚呼,可臉上卻不敢露出什么來。他這大師兄一貫的怪脾氣,從小對他比師父對他還嚴厲,黃思挨過不少的巴掌,于是在他面前總是夾著尾巴做人不敢多說一句。卻聽智淵沉聲道:“跟我來。”
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過一道暗沉的走廊進入密室,只覺得陰風(fēng)撲面。好不容易智淵才點亮了屋中的蠟燭。橙火跳躍,黃思定睛卻一個高躥了起來,“丹爐!師父的丹爐!”
他撲了過去,圍著那大銅爐子轉(zhuǎn)圈,手指流連在冰涼的爐子上,“原來師父把丹爐留給了你。”
“不留給我,難道還留給你不成?”智淵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這玩意兒在你那兒,就是一堆不值錢的破銅爛鐵!”
識趣地閉上嘴,黃思勉強扯扯嘴角,做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雖然他早就知道師父對他這個不成器的徒兒看不上眼,可眼見得他老人家把傳世的丹爐留給遁入空門的大師兄,這心里說不難過是假的。
他那扭曲的笑容落在智淵眼里,惹得大和尚皺皺眉,“你少給我來那種表情,師父當日在的時候跟我說過。不是他不想教你,可你的性子學(xué)得多了反而會惹麻煩,不如守著一技之長也能做一世富足翁。他老人家一片好心,你少往歪處想。我且告訴你,若要這姐弟倆恢復(fù)原樣不是什么難事,只需服下丹藥即可,只是這丹藥的材料卻難找?!?/p>
“需要什么?”黃思抹了把臉,手一甩把剛剛那副傷心的表情甩得無影無蹤,又換上了嬉皮笑臉欠揍的模樣,“哪怕師兄你要天上的蟠桃呢?!?/p>
智淵瞧他得瑟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你這猴子嘴,若我真要天上的蟠桃呢?”
黃思回答得倒利落,“你要天上的蟠桃,大不了現(xiàn)在取了我的命去。讓我駕鶴西去,到九霄上采了蟠桃扔下來?!?/p>
“我要你的臭命有何用,”智淵清了清嗓子,“筆墨伺候,老子即刻給你指一條明路。”
四
“鮫鱗三枚,珍珠兩顆,瓦下燕窩泥一兩,冬日綠草一把。這都什么稀奇古怪的?”展開智淵列的單子,照海皺著眉頭念著,“還有七日筍、一抹血。我說黃公子,這些鬼玩意要去哪里弄?”
黃思摸了摸下巴,“鮫鱗和珍珠你們不都有現(xiàn)成的?瓦下燕窩泥跟冬日綠草也好辦,唯有七日筍和一抹血……”
見他有些犯難地沉吟,艷珠也擔(dān)心起來,“七日筍跟一抹血,從未聽說過啊。”
“唉,七日筍就是山間新生的嫩筍,不多不少正好七天。倒是一抹血難辦得多,得要你未來夫婿的血抹在符紙上才行?!?/p>
“你是說……逸之?”
點點頭,換來艷珠瞪大眼睛驚恐的表情,“若是他知道……那……那……”眼見得薄薄的淚開始浮現(xiàn)在他的眼睛里,黃思有些受不住艷珠一副大男人的模樣卻哭哭啼啼,連忙安慰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走到他面前一五一十和盤托出,那豈不是自找苦吃?這事我自有辦法,你且安心等著,保管讓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出嫁?!闭f著他從照海那纖纖玉手下拽過單子,指著上面的字跡道,“喏,你去準備鮫鱗和珍珠還有七日筍,剩下的我來,怎么樣夠意思吧?”
翻了個白眼,照海好像天生就跟他八字相克,她輕啟朱唇卻吐出與美艷外貌極不相符的粗話,“那你還磨蹭個屁,走??!”
有些事說起來簡單,可做起來未必就那么容易。其他的東西都到手了,唯有這一抹血實在是難為倒了黃思。他在家絞盡腦汁也沒有想出不驚動郁逸之就可以得手的方法,氣得暗罵自己糊涂,當初應(yīng)該把這難辦的活兒交給照海處理才對。當下沒有辦法,只好到郁府門口等著,看能不能尋到什么好機會。
艷陽高照,他已經(jīng)蟄伏在郁府門口好幾天了,恐怕現(xiàn)在連駐守大門的石獅子都已經(jīng)認得他。揉揉肚子,只覺得五臟廟開始咕嚕咕嚕叫,心里打鼓不知今兒才想出來的招數(shù)有沒有用。等了好久,這才看見那人邁出門檻。還好還好,身后沒跟小廝也沒有乘轎子。黃思躡手躡腳做賊似的在他身后跟著,趁他拐進一條小巷他便連忙發(fā)足狂奔跑到對面,整理了一下被烈酒泡過的衣服,深吸一口氣,便裝作踉踉蹌蹌地從胡同那一頭朝著郁逸之迎面而去。
“黃公子?”郁逸之迎面那么一抬頭,見對面有人醉醺醺地撞過來,連忙伸手去扶。
“咦,這不是郁兄嗎?”一雙手不老實地掐住郁逸之的臉頰,黃思故意咬字不清道:“走、走……去喝好酒?!?/p>
“你醉了,”扶著直往下墜的黃思,郁逸之對路遇的醉鬼有些無奈,他環(huán)顧了一下見沒人陪黃思,便好心道:“待我找頂轎子把你送回去。”
那哪兒成???黃思一把攥住他,繼續(xù)把自己偽裝成神志不清的醉漢,“郁兄好福氣,艷珠小姐她、她可真是……”故意打了個酒嗝,他又把接下來的話咽了下去,擺明了想讓郁逸之上鉤。果然那男子聽見自己未過門妻子的名字,眼睛一亮,“艷珠她怎樣?”
