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煜

中國人講究天地人合一，人要遵循大自然的陰陽氣化采備食物，這樣的食物得天地之精氣。不時不食，作為中國人的養(yǎng)生智慧中的第一要義，已經(jīng)流傳千年。

不時不食，說的是自然的秘密。

三月清風微拂，鄭板橋在泛潮的宣紙上寫下這樣一句詩：“江南鮮筍趁鰣鮮，爛煮春風三月初”。 在江南，這個時節(jié)正是吃鰣魚的良辰，一期一會，等的好比是久別的情人。

所謂“鰣魚”，猶如候鳥，春季順長江溯流而上，到中下游一帶產(chǎn)卵繁殖，按時到來，取之來去定時之意，故名鰣魚。據(jù)說，在洄游過程中，鰣魚依靠體內(nèi)積累的營養(yǎng)維持，不再覓食。鰣魚游到揚州鎮(zhèn)江附近長江水面，體內(nèi)脂肪尚豐滿，肥腴鮮美，到了江西湖北后，消耗殆盡，吃口就差了。沿江各地鰣魚到達的時間不同，漁汛也有遲早，比如江陰“谷雨見鰣魚”，蕪湖這邊則是“小滿立夏正當時”。即便是養(yǎng)殖鰣魚也講究時令，在四五月間最“飽滿”，因為四五月間鰣魚胃口最好，養(yǎng)得最肥。鰣魚越肥越好吃，魚鱗嫩脆，魚肉滑膩，魚刺雖多，卻很軟，不傷人。這個時候嘗個江鮮，不僅美味，也會讓我們的身體也充滿了正面能量，仿佛萬物生發(fā)的力量注入了我們的體內(nèi)。

不時不食，說的是自然的力量。萬物皆有時，食材在對的時候吸收土地的營養(yǎng)，味道和營養(yǎng)豈是反季節(jié)的食材可比？

小時候的夏天，筆者最喜歡在院子里吃飯。小院的地剛剛掃過，灑了水，笤帚還靠著墻邊，泥地上還留著掃出的一道道痕跡。暑氣退下去了，家里的小飯桌就從屋子里搭出來支在小院里，小菜一樣一樣端出來。江南的夏天比較長，青菜老早黯然退場，就靠冬瓜、絲瓜、毛豆、番茄、茄子等撐市面。老墻面里的一張張小飯桌看過去，家家都是那幾味小菜，一小碟糟鳳爪或者一碗蘿卜干炒毛豆，如果再來瓶冰啤酒，再熱的天氣、再糟的日子也就容易想開了。只說這幾個家常角色，夏季上市的西紅柿和黃瓜，維生素C含量是冬季的2倍左右；胡蘿卜中的胡蘿卜素含量，6月份時是隆冬時節(jié)的1.5倍。

不時不食，是人與天時地利合一的一種儀式。四時之滋味不同，樂趣亦不同。端午節(jié)的咸蛋和粽子，中秋節(jié)的瓜果和糕餅，還有江南的各種雙狳團、糍毛團、百果糕、條頭糕、黃松糕、水晶糕、重陽糕、海棠糕、定榫糕、壽桃、粢飯糕……只是靜靜羅列這些名字，完全不著一字描繪修辭，已經(jīng)令人懷想神往。從頭半年開始惦記，從一個節(jié)令惦記到下一個節(jié)令。

到了每年中秋前后，蘇州的雞頭米上市了，前后不過二十天左右。到了這時候，蘇州老城區(qū)的菜場里或是人行道邊，女人們兩三個、三四個作堆在-起，老老少少，邊剝邊賣。雞頭米數(shù)十粒包于一個球內(nèi)，又滑又糯，但雞頭長滿密密麻麻的尖刺，又硬又尖。外殼剝完，還有出雞頭肉一關(guān)。雞頭肉的外面包著一層內(nèi)殼，像蓮子的殼，卻比蓮子殼堅硬許多，鮮嫩的勉強可以用指甲剝開，老熟的得動用錘子之類的工具，所以那些剝雞頭米的女人，拇指上都套一個銅指甲，還必備一把老虎鉗。

因為來得不容易，所以吃起來也分外珍貴。江南人把雞頭米當做一味藥，據(jù)說男的吃了能固腎澀精，女的吃了更是活血養(yǎng)顏。所以，蘇州的女人，都不會忘了給自己燉一碗雞頭米。清水煮雞頭米，淡到令人驚艷。青瓷碗里，甜潤的湯羹里散發(fā)出一派蓮塘里才會有的清香。雞頭米滑嫩、軟糯，好一種“珠璣入我喉”的感覺，即是蘇州人全體為之傾倒的那種“糯”的感覺。

不時不食，也是我們的身體發(fā)出的需求信號。順應(yīng)四季變化的飲食，也是順應(yīng)了人體自身在四季不同的養(yǎng)生需求。換句話說，人們只有做到內(nèi)在機體與外在自然環(huán)境的和諧，才可能實現(xiàn)養(yǎng)生的目的。

入了冬，門檻精的老吃客聞到羊肉香便直奔羊腿羊湯而來。小羊腿看似貌不驚人，功夫都在底湯里。燒羊腿的底湯是大廚按著配方在羊湯中兌入高湯制成的，羊湯和高湯有矛盾又有統(tǒng)一，高湯多羊湯少則香濃而味不足，羊湯多高湯少則味足而香不濃，想要香濃味足，需得要高湯真高，羊湯真濃。除此之外，只需隨手擲入幾粒花椒，幾塊蘿卜再無需任何佐料了，這樣才能保持羊肉的原汁原味。小羊腿連皮帶肉，滑香溫潤，香氣內(nèi)蘊，入口細嚼慢咽，自有一種綿綿而至的本色鮮味。吃光一碗湯濃味鮮油頭足的羊湯，三九不怕寒，大衣搭在臂膀上就敢晃出餐廳，四肢血脈都是暖洋洋的。這種暖意，豈是炙熱的暑日里也嘗得出來的嗎？

佳品盡為江南有，一年四季買時新。所以，最初作為一種禮儀的“不時，不食”既是美味的根本原則，也是養(yǎng)生之道，更被中國人內(nèi)化為一種共同的生活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