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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物收集者

2013-04-29 00:44馬金剛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3年9期
關(guān)鍵詞:失物

馬金剛

我爺爺?shù)耐馓柦斜犙巯梗皇钦f他的視力不濟,實際上他的視力好得很,百米外的飛鳥他能分出公母。是說他的識字水平低,中國數(shù)以萬計的漢字中他印象最深的當(dāng)數(shù)男女二字,這與他進縣城如廁的一次屈辱經(jīng)歷有關(guān)。因此到我父親這一輩,我爺爺發(fā)誓砸鍋賣鐵也要供他念書。我父親是個孝子,讀書果然刻苦,疲倦之時就向往有古人那樣的長發(fā),可以用來懸梁。結(jié)果他用功過度,高小沒念完就弄了個深度近視。看書認字困難不說,跟長輩走個迎碰頭也不喊個尊稱,不大討個別長輩喜歡,人送外號眼瞎睜。

眼瞎睜強過睜眼瞎。我爺爺想得開,不尊重別人不要緊,要緊的是贏得別人的尊重。要贏得別人的尊重,高小水平是不夠的,還得繼續(xù)深造,最好能讀大學(xué)。我爺爺?shù)脑竿呛玫?,但歷史沒按他的預(yù)想發(fā)展。我父親上聯(lián)中沒兩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革命最要緊,學(xué)校先停課鬧革命。

文化大革命初期聲勢最浩大的行動是串聯(lián)。串聯(lián)并不是電學(xué)意義上的,而是人的串并聯(lián)合。無數(shù)的年輕人聚集起來,有的重走長征路,有的去井岡山,還有的去西柏坡。我父親這個農(nóng)村孩子,最愿意去北京,聽說可以接受毛主席接見。于是五個同學(xué)約好,準(zhǔn)備擇機進京。我奶奶一聽他要出遠門,連夜攤煎餅,預(yù)備路上吃。我父親說,串聯(lián)吃住都有單位提供,免費的。我奶奶就抹著眼淚說,都說新社會好,這回知道到底為啥好了。其實她這話經(jīng)不起分析,好像社會主義十年,她置身其中是白混了。

我父親一行五人從青州站上的火車,其時已經(jīng)人滿為患。別說想找個座位坐,站著彎腰都困難,座位底下都躺著人。好在火車馬力大,多少人都能拉得動,居然有人說拉動火車的馬就藏在地面下。年輕人沒那么多講究,能見毛主席茲事體大,革命又不是請客吃飯。再苦能比得上當(dāng)年革命隊伍長征、抗戰(zhàn)、打老蔣?比得上前幾年餓死人的自然災(zāi)害?相反,他們都被巨大的使命感光榮感包圍著,陌生的新奇體驗戰(zhàn)勝了一切艱難困苦。

我父親這個眼瞎睜,剛開始還有眾人的照顧,使他不致于離群。幾站下來,大約到德州那一站時,就讓后來者把他們沖散了。我父親清楚地記得他抓住我們一位鄰居高大頭的衣襟,等到天津站時發(fā)現(xiàn)他手里竟然抓了一條毛巾,也不知道什么人的。那條毛巾上還繡了個獎字,落款是鳳凰大隊。我父親舉著毛巾問了一圈也沒找到失主,盡管滿頭大汗,他也不好意思用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只得暫時放進隨身挎的帆布包里。那應(yīng)該是他收藏的第一件失物。

從北京回到白家橋大隊,他們幾個串過聯(lián)的青年總結(jié)這次活動時,高大頭一直沖父親不懷好意地哧哧發(fā)笑。父親莫名其妙。高大頭點化他,問他在火車上人貼人的感覺如何?父親繼續(xù)莫名其妙。高大頭就說了,說父親剛上車不久就跟個妮子粘成塊了,還說他手都放到了人家的突出部位。我父親就哀嘆一聲說,我這破眼連男女都分不清了,我說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呢?他還連連自責(zé)。他越是自責(zé),那幾個人就越描述得詳細,不乏按個人思路想象的成分。到最后,父親都后悔沒有好好體會那種異樣的幸福感了。

當(dāng)然他們這次串聯(lián),誰也沒見到毛主席。因為毛主席也不是天天到天安門城樓上去。連我們村的老人都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毛主席很忙,每天要批很多最高指示,還要加夜班寫選集,除了胡志明和金日成別的外賓都沒心思接見,哪有工夫接見你們這些毛孩子!

不過,他們都在天安門城樓前照過相,照片上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標(biāo)準(zhǔn)像。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毛主席像再多,天安門城樓上掛著的可只有一張,相當(dāng)于毛主席本人在城樓上,他們也樂意這樣想。白家橋一千號人,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與標(biāo)準(zhǔn)像合影的機會的。

要說其中收獲最大的,還是我的父親大人。他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往床上一倒,各色物件擺滿了席子。最多的是大小不一的毛主席像章,二十一個;紅衛(wèi)兵袖章十三個;小本毛主席語錄三本;疑似高大頭丟的膠鞋一只;斷鏈?zhǔn)直硪粔K;手帕兩方(其中一方沾有黃鼻屎);一市斤、二兩面額的飯票各一張;前文交待的繡有獎字的毛巾一條,另外還有缺腿兒的眼鏡一副。

面對爺爺?shù)馁|(zhì)疑。父親說,他是近視眼,走路須小心盯著地面,人生地不熟的,唯恐一腳踩空,所以對掉在地上的東西格外上心,絕對不存在占便宜的心理。他舉例說,他還看見過一只錢包,就沒有動心。錢包可以不撿,但眼鏡就必須撿起來,否則踩壞了就有些見死不救的性質(zhì),那是最可惜的事情。

我奶奶心細。她老人家對那副眼鏡格外感興趣。在父子倆交流串聯(lián)經(jīng)過的空當(dāng)里,她找了根麻線,一頭拴眼鏡腿兒一頭拴斷了的拐節(jié)點,做了個繩套,非要我父親套上試試。她幾乎老淚縱橫了:人家的孩子有眼鏡戴,咱家沒錢買不來,好不容易撿一副,俺跟俺兒戴上來。我爺爺別看不識字,有關(guān)的科學(xué)道理他還是觸類旁通的,隱忍地訓(xùn)斥道: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眼跟眼能一樣嗎!我父親也拒絕,但架不住我奶奶再三哀求,就勉強地套上了。套上了眼鏡的父親,眼前一片模糊,幾乎要暈倒。他本能地閉了雙眼,又無師自通地試著睜開一只,發(fā)現(xiàn)情況要好得多,尤其是左邊的鏡片,簡直就是為他定做的。他居然隔了好幾米遠,就能看清掛在墻上的毛主席像的細部,尤其是他老人家下巴上的痦子,這可是幾年來,他第一次有這樣清晰的觀察。

至于撿到的疑似高大頭丟的膠鞋,他也當(dāng)場求證。高大頭當(dāng)即否認,還蹺起腳來證明。不過這只鞋,高大頭還是笑納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撿得這只鞋跟他穿的尺碼相同,沒有臭咸魚味兒而且相對完好。到他腳上后,沒幾天顏色和味道都被同化了。

其它撿來的那些東西,父親把它們集中起來,放到了床底下的書箱里。

從此,父親就慢慢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個失物收集者了。

我父親與失物有緣,首先與他近視的生理特征有關(guān)。同樣的道路條件下,眼色好的人可以大步流星旁若無物,我父親就沒有這種自信,須小心看路,否則就可能以頭搶地耳,這就給了他發(fā)現(xiàn)失物的機會。按理說,有些東西他不去拾也不會踩壞,像毛巾、像章之類的物件,但他又覺得這些人類佩戴或使用的東西,隨意踩來踩去的,實在不成體統(tǒng),撿起來可能給它們一個好的歸宿。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可以撿起來,隨處找個高點兒的地方放起來,也不必裝到自己兜里嘛?這當(dāng)然就是他的隱秘心理作怪了。因為一個農(nóng)村小青年,對外界的事物天生抱有一種好奇,哪怕短暫的擁有,也是打開了一扇了解外界事物的窗口。像他到北京一路上撿的多種紅寶書,他沒事就找出來欣賞,不同的裝幀設(shè)計,不同的編排風(fēng)格,有所繁簡的內(nèi)容,讓他真切地感到了事物的豐富。

現(xiàn)在分析起來,這次串聯(lián)撿拾失物的經(jīng)歷,確實是他生命歷程中不可忽視的一筆。它造就了父親的習(xí)慣,潛移默化地對他今后的人生之路帶來影響??v觀他的一生,他有津津樂道的成功之處,也有不為人知的難言之隱,他碌碌卻不無為,平凡又不失可愛。他有很多特點,但留給人的印象中,還是覺得他近視眼的特征最明顯,眼瞎睜的外號最響亮。

在外人看來,串聯(lián)撿拾失物只是一個偶然事件。農(nóng)村不是北京,串聯(lián)行動絕不代表平凡的日常生活。雖說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我們覺得全世界除了少數(shù)幾個社會主義國家外,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尤其是資本主義社會的人們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但現(xiàn)實是,白家橋的日子過得緊緊巴巴,該吃飽飯的壯勞力不得不經(jīng)常餓肚子,該說媳婦的多數(shù)還在打光棍,眼睛近視迫切需要配副眼鏡的還不得不裸視。尤其是絕大多數(shù)社員,別說是丟錢丟物,恐怕連這種機會都沒有。

這么說不是沒有道理,也符合邏輯,但不符合常理。常理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丟三落四這種令人深惡痛絕的習(xí)慣,這與物質(zhì)的貧富無關(guān),與得失的基本規(guī)律有關(guān),這就是真正的常理,簡稱真理。