嘿嘿嘿地傻笑著,“走,郁兄喝一杯去,有這么好的媳婦你得感謝我這個媒人,待我細細講與你聽……”
滿以為魚兒肯定上鉤,可郁逸之卻皺皺眉,猶豫了一會兒之后扶穩(wěn)他,“黃公子你醉得太厲害了,艷珠的事還是以后再說吧,先回去醒酒才是正經(jīng)。”
這人怎么這么一板一眼!心中暗罵艷珠夫婿的假正經(jīng)。魚兒不上鉤,黃思眼珠子一轉(zhuǎn),只好使出另一招。
吸吸鼻子,他把醉漢反復(fù)無常的丑態(tài)演了個十足,“郁兄你可是人生得意,可憐我??!”黃思開始干號起來,一邊號還一邊把臉往郁逸之的衣裳上蹭,“我心儀的人狠心拋棄我,萬念俱灰萬念俱灰?。。?!”
“黃公子,哎呀黃公子?!北凰m纏著,郁逸之有些無措可又不能撒手不管,只好找話安慰著,“天涯何處無芳草,黃公子這般的人物,定有美嬌娘來配?!?/p>
“可我偏偏要吊死在一棵樹上!”黃思繼續(xù)耍賴,“弱水三千,小爺我、我只取一瓢飲?!?/p>
郁逸之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不知您這一瓢是何方神圣,竟然惹得黃公子如此傷心。”
壞了!臨時起意,哪里有工夫去想意中人的名字。黃思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誰,他最近接觸的女子也只有艷珠了,條件反射地剛想脫口而出,幸好反應(yīng)得快。嘴唇上下那么一歪,謊話就從舌尖滾落出來,“照海啊、你這個負心的家伙害苦我了!”說完也不顧郁逸之臉色刷白,趴在他的肩膀上就放聲痛哭。
郁逸之渾身僵硬,照海不是艷珠的弟弟嗎?他那據(jù)說脾氣暴躁的小舅子?可可可可……黃思?他們倆?這這這這……是什么關(guān)系?
黃思顧不得郁逸之滿肚子百十來個疑問,他的臉擱在對方的肩膀上,盯著那圓潤有福氣的耳垂,心說機會來了怎可放過。于是干號了一陣子,忽然又打了個酒嗝,“小二、上酒上菜,我要跟郁兄喝個痛快。咦,怎么還有塊豬耳朵,且讓我嘗嘗味道?!?/p>
說罷,分毫不給郁逸之反應(yīng)的時間,一口就咬了上去!
只聽一聲慘叫從小巷中驟然響起,郁逸之一把推開黃思,捂住耳朵原地跳腳。黃思則晃晃悠悠地抹著嘴,暗暗把舌尖上吸出的一口血吐在袖子里藏的符紙上。郁逸之痛得咬牙切齒,可又不能真跟一個醉漢計較什么。只能一甩袖子,氣哼哼地丟下他一走了之。
對不住對不住,看著他遠去的身影。黃思心里倒有幾分歉疚,剛剛自己那口實在是不輕。只不過說到底自己也是為他著想,不然要是郁逸之把女身的照海娶回家……
想到這兒,黃思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連忙摸摸胳膊上浮起的雞皮疙瘩。他呸呸了兩聲,試圖把腦海中詭異的場景吐干凈。巷子里伸出墻外的枝頭上正站著一只看戲的喜鵲,被他的呸呸聲驚擾,便哇哇叫了兩聲撲起黑白相間的翅膀,朝著蔚藍的晴空飛去……
五
吉時吉日,鑼鼓喧天,迎親的轎子已到門前。
街口圍著無數(shù)街坊鄰居,都在踮腳看熱鬧。只見白頭大馬上坐著喜氣洋洋的新郎官,喜婆從門口扶出蓋著紅蓋頭的新嫁娘。
“哎,那不是郁家大少爺嗎?怎么黃家的小子倒跟他攀上了親?”
