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素我 周海濱
我的父親張治中,人稱“和平將軍”,已經(jīng)離開我們42年了,如果活在世上,到今年(2011年)也已經(jīng)121歲。特殊的年代,讓父親在79歲那年就去世了,今年我也已經(jīng)97歲了。作為唯一一個沒有同共產(chǎn)黨打過仗,唯一敢對毛澤東、蔣介石多次直諫的國民黨高級將領,父親經(jīng)歷了鮮為人知的國共往事。他在北平和談后留在北平,此后在北京經(jīng)歷了人生的最后歲月,其間掙扎、欣慰、喜悅、彷徨、苦悶……個中甘苦,父女自知。
1966年初夏,我國發(fā)生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全國亂翻了天。
毛澤東在天安門多次接見紅衛(wèi)兵,父親每次都看電視。天安門廣場上“偉大”、“萬歲”的標語到處都是,字寫得特別大,非常顯眼。父親看了一個勁地搖頭,但不說話。余湛邦一直陪伴在側(cè),他說,父親的意思就是說:“我們不是向來反對個人崇拜的嗎?”
我家那時就住在父母家的隔壁,僅一墻之隔。
每年6月至7月,我父母都會到北戴河避暑,我因在學校教書有暑假,幾乎每年都隨去兩周或三周。但那年我尚未動身,紅衛(wèi)兵來抄家了。第一批是以十一學校為代表共幾十人,聲稱是來破“四舊”的。當晚我打電話給在北戴河的父母親,父親決定次日返京。
第二天,父親剛到家站在院子的臺階上,紅衛(wèi)兵就進大門了。紅衛(wèi)兵指著父親問:“你是誰?”
父親很生氣:“你要問我是誰,你可以去問毛主席?!?/p>
紅衛(wèi)兵砸了只花瓶,拿走了父親的佩劍,還責問為什么不掛毛主席像和語錄,出門時把一把切西瓜的小刀也視為武器擄走,揚長而去。紅衛(wèi)兵走后,父親對家人和機要秘書余湛邦說:“今后若干年,這將是一個大笑話?!?/p>
為了不惹麻煩,父親讓人買回毛主席像和語錄。余秘書無意中在父親座椅對面掛了一幅“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zhì)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的語錄。父親看了很不高興,問余秘書語出何處。余秘書說是《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中的話。
父親問他:“你認為怎么樣?”
余秘書回答了考察報告的時間、地點和對象。
父親聽了,一言不發(fā)。
忽然有一天我和我的先生周嘉彬外出回家時鄰居對我說:“你家來客了?!?/p>
原來水利部來人抄查文件。又過了幾天水利部來人把嘉彬帶到部里,說是隔離審查。嘉彬從1968年起被隔離審查了將近一年,逼迫他承認是潛伏在北京19年的國民黨特務。在一次最兇暴的逼供中,嘉彬被毆打了,他惱火地說:“我是黃埔軍人,不是什么潛伏特務!頭可斷,人格不可侮辱!”
在“文革”期間,嘉彬?qū)懴铝?萬字學習筆記、10萬字的自述材料。
1969年,父親病危,母親就和國務院有關(guān)方面說了話:“我的長子遠在臺灣,長婿如長子,能否請放周嘉彬回家看看他的岳父?如仍有問題,再叫他回去,可以嗎?”嘉彬終于回家了。
那時我的學校對外貿(mào)易學院也為我設了一個專案組。因1940年至1946年周嘉彬在西安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第七分校任副主任,我一直在家賦閑。后來成立外語班請我去教英語。被審問時,自己常常被他們逗得大笑起來。比如:“你穿國民黨軍裝嗎?”“每月拿多少工資?”我答那時我是家庭婦女當太太,怎么會穿軍裝呢?那不是太難看嗎?至于工資,我是盡義務的。
1966年,周伯伯把父親送到解放軍總醫(yī)院,改名叫林友文,不讓我們家屬去,也不讓通電話。借此機會,同時保護了不少國民黨高級將領。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很多老干部靠邊站,父親想不通。陳毅同志親自來勸他說:“這是群眾運動嘛,沒有關(guān)系的。”
1966年國慶節(jié),父親在天安門城樓見到毛澤東。毛澤東問“紅衛(wèi)兵去你家了沒有”。父親回答說“去了”。毛澤東很驚訝:“你不是當權(quán)派,更不是黨內(nèi)當權(quán)派,他們到你家去干什么?”