串聯(lián)回家后,父親的心里并不踏實,他撿拾了那么多的失物,且沒有一樣有回到失主手里的可能。這就相當(dāng)于變相地占有了他人的財物,對受過一定傳統(tǒng)教育的人而言,至少不是件光榮的事情。他想把這些東西交公,又覺得這樣做不論對失主還是失物都是不負責(zé)任的行為,那么如何才是最好的辦法呢?這個問題纏繞了他很長時間。他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如果全國建立起若干個失物收集站就好了。而且他一廂情愿地認為這一天終會來到,他就是要等到這一天的到來,集中把失物交出去。

他鐘情于失物,失物也跟他有緣,此后我們便看到他經(jīng)常撿到失物。比如,他從北京回到白家橋大隊不久,就撿到了本來掛在生產(chǎn)隊唯一的毛驢脖子下面的鈴鐺。給毛驢掛鈴鐺是件好玩兒的事,類似于孩子戴手鐲,婦女們戴耳環(huán),主要起裝飾作用,滿足人類和畜類的虛榮心,當(dāng)然也有實用價值,能激勵人和畜牲大增信心。平時這頭毛驢很辛苦,除了運肥運糧,還要載人載物,全生產(chǎn)隊數(shù)它最辛苦。如此辛苦,人類要不給它點激勵,就顯得太沒人性了,而且好像對所有的毛驢,人們都喜歡在它脖子底下掛鈴鐺,這相當(dāng)于給它配了件樂器,又解悶又滿足它的精神需求。

這個銅鈴?fù)w金黃,壁厚兩毫米,大如小茶碗。每次驢活動,這鈴鐺就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穿透力也強,滿條街都能聽見。驢在鈴在,鈴在驢在,似乎成了人們的共識,說它是毛驢的第二條生命也未嘗不可。就這么件寶貝,誰想到它居然會丟了呢。好在它丟在一個陡坡上,恰恰又被我父親發(fā)現(xiàn)了。敘述整個過程有點麻煩,還是說說我父親拿著鈴鐺到牲口棚的情景吧。

是金子就放光,是鈴鐺就作響。我父親提著鈴鐺往牲口棚走時,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他覺得那個鈴鐺仿佛被一塊大磁鐵吸著,幾乎要從他的手里掙脫出去,而且這種感覺越接近牲口棚就越明顯,鈴聲也越來越急促越迫切。當(dāng)他走近牲口棚的墻外時,那頭驢猛然叫了起來,聲音亢奮中帶有凄切,他握著的鈴鐺也共振起來,仿佛有電流經(jīng)過他的身體。

牲口棚里像是炸了鍋,飼養(yǎng)員兼趕驢人周二爺正在向一群人訴苦:好好的,我咋就把它給弄丟了呢?上坡前我還看見它哩,回來后才發(fā)現(xiàn)沒的,要不是這驢妮子沖我老晃腦袋,我還不知道丟了呢。

你敢肯定沒打它,打掉的可能性也是有的。生產(chǎn)隊會計說。

周二爺一臉委屈道:天地良心,俺倆搭伙這四年,說一回沒打它也不現(xiàn)實,但我最多就是打打它的腚,從沒打過它的頭!

旁邊有人說,也可能是上坡時驢使大勁,一用力把拴鈴的繩子給掙斷了。

生產(chǎn)隊長息事寧人地說,別說了,不就是個鈴鐺嗎?再弄個就是了,不戴也無所謂嘛!我就不信這驢沒了鈴鐺就失去勞動能力!

周二爺說,你沒鈴鐺不打緊,驢沒鈴鐺就沒精神……

就在這時,我父親出現(xiàn)了。他握著鈴鐺,在人們不可思議的注視里,在毛驢強烈的反應(yīng)里,走進了牲口棚。周二爺見了鈴鐺,眼睛大得幾乎賽過鈴鐺,猛地從床上跳起來,一把奪過:你這是從哪兒弄的?

拾的,從北坡那里拾的。我父親的表現(xiàn)還算冷靜。

別人沒拾到,就你能拾到,我前前后后找了三遍沒找到,就你眼色好?周二爺犯了驢一樣的脾氣。

我父親說,不是我看見的,是我不小心踢到的,這種說法總可以吧。

生產(chǎn)隊長說,這話有道理,他眼色有問題,但耳朵又沒問題,科學(xué)上不是說一種器官不發(fā)達,另一種器官就相對比較發(fā)達嘛,得相信科學(xué)。

趕驢人周二爺說,無論如何,我要代表驢妮子感謝你!

總之這是一件人驢皆大歡喜的事情。

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種情況,在中國古代可能存在過。是不是總這樣就不敢下結(jié)論。反正當(dāng)今社會辦不到,再往前推半個世紀(jì)也行不通。不用說別人,就拿我們這個大家庭來說,我四叔結(jié)婚時值三伏沒關(guān)窗戶,禮過之后,一對新人沉沉睡去,兩個人的褲衩就被一幫搗蛋鬼用竹竿挑出去,掛在門前的梧桐樹上示了眾。其他更嚴(yán)重的失竊現(xiàn)象每年都發(fā)生幾起。路不拾遺更困難,須知中國古代的交通工具的動力多是人和畜,對掉在地上的東西都具有一定的判斷能力,繞道走的可能性比較大;現(xiàn)代社會交通工具多是機動車輛,管他什么東西往往一軋而過。白家橋大隊某社員,剛從縣城走后門買來一塊手表,炫富之心太重,騎在自行車上,走兩步就晃晃手腕看時間,像是運動員跑步掐秒表,結(jié)果就把表鏈子晃開了扣,手表也甩了下來,然后又被車輪給軋癟了,其殘酷程度你說有多嚴(yán)重。

剛才我已經(jīng)分析過,忘性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一個人的一生,誰要是說沒丟過東西,我敢說他就不是人;反過來說,誰要是沒拾過別人丟的東西,我把本人的姓氏倒過來寫。只是有的東西能失而復(fù)得,有的則一去不復(fù)返。父親所做的事情,就是極力讓從他手經(jīng)過的失物都能找到失主。

那年縣里一名革委會副主任到我們村搞調(diào)研,或許是他急于想了解有關(guān)情況,就命令把綠帆布篷吉普車直接開到田間地頭。而且他還有個不得不提的良好習(xí)慣,即在訪貧問苦時把原話記錄下來,力求保持真實性。這次他碰上了我們村子里素有編外歷史學(xué)家之稱的壽亭大伯,壽亭大伯談到白家橋村名的來歷時,引起了縣革委會副主任的興趣,趕忙讓他暫時打住,從兜里摸出小本來準(zhǔn)備記錄。本子是掏出來了,再找鋼筆時就有些麻煩了。幾個口袋他上上下下地摸了個遍,甚至連一塊帶有女性身體香味的手帕也摸了出來擺在地上,也沒找到他心愛的銥金筆。

這可把革委會領(lǐng)導(dǎo)給急壞了,須知這支筆不是一般的筆,是地委書記即將到省里工作時送給他這個秘書作紀(jì)念的,縣里的大部分頭面人物都知道這筆的來歷。好不好用我們不得而知,但該筆一天當(dāng)中掏出來的次數(shù),比他撒尿的頻率要高。他撒尿流出來的是臊水,他掏鋼筆不一定意味著要下墨水,只是把玩一下,像他的另一種愛好一樣。不過一種是解決生理問題,一種是解決心理問題。或許是掏出來的次數(shù)多了,習(xí)慣成自然,悲劇也就埋下了伏筆。這次當(dāng)他準(zhǔn)備記錄時,這筆果然成了伏筆,一支埋伏起來不想再見他的筆。

找不到筆,對他來說像是掉了命根子。訓(xùn)了秘書又訓(xùn)司機?;貞涍@天用筆的經(jīng)過,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又怎么能使身邊的工作人員道得明呢?于是就發(fā)動群眾展開地毯式地搜索。大隊書記號召,誰拾到多記三天工分。當(dāng)時我父親在東山頂鋤地,沒有參加這一盛舉。他們從中午找到傍晚,連根毛也沒找到。縣革委會副主任很不高興,本打算來了解文化建設(shè)情況的,沒想到把搞文化的工具弄丟了。他的言外之意是,不知道是丟失的還是被丟失的,這樣的大隊怎么能成為文化建設(shè)的典型呢。這話把在場的人們搞得灰頭土臉的。說灰頭土臉一點兒也不夸張,當(dāng)時恨不能挖地三尺,塵土飛揚的,別說頭臉,恐怕整個身體都灰了土了,誰叫白家橋的男社員夏天好光脊梁呢。事實是,他們不可能找得到,他們要是找得到,我寫這段事情就沒有意義了。

也該白家橋這個典型當(dāng)樹,也該父親注定要出人頭地。那天從東山頂回來的父親一行人,扛著鋤頭沿著沙子路往莊里走。需要補充的是,當(dāng)時沒有柏油路,路基上鋪的是白沙,路面中間的沙子因為車輪子碾來碾去的,都給趕到兩邊去了,所以騎自行車在路邊走最好要保持直立,否則極有可能被沙子跐倒。那時候農(nóng)村專門有養(yǎng)路工這一職業(yè),其職責(zé)就是用皮耙子把路面的沙子弄均勻。

當(dāng)時天已漸黑,父親這個眼瞎睜跟往常一樣跌跌撞撞地走在隊尾。他下學(xué)這幾年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經(jīng)常勞動到天黑。那個時代人們普遍缺乏娛樂活動,捉弄人就是最好的方式,像我父親這樣生理上有點缺陷的人最容易成為目標(biāo)。比如每次從山上下來經(jīng)過一片墳地,不知道誰來一句“鬼來了”,然后大家伙兒撒腿就跑,我父親也跑,但踮著腳跑不快,每次都落在隊伍后面一大截兒。這還不算事,在他極力追趕隊伍的過程中,總有一個更加調(diào)皮的從墳地里躥出來把他攔腰抱住。他屢次受捉弄,屢次都當(dāng)真,因為他確實在思想上排除不了鬼的存在,所以就多受了不少洋罪。