“我也不太清楚,只聽說這黃思的表妹跟郁家老早就訂了親,父母不在身邊,便由表哥定下日子,這不就今天?!?/p>
“我說這幾日怎么隔著墻聽黃家嘰嘰喳喳,熱鬧得很。卻不知新嫁娘長得如何,能不能配上人家豪門貴族?!?/p>
“你瞧那兒站著的,對,就是門邊上那小伙子。是新娘的親弟弟,瞧瞧他生的模樣,姐姐定也是個美人兒。這下黃思可飛黃騰達了,嘖嘖,郁家的大舅子,哈,保準日后來巴結(jié)他的有一大堆?!?/p>
街坊們七嘴八舌的議論涌進黃思的耳朵,可他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艷陽高照,似乎天氣也愿意為喜事湊個趣兒??牲S思卻覺得心上背后一陣陣的發(fā)冷,蒙著喜帕的新娘走到轎子邊剛要躬身進去,卻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過身來直直盯住他。就算有紅蓋頭蒙著,黃思也能感受到她那凌厲的目光刀子般嗖嗖嗖擲過來。
咽了口唾沫,他好不容易才附過身去,在新娘耳邊悄聲道:“稍安勿躁,且演過這場戲?!?/p>
喜娘好奇地看著他們倆,只覺得這一對兒表兄妹說不出的奇怪。她上前去攙住新娘催促她入轎,而黃思則暈乎乎地跨上馬送親。
鞭炮炸響,紅紙與白煙在噼里啪啦的聲音里飛揚,連帶著孩子們搶喜糖的歡呼聲,這一切仿佛就如同做夢一樣。這夢境領(lǐng)著他走過十里長街,跨進張燈結(jié)彩的郁府。只見賀喜的客人們滿面笑容,賀禮被一擔(dān)擔(dān)挑進院子里。正廳里一對紅燭燃著,煙云升騰,大大的喜字下面坐著滿面笑容的父母。
“一拜天地……”
儐相拉長了聲調(diào),黃思木然地注視著這一對紅艷艷的新人齊齊跪下磕頭。升騰的白煙無端讓他想起師兄煉丹爐里的煙氣。智淵開啟爐蓋,把煉了七日的丹藥撿出來托在絲綢手帕上,于是手帕上便凝結(jié)了幾個人期盼的目光。
“二拜高堂……”
那艷珠與照海咽下神丹,卻抱著肚子在廟中打滾。幾個時辰過后兩人痛得汗流浹背,似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般。黃思左看看右看看,身材玲瓏的那個依舊是怒目圓睜,玉樹臨風(fēng)的那個卻還哭得梨花帶雨。智淵難得的與黃思一樣目瞪口呆,在煉丹爐旁守了一天一夜才疲憊地踏出來,“丹藥的材料有一味不合,但現(xiàn)在還查不出是哪一味?!彼谥樁⒆⊙矍暗囊粚愕埽肷沃笱鎏扉L嘆,“沒辦法,時間不夠,只能暫且弟代姊嫁吧!”
“夫妻對拜……”
喜娘扶著照海盈盈彎下身去,喜帕上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擺動,周圍的親友都在猜測這位姑娘是怎樣的國色天香,可在座的只有他和艷珠知道,新娘的鐲子里有個小小的機關(guān),待喝交杯酒時只需往新郎杯子上那么不經(jīng)意地一磕,和了藥的喜酒就能讓他四肢虛軟額頭滾燙,起碼有半個月沒法行房。而在這半個月里,他們拼了命也要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不然恐怕就得將錯就錯度此一生了……
六
”七日筍?“瞪大了眼,黃思的瞳孔中映出智淵憤怒的神色。啪的一聲,丹藥被拍在面前的桌子上,智淵手中圓圓的藥粒瞬間成了扁餅?!翱刹皇瞧呷展S,我的一世英名都毀在你手里了。知道的是藥材出了問題,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智淵學(xué)藝不精呢!”
黃思被劈頭蓋臉的一頓罵,只站在那里一聲兒都不敢反駁,待智淵好容易稍稍消了氣,這才攀上他的腕子賠笑,“七日筍是照海那小子弄來的,他也是自作自受,現(xiàn)在不是嫁進郁家了嗎?聽小弟一句,師兄若是想挽回自己的一世英名,除了再煉一次丹把他們恢復(fù)原樣,別無它法啊?!?/p>
智淵惡狠狠地捻著手里粗大的念珠,“上了你的賊船!”
黃思一個大揖作下去,彎著腰懇求,“師兄慈悲為懷,救萬物蒼生于水火,此乃積德行善之舉,菩薩定會看在眼中。”
智淵無奈地揮揮手,念珠在腕子上碰撞亂響,“罷了罷了,還不快去尋七日筍!”
喜色浮上眉梢,他急急忙忙退出智淵的僧房,外面一直踱步的艷珠立刻迎上來,“怎么樣?”
“照海究竟是怎么弄得,”他皺緊了眉頭,“是七日筍出了問題?!?/p>
艷珠思忖半晌,“我記得他是找山里的老農(nóng)去看的,聽說那老農(nóng)采了一輩子的筍,眼睛很毒的?!?/p>
黃思簡直都要趴下了,去找老農(nóng)要七日筍,虧那小子想得出來??蓪χG珠他又不好發(fā)火,只能忍了又忍:“早知道所有的事都該我親力親為得好,”他搖搖頭,“算了,難得師兄還愿意幫忙,這回可出不得差錯!”
出不得差錯這事,說起來容易,卻是做起來難。黃思在山上轉(zhuǎn)了幾天,滿眼都是綠色,晚上做夢也看見尖尖的筍芽從土里顫顫地鉆出來,被風(fēng)那么一吹,呼呼地長著。急得他滿山遍野地亂跑,筍芽一轉(zhuǎn)眼長成高挺的竹子,密密層層一個個搖晃竹竿,封住他的去路,露出猙獰的笑臉。
“?。 睆拇采厦偷貜椘饋?,黃思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窗外日光晃晃,照亮了他那麻布的帳幔,晃得人渾身無力。
還好還好,撫著劇烈跳動的胸口,他漸漸平靜下來。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果然不假。這些天他時時刻刻記掛著七日筍的事情,簡直就要走火入魔了。眼見著時間越來越少,到今日已經(jīng)是照海代姊出嫁的第十五天,半個月已經(jīng)過去。智淵給的藥粉也要失了效力,紙包不住火,再這樣下去可怎么得了。
“唉!”躺在床上嘆了口氣,雙手插進頭發(fā)中狠狠撓著,正煩惱間忽然砰砰砰急促的敲門聲闖進耳朵里,聽那節(jié)奏又急又狠,帶著幾分怒氣,硬生生地撞著人的心,叫人聽著緊張。
掀開被子一骨碌爬起來,黃思一邊穿著衣服一邊跌跌撞撞地往院落里跑去,“來了來了。”剛抬起門閂拉開木門,迎頭便是一拳。“哎呦”一聲慘叫,屁股落地在泥土上顛了兩下,顛得黃思尾巴骨又麻又痛,抬起頭剛想罵,卻不料照海那張美艷的臉倏地放大,本該婷婷徐行的女子一撩裙子大跨步地走上來,俯身揪住黃思的衣領(lǐng)破口大罵,“他媽的已經(jīng)半個月了,你怎么還窩在家里睡懶覺!你知道老子過的是什么日子嗎?郁家小子身體強壯,明明該病一十五天,結(jié)果他大前天就能起床,昨天已經(jīng)健步如飛。要不是我反應(yīng)快昨晚一腳把他踹下床去,今兒我就實打?qū)嵉爻闪怂掀帕??!闭f到這里,照海似乎想起昨日的情景,攥住黃思領(lǐng)子的手猛地一打顫,露出既惡心又后怕的神情,“說!到底怎么辦,難道我跟我姐就這樣互換身份過一輩子不成?”
