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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

2013-04-29 00:44郝煒華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3年9期
關鍵詞:窩棚蘭花母親

郝煒華

1

我父母住在一個老住宅區(qū),五層的紅磚小樓,沒有暖氣,沒有天然氣,沒有單元門。10戶人家,除了一樓的老太太,三樓那對妻子患了強迫癥的夫妻,我的父母,父母對面離了婚的男人,其余全是租房的男女。那些男女有年輕的有年老的,有一幫男人租一套房子的,有一幫女人租一套房子的,也有男女一起租一套房子的,這些人回家沒有規(guī)律,經(jīng)常半夜時分喊著叫著從樓外歸來,有人醉了酒就在單元門口嘔吐,也有年輕姑娘從五樓吐著瓜子皮與痰一直走到一樓。樓里的“原住戶”都感到憤怒,卻沒有人敢指責他們,因為大家不知道這些人的底細,擔心他們一個磚頭扔到窗戶上,然后一溜煙跑到祖國的某個地方藏起來。我的父母信仰基督,善良得有些糊涂,那些醉酒吐在單元門口的污物,總被母親掃到垃圾堆去,樓道里的瓜子皮與痰跡也被她清理干凈。父親用他的退休金做了個鐵門安在單元門口,給每戶人家送去一把鑰匙,每晚9點半,他去鎖閉單元門。最初租房的男女記得帶鑰匙,一段時間下來,鑰匙不是忘在屋里就是丟了,剛開始他們還在樓下喊我父親:“大爺,大爺,麻煩你開一下門?!焙斑^幾次,突然心煩,就把鎖眼給堵上了。父親換了幾次鎖,他們堵了幾次鎖眼,父親一下子明白,這些人是壞了心的,換上千百把鎖,也改變不了他們的心。于是,父親不再換鎖而是打算搬家,這個時候,房價已經(jīng)很高了,我的錢加上父親的錢不能夠在城市買一處新房子,父親打消了買房子的念頭,天天坐在客廳里,對著移來移去的日影唉聲嘆氣。這個時候,一樓的老太太被他的五個兒子送去了養(yǎng)老院,兒子說:“帶你逛商場?!睂⑺_上出租車,老太太的小叔子騎著三輪車在不遠處看著他們,張著嘴想說話卻又一副不知道說什么的樣子。媽媽站在窗戶前面掉眼淚,一邊掉眼淚一邊跟老太太擺手,老太太歡天喜歡地說:“我一會兒回來,回來就找你玩?!崩咸チ损B(yǎng)老院不久,她的兒子粉刷了房子,租給一個單身女人,那女人進門就掛上粉紅色的窗簾,防盜門換上粉紅色的窗紗,屋里噴著味道奇怪的香水,然后就有不同的男人陸陸續(xù)續(xù)出入她的房門。再過不長時間,三樓男人也到她房子里去了。三樓的女人輕易不出門,她在家里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洗手,但是為了自己的男人,她出門了。她先找住在父母家對面的男人,要他去派出所告那個女人。父母家對面的男人姓牟,叫牟有樹,離了婚,但是家中從來不缺女人,找的女人有退了休的女教師、下了崗的醫(yī)藥廠女工,也有菜市場賣豬頭肉的。他自己整天換女人,就不好意思管一樓女人的事情。于是三樓女人就來找我的父母,父母知道從基督角度講,一樓的女人犯了罪,死后必然下地獄,但是他們不知道從生活里如何處理這件事情,唯有日夜向上帝禱告,乞求上帝解決這個難題。興許禱告起了作用,一個月后一樓女人不聲不響地搬走了,接著房子里又搬進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一看就是個良家婦女,為什么?衣著樸素,面貌平常,并且?guī)Я艘粋€患了癡呆癥的女兒。