縣革委會副主任丟筆的這天,父親仍然走在隊伍最后,這幾年他慢慢適應(yīng)并且體會到走在隊尾的好處了。走在隊伍中間,他不是被前面的人猛然伸出的腿絆倒,就是被后面的人故意踩掉鞋子。走在人后,就不存在這些情況,而且還可以從容地思考一下問題,總結(jié)一天的勞動經(jīng)過,想想家里的事情,梳理一下思路。至于那天他想了些什么事情,我也不好瞎猜,反正他的腳陷在沙堆里,里面一個圓不棱登的東西讓他的腳滑了一下。好在幅度不大,他也沒有深究。當(dāng)他繼續(xù)往前走了幾步之后,才覺得有些異樣。于是他又倒回來感覺了一下,覺得此物區(qū)別于樹枝,類似于一個螺栓。既然是螺栓,他就不能忽視了,萬一是大隊那臺唯一的拖拉機上掉下來的,如不及時歸位,出事故的可能性就很大。于是他蹲下來,把那段金屬性質(zhì)的物體摸了出來。憑感覺他知道那個物件不是螺拴,而是支鋼筆,一支優(yōu)質(zhì)的通體金屬外殼的鋼筆。

要是換了別人,比如說我本人,我會悄悄地把鋼筆裝到自己兜里,然后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趕路。一支鋼筆,塑料殼的都將近一塊錢,金屬殼子的價錢就更貴了,少說也得頂一個壯勞力的月工分。全白家橋大隊,能有支像模像樣鋼筆的,除非是大隊黨政一把手,老師用的多是蘸筆,有的年輕人上衣兜里也像是別了支鋼筆,但百分之九十以上只是別了個筆帽,跟毛驢掛鈴鐺差不多的性質(zhì)。

我父親可不是這種人。前面說過,他撿過不少找不到失主的失物,已經(jīng)給他造成一定的心理負擔(dān)。他只有撿到更多的失物并且送還失主,才能減小所存失物在全部撿到失物中的比例,良心的負重才能大比例地減少。于是他喘著粗氣跑到了隊伍前面,立了大功般舉著鋼筆問:你們有人掉鋼筆了嗎?我拾了一支鋼筆!

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吭聲,因為他們都沒有鋼筆。雖然在黑暗中,我父親還能感覺到羨慕加妒忌的目光投射到鋼筆上產(chǎn)生的灼熱。只有熊玉輝的表現(xiàn)有些反常,他走出隊伍,像是蝎子爬到衣服上那樣驚慌失措地抖來抖去,恍然大悟地說,不好了,我的鋼筆掉了,這可是我姐夫到濟南出差捎來的。

你的鋼筆是什么牌子的?有人就問。

忘了是永生的還是英雄的?昨天剛給我,我還沒來得及細看呢?熊玉輝說。

誰都知道熊玉輝有個姐夫,在另一個公社當(dāng)秘書,別人家不大可能有這么高級的鋼筆,所以也就沒了質(zhì)疑的聲音。

我父親就把鋼筆給了他。熊玉輝還不知趣,不光不感謝,還酸溜溜地說,奇怪,就你眼色好!

但這件事的發(fā)展速度遠遠超出了這伙人的想象。尤其是熊玉輝,剛進家門口,還沒來得及就著油燈看清該鋼筆的商標(biāo),就被請到了大隊部。

熊玉輝,這可是個大問題,要不是看你姐夫面子,我非把你這個民兵排長擼了不可!支書當(dāng)眾批評他道。

接著支書又表揚了我父親:看人家,就是個雷鋒式的好社員,大公無私,都這么辦,我們早就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社會了!

支書也不敢擅作主張。第二天一早,他趕在上班前來到了公社革委會主任的辦公室。公社領(lǐng)導(dǎo)也高了大興,說你再來晚點兒,我就親自到縣里買鋼筆了。于是兩人立馬動身,坐著公社的大頭車趕到縣城送還失物??h革委會副主任說,嗯,不錯,一級黨組織就應(yīng)該有這種雷厲風(fēng)行的作風(fēng)和解決矛盾不過夜的精神,不愧是先進!

這次撿鋼筆,給父親帶來了好運氣。大隊團支部再換屆時,父親被黨支部書記提名為宣傳委員,簡直就是任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父親這個委員也算是撿來的。興許父親也是這么想的,多年之后父親整理檔案時,特意把選舉他為宣傳委員的會議記錄找了出來,放到了他的失物收集箱里。

父親的愛情和婚姻也算是撿來的。

愛情這東西,跟植物差不多,得需要陽光、空氣、水分形成的整體環(huán)境。這些條件對白家橋大隊養(yǎng)蠶室的馮巧娟來說,就差那么一兩個。她芳齡二十三,話語不多,稱得上心靈手巧,其父還上過幾年私塾,寫一手好字。養(yǎng)蠶是大隊唯一的副業(yè),按理說從事這個工作,比土里來土里去輕省得多。但對一個未婚女青年來說,未必是個好事。你看看別的男女青年長期共同勞動,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眉來眼去的,再加上熱心大嫂大嬸的攛掇,就把愛情問題給解決了。馮巧娟大部分時間與蠶寶寶一起度過,就沒這條件。好就好在她從蠶的生長過程中吸取教訓(xùn),不作繭自縛,而是認識到自身工作局限性,自覺地化蛹成蝶,勇敢地飛向自由的愛情。

馮巧娟的父親叫馮大庸,外號叫鐵面,意思是說其嚴(yán)肅刻板,不茍言笑。雖說他面如鐵,心還是平常心,自己閨女的同齡人都有了對象,自家的還困在蠶室里待字閨中,說不著急是不可能的。他和老伴兒也代派親戚介紹了幾個男青年,馮巧娟都沒相中,他也只能干著急。相親這種事,他這個老頭兒是不便參與的。外面的參與不了,他就想從身邊這幫年輕人中踅摸踅摸。

平時看見幾個年輕人聚成塊聊天,他有意無意地加入進去。一旦看他走近,有的人立馬停止講話,換上一副正襟危坐的表情,又是咳嗽又是極力改變話題。他不喜歡這種人,他認為這種人太虛偽;有的人則對他的加入熟視無睹,繼續(xù)胡吹海謗的,這種人他也不感冒,至少對老者缺乏應(yīng)有的尊重,難以適應(yīng)世事;還有種人,有所企圖,有意無意地把話題引到自己身上來,口是心非狀,他也覺得此人挺無聊。我父親的表現(xiàn)在他眼里就中規(guī)中矩,一旦見過來的是個老人,每次都畢恭畢敬地欠欠身,得體地問候一句,目光沉靜不乏尊重,也不會因為他的到來在立場上有所變化。

飯桌是一個家庭的課堂。一家人平時各在生產(chǎn)隊從事自己的分內(nèi)工作,只有吃飯時間才有機會坐成塊兒交流一下見聞,老人也借機教育一下子女。比如馮大庸的二兒子吃飯好哆嗦腿兒,老人就拿我父親作榜樣教育他:你看你,坐無坐相站無站相,再看看人家元亭,坐如鐘站如松!

既然提到了我父親,馮大庸就借題發(fā)揮起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大多經(jīng)不起考驗,一支鋼筆的坎兒都邁不過去,將來怎堪大用,像元亭我看將來就前途無量!

不論說者有心無心,聽者倒有了意。從此馮巧娟就開始更加關(guān)注我父親的行為。為什么說更加關(guān)注呢?因為此前她也關(guān)注過,只不過把我父親當(dāng)笑話一樣地關(guān)注。他們兩家離得并不遠,直線距離也就是五百米,因為居住在山上,東一家西一家的,不怎么來往,缺乏了解。給馮巧娟印象最深的,還是我父親的近視眼。別人走路可以雙手插進褲兜里,這個眼瞎睜則需抬著胳膊極力維持身體平衡。有一天傍晚兩個年輕人從墳地邊相向走過,一直低著頭的父親在抬頭時,被她嚇得螞蚱一樣蹦了起來。馮巧娟善解人意,也不乏幽默,走出了十多步,又回過頭來追上父親,說你可看仔細了,我是人不是鬼。我父親說,你叫馮巧娟,我早就看清楚了,你身上有味兒,鬼身上沒味兒。

馮巧娟事后想,他說我身上有味兒,是什么味兒呢?

不過自己身上的味兒,她是聞不到的。后來我父親就天天聞了,聞多了也沒味兒了。這也是后話。

到了秋天,蠶上了松枝搭成的山變成了繭,上級就到莊里收購。因為時間有限制,要突擊把繭從松枝上摘下來,團支部號召團員青年晚上加班。我父親是宣傳委員,沒有特殊情況就要帶頭加班。就是這件事,讓馮巧娟打心眼里愛上了父親。

年輕人干活,講究速戰(zhàn)速決,來到養(yǎng)蠶室撲下身子就干。只有我父親講究衛(wèi)生,坐在掛滿繭的松枝堆前,剛要動手,又恍然大悟地站起來,圍著墻壁睜著近視的眼睛找東西。馮巧娟以為他近視得連繭也看不見了,就問他找什么。父親說,蠶繭白白凈凈的,自己干了一天活兒,手上挺臟最好洗洗。這讓馮巧娟很動心,心想他拾到人家的東西主動上交是心靈美的表現(xiàn),摘繭之前洗手說明他講衛(wèi)生。而且在干活過程中,馮巧娟還要爬上爬下地把掛繭的松枝從蠶床上往下拿,父親要么及時當(dāng)個二傳手,要么替她爬梯子。這就讓她更加感動了,認為父親會體貼人照顧人關(guān)心人。

好了,講衛(wèi)生心靈美又懂得關(guān)心人,這樣的青年打著燈籠也不大好找,如今他不請自來在眼前,花開堪折直須折,蠶變繭時直須摘,機會錯過再難來。眼睛近視點兒算什么呢?鐵面父親不是說十全必死嗎?眼睛近視與心靈透亮之間當(dāng)然還得選擇后者。

突擊了一夜,任務(wù)基本完成,別的青年一轟而散,父親能把好事做到底,又幫她清理雜物。馮巧娟就問,哎,聽說你眼睛近視,可聽說數(shù)你會拾東西?