怎么?還賴到他身上了?明明是他自己把七日筍給弄錯的。先是用錯了符,后又找錯了藥,現(xiàn)在竟然用拳頭來招呼他,虧他這幾天滿山遍野地去跑。黃思心里的氣簡直不打一處來,蹦起來就朝照海撲去,兩個人在院子里滾成一團,塵土飛揚。艷珠聞聲跑出來,急得一疊聲叫喚,“怎么又打起來了,怎么又打起來了?有話好好說??!”
正熱鬧得不可開交,忽然大門又是一聲猛響。纏斗中的兩人愣了一下同時抬頭,迎著亮晃晃的日光,門口氣勢洶洶站在那里的,不是郁逸之又是哪個?
剛剛還糾纏在一起的兩人急忙拍著身上的土起身,而郁逸之已經(jīng)是一臉鐵青。黃思咽了口唾沫,與照海對視一眼,用目光無聲地問著——
他怎么來了?
誰知道?不好,恐怕事情已經(jīng)敗露!
果不其然,鐵青著臉的郁逸之嘴角抽搐著,手一揮,嚇得黃思急忙抱頭。可預(yù)料之內(nèi)的拳頭并沒有落在他身上,他從胳膊縫兒里露出半個眼睛,只見郁逸之直直地指著照海厲聲問:“她究竟是誰?”
“他?呃……”嘴巴簡直像是被塞了一團馬糞,黃思結(jié)結(jié)巴巴,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嗓子,“他自然是你的、你的娘子?!?/p>
冷笑一聲,郁逸之一身的怒火都從眼睛里射出來,“誰家的娘子見到自己的丈夫會有一副恨不得他死掉的表情?誰家的娘子會一腳把自己的丈夫從床上踹飛?黃公子,我記得你告訴過我未來的娘子溫柔貌美,哼,溫柔。河?xùn)|的獅子都比她溫柔!”說著他上前一步,對著一臉不忿的照海道:“剛?cè)⒒貋砦揖筒×耸嗵?,性子又暴躁,還不讓自己的相公碰。這種娘子我可要不起,趕明非把我克死不行,休書我已經(jīng)寫好?!闭f著他從袖子里掏出一封白紙猛地塞進照海懷里,“一刀兩斷吧!”
一蹦三尺高!簡直像是有誰在照海的腳底下放了一對燃得正旺的炭火,美艷的女子扯開嗓門吆喝:“混蛋你敢休我姐姐!”
“閉嘴!”黃思猛沖上去捂住她的嘴,可是已經(jīng)晚了。郁逸之冷冰冰地站在那里,死死盯住他們,半晌才咬牙切齒道:“果然,我果然沒有猜錯?!彼哪抗庖频讲恢氲钠G珠身上,“那人才是我真正的妻子吧?不愿嫁就算了,用這山精水怪男男女女的招數(shù)來迷惑人,你們唱得這是哪一出?嗯?”
他嚴厲的質(zhì)問讓在場的幾個人都啞口無言,半晌之后黃思才訕笑著,“那個郁公子,你且息怒。我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請到屋里坐,待我細細道來。”
所謂話不說不開,在拍了五次桌子砸了兩個瓷杯后,所有的怒氣也都慢慢順著滿地流淌的茶水蜿蜒而去。得知真相的郁逸之坐在椅子上皺眉頭,黃思唉聲嘆氣,艷珠哭得傷心,照海在一旁手忙腳亂地安慰。
這情景看起來何其好笑,八尺男兒坐在那里抽抽噎噎,不時地用手絹擦眼睛。而身著裙裝的女子卻在一旁笨拙地安慰。光哭有什么用啊,黃思只好清了清嗓子道:“郁公子,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是這樣。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了,那我在這里討你個主意。我認識一位世外高人,他有辦法能把姐弟倆變回來,只是過程有些麻煩。如果你愿意幫我們那自然是求之不得,如果不愿意也就罷了。至于休書不休書,那是你跟艷珠的事,你們自己商量?!?/p>
聽到這里,剛剛還在哭泣的艷珠立刻忍下抽噎,抬起頭淚汪汪地看著郁逸之。兩人視線對在一處,似有萬語千言。
這下子黃思有些扛不住了,雖然知道內(nèi)情,可兩個大男人含情脈脈地對望實在是超出忍受范圍。他神色痛苦地別過臉去,正好也遇到照海眼角抽搐的表情,兩人先是互相瞪了一眼,接著就不約而同地苦笑起來。
唉,這折磨人的煩惱事,何時才是個頭?。?/p>
七
“還要多久?”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艷珠抬眼望著高高的山嶺,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漫山遍野的竹子被風(fēng)吹得沙沙響。綠竿斜晃,天光被割成條束狀在他們的衣服上蕩漾。
抬頭看看天氣,郁逸之抿嘴思考,“山頂快要到了,可七日筍……恐怕要等?!?/p>
“等多久?”黃思有些緊張起來,聽郁逸之的語氣不是那么有把握。這人曾說過他可以找到七日筍,可事到臨頭為何又有些心虛的樣子呢?
