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小四
在酷愛文史的父親的影響下,我自小對人物傳記情有獨鐘。十幾歲時還曾悄悄“下決心”,將來要寫三本傳記《李叔同傳》、《衛(wèi)立煌傳》,以及《袁崇煥傳》。由于天性散淡,如今這個愿望已經(jīng)且行且遠了。然而一些心念,依然栩栩如生。尤其是袁崇煥,每次看到、聽到他的名字,依然會痛得錐心,悄然流淚。
383年前的1630年,原籍東莞、長在福建、身任薊遼督師、年僅46歲的袁崇煥慘死在北京,這個他以一個男兒所能有的智慧、熱血拼死保衛(wèi)的國家的都城的一角。當(dāng)年,袁崇煥被明朝崇禎帝處以磔刑(即民間所謂“千刀萬剮”),劊子手在北京西市行刑。由于被宣傳為“通敵賣國”者,除了被零刀碎剮外,圍觀的民眾亦蜂擁上來,咬食他的身體。在眾口相傳的說法里,他一聲接一聲地嘆息,聲音高過痛楚難忍的哀嚎。那些嘆息,是心痛、悲憫、無奈、揪心的聲音。一個已經(jīng)為國家拋卻一切的頂天立地的偉男兒,被他所保衛(wèi)的國家和民眾唾棄、殘害著,離開了人世。
此后,袁崇煥的一名佘姓部下冒著株連九族的危險夜盜其尸,葬于北京崇文門東花市斜街,并囑托后代守墓共計十七代,最后因被告知不必再守墓了且原址建成了一個展覽館,方才撤離。數(shù)年前,面對電視臺的鏡頭,佘家后人泣不成聲。
袁崇煥曾如佘氏十七代矢志不渝地為他守墓一樣,守護著明朝本已風(fēng)雨飄搖的江山。同樣在北京,崇禎帝曾經(jīng)放下皇帝的架子,以誠摯的兄長般的態(tài)度勸說受過委屈的他“出山”,萬歷中年進士出身的他丟下了所有人世的負累,以一顆丹心、萬丈豪情,當(dāng)然還有縝密且高遠的智慧,以文官蹈武職,至于兵部尚書、薊遼督師。
崇禎帝當(dāng)初的眼光即刻得到回報。袁崇煥在任遼事期間曾多次擊敗后金軍的進攻,在諸多不利條件下獲得后世著稱的寧遠、寧錦大捷,有利地阻遏了后金軍南下。對于這個攻克不了的“釘子”,皇太極決定“繞開”。崇禎二年(1629年),皇太極親率大軍避開袁崇煥的防區(qū),攻下遵化,直逼北京城下。聽聞京師告急,袁崇煥率部以不可置信的行軍速度馳援,獲廣渠門、左安門大捷,力解京師之危。
皇太極從此退避三舍。一代梟雄如他,屢戰(zhàn)屢勝,卻敗在了寫得一手好詩詞的進士袁崇煥的面前,這也是皇太極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棋逢對手”。如果不是“反間計”很快得逞,有袁崇煥在就意味著邊防固若金湯,后金軍隊依然進不了北京城。但生性多疑的崇禎帝卻聽信了此起彼伏的讒言,還在佞臣的攛掇下相信了皇太極精心措辭的“信件”,并以之為鐵證將袁崇煥逮捕下獄,并很快判處磔刑。不知崇禎后來在煤山自盡時,有沒有后悔過?
研究軍事史的人曾經(jīng)有些困惑,明王朝早已衰竭,不僅糧草供應(yīng)不及,連士兵的衣裝也捉襟見肘,為何袁崇煥能夠率部御敵那么多年,而且這個敵人還是無堅不摧的皇太極?其實很簡單,人心的力量潛力無窮。袁崇煥在大小戰(zhàn)事中均能沖鋒在前,身穿許多盔甲滿身被箭射得像刺猬一樣,即便負傷也不言退;他還將自己的家人從安全的地方接到了寧遠,以示“城在人在,城亡同亡”;而對于士兵,他做到了愛兵如子。對于百姓,他心中也有大愛,研究袁崇煥30年的閻崇年教授說過這樣一件事:袁崇煥做知縣時,曾經(jīng)路遇百姓房子著火,他毫不猶豫地拿桶提水、爬上房子滅火,閻教授因此封他為“為百姓上房滅火的中國知縣第一人”。
每個人心中都有理想,每個人都藏有赤子之心。這種精神是晦暗還是閃光,在于能否遇到生長培育的環(huán)境。袁崇煥不僅自己有此心,還通過舍身忘我、身先士卒的行為,將此種力量傳遞給了他所有吃不飽、穿不暖的士兵們。緣此他們成為了空前絕后的有著大無畏、大智慧的軍隊,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袁崇煥被抓后,他們期盼著他還能如以前那樣逢兇化吉,但他一去不回。聽聞他含冤暴死街頭,守城將士號哭不止,那種支撐他們拋灑熱血的精神支柱,就這樣去了。雖然袁崇煥舊部祖大壽、何可綱亦驍勇善戰(zhàn),但軍隊一旦被打回原形,再加上沒有了袁崇煥獨特的用兵之道,他們就成了普通的軍隊,不久后潰敗。后金軍隊長驅(qū)直入,沒了袁崇煥,北京城也似不再設(shè)防。
古話說“文死諫,武死戰(zhàn)”,但文武兼修的袁崇煥,這個天生的英雄沒能戰(zhàn)死沙場,卻死在人心的計較爭斗,死在了他拼命捍衛(wèi)的皇帝的猜忌里,也死在了一向自大的漢民族的宿命里。他留在寧遠城里那震撼人心的力量,至今繞梁。
袁崇煥的對手也一直以沒能有一個他這樣的將領(lǐng)為憾。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乾隆“解密”了皇太極的“離間計”構(gòu)想,袁崇煥當(dāng)年拼死抵抗的敵人的這個后代還為他樹碑立傳,奇冤終得雪。
然而,中國再也沒有了第二個袁崇煥。383年前的那個心痛,注定還要世世代代痛在某些活著的人的心里。
(選自《看世界》201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