父親眨了眨干澀的眼睛說,拾的東西再多,終歸不是自己的;有些東西想拾……又拾不來。

這話挺有琢磨頭,換句太直白的話,她就沒必要去琢磨,凡是能引起琢磨念頭的,自有它的道理。而且憑直覺,她也覺得父親這話似乎有備而來。緣分緣分,有緣無分也不行,那就看造化了。

他們之間不光有緣分,而且有造化。這年養(yǎng)蠶室創(chuàng)收效果好,馮巧娟受了表揚,大隊團支部準(zhǔn)備吸收她加入團組織。加入團組織,先要學(xué)習(xí)團的知識接受團的教育。從初冬開始,每個星期六晚飯后,馮巧娟都要到大隊團支部學(xué)習(xí)。到大隊團支部,我的老家不是必經(jīng)之路,但繞行一下更好,因為我老家門前的路相對平整,走夜路方便些。馮巧娟很上進,每次學(xué)習(xí)都去得早。一天她正在前面走,忽然聽見我老家的大門響,扭頭一看,見父親出來了。兩人相差二十米的樣子,早有準(zhǔn)備的馮巧娟就把手帕故意掉了出來,然后繼續(xù)往前慢慢走。這個手帕我父親是撿到了,因為手帕是白的,掉在地上即使在晚上也很醒目。父親把它展開后,就把它掛在了樹枝上,然后也繼續(xù)往前走。走了一段路,正好與馮巧娟走了個迎碰頭。問明來意后,父親就后悔地直拍大腿說,我是拾了塊帕子,要是讓人拿了去,我可就后悔大發(fā)了??赡苁菫榱吮硎厩敢猓赣H主動要求陪馮巧娟返回頭去找,好在手帕還掛在樹枝上。父親取下來奉還,馮巧娟說,幸虧是你拾到的,要是碰上其他人,說不定就麻煩了。父親哦了一聲,若有所思了一下說,其實……我知道可能是你的,可是我也不好意思裝起來。這句話說完,兩人就各有所思,一路無話了。

這樣兩個人就不得不一起往大隊會議室走了。路上還是有些小情況的,比如說誰家的狗冷不丁一叫,女方本能反應(yīng)靠近男方;再比如說父親眼色不好不小心被腳下的石頭絆一下,女方就適時地給予提醒和安慰。當(dāng)他們經(jīng)過這些小情況,同時到達會議室時,不知道哪個調(diào)皮鬼帶頭鼓起了掌。

接下來的日子,在那個冬閑時節(jié),他們借著學(xué)習(xí)的機會又接觸了多次。有天馮巧娟又故意丟了樣?xùn)|西,那是一封信。父親當(dāng)然也撿了起來,也想像以前那樣將其放到一個顯眼處,但一看信封,赫然標(biāo)有自己的大名,他就啞然失笑了。他找了個旮旯讀完了。讀完后,他就按照信上的指示,寫了封回信放到指定地點。如此幾個回合,他們就訂了婚,然后我就不再直呼馮巧娟其名了,她成了我母親。

再補充一句,他撿的那封信他也作為失物存了起來。

還有一件事需要交待一下。我母親出嫁,我姥爺也就是馮大庸按慣例是要陪送些嫁妝的。其實這些陪資都是男方出的,女方只是根據(jù)需要去購置。我姥爺深明大義,雖然收了部分嫁妝錢,但沒有給我母親買陪嫁品,而是在結(jié)婚前一個月打發(fā)我大舅帶著我父親到縣醫(yī)院眼科,給我父親配了副近視眼鏡。這令我父親大為感動,心想其岳父不愧為接受過傳統(tǒng)教育的人,知書明理,對女婿知人知心。當(dāng)然,也有部分搗蛋鬼說,那是我姥爺老謀深算,給我父親這個眼瞎睜配眼鏡,實在是好處多多,至少可以避免種種生活之不便,彌補忽視細節(jié)之不足。

當(dāng)時已處于文化大革命中期。既然革文化的命,文化生活自然異常貧乏,看場電影就算是改善文化生活了。什么《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反來復(fù)去的就那么幾部片子。但看電影的人們?nèi)缤^節(jié),就像滿足某種生理需要一樣反復(fù)滿足這種精神需要。那幾部片子的內(nèi)容和情節(jié)人們也爛熟于心。即使我成為一名小學(xué)生時,這些片子還在熱映。那時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每當(dāng)一個熟悉的人物出場,在他還沒有說話的時候,我周圍的人們已經(jīng)提前把下面的臺詞一字不差、惟妙惟肖地背誦出來。比如《偵察兵》當(dāng)中郭參謀戴著白手套拭擦炮筒即將說那句“麻痹麻痹太麻痹了”的臺詞,大人孩子齊聲誦讀“馬逼馬逼太馬逼了”,仿佛煽情歌星把話筒對著觀眾請他們大聲唱出后面的歌詞一樣。那種角色意識,那種投入程度,現(xiàn)在是很難見到了。

莊里放電影,我父親也很辛苦。他是團支部宣傳委員,負責(zé)把放映設(shè)備從公社或另一個村莊用手推車運到莊里。放映員通常是不干這種體力活的,他的任務(wù)是放電影。把放映機運來后,父親還要埋線桿拉銀幕,做些前期準(zhǔn)備工作。在他干這些活的時候,放映員一般都在大隊干部家喝酒。常到我們村來的放映員是老丁。慢慢地,他和我父親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老丁第一次見到我父親時就喜歡上了他。放電影的過程中,父親觀察到他杯子沒水了,就跑到家里拿來暖瓶,適時給他加水。事后老丁告訴他,平時放電影他再渴也不愿喝水,主要是怕上廁所麻煩。但那天他感冒了所以不得不多喝水。

最讓老丁感動的是,放完電影后,在他收拾放映設(shè)備的時候,我父親居然拿起了大掃帚清掃場地,也就是大隊部的院子。老丁讓他明天再打掃。我父親說,在這么亮的電燈底下干活實在是種享受,再說明天有明天的事情。其實父親打掃放映場地是有原因的,就是為了揀出失物。上千口人聚集在一個場地里,難免有人丟東西,而且村里專有好占便宜者會在半夜三更打著手電來撿東西。所以,父親就是想先下手為強,把失物收集起來,等失主日后來找。

因為有燈光和眼鏡的幫助,我父親從垃圾中揀出如下失物:一只小孩子的鞋,一條板凳腿,一個五分的硬幣,一盒火柴,一串鑰匙,一個發(fā)卡。當(dāng)然這都是有用的東西,其它如糖紙、花生殼之類的,他當(dāng)場就燒掉了。讓老丁沒有想到的是,我父親不僅把這些失物收集起來,而且還登記造冊,居然還請老丁簽字作證明。老丁痛快地答應(yīng),說,好青年,你這個做法好,我得給你推廣推廣。從那以后,老丁就對我父親刮目相看了。

父親的這個做法延續(xù)了多年。對這些登記在冊的失物,他或者坐等失主來找,或者廣泛宣傳,督促人家來取。但全部領(lǐng)走是不可能的。要知道,來看電影的不僅有本村的社員,周圍三五里地人們也來觀看。外村的失主就不一定來找。父親沒法處理,就把這些電影觀眾丟的失物收集起來,專門用一個紙箱盛放。

在這類失物中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最難忘的是個封皮有毛主席語錄的巴掌大的日記本。日記本的主人在扉頁上留了自己的名字,還有“私人日記、請勿偷看”的警告。如今這個人的名字已如雷貫耳,橫跨商界政界。這個日記本的前半部分是日記,后半部分的內(nèi)容就很觸目驚心,居然是手抄的黃色小說《少女之心》的節(jié)選。想必父親看過部分內(nèi)容,因為他把這個本子用布嚴(yán)嚴(yán)地縫了起來,并且放到了箱子底部。我后來問他為什么不銷毀一些沒有留存價值的失物,他說他對失物始終秉持這樣一種原則:自己有撿拾失物的義務(wù),但沒有銷毀失物的權(quán)力??伤睦镏?,這個本子的主人就是趁大家伙兒看電影的機會作了案,沒幾天就被當(dāng)成流氓抓了起來,六年之后才得以釋放。

老丁一年到村里放電影七八次,和父親進一步熟悉后,就讓他坐在放映機旁,教他放電影的技術(shù)。父親也很樂意學(xué),不到一年的工夫,他也能像老丁那樣用一根繩子把發(fā)電機發(fā)動起來,膠片斷了的時候他也會用膠布簡單處理。好幾次,老丁在大隊長家喝酒,都是父親幫忙放電影的。

我牙牙學(xué)語的時候,老丁有天在我家吃晚飯,喝了三盅酒后,他給我父親提了個建議,想把他吸收進公社的放映隊,這個活兒不僅可以拿最高的工分,還有可能變成正式工。我父親也很高興,但他不敢擅作主張,第二天跟我爺爺商議。我爺爺不同意,說放電影能當(dāng)吃還是能當(dāng)喝,說不定哪天會被餓死。他不同意不要緊,還口無遮攔地對莊里人講,講來講去,就傳到支書耳朵里去了。支書的女婿早就羨慕這個差使了,想去沒有機會。于是支書就專門找了趟老丁,老丁也沒敢答應(yīng)。再來我家時,老丁批評我父親說,不該把沒譜的事情向外傳。父親有苦說不出,也不敢怪罪我爺爺,只得專門再請老丁喝酒謝罪。