“我也不知道?!?/p>
此話一出,照海與艷珠吃驚的眼神都齊齊落在郁逸之臉上。只聽他清清嗓子道:“綠竹姑姑隱居在山嵐中,必須要等山嵐起了,我們才能找到她?!?/p>
他口中的綠竹姑姑乃是竹仙,郁家世代的長媳都是鮫人,會結(jié)交幾個仙人妖怪也是常事。只是山嵐……黃思抬頭看看竹縫間高懸的太陽,如此晴朗的天氣想要山中騰起霧氣彌漫的山嵐,恐怕也太難了。
似乎看透了黃思的擔(dān)憂,郁逸之一邊撥開竹子往深林中走去,一邊道:“仙人豈是那么好見的?全靠天意,山中一日不起山嵐,我們就一天見不到;兩日不起,就兩天見不到,所以只能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有等到的時候。”
一旁的照海聽見這話,臉綠得簡直能跟一旁的竹子的顏色媲美,“你要老子穿一年裙子,在家里給你做媳婦不成?”
郁逸之冷哼一聲,“你當我愿意?為了不讓家人發(fā)現(xiàn),我還得跟你這家伙同床共枕爭被子。”說著,他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幸虧你上次一腳把我踹下床去,不然幾乎釀成大禍。我要是不小心跟自己的小舅子顛鸞倒鳳,那還用不用活了!”說著便若有所指地瞥了黃思一眼。
黃思知道這是上次取他耳朵上血的時候留下的舊案,恐怕郁逸之現(xiàn)在心里還在犯嘀咕,懷疑他跟照海是一對。他也懶得解釋,只挑眉回擊,“男風(fēng)一度也沒什么稀奇,就看郁公子好不好這一口了。只不過……”他轉(zhuǎn)頭輕佻地把照海上下這么一打量,只見對方杏眼桃腮,烏發(fā)如云。不由撲哧一笑,“就不知你跟他在一起,究竟是算好男風(fēng),還是愛女色?!?/p>
“黃思!”
“黃公子!”
郁逸之和艷珠異口同聲地怒斥,照海倒不含糊,撲上來就要揍他。手忙腳亂地抵擋著照海的襲擊,黃思見縫插針地求饒,“別打別打,我倒有個辦法不用等山嵐。”
果然一聽這話,照海揚起的粉拳在離他鼻子一寸的地方停住,“說!”
裝模作樣地沉吟片刻,黃思這才在眾人注視的目光中清清嗓子打開話匣子,“古語云,野狐生嵐。只要找到山中的狐精,嵐氣自然便招手而至?!?/p>
“你這簡直等于沒說,”照海那纖纖玉手捏緊了,眼見又要躍躍欲試,“這么大的山,你讓我們幾個去哪兒找狐精?還不如等天降山嵐來得容易呢?!?/p>
“我既然說出來,自然就有把握?!秉S思得意洋洋地揪住附近一根竹子,從上面拽下一片竹葉,又從袖子里抽出一管細筆用舌頭舔濕后往紙上寫寫畫畫。不到半刻工夫,他便歪著頭端詳那張印有深深淺淺印記的葉子,而后滿意地點頭,“唔,不錯不錯?!币姶蠹乙荒樏曰蟛唤獾臉幼?,黃思便得意地將葉子托在手上輕輕一吹。竹葉如同一只小船,順著風(fēng)在竹海上劃出一道綠色的水痕,而后打著旋兒漸漸飄遠。
“化人符是我的看家本事,”他嘿嘿地解釋著,“所以不但你們鮫人來找我,就連山中的狐貍也愿意光顧。前年一只九尾狐半夜憑空出現(xiàn)在房梁上,嘖嘖,那可真是渾身赤毛如燃??上逕捔松锨赀B身后的九條尾巴都一根雜色也沒有,可就是怎么也變不成人形?!秉S思大言不慚地吹噓,“我這個人就是性子直爽,路見不平總要拔刀相助嘛,所以……”還沒等他的話說完,忽然一陣風(fēng)呼嘯而過,一片竹海被吹拂地同時彎下腰去,有爽朗的笑聲乘風(fēng)而來,“黃大公子又在充好人了啊?”
話音未落,他們面前就多了一個男人。赤袍長發(fā),一雙桃花眼顧盼生輝,“當初要不是看在我送你的那塊古玉的份兒上,恐怕就算我再修煉個三千年變不成人形,你也不會心生垂憐?!?/p>
“等你再修個三千年,我早就化成山間的一抔老土,還垂憐個屁。”黃思被狐精揭穿了真面目,倒也不尷尬。他拍著赤袍男子的肩膀道:“來,認識一下,這位是老胡。這兩位是鮫人姐弟艷珠和照海,還有艷珠的夫婿郁逸之?!?/p>
“在下胡清風(fēng),”狐精殷勤地作了個揖,抬起身子時卻抽動了兩下鼻子露出疑惑的神色,他圍著艷珠和照海繞了兩圈不知在嗅些什么,想了想之后忽然笑起來,“我說,這姐弟倆是用錯符咒了吧?”