因為租房客的所作所為,樓里的“原住戶”都對這個女人抱著敵視的態(tài)度,但是不長時間這個女人就用行動消解了所有敵視。搬進樓里的第二天早上,她把單元門口掃得干干凈凈,這本是母親星期六必做的功課,她以此敬獻愛心,證明信仰基督的強大力量。女人將單元門口掃得干干凈凈,無形中剝奪了母親敬獻愛心的機會。母親想去找她,被父親訓斥一通,只好作罷。女人又買了五個聲控燈泡,安在了一樓至五樓的樓道里,這使晚間黑幽幽的樓道有了人間的光明與鮮亮。最叫“原住戶”佩服的是女人有一天跟個陌生男子吵了一架。那男子半夜時分到樓道里涂廣告。樓道里全是這樣的廣告,烏黑的自噴漆噴著蜈蚣樣的字:辦假證、貸款等等。父母家門口的墻上是幾個大字:辦證復仇,后面一串手機號碼。套著電線的PVC管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小廣告紙,像人長了牛皮癬一般。

天曉得女人為什么半夜時分還沒有睡覺,“原住戶”被吵鬧聲驚醒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單元門口廝打在一起,陌生男人顯然想跑,女人抓住他不叫他跑,嘴里還一連串地喊:“叫你弄臟我們的墻,叫你弄臟我們的墻。叫你惡心人,叫你惡心人?!薄霸簟倍寂吭诖皯羯峡?,沒有人敢下去拉架,等到警車亮著雪亮的燈開進住宅區(qū),警察大聲訓斥那名男子時,“原住戶”才跑到樓下,弄明白事情的原委,自然對女子佩服與尊敬起來。

好印象油然而生,父親被這種好印象驅使又買了一把新鎖掛在鐵門上,每家每戶送去鑰匙后,他在鐵門旁邊貼了一張字跡不算規(guī)整的告示,意思是單元是我家,人人都愛它,只有維護了單元的安全與寧靜,才能保證回家的溫暖與溫馨。這張告示果真起了作用,很長一段時間,那些租房的男女沒有再忘記帶鑰匙與丟鑰匙。

好的人總是叫人喜歡,“原住戶”不再用冷漠的淡然的目光掃視女人,而是主動跟她打招呼,送點好吃的給那個孩子,女人的名字自然而然地被問出來,劉蘭花,是個俗氣得不能再俗氣的名字。應該是農(nóng)村來的吧。為什么從農(nóng)村來到這里?為什么獨自帶了一個患癡呆癥的孩子,這些卻問不出來。

不長時間,住宅區(qū)門口支起來一個夜宵攤子,擺了七八張小方桌,賣炒菜、啤酒、饅頭、面條還有羊肉串。攤子的主人不是別人,就是劉蘭花。

2

住宅區(qū)門口其實是個巷子口,左邊拐角是一家火鍋店、一個藥店、一個洗浴中心,右邊是個堆滿建筑垃圾的空地,向前不遠處是一座大樓的背面,再走一點是個垃圾堆,住宅區(qū)的居民都將垃圾放在那里。巷子口沒有燈,劉蘭花在爐灶上方掛著一盞燈泡,照著她炒菜的同時,也給食客一點光亮。食客大多是進城務工的農(nóng)民,面目不詳?shù)哪信庵沽?、胳膊上有刺青的男人;還有晃著大腿,肥胖粉白的女人。巷子口不是個干凈地方,雖然每次劉蘭花都用心打掃,但是總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從地面蒸騰到空中,加上灰暗的氣氛,散落在小方桌下面的剩菜、花生皮、毛豆皮、啤酒瓶子、痰跡等等,使這個地方看上去根本就不適合吃東西。但是總有人到這里吃東西,特別是夜間8點到12點,劉蘭花忙得要命,切菜、炒菜、端菜、收拾桌子,一頂雪白的帽子壓在眉頭上,忙得抬不起頭來。

最先給劉蘭花幫忙的是母親。劉蘭花弄了個嬰兒車放在攤子旁邊,她那患了癡呆癥的女兒就塞在嬰兒車里,吃手指頭或是玩張紙片或是盯著一個地方發(fā)呆,累了就歪著頭睡覺,倒是不哭不鬧。母親看著心疼,搬了個板凳坐在旁邊,幫著照看劉蘭花的女兒。然后父親又來給劉蘭花幫忙,父親年齡大,做不了什么事情,就幫劉蘭花收錢、找錢,錢放在一個空的豆瓣醬瓶子里,蓋子都不蓋,也沒有記賬。再后來三樓的男人也來了,他做的事情多,端菜、收拾衛(wèi)生、搬啤酒,忙到夜間十點,回家伺候妻子睡覺。第二日凌晨二時或是三時又出來,幫劉蘭花收拾攤子,兩人將爐、灶、小方桌、凳子等等架到三輪車上,在幽深的巷子里,推著,叮叮當當?shù)鼗丶摇?/p>