不久我姥爺出了件事,幸虧我父親這事才沒有鬧大。原來我姥爺當(dāng)年上過私塾后,還在國民黨辦的學(xué)校讀過書。本村就兩個人,另一位比我姥爺混得好,解放后一直當(dāng)老師,沒想到若干年后被打成漏網(wǎng)反革命,交代問題時把他和我姥爺加入三青團的事也給抖摟出來。其實當(dāng)時國民黨的三青團,跟現(xiàn)在的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作用差不多,而且門檻很低,是學(xué)生都要求加入。小學(xué)生又沒有什么辨別能力,這事要不是被人提起,恐怕連我姥爺本人也忘得一干二凈了。

但在文革期間,加入國民黨的三青團可不是件小事。我姥爺讓上級弄去了好幾回,勒令他老實交代問題,爭取寬大處理。幾次下來就受不了了,身體枯瘦如柴,多次望著屋梁發(fā)呆。我姥娘說那是他在琢磨怎么上吊方便呢。我母親也整天哭,弄得我連奶水也咂不出來了。還是我父親有辦法,背著家里人專程找了趟老丁。老丁更仗義,想辦法把支書的女婿吸收進了公社放映隊。投桃報李,支書專門去了趟公社,說了我姥爺一堆好話,上級這才放過了我姥爺。

等我懂事,父親已經(jīng)不當(dāng)團支部宣傳委員了,他退了團成了一名共產(chǎn)黨員。白家橋大隊也改稱白家橋村委會了。不過家里的墻上還掛著白家橋大隊頒給他的獎狀,都是他當(dāng)團干部時掙的。我上學(xué)后,每年至少得兩張獎狀,可能他覺得新舊獎狀貼在一起突出不了重點,也可能想自覺退出榮譽的歷史舞臺。1984年春節(jié)前,借著刷墻的機會,他把他的獎狀撤了下來,把我的獎狀依舊訂上去。不過那些獎狀他沒有扔掉,而是一張張鋪展開來,平整地疊成一摞,考慮了一下,也放到他的失物收集箱里。

我母親說,這些獎狀又不是你拾來的,干嗎也放那里邊去?

我父親說,怎么不是拾的?難道還是你生產(chǎn)制造的嗎?確確實實是別人不要我撿來的。

我母親說,這可是當(dāng)先進做好事獎的,不能說拾的。

我父親說,你這看法就是典型的思想近視,每個人都有干好事當(dāng)?shù)湫偷臋C會,別人不干就相當(dāng)于把榮譽丟了,我做了可不就是撿的。

說著,他還煞有介事地把眼鏡向鼻梁上推推。他只要推眼鏡,就意味著他的情緒開始激動。

從我家開起了全村第一家個體小賣鋪后,他的情緒就經(jīng)常激動,就經(jīng)常把眼鏡向鼻梁上方推。

我家開小賣鋪也是聽從了老丁的建議。老丁奔波在城鄉(xiāng)之間,走南闖北見識多。人民公社解體成立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村分田到戶,代銷店這個集體經(jīng)濟體也要解散。原來干代銷店的老周想接手干個體,但因為原來的賬目平不起來,說不清道不明的,一氣之下也不干了,這就留下了空檔。老丁對我們莊的事情比較了解,就勸父親自己開小賣鋪,還自告奮勇幫著辦理營業(yè)執(zhí)照。就這樣,我家開起了個體小賣鋪。房子有現(xiàn)成的,就是靠南墻的兩間小屋,只須在墻上鑿個門就萬事大吉。

其實,我父親還有一種看起來更好的選擇。老支書從大隊支書改任村支書后,想把父親弄進村委干會計,除了我娘沒一個人同意。老丁說,你根本就不是當(dāng)官的料,不能喝酒,又不會說瞎話,干不了!干不了的!

但真正開始經(jīng)營后,我父母之間的觀念差異就暴露出來,爭執(zhí)多了,情緒就經(jīng)常激動,往鼻梁上推眼鏡的動作就很頻繁了。

我父親進貨,以滿足日常生產(chǎn)生活為主,油鹽醬醋糖茶,本子墨水鉛筆,針頭線腦,基本都是些村民離不開的日常用品,賺不了幾個小錢。我母親的觀念就比他先進,喜歡進些高端消費品,像小孩子愛玩的玩具槍,大姑娘愛搓的雪花膏,年輕人喜歡抽的名牌煙,這些當(dāng)時看來的奢侈品,利潤大,賣一樣頂賣一大堆日常用品。像她從縣城進的兩支能射出子彈的玩具槍,她都成功地推銷了出去,一支盈利一元,相當(dāng)于賣二十斤鹽的賺頭。其中一只槍,我父親知道是小孩子偷錢買的后,悄悄把錢退給了人家。

我父親說,莊戶人家掙個錢不容易,哪能讓它輕易丟在咱手上?

我母親反駁道,你就三句話不離本行,這錢怎么是丟的呢?是人家主動送上門的。

我父親說,還不如拾來的好聽呢。拾來的,我能還給人家,你賺的這種錢我送都送不出去,愧心哩。

毫無疑問,小賣鋪是我家的。但它在某種程度上又屬于白家橋全體村民所有,是最開放的公共場所。上到八十歲的老人,下到三歲的孩子,誰都有權(quán)利把腳踏進我家原來的小南屋。買東西,我家要笑臉相迎;不買東西,找人湊堆聊天,我父親還要泡上壺茶奉送。

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人丟東西。我有個鄰居楊大嬸,記性就出奇得差,她不能同時干兩樣活兒,否則就會出問題。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天她正在飯棚里攤煎餅,聽到孩子在屋里哭,放下柴禾先去看孩子,剛把孩子哄好,飯棚也著火了。她到我家買東西也是如此,挑出一件商品放到柜臺上,再買第二件東西時,準(zhǔn)會把第一件東西忘掉。有天我看她買了盒叫月經(jīng)帶的東西,還怕羞般地用一塊布包了,掂量再三后鄭重地放到柜臺一角,又叫我母親給她打醋,找完零錢拎著醋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找回來了,見換了我父親在那里,且有好幾個男人在,臉上就期期艾艾的,說我剛才打了醋……

我父親也不說話,把那個包了的小盒遞給她。旁邊馬上就有明察秋毫的人開起了玩笑說,你剛才不是打醋嗎?一定是只拿走了半瓶子吧。楊大嬸連羞帶氣地說,你才半瓶醋呢!

有丟東西的,也有丟錢的。有人買東西,拿了東西就走,忘了拿找頭。這就有些麻煩,不過我父親很仔細,他不是有賬簿嗎?他的賬簿不光記人家欠他多少錢,而且還記他欠人家多少錢。像錢這種東西,欠人家的可能忘掉,但別人欠自己的好像很難忘掉。人家來找,他就翻開賬簿,看看數(shù)目,把錢還給人家,絕不存在錢物兩清、出店莫悔之類的霸王條款。所以,不看僧面看佛面,盡管村人對我母親的經(jīng)營理念不贊同,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小賣鋪的生意保持了穩(wěn)定。

要說我家小賣鋪在一定時期長盛不衰的原因,還有一大特色,恐怕全國唯此一家。那就是我家專門開辟了一節(jié)柜臺,為村人存放失物。

前文交待過,我父親早就寄希望國家能在全國范圍內(nèi)建立失物收集站,若干年過去了,國家遲遲沒有動靜,就有些忍不住了,總想自己搞一個。心里總是這么想,苦于沒有好的形式,沒想一個偶然的機會,成就了我家的公益柜臺。

那天蘇奶奶拎只手電筒,急吼吼氣呼呼臭烘烘來到我家小賣鋪,說,也不知是哪個缺德鬼干的好事!

大白天拿手電筒,我父親以為她是來換電池的。他習(xí)慣性地推開電門,沒想到亮度跟她的火氣和臭氣一樣十足,我父親大為不解,說電池好好的,不用換。蘇奶奶說,拾的!

在她的嘮叨中,我父親聽明白了。蘇奶奶房后有一片小樹林,她老人家剛才去掰枯枝子當(dāng)柴禾,不小心踩了一坨軟乎乎的東西,臭氣隨之洋溢開來,在處理鞋底上的臟物時,又發(fā)現(xiàn)了一支手電筒,她想把手電筒直接戳到那堆大糞上,到底還是心軟,這才來找我父親。她說,挨家挨戶地問,我這老腿也受不了,你這里來人多,還是放你這里更好!我父親知道原委后,表揚了蘇奶奶一番,直到她轉(zhuǎn)怒為喜。蘇奶奶又開玩笑說,沒有來找的,你就擺在拒臺里,賣了錢咱倆二一添作五。

就是這句話,給了父親靈感。他想,任何事物的用途是多方面的,比如人長了眼睛不光是看人的,也是給人看的;人穿衣服不光遮羞,裝飾作用也很重要。我這柜臺擺的東西也不一定全是商品,擺放失物不是更利于失主尋找嗎?

父親當(dāng)即就對蘇奶奶說,俺那親娘哎,您老可真是俺親娘!