眼睛真是毒辣,黃思本不想告訴他,可現(xiàn)下也只好點頭,“好眼力?!?/p>
胡清風(fēng)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是好眼力,是好鼻力。這兩位的魂魄聞起來和外表極不相同。這位小姐的魂兒有一股剛烈的魯莽之氣,而這位公子卻聞起來清新淡雅。我們狐貍精勾人魂魄時要是連這點兒都分不清,還當什么妖孽!說吧,有什么事盡管開口。”
把胡清風(fēng)拉到一旁嘰嘰咕咕了半天,就見那男子把袖子一揮,道一句,“這有何難?!?/p>
話音剛落,須臾之間便濃霧升騰。果然如古語所說的那般,云從龍風(fēng)從虎,霧靄從老狐。升騰的濃霧將翠綠的竹子浸在乳白色的煙靄之中,綠意如同顏料般在白茫茫中化開,蕩得影影綽綽。
黃思摸摸冰涼的鼻尖,感覺到有細小的水珠凝在他的皮膚上。而眼前的老胡矗在濃霧中,赤晃晃的一人越發(fā)顯眼。那狐貍手一伸,霧氣繞成絲縷在他身前盤旋。眨眼間一道影影綽綽的小橋竟矗立在他們眼前,那橋的一頭站在他們腳下,另一頭跨過竹海隱沒在白霧里。
胡清風(fēng)回頭,“走吧,你們說的那位我認得,我來帶路?!?/p>
踩在軟綿綿的霧橋上,竹葉在霧海里上下浮沉,乳白色的浪中閃爍著片片綠光,步步如夢。不知走了多久,漸漸的見遠處有一座竹屋在霧里顯出輪廓來。
“到了,”老胡走下橋去來到門前,舉起手輕輕將門扉叩響,“竹姑,有客人來了?!?/p>
吱呀一聲門被拉開,翠衣女子含笑而立,“早算得這幾日有貴客上門,原來是逸之到了。好久不見都長成翩翩公子了,快讓姑姑好好看看。”她熱絡(luò)地把一行人迎進去,偏偏將胡清風(fēng)撇在一邊,抽空還甩了個白眼給他。黃思眼尖,那目光在兩人之間打了幾個旋兒,忽然半笑不笑地挑起了眉梢。
“竹姑竹姑,”胡清風(fēng)早已沒有了剛剛妖孽的模樣,在一旁連連低聲解釋,“把竹葉笛弄啞不是我的本意,我這不也是哄了它三個多月。你……”
竹姑一個眼刀凍住了他,黃思上去幸災(zāi)樂禍地拉住老胡埋汰他,“我說你怎么這么熱心,原來是你的心上人不理你,倒讓我們來做開路先鋒?!?/p>
老胡恨恨地咧咧嘴,把那尖利的獠牙露出來威脅他。黃思急忙縮縮脖子踏進屋里。只見這所山嵐里的竹屋翠意橫生,俏嫩嫩的竹葉舒展在竹墻上。屋內(nèi)一縷流云盤繞在房梁處,似乎每一口呼吸都滿含著清新的仙氣。
待他們把來意說明,竹姑這才搖著頭嘆笑,“你們還真當煉丹用的七日筍是山間老農(nóng)賣的菜?真是胡鬧。七日筍不是在山里生長了七天的嫩筍,是被七日歌催生出來的仙筍,要到哪里去買呢?!?/p>
郁逸之師父傾身問道:“還求姑姑指點。”
“你們來得不巧,”竹姑面有難色,“若是幾個月之前,姑姑我絕不二話??墒恰彼?zé)備地看了胡清風(fēng)一眼,“要得七日筍,得用竹葉笛對著竹林吹奏,用樂曲作為養(yǎng)料才好??上У氖侵袢~笛被老胡賤手偷去,放在他那臟嘴上吹了一曲。結(jié)果弄得笛子生氣,而今已經(jīng)啞了,不論任何人吹奏都不發(fā)出半點響聲?!?/p>
笛子還會鬧脾氣?一行人面面相覷,可老胡那尷尬的笑容卻證實了竹姑所說的一切。
“我也不過是好奇,聽著竹姑吹得如九霄仙樂一般。私下尋思著我對樂律也頗有研究,于是就悄悄一試。誰還料到笛子竟然認主人呢?我這幾個月好話說盡地哄它,它就是啞了我有什么辦法。”
“誰讓你手賤!”竹姑橫插一句,聽得黃思暗樂。這口氣聽著倒跟夫妻打架沒什么兩樣,只是若真如他們所說,這事豈不麻煩?
“不如……”他沉吟片刻才試探著開口,“把這笛子拿出來讓我們瞧瞧,到底是人多,說不定能想出辦法。”
竹姑倒也沒猶豫,只揚聲叫道:“笛兒……”
黃思瞥見對面照海那張美艷的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他摸摸自己的臉,心說他自己臉上恐怕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在流云繚繞的房梁上,一條翠色的小蛇正緩緩爬來,再定睛一瞧哪里是什么蛇?分明是一截綠色的竹子正蜿蜒游動。游到桌子上方才啪地往下一跳,一根竹笛就這樣豎在桌中央,看那架勢不但挺得筆直,還不停地在桌上豎著身子咚咚敲擊,似乎是在向誰示威似的。
胡清風(fēng)扶額長嘆,竹姑一伸手,那根笛子就躍到她的掌心。
“瞧沒瞧見,還生你的氣呢!”