沒有幫忙的是牟有樹,他不僅不幫忙,還說閑話,說:“三樓的男人心野了,剛剛散了那個女人,又搭上這個女人,唉,都是一樓的,他與一有緣呀?!蹦灿袠涔室鈱ⅰ耙弧闭f得含糊不清,聽上去就像“日”一般。他的閑話傳到了三樓男人的妻子那兒,那妻子不應聲。第二日晚上端了臉盆到巷子中間,一遍一遍地洗手,一邊洗嘴里一邊嘟囔:“洗凈這天下最骯臟、最骯臟、最骯臟的東西”。食客一邊吃飯一邊驚訝地看著她,三樓的男人臉色蒼白地坐在一旁,劉蘭花生意也沒心思做了,小聲說:“快叫她回家吧。以后不要來幫忙了。”男人說:“現(xiàn)在不能驚動她,驚動了就不得了?!迸俗阕阆戳藘蓚€小時,端起臉盆,走到右邊堆滿建筑垃圾的空地上,嘩地一聲將水倒到一個窩棚上面。

只聽“啊”地一聲,窩棚里面鉆出一個男人。父親、母親、三樓的男人,包括牟有樹這才發(fā)現(xiàn)空地里多了一個窩棚,多了一個男人。這窩棚與這男人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他們渾然不知。按道理他們天天從巷子口經(jīng)過,對這里的東西與景物很熟悉的,多了什么,少了什么,確實應該知道??墒撬麄兙褪遣恢馈?/p>

男人沖著三樓的妻子啊啊大叫,三樓妻子 “呀”地一聲,丟了臉盆就往后跑,跑到三樓男人身后,探出個腦袋來,說:“打他,打他?!?/p>

三樓男人說:“好,好?!眮G了女人就往前沖,這個時候,正在切菜的劉蘭花突然舉著刀過來,擋在三樓男人面前,說:“敢動他,敢動他一下試試?!?/p>

三樓男人沒想到劉蘭花會有如此舉動,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說:“我哪里會真打他,我老婆有病,我只做個動作,安撫一下我老婆。我哪里會真地打他。”說完,揮手對著空氣做了幾下打的動作,他妻子在身后拍手,“打得好,打得好?!?/p>

那晚上,三樓男人沒來幫劉蘭花,劉蘭花自個將爐、灶、小方桌、凳子等物架到三輪車上,吱吱呀呀地推著回家,單元門口,三輪車不知道碰到什么東西,爐灶、小方桌嘩啦啦掉到地上。黑影里面鉆出一個人,先將爐灶抬起來,又將小方桌扶起來。劉蘭花抬頭看,不是三樓的男人而是我的父親。母親則站在客廳的窗戶前探頭張望。父親畢竟年齡大,幫劉蘭花將東西擺到地下室后累得氣喘吁吁,劉蘭花請他到屋里喝水,他擺手說不用,又說劉蘭花,怎么著是個年齡不大的女人,雖說帶著殘疾孩子,但是是個女兒,不算負擔,找個男人嫁了,不比這樣辛苦好嗎?

劉蘭花的眼圈紅了,眼睛盯著一角,應該是努力將眼淚憋回去,她說:“嫁什么嫁,我這樣的女人?!?/p>

“其實牟有樹不錯的,雖然有些亂說話,過日子還是靠譜的?!弊罱?,牟有樹屋里的女人走了,新的女人還沒有搬進來。

“那哪行,那哪行?”仿佛怕父親再說下去,劉蘭花轉過臉看父親,“窩棚里的男人什么時候來的?怎么悄悄地就多了一個窩棚,然后就多了一個人?”

“是呀,什么時候多出來的?我以為你知道呢?!?/p>

“我哪里知道?哪里會知道?”