蘇奶奶對父親摸不著頭腦的話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眼看著他著了魔一樣在柜臺里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說,這孩子,都說他眼睛有毛病,看來腦袋瓜子也受牽連了。

蘇奶奶一走,父親就行動起來。原先代銷店處理給他的柜臺還剩一節(jié),他搬出來擦抹干凈,靠東墻擺正,寫了張失物暫存幾個字貼在柜臺上方的墻上。摸出一個小學(xué)生作文本,在封面橫向?qū)懥耸锏怯浀淖謽?,里面則畫了表格,列上撿到失物者的姓名、撿拾時間、地點、失物名稱、失主認領(lǐng)簽字幾項。他登記的頭一件失物是手電筒,擺在柜臺里的第一件失物也是手電筒。

一切收拾妥帖,父親有大功告成之感,站在店外東西張望,一見人來則懷著些許羞意退回店內(nèi),如此三番。后來見我母親背著剛摘來的棉花從西邊走來,竟然主動前去幫忙,一路嘿嘿笑著,如同做了錯事。

我母親洗完臉,在父親的引導(dǎo)下來到那節(jié)柜臺前,竟然愣愣地看了半晌,點著頭說,有錢捧個錢場,沒錢捧個人場,耍猴那一套也弄出來了。又說,我敢打賭,這柜臺就是個擺設(shè)。

興沖沖的父親被她潑了一頭冷水,犟著脖子說,咱走著瞧。

到了下午,周德寶說來稱鹽,看見電筒,臉就紅了。原來,昨天晚上他應(yīng)親家之邀去喝酒,回來后肚子疼,實在堅持不到家了,就近到樹林里解決問題,痛快之余把電筒給忘了。周德寶拿了筆哆哆嗦嗦地簽上了自己的大名,說,這家伙,跟領(lǐng)救濟糧差不多哩。父親說,這樣多好,我這個中間人也好向雙方交待。拿到了手電筒,周德寶還稱了斤大葉茶去感謝蘇奶奶,順便也算是賠個不是。

我家公益柜臺利用率,還是超出了我母親的想象,我家簡直成了個失物中轉(zhuǎn)站。小孩掉的鞋子,學(xué)生跑丟的課本,大人們掉在地頭的鐮刀,雞零狗碎的,統(tǒng)統(tǒng)送到我家小賣鋪來。蘇奶奶更是幽默,誰家的瘸腿雞跑到她家覓食,也讓她給抱到我家來了。對到我家送失物者,父親自有他的獎勵政策,小孩子遞塊糖,大人點支煙,老人恭維幾句好話,搞得其樂融融的。

但是多年以來,那節(jié)柜臺一直也沒裝多少東西,一是丟東西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第二個原因是丟東西的人也能夠及時從我家找到??墒?,有兩樣?xùn)|西不得不提,這兩樣?xùn)|西的失主好像沒有認領(lǐng)的可能性。一樣?xùn)|西是軍用水壺。那年來了一個營的解放軍拉練,在山上搞演習(xí),乒乒乓乓放了陣槍,從山這頭上去,從山那頭下來就走了。王大爺當(dāng)過兵,知道槍放過后會有子彈殼掉在地下,遂領(lǐng)孫子去撿子彈殼。沒想到大有收獲,除了一堆子彈殼外,還撿了個綠鐵皮軍用水壺。他對我父親說,我是個老兵,新戰(zhàn)友的裝備我不能拿,放你這里吧。我父親說,你這個老革命思想就是過硬,水壺擺在我這里,實際上就是你的榮譽哩!另一樣?xùn)|西是一只帶蓋的玻璃杯,我們都知道它是市經(jīng)委的老姜丟下的,老姜名字叫姜錫廷,是到我們村里來扶貧的,不知道他過于講衛(wèi)生還是過于講廉潔,每到一處都帶自己的杯子,只喝自己燒的水。在臨回城市的前一天,他給貧困戶馬玉亭送去五十塊錢,馬玉亭要臉面,推來讓去的,老姜扔錢就走,倉促之間把杯子忘下了。這兩樣?xùn)|西,都不大可能再送還失主了,就擺在我家小賣鋪的柜臺里,倒像是兩件紀(jì)念品。

我弟弟干了件可笑的事,也撿了件失物也拿回家。此前的一天,在廣州打工的小紅姐姐領(lǐng)了個男青年來到村里,村人都以為那是她在外面搞的對象。問她,她則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沒想到,第二天一早那個青年就走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還把一樣?xùn)|西扔在了糞堆上,我弟弟正好看見,且見那個小盒子包裝完好且圖案很漂亮,就跟臺灣國民黨撒傳單中間夾帶的糖盒差不多,把玩了一番,思想又斗爭了一番才沒有拆開,作為失物隆重地擺在了那節(jié)專用柜臺里。擺了一天,我父親才發(fā)現(xiàn),就把它給撤了出來,原來那是盒避孕套。

還擺了一樣不得不提的東西,其實就是張十元面額的人民幣。那十元錢其實是我母親丟的,是她掏手帕擦鼻涕時帶出來的,就掉在小賣鋪的門口,恰好被我父親看見撿了回來。我父親也放進了柜臺,等人來認領(lǐng)。我母親回來說是她丟的。我父親怕她說謊,就是不給她,說錢這東西又沒作記號,再說丟錢的人有的是,你怎么敢肯定這錢就是你丟的?我母親說,我看你是撿人家的東西撿習(xí)慣了,連自家的東西都不放過!兩個人你來我往地吵了起來,眼看就要影響生意了。我父親趕緊息事寧人,從自己腰包掏了十元錢給她,仍把撿到的十元錢放到了柜臺里,還上了鎖。凡有人來問,我母親就把這個故事說一遍,剛開始是生氣,慢慢就覺得好玩兒,最后沒等說之前就哈哈大笑,好像連她也被父親的善心感化了。

父親的善心有時達到了迂腐的程度。我姥爺葬禮上,他就干了這么件事。父親是親戚這個層次的,就走在送葬的隊伍后半部分,想到多年來岳父對他的關(guān)心,特別是第一副眼鏡還是老人家給配的,淚水估計是滂沱而下,哭起來也是牛一樣一聲高一聲低的。農(nóng)村人喜歡看熱鬧,不管喜事還是喪事,這與道德判斷無關(guān),要是某家的葬禮缺人觀看,事主反覺得大丟面子。走在隊伍中的父親,想一陣哭一陣,聲音突兀,表情既真實又夸張,觀禮中的部分婦女專門跟著他看,不時地捂嘴竊笑。估計是父親的眼淚太多了,把鏡片都給打濕了,已經(jīng)影響到走路的程度。他就摘下來用孝服的袖口去擦,低頭的空兒,他又發(fā)現(xiàn)失物了,憑感覺他知道那是個錢包,他連想也沒想就撿了起來,戴好眼鏡后又發(fā)現(xiàn)這錢包眼熟得很,知其主人是本村女性親戚。這也不難理解,他開商店跟錢打交道,見過最多的東西就是錢包。在靈車到來之后,最后有一個路奠的環(huán)節(jié),人們要按次序跟老人作最后的告別。暫時肅靜的人群里,忽然傳出舅母異常悲痛的哭聲:俺那親娘哎……死了爹他哭娘,雖不符合邏輯,但悲痛之極情有可原,人們不禁對其另眼相看。父親看了看寬大孝服袖口的失物,把胳膊往后一揚,大約就扔在了舅母的視線范圍內(nèi),舅母繼續(xù)大哭:俺那親爹哎!啊啊啊啊??!怎么聽也覺得后半句像是笑。

讀者朋友們可能問了,我父親做了這么多好事,難道就沒有什么回報嗎?答案是否定的。那年上級搞五講四美三熱愛典型評選,我家搞的公益柜臺就被村里報了上去。上級也挺感興趣,要來觀摩。那段時間,我家里做了很多準(zhǔn)備工作,鎮(zhèn)上的主管領(lǐng)導(dǎo)親自找我父親談話,教給他應(yīng)付檢查的技巧。最令我們感到難堪的是,幾樣本不屬于失物的東西也擺在我家的柜臺里。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一個原來裝治療心臟病藥片的空藥瓶。對這個空藥瓶,村支書跟上級領(lǐng)導(dǎo)介紹說,我父親在走親戚的路上撿了瓶藥,想到藥物對病人的重要性,連親戚家也不去了,先回家存藥。正是我父親的這一舉動,使王家老太太及時找回救命的藥。父親這個典型貨真價實,為此他專程到縣里接受表彰,人家還給他照了張相,戴著大紅花的他苦著個臉,倒像是丟了值大錢的東西。

我家的小賣鋪開了十一年,于一九九四年我上大學(xué)那年停業(yè)。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村里通了公路,鄰村有人在公路邊蓋了飯店和商店,人家的商店品種多樣價錢便宜,而且也不能說不耐用,比如說一個臉盆,原料是回收塑料還是優(yōu)質(zhì)塑料,外觀和性能上也沒什么區(qū)別,我家的生意自然受影響。最重要的原因,我認為他在思想上跟不上形勢,他經(jīng)營了十年的小賣鋪,攢了近兩萬塊錢,其主要目的不是為了擴大經(jīng)營,而是怕我和弟弟上大學(xué)沒學(xué)費,把賺來的那點兒錢攥著捂著,不知道錢生錢的道理,自然也就沒有發(fā)展。說實話,他要是有發(fā)展的眼光,我們這個山村通公路時,他完全可以蓋飯店蓋商店嘛。還有一個原因,我認為他膽小怕事的性格,也加速了小賣鋪關(guān)門的步伐。那回村支書的老婆拿來兩瓶酒讓他代賣,高大頭買了,后來說是假酒,這就讓我父親很尷尬,村干部家屬再來送東西接得就不痛快。還有,那年外村來了兩個青年,說是便宜點兒處理給他幾條香煙,我父親不答應(yīng),其中一個青年就面露兇相,有意無意地撩起衣服亮刀子,幸虧來了幾個人買東西,這才沒出其他事情。凡此種種,我父親認為這小賣鋪是開到頭了,再往下發(fā)展,說不定還有什么不希望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借著我考上大學(xué)的機會,他決定關(guān)門大吉。