“我是沒轍了,天天蹲在竹林里跟他把千年的見聞都講了一整遍它都不肯原諒我。它要是有嘴說話,起碼我還能知道這小祖宗想要什么,就算豁出命去我也給它弄來??善币粩偸?,胡清風(fēng)滿臉無奈。
靈光一閃,艷珠似被什么好主意點醒,“黃公子,化人符?!?/p>
一句話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黃思身上,胡清風(fēng)大手一拍,“對啊,我怎么就沒想到。黃老兄,你那化人符法力無邊,這么點小事肯定手到病除啊!快把這祖宗變成人,打也好罵也好我都認了?!?/p>
若能奏效,求之不得。黃思聞言趕忙從袖子里掏出筆管,就著眾人殷切期盼的目光,低頭開始龍飛鳳舞……
八
“不唱!”擲地有聲的拒絕讓在場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別以為我是根笛子就好欺負,我說過了,不唱!”
當符咒繞著竹笛輕旋三圈之后,在一陣綠芒里誕生的少年抄著他的胳膊,此刻他正一臉憤恨地望著胡清風(fēng),看樣子簡直恨不得想上去踹他兩腳!
“笛兒……”竹姑柔聲勸著他,“乖……你難道忍心看著有情人卻一輩子不能相守嗎?”
笛兒將目光轉(zhuǎn)到竹姑身上,表情有了一絲委屈,“姑姑,臭狐貍竟敢私自碰我,我已經(jīng)惡心了好幾個月了,沒心情唱歌?!?/p>
“小子,我看你是因為嫉妒我跟竹姑交好,所以公報私仇!”
笛兒嗤笑一聲,露出了“就是這樣你能把我怎么著”的欠揍表情,氣得胡清風(fēng)擼起袖子就要上前。
“哎哎哎!”黃思連忙攔住他,現(xiàn)在笛兒是他們唯一的希望,出點什么閃失可不得了。他低聲勸慰著,“你先忍著,讓我來試試?!?/p>
“那個……”黃思上前兩步,故意靠近笛兒壓低聲音,“郁家可是大富之家,若是你能幫忙,日后榮華富貴簡直就是手到擒來。”
跟一管竹笛講榮華富貴?距離很近的照海朝黃思扔了個白眼過去,豈不是對牛彈琴?
果然,笛兒像是看怪物一般看他一眼,“我要榮華富貴有何用處?”
“那你想要什么?”黃思見有縫可鉆,連忙緊跟著問了一句。
“我要……”笛兒歪著頭思考,雖然可恨的胡清風(fēng)搶了他的姑姑。但這些日子那狐貍成天蹲在竹林里向他講天下見聞,聽得他心中直癢,深恨自己是根笛子,若他有人身,定要游歷名山大川,嘗遍天下美味。
“我要去走遍天下,看看繁華的京城,游游登州的大海。碧落黃泉,一個地方也不能少。”
“???”黃思撓頭,這條件也太古怪了,不是他不能答應(yīng),問題是答應(yīng)了之后,誰能陪他完成?
“這還不好辦?”一旁的照海閑閑地開口,“只要你弄到七日筍讓我們姐弟倆恢復(fù)人身,我保準你夙愿得償。別提什么碧落黃泉,就連海底的龍宮我也能領(lǐng)你轉(zhuǎn)上兩圈?!?/p>
龍宮?黃思的耳朵忽然豎起來。龍宮——珍珠——珊瑚——無數(shù)的奇珍異寶!他身體里那根屬于財迷的弦立刻被撥動,幾乎是不加考慮的,他立刻脫口而出,“行啊行啊,都答應(yīng)你,到時候我陪你去。”他提高聲音,詢問著笛兒的主人,“如何,竹姑,有我們二人做伴,你是否放心?”
“放心放心,”還沒等竹姑回答,胡清風(fēng)趕忙搶上前來,“托付給二位照顧,我們自然放心?!?/p>
“我們?”笛兒聽到他那字眼,立刻就要跳腳。黃思一把壓住他,小聲威脅,“我能把你變成人,自然也能畫了符再把你變回去?!闭f著他又換了副笑臉,“自然,這么缺德的事我堂堂正人君子不愿意做,只要你能幫助艷珠和照?;謴?fù),天下河山盡你觀賞。到時候臭狐貍早就會被你拋之腦后了,所以別去跟他一般見識?!?/p>
這倒是敬酒罰酒一起端上了桌,照海忍不住要笑。這黃思說起大話來簡直就不臉紅,他要是能把人變回去,自己跟姐姐也用不著受如此大的苦。只不過笛兒剛剛化為人身,更兼從小就跟隨竹姑待在紅塵之外,自然不能識破黃思老奸巨猾的計謀。
只見那少年臉色一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皺著眉頭看了黃思好一會兒才不甘不愿地說:“唱就唱,有什么了不起的!”