聽了這話,父親心里還是高興的,并不是要把所有的人都要打倒,而是反對黨內(nèi)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父親回家后還把毛主席的話津津樂道的講給我們聽。
父親不是突然去世的。他主要是長期對“文化大革命”不理解,他心情很不愉快。他沒有什么很嚴重的病,只是長期不愉快,一直不舒服。他身體一直很好,根本就沒有具體病癥,就那么躺著起不來,母親晝夜服侍好幾年,后來父親就是渾身都軟。
1969年4月3日,父親的病情突然惡化,急忙送到北京醫(yī)院搶救,到6日下午溘然長逝。他歲數(shù)并不大,這年才79歲。
父親去世后,統(tǒng)戰(zhàn)部當時的領導提出不搞告別儀式,周總理則提出,一定要搞個儀式。總理說:“我參加,再通知其他張治中的黨內(nèi)外的老朋友?!?/p>
4月9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舉行了張治中遺體告別儀式。毛澤東送了花圈,周伯伯親自致祭。當時正在“文革”,去的人很少,我記得郭沫若、陳毅去了。
告別儀式結(jié)束后,周伯伯把我們留下,問了兩件事:一是父親生前手頭保存的絕密文件怎樣處理了?二是我們家的生活怎么樣?我們報告周伯伯,父親生前閱、存的全部文件,已由中央有關(guān)部門妥善接管??偫戆讯〗衼韺ξ覀冋f:“今后你們有什么事就找他?!焙髞恚瑖鴦赵簢覚C關(guān)事務管理局和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對我們家的生活都給予了很大幫助。
周總理去世前兩個月的1975年11月25日那一天,童小鵬夫婦等來到我家,說:“是周總理派我們來的,總理在病床上一直惦記著你們一家人。他指示我們,撥一筆款給你們,今天我們就是來送這筆款的?!碑敃r,我們?nèi)叶挤浅<?,一再表示不能收。但他們說,這是周總理的決定。
父親對“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非常反感。他對一純說過,“文化大革命”比軍閥混戰(zhàn)還亂。誰也管不了誰,政府說話也不管用。
聽說彭德懷被打倒,父親寫信給毛澤東,聽說劉少奇被打倒,張治中也寫信給毛澤東。彭德懷被打倒后父親寫的這封信,我印象很深。他寫了一萬多字的信為彭德懷講話,他在信里講彭德懷絕對不會反對您老人家。后來在一個小范圍的會上,毛主席就提出來批判彭德懷,我父親就起來發(fā)言。這是我聽父親朋友的秘書說的,父親發(fā)言說不同意毛主席的觀點。
這封“萬言書”寄到了周伯伯手里,周伯伯就派機關(guān)事務管理局局長高登榜來廣東找我父親。父親和母親那時候冬天在廣州從化溫泉休養(yǎng)。
高登榜看到我父親就說,周總理讓我轉(zhuǎn)告你:“你寫的信主席收到了,請放心。你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我來辦。”
這個事是周伯伯壓下來了,實質(zhì)上是周伯伯保護了我父親?,F(xiàn)在我明白這是周總理保護了我父親,當時其實不理解為什么不送信給毛澤東。
1967年國慶節(jié),毛澤東在天安門檢閱紅衛(wèi)兵。父親執(zhí)意要見毛澤東,當時他的身體很不好了,就讓一純推著他到了天安門城樓上,見到毛澤東后他說:“主席啊,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了。我一向認為共產(chǎn)黨的干部都是好的,怎么一下子這么多好干部都變成走資派了?”
接著又說:“現(xiàn)在被打倒的干部早就超過5%,黨內(nèi)我有許多老朋友都被打倒了。那些元帥都被打倒了,你怎么辦呢?”
講到這時,毛澤東站了起來,他本來一直坐著,說到這他站起來了。
毛澤東說,“文白兄啊,你放心吧,我們可以甄別嘛!”
父親也站起來了,因為毛主席站起來了。但是站起來后,父親并沒有說話,一純說看著他很沉悶、很沉悶,沒有說話。他不能跟我講什么心里不高興的話,但他悶悶不樂。
從此,父親停止了一切政治活動,只往返于北京醫(yī)院和寓所之間。
周伯伯曾勸父親:“黨內(nèi)的事,你最好少管算了。
(選自《回憶父親張治中》/ 張素我 口述 周海濱 執(zhí)筆/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