我母親說,關(guān)門就關(guān)門,反正也賺不到錢了。她拿了一張紅紙,命我寫如下幾個字:關(guān)門停業(yè),賤價處理,欲購從速。我父親不愿意,說,還從什么速,自己用就行了,今年算算賬,這些貨都是撿的。我母親最煩聽他說撿字,把紅紙使勁在他眼前抖了一陣子,親自貼在門口。果然,我們家那幾天空前地門庭若市,大伙兒挎著籃子來采購。高大頭好喝酒,把我家的酒包了圓。我父親跟他是老同學(xué),要批發(fā)價給他,他要命不同意,說孩子上學(xué),算是我贊助一下。

但是那些失物卻沒法歸還失主。除了軍用水壺、老姜留下的水杯外,還有手套一只、打火機一只、發(fā)卡一枚、彈簧刀一把、狗皮膏藥一包(那年村里來了個賣保健品的丟的)、磁帶一盤、膠皮手套一副(實際上是缺德的醫(yī)院傾倒的醫(yī)療垃圾)、紗巾一方。對這些不怎么值錢的東西,父親仍找了個紙箱放進去。除此,有一封信就不那么好處理了。

這封信的收信人叫李志遠,因查無此人,放大隊部一年多,估計掉地上好多次,因為上面還有幾道清晰的鞋印,最后當(dāng)垃圾給處理了。幸虧有個小學(xué)生撿到送到我家,要不是這小家伙指指糖罐,我父親差點兒忘了給他獎勵。在我家的柜臺里放了兩年多,一直無人來認領(lǐng)。父親讓我拆開看看??戳撕脦妆槲也排靼?,原來這封信是來認親的,是一個上海的老太太托兒子寫來的,說她現(xiàn)已是風(fēng)燭殘年,去日無多,希望能在臨死前互相通個信,互知下落,免留憾事。我父親拿到這封信,琢磨了很長時間對我說,這個李志遠可能就是你李前寬三爺爺。

李前寬我們都知道,是村子里的老五保戶,早年當(dāng)過兵,國軍當(dāng)過、八路軍的革命隊伍也呆過,打鬼子時負過傷,當(dāng)國軍的經(jīng)歷又讓他挨過整。許是這個原因,他看上去異常木訥,少與人交流。我記事的時候,常見他揣著手低著頭在柴垛旁曬太陽,因為我們都知道他當(dāng)過國民黨的背景,又加上他臉上有一道疤痕顯得表情猙獰,所以都離他遠遠的。大約在我剛上高中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問父親,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李前寬三爺爺?父親說,以前的人不光有名還有字,名是父母叫的,字是外人叫的,就像諸葛亮的字是孔明一個道理。

在那個下午,我父親又拿著信求證了好幾個老人,最后證實了他的判斷。父親說,哎,真是不應(yīng)該,我要是早看看這封信就好了。你看,你這位三爺爺?shù)慕?jīng)歷比我想得還復(fù)雜呢。

他囑咐我,照著信的地址寫一封回信,就說老人家已經(jīng)作古,無疾而終,他雖是孤寡老人但受人尊敬,鄰居們把他葬在了北山上,臨終前兩年國家每月給他發(fā)工資。我父親還擅自作主,歡迎寫信人來白家橋走一走看一看,憑吊先亡。我把信寫完給父親看。他連連點頭,又想起什么來似的,到南屋的貨價底下的舊紙箱里翻了一通,找來一個暗紅的小皮本,使勁搓了搓上在的灰塵,說,你看,你三爺爺?shù)淖C明書。

我一看,原來是一個革命軍人傷殘證明,上面貼了張照片,寫著他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我問,你從哪里弄到的?他說,這還用問嗎?村里搞規(guī)劃拆他的老屋時撿的。

我把信和證明以掛號的方式寄了出去。十天左右的樣子,也就是到大學(xué)報到的前兩天,接到了回信。信上說,老太太也已經(jīng)去世,但作為老太太的后人非常感謝老家人的熱情,同樣也向我發(fā)出了邀請。我后來真到他家去了,因為我也是在上海讀的大學(xué),且他家離大學(xué)很近。再后來嘛,不瞞讀者講,我得到了人家一些照顧,畢業(yè)后找工作,要不是考慮工作地離家近一點,我可能在人家?guī)椭鲁蔀榇笊虾5娜肆恕?/p>

我父親關(guān)掉小賣鋪后,專職當(dāng)起了農(nóng)民。可家里的那幾畝地,母親一個人就能應(yīng)付過來,用不大著他操心,就先后干了幾樣活。

先是在放映員老丁的介紹下,到鎮(zhèn)上的電影院當(dāng)檢票員,老丁的兒子就是電影院的經(jīng)理。但他沒想到,我父親根本干不了這個活。他是個近視眼,加之鎮(zhèn)小痞子多,看他戴個眼鏡老實巴交的,就故意埋汰他。塞給他張假票,沒等他辨認清楚的空兒,早就鉆進去了。即使他看出來又怎么樣呢?人家在他的眼前一劃拉,把他的眼鏡弄到地上,再踩上只腳,足夠他喝一壺的。

有個地方倒不錯,只要有力氣,掙錢不比正式工差,那就是鎮(zhèn)上的水泥廠。水泥廠要在靠山近的地方建,用起石料來方便。我們白家橋村是山村,山上的石頭特多,靠山吃山,村里的男勞力有三分之一在水泥廠干活。但技術(shù)活是沒他們份的,他們只能當(dāng)裝卸工,再有條件的買輛拖拉機往水泥廠送石料。父親不會開拖拉機,也不想學(xué)著開,他是近視眼,怕萬一眼鏡不小心掉下來,眼睛看不清會把拖拉機開到溝里去,所以他只能當(dāng)個裝卸工。每天回到家,他洗澡水能濾出半斤水泥來。我母親挖苦他說,你該把這些水泥收集起來,因為這也算是白撿的。我父親氣得上氣接不來下氣,連續(xù)地咳嗽起來,結(jié)果又從胸腔吐出一堆痰來,少說也含有一兩水泥??傊@個活他干不了。干了沒有半個月,覺得喘不動氣了,肺里好像填滿了水泥灰。工資倒是掙了五百元,打了半月吊瓶,正好夠藥費。

我上大三那一年,他又找了個差使,在我們縣的稅務(wù)局看大門。一個月三百元,正好夠我上大學(xué)花銷的。這個活好,跟一個六十歲的退休老頭倒班,又干凈,又體面,來辦事的人對他挺熱情,他只須登個記,撥個電話跟里面的領(lǐng)導(dǎo)通個信,放進人去就算稱職。這個活干得時間最長,兩年半。本來只要他愿意,可以一直干下去。但他好撿失物的老毛病又犯了,把這一差使給弄丟了。那天,他看到一個婦女從騎車大門外面走,車座上一包東西掉在地上,他連想也沒想出去就撿。撿了還不算完,又跟著人家后面邊喊邊追,就有人趁機混進了辦公樓,找了個廁所躲起來,晚上把局長辦公室給偷了,屬責(zé)任事故,不辭退不足以警示后人。我母親埋怨他。他說,不干正好,再干下去,我也跟他們……個別人一樣壞了心腸。

轉(zhuǎn)了一圈,他回到了白家橋村,本本分分當(dāng)起了農(nóng)民。那些年,村里的年輕人多數(shù)外出打工,不出去的也懶得種地,撂荒的地就多,看著很可惜。父親再傻再笨再不開竅,畢竟搞過多年小商業(yè),具備了一定的經(jīng)營頭腦。他和母親商量了一下,決定承包幾塊連成片的山地,種果樹,種菜。我母親說,種果樹種菜好,你負責(zé)種我負責(zé)賣,你也別出去撿人家的東西了,出力不討好!

父親說,你這話說得又不對了,這地不也是人家丟的咱撿的嗎?

母親說,在你眼里什么都是撿的。

蘋果樹要坐果,沒有三年五年是不成的,好在有時令蔬菜,他們邊種邊賣,維持家用。蘋果園不是小賣鋪,不是公共場所,按理父親該感到寂寞。事實不是如此。事實是,因為我家蘋果園的存在,把平日荒涼的南山變成了一座熱鬧之山。村里人沒事就來找他,生生在南山上踏出一條通往我家蘋果園的小路。

來人當(dāng)中,一半以上來找我父親聊天。我家的小賣鋪關(guān)了門,這部分人就沒了去處。公路邊新開的商店,人家只歡迎他們買東西,不歡迎他們聊天,而且售貨員是大姑娘,沒事兒去聊天也不合適。父親從縣城回來后,又給這部分人開辟了新場所。他們的理由也充滿善意,說是怕我父親在山上悶得慌,主動來給他解悶。對待他們,父親比往常更加親切,因為這部分人如今不是顧客,而是稀客,又是上茶又是上煙,碰上實在客,父親還要管他們酒飯。這些聊客,父親也有不適應(yīng)的地方,主要是沒有共同語言。當(dāng)年他經(jīng)營的小賣鋪,簡直就是村莊的輿論中心,他置身其中,身不由己地聽了些家長里短,但不是特定的聽眾,如今要專門講給他聽,他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人家。

有些人好評價社會風(fēng)氣。說這幾年人心壞了,女孩子長了個好模樣,在城里什么事兒也敢干,某家的閨女不小心得了臟病;說人家現(xiàn)在開的商店光賣假貨,醬油是頭發(fā)碴子做的,桃酥用得都是些陳年剩貨;說某家人壞了良心,撿了在路邊飯店吃飯的客人一萬塊錢,非要扣人家三千塊當(dāng)報酬……

父親只是聽著,從不評論,他所奉行的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一套。但事情卻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他哪知道當(dāng)聽眾也要付出代價的。有天就有人來找他,還送給他一瓶醬油一瓶酒,父親大惑不解。來人是路邊商店的王老板,他說明人不做暗事,來的目的是想當(dāng)面請教,父親是從哪里知道他家醬油是頭發(fā)碴子做的,酒是工業(yè)酒精勾兌的。

父親這下可真傻了,連喊冤枉,指天發(fā)誓。看了父親的表演,商店王老板笑了,說,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好人,謠不是你造的,我過來的目的是想告訴你,現(xiàn)在的社會跟以前不一樣了。比如我,賣東西就是賣東西,與買賣無關(guān)的事情概不參與,否則就跟不上形勢。像你前幾年還替人保存失物,現(xiàn)在的人想撿都撿不到哩。

父親被人當(dāng)成謠言制造者,本來覺得挺慚愧。聽了王老板一席話,又不大贊同了,說,我開小店有個體會,買賣不簡單是個錢物交換,錢可以買物,卻買不來信任。如今我不開商店了,他們到我這里來聊天,也是一種交換,我給別人真心,別人給我什么就管不了了。

王老板倒也真誠,說,我其實也想學(xué)學(xué)你的生意經(jīng),但時代不一樣了,問你一句,現(xiàn)在還有人給你送失物嗎?