于是清風(fēng)徐來,竹林搖晃,有人亮開了嗓子開始歌唱:
“沐山嵐兮綠風(fēng)長,游竹海兮嗅筍香;頌七日兮麗歌蕩,笛上九霄兮春意盎……”
歌聲清亮,響徹云霄?;厥幵诿總€人的耳邊,似乎能洗滌身體里所有的郁潔之氣。山嵐在少年的歌聲里凝成云狀,隨后靈雨落下,滴到剛剛露頭的筍芽兒上,筍葉如同荷花的花苞,層層包裹中透著一股鮮香醉人的氣息。而少年接著放聲吟唱:
一日兮仙種降,二日兮土中藏;
三日兮初芽生,四日兮浸日光;
五日兮舞綠意,六日兮展霓裳;
七日兮玉筍芳,采擷兮身安康。
一曲終了,少年在竹林里回頭嫣然一笑,七日筍已經(jīng)在他的歌聲中破土而出,此刻掛著晶瑩剔透的露珠兒的竹筍青翠欲滴,吸引著每個人的目光。
果然是不同凡響,一行人簡直要醉倒在他的歌聲里了。直到笛兒跑到竹姑身邊,拉著她的胳膊撒嬌,大家才從沉醉中清醒過來。只覺得余音繞梁,雖是歌聲卻讓人滿口甜香。
“姑姑你看,七日筍已經(jīng)長出來了?!?/p>
簡直像是一只搖尾的小狗在求表揚,眾人都偷偷抿住笑。而竹姑寵溺地摸了摸笛兒的頭發(fā),然后走上前去將七日筍從土里挖出,鄭重地交給郁逸之,“好生收著,待你們誕下麟兒時別忘了請姑姑去喝滿月酒?!?/p>
艷珠羞澀地低下頭,黃思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用照海的面孔做一些分外小女人的表情。而艷麗的鮫人弟弟卻嘴角抽搐長嘆一聲,“這十八層地獄里的日子,終于是到頭了……”
九
“快些快些,”催促著挑擔(dān)子的伙計把紅木箱子往大門里挑著,黃思站在一旁監(jiān)督,“哎哎哎,我說你輕點,這里面放著的東西就算是你累死累活十輩子也掙不來?!?/p>
真是個難伺候的主兒。幾個伙計敢怒而不敢言,誰讓這位是出錢的呢,不過給郁家小公子的百天賀禮,恐怕真如他所說能價值連城,所以幾個人也不敢怠慢地輕拿輕放,生怕把箱子里的東西弄破了一點兒。
“黃大哥,”悅耳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幾人禁不住回頭想要看看如此好聽的聲音有著怎樣的主人。只見一名秀麗的少年跑來,停下來后毫不在意地掀起衣襟扇風(fēng),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盯住箱子,“你送給艷珠姐姐什么賀禮?”
“噓,小點聲,別讓照海知道。”他左右看看,隨后壓低嗓子道,“是那回在靈虛山上得的麒麟蛋,馬上就要破殼而出了。這小麒麟認主,要是能和郁家小公子一起長大,將來定能保他平步青云?!?/p>
笛兒瞪著眼看他,“這不是照海好不容易得來原本說是要送給他小外甥的,結(jié)果被你打賭贏了去的嗎?怎么又給送回來了!”
嘿嘿一笑,黃思得意,“賭之精髓在于輸贏,不在于東西。這家伙還以為我得了這寶貝,定會藏在家里誰都舍不得給,沒看這兩天一直陰沉個臉?!彼嗣掳停坪跻蚰茏屨蘸P那榈吐涓械绞指吲d,“笛兒,千萬替我保密,我還想再讓他難受幾天呢?!?/p>
笛兒聞言賊笑著點頭同意,黃思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別看這少年長了一副清麗脫俗的模樣,可使起壞來不比哪家的淘氣小子差半點。這一年多來他們幾人結(jié)伴而行,那可真是一語難書其熱鬧與驚險,照海火暴、笛兒好奇,而他黃思又是蔫兒壞,走到哪兒總能闖出些禍來,好在每次都能在最后一刻化險為夷。這樣的日子越過越上癮,若不是艷珠的孩子過百天,他們準還不知道待在哪個天涯海角呢。
“我已經(jīng)聽見了,”忽然身后傳來了陰沉沉的聲音,黃思一個激靈回頭就見到照海,天知道他是怎么無聲無息站到自己身后的。此刻他臉上猙獰的表情把原本英俊的面龐弄得分外可怖,嚇得黃思脖子一縮連忙解釋,“我也就是跟你開玩笑而已。再說你瞧,麒麟蛋也送來了,你那小外甥也有了守護神,皆大歡喜皆大歡喜嘛?!?/p>
正說著,郁逸之迎了出來,跟在后面的艷珠眉開眼笑,懷中還抱著一個胖胖的白娃娃。照海撂下一個“回頭再跟你算賬”的表情,轉(zhuǎn)頭換上一副眉開眼笑的模樣快步上前,接過艷珠手中的娃娃抱在懷里愛不釋手 。
而下人們此刻也小步疾走地拿出一串串鞭炮掛在門口,片刻之后響起噼里啪啦的炸響,白煙騰騰,也震得剛剛那只紅木箱開始劇烈地左右搖晃。黃思連忙趕開了幾個挑夫,和其他人打開箱子湊了過去,幾顆腦袋擠在箱子上方,見藏在箱中的蛋搖晃幾下,蛋殼表面開始破裂,裂出如蛛網(wǎng)般的痕跡,而照海懷中的小嬰兒開始咯咯地笑了起來。
奶聲奶氣的笑聲和著從蛋殼里而來的唧唧聲,如同最好聽的音樂從郁府的院子上升起,順著風(fēng)傳入了遙遠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