“你為什么要護著他?好像你認識他一樣。”

“一個窮人,一個老年人,怎么經(jīng)得起打,即使是條老狗,也不能隨便叫人打的?!?/p>

3

第一個給窩棚老男人送東西的是母親。劉蘭花搶占了母親清掃單元門口的機會,母親就用救助窩棚老男人來敬獻愛心。反正她總要做一件事的,否則她的心里總不安定。早晨起床,母親到菜市場買了油條、豆?jié){送到窩棚門口,說:“這個人,吃早飯吧?!?/p>

老男人從窩棚里出來,身上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一張臉因為長年不洗已經(jīng)看不出本色,他揚手要打母親,嚇得母親向后一跳,差點摔倒,說:“我又不占你便宜,你打我做什么?”一邊說一邊將油條、豆?jié){遞過去, “熱的,吃吧?!?/p>

老男人抓過油條、豆?jié){,手一揚,油條、豆?jié){化成一條曲線,飛了出去,特別是豆?jié){,白白的,帶著熱氣,就像電視里面的牛奶廣告。

媽媽忍不住罵道:“怎么有這樣的人?怎么還有這樣的人?”

回家,正好遇到劉蘭花,告訴劉蘭花。劉蘭花說:“他神經(jīng)有問題,不要理他?!弊邇刹?,又回頭說:“如果真要送吃的,掛在窩棚門口就行。”

母親為劉蘭花的話感到奇怪,她不也剛認識窩棚老男人的嗎?她怎么知道老男人有神經(jīng)病?

事實證明劉蘭花的話是對的。第二日,母親將油條、豆?jié){掛在窩棚門口,九點左右就被老男人拿到窩棚里吃了。

老男人非常影響劉蘭花的生意,他的窩棚與食客的小方桌僅一墻之隔,窩棚內難聞的氣味總要飄進食客的鼻子。偏偏生意忙的時候,老男人就從窩棚里鉆出來,靠著一堆廢棄的水泥塊沖劉蘭花的攤子不斷地張望。尿急了或是屎急了,就跑另一處墻角撒尿與拉屎。有一次他撅著屁股找擦屎的紙片,食客沖他嗷嗷叫:“啊,啊,啊。蛋蛋露出來了。”更有人將羊肉串簽子扔過去,試試能不能扎到他的屁股上。

這些還是小事,最可怕是有天晚上,老男人趁母親沒來,突然沖到嬰兒車旁將劉蘭花的癡呆女兒抱起來。劉蘭花正在切菜,“嗷”地一聲,菜刀往案子上一拍,嚇得老男人手一松,孩子掉到了地上。

母親、父親與牟有樹都覺得老男人的存在是個錯誤,他們與劉蘭花商量將老男人攆走,攆的方法當然很多,找城管、找民政或者是找人嚇唬他一通。劉蘭花搖頭,說:“叫他在這吧?!?/p>

母親說:“你跟老男人都是可憐人。按理我們也應該可憐他的,可是在兩個可憐人之間我們總得有個選擇,老男人跟我們沒有關系,我們還是先管你。”

劉蘭花依然搖頭,說:“叫他在那,叫他在那吧。”

牟有樹背地里跟母親說:“劉蘭花好怪的,收攤的時候總拿些吃食放在窩棚門口,她可不放油條、豆?jié){,她放的是炒菜,有次還放了油炸的饅頭。對了,她送了老男人一床毯子。”

噢,竟然有這樣的事。母親與父親有些生氣,劉蘭花守著他們的面對老男人拍菜刀,背著他們卻敬獻愛心,做好事哪有這樣的?要做就光明正大地做,干嗎偷偷摸摸地做呢?

父親說:“基督教講究做善事不聲張。劉蘭花大約也是基督教徒吧?!?/p>

興許是基督教徒吧??墒悄灿袠溆衷趺粗绖⑻m花給老男人送東西呢。

牟有樹最近有點奇怪的,上個女人走之后,他家里沒再來新女人。他本是個游手好閑、不關心別人,好搬弄是非的人,現(xiàn)在卻對地下室的一只老貓和幾只小貓大獻愛心。老貓是只野貓,野混懷孕后生了五只小貓,養(yǎng)在地下室的紙殼子里,日夜不停地喵喵叫。牟有樹每天到菜市場買小魚,放到小白碟里喂它們。