父親說,這可說不定。

果然還有人記著他收集失物的老本行。有個叫韓小帥的鄰居,有天晚上搬了一臺影碟機送到果園來,說是撿的,放家里不方便,想存放在我家,等人來找。我父親打開看了看,是臺新機器,知他有占小便宜的習(xí)慣,就一個勁兒地問他從哪里撿的。這小韓憋了半天,還是痛痛快快地交待了,估計也是良心發(fā)現(xiàn)才來找我父親的。原來這機器不是撿的,是前幾天他從鎮(zhèn)上趕集回來,跟一輛拖拉機并行爬坡,看到車斗裝了幾樣未拆包裝的家用電器,一時貪念,順手牽來的。回家后就后了悔,他這行為算偷,也沒想到里面裝的東西能值一千元,逮住判他個三年兩年的沒問題。

韓小帥說,這東西是預(yù)備結(jié)婚用的,耽誤人家結(jié)婚就不大好了。

我父親想罵他一頓,念及浪子回頭,就和氣地問,你怎么知道人家是結(jié)婚用的?

韓小帥說,女方就是咱莊的。

再問下去,父親明白了,丟東西的人是我們村陳忠厚的準(zhǔn)女婿,陳家跟韓家一墻之隔,相互之間屁大的事兒也瞞不住。陳家姑娘點名要的影碟機讓人偷了,這條消息韓小帥他娘隔墻聽說了,又分別悄悄告訴了好幾個人,好在不知道是自己兒子干的好事。

父親想了想說,你直接把機器放到陳家門口就是,來找我干什么?

韓小帥說,我可以放到人家的大門口,但良心上放不下,放到你這里就不一樣,你這里收的是掉的東西嘛!

父親被他逗樂了,說,要不我給你寫封表揚信?

韓小帥說,這倒不必,反正也不能說是我撿的。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放出風(fēng)來,說我家門前有臺影碟機,不知什么人放那里的。到了下午,陳家就領(lǐng)著準(zhǔn)女婿到我家查看,還拿出發(fā)票來對照。沒錯,這就是那臺不小心丟失的影碟機。陳家人拿了一包喜糖感謝父親,別的話也沒多問,真不知道那是人家對我父親的信任還是對小偷的寬容。

有來送失物的,就有來找失物的。前面我們已經(jīng)認識的蘇奶奶就到我家果園找自己丟的東西。十多年過去了,蘇奶奶已是八十歲的人了,一路磕磕絆絆上了山,跟我父親訴苦說,外孫女昨天來看她,給她一百元錢買好吃的,不知怎么就弄丟了,想問問有人送過來沒有。父親聽了,知她腦子糊涂,就恍然大悟地說,你看我這記性,剛撿了一百塊錢。說著從抽屜里找出一張百元大鈔,舉在她面前問,是這張不?蘇奶奶說,就是這張。

當(dāng)然這錢我家是丟不了的,蘇大叔知道后,來果園把錢還給了父親。他笑著說,誰說俺家老太太糊涂?她是外面糊涂,里面不糊涂。

父親也一笑置之。

兩年前,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父親發(fā)誓再不撿拾失物。他說,別說是錢,就是一塊金元寶,我也不拾了!踩到泥底下我也不管。

我先介紹一下背景吧。這幾年,我們村里開發(fā)了一個旅游項目,平時我們常去鉆的一個曲里拐彎的山洞,另一頭也打穿了,弄了些鬼樣雕塑擺進去,加上些聲光電效果,冠之為鬼城。光看鬼沒多少意思,如果有人幸運,從鬼穿的衣服里摸出張紙來,憑號碼可參與摸獎,中獎?wù)呖筛鶕?jù)等級在幾家飯店白吃白喝,吸引了不少城里人。縣里一位富豪,也就是當(dāng)年看電影丟日記本的那位,準(zhǔn)備投資兩千萬,再開發(fā)幾個景點,吸引更多的人前來觀光。這么一搞,帶動的就不僅是經(jīng)濟熱情,把政治也給帶動起來了。這不,那年底村委要換屆,幾個人爭著當(dāng)村長。

某天,我父親早起,見大門口過道里有個紅包,打開一看,是兩張百元大鈔。他先是退回屋里問我母親掉錢了沒有。我母親說,我還沒起床咋有錢掉?我父親說,這就怪了,平白無故咋就撿了兩百元錢?我母親說,誰不知道你會拾東西!準(zhǔn)是這陣子沒拾東西,弄個假情況哄自己高興!我父親就搖著頭出了門。過了一會兒,他想起我大舅有天跟他借過兩百塊錢,可能昨天晚上來還錢,見他們關(guān)門睡覺了,才把錢隔著門縫塞進來的。于是他想去證實一下,就捏著紅包出了門,連我母親大聲的呼叫也沒聽見。

他捏著紅包,往我大舅家走。一路上,他就覺得很不對勁。他發(fā)現(xiàn)好幾個人都在詭異地看著他,他還以為人家在關(guān)心他的去向呢,不請自來地解釋道:還錢就還錢,還弄得偷偷摸摸的?但是人們都不跟他搭閑腔,他就覺得奇怪了:這幫鄰居怎么回事?難道我哪里不對勁!

他上上下下把自己打量了幾遍,發(fā)現(xiàn)自己起床也沒忘記穿褲子,又嘟嘟囔囔往前走。到了我大舅家,他直奔主題:我說大哥,你啥時候還錢不行,干嗎塞進門縫里?

我大舅是個明白人,一把把他拽進屋,啥話也不說,拉開抽屜摸出個一模一樣的紅包,同樣裝了兩張百元大鈔。我父親還在嘟囔:這是咋回事呢?

這時候我母親也趕來了,臉色煞白地說,我看你是惹禍了,你就該呆在蘋果園里,冬天也別回家最好!她解釋道,昨天下午她在路上見了小蕓他娘,也就是現(xiàn)任村長的老婆,說是想到我們家看看,人多走不過來……

我的父親和母親,兩個人垂頭喪氣地回了家。戒煙兩個月的他又從抽屜里摸出了煙點上,吸兩口就看看紅包,不知道怎么處理。母親說,要不咱給人家送回去?父親說,你才是真糊涂哩,你送回去人家能承認嗎!

他想了想,拿著錢來到南屋,搬出一個失物收集箱,說這也是撿的,該放進去!

我母親說,你都知道是誰丟的,這個不算!

過了兩天,鎮(zhèn)紀(jì)委就來了人,說到我家了解點情況。紀(jì)委的領(lǐng)導(dǎo)說,聽說你在自己家里撿了個紅包,是有這么回事嗎?

我父親如實回答。末了,兩百塊錢作為賄選的證據(jù)讓鎮(zhèn)上沒收了,他還在人家的調(diào)查筆錄上摁了手印簽了名。

人家走了,父親才恍然大悟地說,他讓我簽字,我也該讓他簽字才對。

哭唧唧的母親被他幾乎逗笑了,用了句時下流行的小品臺詞說,你可太有才了!

這件事對我父親刺激很大,就發(fā)誓不再撿人家丟的東西了。他把盛放失物的紙箱用膠帶五花大綁地封了起來,像是用一塊黑布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接父母到城里來住,我的孩子上小學(xué)需要他們照顧,再說他們都已年過六旬,就是熬到廳級干部也得退休,該好好歇歇了。

他們自然要收拾一些東西帶到城里。母親好說,幾件衣服就足夠她用的。父親則不然,他一個人蹲在原用作小賣鋪的南屋里,一呆就是一個上午,我過去催他。他指著打開的幾個紙箱說,你看這些東西該怎么處理?放在家里我還真不放心哩。

我看了看:每個紙箱的一側(cè)都寫著時間:1967至1983;1984至1992;1993至2009。箱子里面又分了好幾個格,標(biāo)明文革、大隊團支部、放電影、個體商店、老姜專用、蘋果園等外人看不懂的內(nèi)容。我信手撥拉了一會兒,想挑幾個毛主席像章拿給孩子,又怕孩子把它隨意丟棄,太不嚴(yán)肅;想打開那個塵封多年的日記本看看,覺得揭開彼時一個年輕人的迷惘邪惡的內(nèi)心,對人對己都不尊重;想把那十塊錢拿出來給孩子作個紀(jì)念,順便給他講講關(guān)于爺爺心靈的故事,又怕他聽不懂……

父親又想了一陣子,站起來如釋重負般地說,還是放家里好,失物就是失物,隨身帶著就是私人的東西了。

我說,就是嘛,你又不是不回來了。

父親說,你說得對,葉落總要歸根,我到你那里去也是暫時寄存一段時間,想一想,這人跟失物差不了哩……

責(zé)任編輯 王宗坤

郵箱:wangzongkun200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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