牟有樹說:“貓就是貓,送小魚不能離它們近,一近,母貓就張牙舞瓜地嚇我,以為我要搶它的小貓呢。只能放得遠遠的,等著它們自己過來吃?!?/p>

既然窩棚老男人不能搬走,父親與母親就禱告上帝,不要那老男人出來惹事,叫他像正常人一樣作息,白日出來游蕩,晚上呆在窩棚里睡覺,免得影響了劉蘭花的生意。禱告了一個星期,老男人的窩棚突然失火了,所有的東西燒個了精光。父親與母親大吃一驚,不知道哪里出了錯誤。他們跑到窩棚那看,正看老男人守著一堆灰燼哇哇大哭,這樣傻的人還知道哭呢。

父親、母親搖頭,說:“趁這個機會走了就行?!?/p>

老男人卻沒有走,雖然身無一物,仍舊在建筑垃圾中間呆著,白天躺在地上曬太陽、睡覺,睡著睡著一張肚皮就露出來,口水順著嘴角流到前胸上;晚上就倚著水泥墩沖著劉蘭花的攤子胡亂張望。劉蘭花做生意越來越心不在焉,炒菜不是忘記放鹽就是擱多了鹽,弄得食客三番五次沖她大罵。

母親還是給老男人送早餐,午餐與晚餐大約都是劉蘭花送,每日都有吃食,又什么事情不做,老男人雖然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但是臉色日益紅潤,身子也胖了起來。

4

巷子里面多了個人,就是第一個租老太太房子的女人,她突然卷土重來,在住宅區(qū)的另一處租了房子。這女人老了許多,臉上抹了厚厚的粉,但是仍然遮蓋不住溝壑一樣的皺紋。

租老太太房子的時候,女人是呆在屋子里等男人,這個時候,她蹲在巷子口的一塊圓石頭上等男人,男人從她身邊經(jīng)過,她就揚手,斜著眼看他,不說話。遇到相中她的,就站起身,領著男人回出租屋。

母親、父親對這個女人厭惡之極,每每看到她就恨不能一口唾沫吐到她的臉上去。但是后來,有一天下大雨,母親與父親看到女人穿著極少的衣服,渾身發(fā)著抖,仍然蹲在圓石頭上等男人的時候,突然對她同情起來,說:“她也不容易呀??隙ㄓ须y以言說的苦難,否則誰來做這種事呢?!?/p>

他們有心幫助她,可是不知道應該如何幫助,只能遠遠地看著嘆氣。

與父母一同遠遠看著女人的還有牟有樹,牟有樹一邊看一邊搖頭,說:“三樓男人肯定后悔死了。他竟然跟這樣的女人有交情,肯定后悔死了。”

三樓的妻子也下樓來了,她沒想到那個女人會重新回到住宅區(qū),她擔心她的男人又會去找她。三樓的妻子沒有別的招數(shù),只會面前放著一盆水一遍一遍地洗手,洗得十個手指頭快露出白森森的骨頭了。

三樓男人陪在一邊,小心翼翼地說:“我跟她什么也沒干,就是幫她修修水龍頭,通通下水道。喝了一杯茶,什么也沒有干。你這么愛干凈的人,我哪敢干什么,我又能干什么?!?/p>

還說那天下大雨的事吧。父母為什么知道那個女人仍然蹲在圓石頭上等男人,是因為父母突然想起窩棚老男人。晴天白日的時候,老男人可以在陽光下曬太陽,在月光下睡覺;大雨的晚上,他躲到哪里?他知道躲雨,懂得躲雨嗎?

父母舉著一把傘,拿著一把傘去空地找老男人。找來找去沒有找著,心下寬慰,雖然傻,總知道愛惜自己的。

第二日天晴,老男人仍然沒有出現(xiàn),似乎一場大雨將他像污垢一樣沖進了下水道里??盏厣蠜]有他臟骯的身影,沒有他面目不清的面容,空氣清新了許多,陽光也分外燦爛了。父母相信,今夜劉蘭花的生意會比往日興隆。

但是夜間,劉蘭花沒有出攤。那些經(jīng)常到攤子上吃飯的食客轉悠幾趟也沒有找到劉蘭花的身影。那個蹲在石頭上等男人的女人等來一個大方的男人,肯請女人吃飯,他領著女人也找劉蘭花的小吃攤,沒有找到,就站在空地前罵:“難道要叫我空著肚子日嗎?你,空著肚子,愿意叫我日?”

父母去敲劉蘭花的門,敲半天,屋內沒有應聲。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劉蘭花除了做生意、買菜就是呆在家里,人規(guī)矩得很,生活規(guī)律得很,這一下子不規(guī)矩了,不規(guī)律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吧。

父母跑到巷子口張望,那里車來車往,人來人往,沒有劉蘭花的身影,沒有父母認識的人,在這個不太大的,按照某種秩序機器一般運轉的城市,消失一個人竟是如此的簡單與容易。

第二日,第三日,劉蘭花依舊沒有出去。父母決定找她,如果找不到就報警。他們動員牟有樹一起去,牟有樹搖頭,說:“一個陌生女人,我才不管。我得給小貓送食,小貓長大了,大貓就偷懶,經(jīng)常跑出去玩,不管它們?!?/p>

動員三樓的男人,三樓男人一口答應。他們出門找劉蘭花,商場、醫(yī)院、住宅區(qū)、河邊,各種能夠想得到的地方,都去了。護城河的一個樹叢里,一群人圍著一個水淋淋的男人,一個女人趴在水淋淋的男人身上哭。母親擠進去,一眼就看到哭的女人是劉蘭花,水淋淋的男人是誰呢,仔細一看,真地嚇了一跳,竟然是窩棚老男人。

老男人必須送醫(yī)院,劉蘭花沒有足夠的錢,父親從銀行取出一筆錢替他墊上。劉蘭花在醫(yī)院護理老男人,母親幫她看孩子,三樓男人自告奮勇送飯。牟有樹起初罵這些人是神經(jīng)病,后來卻被感動,買材料又給老男人搭了一個窩棚??墒沁@個窩棚一點用沒有,因為老男人出院后,住進了劉蘭花的家里。

這下子所有人都不理解了。送飯,找老男人、護理老男人還可以理解,愛人,救助弱者,從“小我”上升到“大我”,至情至真至善,是值得學習、歌頌與理解的??墒菍⒗夏腥?,一個沒有家的,有些癡呆的老男人接到自己家里住,這就太、太、太過分,太、太、太難以叫人理解了。

父母與三樓男人與牟有樹面面相覷,感覺事情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5

劉蘭花出攤的第一天,又有男人領著蹲圓石頭的女人來吃飯。母親主張劉蘭花不賣飯給她,或者直接在飯里下上毒藥將女人毒死。劉蘭花卻是炒好菜端到他們面前,并且贈送了一盤煮花生。

蹲圓石頭的女人扭扭捏捏地說:“謝謝?!?/p>

劉蘭花說:“謝什么。跟你比,我又好到哪里去?!?/p>

這話恰巧被母親聽見,母親就插空跟劉蘭花說:“你哪能這樣作賤自己,哪能把自己跟她比。雖然你是農(nóng)村來的,雖然你窮,雖然帶個癡呆孩子,但是你是干凈身子,你的錢也是干凈的。”

劉蘭花低著頭切菜,不說話。正在吃飯的女人卻頭一歪,眼淚嘩嘩地掉下來。

老男人在劉蘭花家過得并不好,雖然衣服干凈了,臉上的灰也洗去了,但是劉蘭花經(jīng)常跟他吵,有時候會用難以入耳的骯臟語言罵他。雖然劉蘭花對別人是禮貌的,恭敬的,謙讓的,但是對于老男人卻惡劣得像只母狼。父母,連同牟有樹都看不下去了,跟劉蘭花說:“你幫他是個好事,可是這樣虐待他,倒像件壞事?!蹦灿袠湔f:“那個窩棚反正還在,叫他再回窩棚住?!?/p>

劉蘭花看看父母,看看牟有樹,看看,看看,又看看,突然“哇”一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砰”地一聲關上門。

劉蘭花的哭簡直可以用驚天動地形容,父母與牟有樹一齊敲她的門,怎么敲也敲不開。劉蘭花在里面一聲接一聲地哭,間雜著老男人喊“救命”的聲音。天呀,這個女人是不是瘋了?是不是要殺了老男人?是不是,是不是呀?

著急之中,牟有樹想到了三樓男人,劉蘭花是信任他的,他敲門,劉蘭花應該會開的。牟有樹喊來三樓男人,他妻子端著一臉盆水緊緊跟在身后。母親將三樓的妻子拉到我家,說:“到我家洗手,兌點熱水,兌點熱水洗得干凈?!?/p>

聽得三樓男人敲門,一聲接一聲地叫“劉蘭花,劉蘭花,劉蘭花。”

哭聲停了,門真地開了。然后又閉了。

三樓男人來接妻子。母親問他怎么樣,老男人是不是被打死了?雖然劉蘭花是個好人,雖然救助老男人,但是這樣罵他打他是不對的。

三樓男人目光怪異地看著母親,說:“我是第一次到劉蘭花家里,墻壁涂得那個白呀,雪窟窿一般。桌子、門也是白的,床上的被單、枕頭套也是白的。我從沒見過這么白這么干凈的房間。老男人,老男人的臉上有血……”

“天呀,她要打死他,她要打死他?!?/p>

三樓男人繼續(xù)說:“劉蘭花一邊哭一邊跟我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天一個男人到一個村莊,見個女人在墳頭哭,男人問女人墳里埋的是誰,女人說:公公的孫子,丈夫的兄弟,娘的心肝,我的兒呀。那男人想半天,也沒想明白墳里埋的是誰?!?/p>

母親琢磨了又琢磨,突然一拍腿說:“天呀。天呀?!?/p>

“劉蘭花說,她遇到的事比這個還過分呢。墳里埋的是誰呀?劉蘭花遇到了什么事呢?”

是呀,劉蘭花遇到了什么事情?劉蘭花與老男人是什么關系?三樓的男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可是我的父母似乎想明白了。他們商量著是否去報案,他們覺得眼下的事情已經(jīng)超過了上帝管轄的范圍,非得找政府或是警察解決。但是沒等他們做好決定,劉蘭花、她的癡呆女兒連同那個老男人一同消失了。

父母得以進入劉蘭花的房子,它果然像三樓男人描述的那樣,從未見過的白,從未見過的干凈。劉蘭花竟是如此的愛干凈,如-此-的-愛-干-凈。

好人沒有好命。父母一邊看一邊搖頭。

從劉蘭花家出來,父母就有了新心事,擔心蹲圓石頭的女人重新回來租這套房子。三樓的妻子同樣擔心,端著盆水在單元門口一遍一遍地洗手,三樓男人蹲在一邊,一遍一遍地說:“放心吧,她不來,就是來,我也不會找她。我嫌臟呢,這樣的女人誰不嫌臟?!?/p>

牟有樹站在一邊嚙著牙笑,“臟,這個世上哪有干凈的東西。你老婆的手天天洗,它們干凈嗎?如果干凈,干嗎要天天洗?”

事實證明,父母還有三樓女人的擔心是多余的,因為政府準備拆遷這片老住宅區(qū)了。拆遷的說法起碼有五年了,沒有人將它當回事,但是它一夜之間就來了,不斷地有人上門送材料、講政策,樓房的墻面上也寫了大大的拆字。

我一直盼望老住宅區(qū)拆掉,父母得到一筆拆遷款后,我可以幫他們在新小區(qū)買上一套新房子。那樣的小區(qū)有電子單元門,有保安,有電梯,有有錢的有文化的住戶。

我還有一個更加隱秘的愿望,就是隨著老小區(qū)、老房子的遷拆,這些隱蔽在生活表象下的,無法向人言說的,給人造成無盡傷害的幽暗、骯臟之事會隨之一起被拆遷、被摧毀、被埋葬,取而代之是干凈的新鮮的充滿活力的新生活。

這個時候,牟有樹義務喂養(yǎng)的那些小貓全都不見了。那只丟失了孩子的老貓趴在墻腳,一聲接一聲地哀嚎。父母到地下室找了許多遍,也沒有找到小貓,他們斷定小貓被牟有樹將拿到市場賣了。五只小貓,二十元一只可以賣一百元,超過他買小魚的錢了。

父母去找牟有樹,牟有樹不說是他賣的,也不說不是他賣的,他只是嘴角掛著一絲冷笑,身子倚在門框上,一下一下晃蕩著他的腿。

本欄責編 趙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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