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華良

一

陳土豆讓張春妮給老師捎了請假條，在家?guī)腿稜斦颐H。

樹上的榆錢兒已經(jīng)落完了，榆樹正在長出新葉。

陳土豆從一個屯子走到另一個屯子。有幾次他影影綽綽地看到了毛驢，可趕到跟前一看，卻是一匹騾子或一匹馬。這樣一個個屯子走過去，又一個個屯子走回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要落山了。

屯中柳樹下，圍了一些人，正在興致勃勃地談論三愣爺丟的毛驢。

陳土豆的心里有些煩，剛要從柳樹下走開，突然聽到有人喊：“毛驢，快看毛驢回來了！”陳土豆以為他們在說笑話，可隨著大家伸長的脖子，往北道口那兒一看：張春妮騎在毛驢背上，渾身沐浴著燦爛的夕陽余暉，像個漂亮的新娘，又像個得勝的將軍，大搖大擺地往屯子里來了。

陳土豆盯著驢背上的張春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怎么也想不到，張春妮這個平時看似文靜的女孩子，能騎著毛驢回來，真是太讓人刮目相看了！

張春妮把毛驢騎到人們跟前，一腿從驢背上跳下來，又聳了聳身上的書包，高聲對陳土豆說：“我騎著毛驢回來，你怎么不來接駕？還請假找毛驢呢，是不是要等毛驢撞到你身上啊？”

沒等陳土豆回話，張春妮的爸爸躥上來，一巴掌掄過去：“你個瘋丫頭，還敢騎毛驢了，不嫌丟人現(xiàn)眼么？”張春妮爸爸在外地打工，最近才回家來，他一回來就看誰都不順眼，和鄰居三愣爺打了好幾架了，在家里也經(jīng)常打罵張春妮。

張春妮被打倒在了地上，但她很快跳起來，大喊：“咋的？這是我撿的毛驢！”

旁邊的人都笑了起來，因為聽張春妮說是撿的毛驢。已經(jīng)有人把毛驢牽到一邊，大家都圍著毛驢琢磨。

毛驢沒什么變化，就是嘴上戴了個用鐵絲做的箍嘴兒——毛驢的嘴巴箍在里面，不能自由吃東西了。大伙笑了幾聲就又低頭研究那個箍嘴兒。

“你到底是從哪里撿的毛驢？”張春妮爸爸仍在氣頭上，也不知道他為什么生這么大的氣，“你個瘋丫頭，真是找打——毛驢也是隨便撿的嗎？”

“別以為我不知道，毛驢是被人藏到北山溝的……”張春妮把書包從背上拿下來，塞給陳土豆，說，“幫我拿著?！?/p>

陳土豆嚇了一跳，以為張春妮要和她爸爸決斗，可張春妮活動了幾下胳膊，拉起陳土豆說：“走，我告訴你今天的作業(yè)！”

陳土豆抱著張春妮的書包，跟在張春妮身后，抻了幾次脖子才小聲問：“今天的作業(yè)多么？”

張春妮回頭看一眼陳土豆，哈哈大笑，說：“你這個傻子，不能是一根筋吧？”

陳土豆委屈地揚起臉，說：“不是你說的，要告訴我作業(yè)么？”

張春妮又一次大笑，胸脯也跟著一鼓一鼓的。她說：“你不來解救我誰來解救，看著我爸打死我？”

陳土豆一陣慚愧，他抱緊了懷里的書包，小心問：“你爸……沒打疼你吧？”

“沒事兒，我早有思想準備了，”張春妮從陳土豆懷里拿過書包，利落地背到肩上，“我爸的那巴掌，掄到了我的書包上！”

陳土豆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說什么好。

“告訴你吧，下午我沒去上學！”張春妮興奮地說。

陳土豆瞪大了眼睛，張春妮怎么能和逃學沾上邊呢，她可是女孩子呢！

“嚇著你了吧？”張春妮把紅撲撲的臉蛋湊過來，眨巴著眼睛觀察陳土豆，“知道我今天下午干什么去了嗎？哼，我自己跑到北山溝去了，把三愣爺?shù)拿H找了回來，哈哈哈……”

張春妮說話的時候，雙手比比劃劃的，痛快地喘著粗氣。

陳土豆瞪大眼睛看著張春妮。說心里話，他以前沒怎么注意張春妮，現(xiàn)在看著她那痛快的表情，看她那一起一伏的胸脯，看她那小手比比劃劃地和他說話，越看越覺得好看……

二

第二天上學，陳土豆去得很早，他以為會在路上遇到張春妮。可是一直走到學校，也沒遇到。直到快要上課的時候，張春妮才低著頭走進教室。

陳土豆瞪著眼睛看張春妮，希望她能抬頭看自己一眼?？蓮埓耗葑叩阶约旱淖蛔聛?，默默地拿出書本文具，連頭都沒抬一下。陳土豆坐在教室后面看著張春妮的背影，怎么也沒法把現(xiàn)在的她，與昨天騎在毛驢背上的她聯(lián)系在一起。

下課的時候，陳土豆幾次到教室外面去，幾次都從張春妮的身邊走過，但每次都沒引起張春妮的注意。后來有一次，陳土豆碰到了張春妮的桌子，張春妮用手扶住桌子，繼續(xù)低頭看書。

陳土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回憶張春妮以前在班級里的樣子，卻怎么也回憶不起來……

第二節(jié)下課是做操。張春妮趴在課桌上，沒到操場上做操。陳土豆從操場上回到教室，看見班長正和張春妮吵架。班長是個男生，長得人高馬大，他正沖張春妮叫：“你昨天上課的時候逃學，今天做操的時候在屋里睡覺，給同學丟人、讓班級扣分，你究竟想怎么樣？”張春妮沒有叫，而是一字一頓地說：“我沒想怎么樣，不做操是我身體不舒服！你個破班長還想怎么樣？”班長的臉都氣紅了。陳土豆再一看張春妮的臉，他嚇了一跳——張春妮的一半臉青了，眼睛也紅腫著。陳土豆撥開前面的兩個同學，一把揪住班長的衣服，說：“班長，你真夠狠！”

班長愣住了，周圍的同學也都愣住了。誰也沒想到陳土豆會從半路殺出來。

陳土豆沒打過架，他揪住班長的衣服就不知該怎么辦了。

班長笑了一下。陳土豆揪著班長衣服的手剛一松動，班長的巴掌迎面打來，陳土豆眼前一片黑，一個踉蹌倒下去，砸翻了后面的桌子。

班長正正衣服，說：“你這面乎乎的土豆，也想英雄救美么？”旁邊一片哄笑。班長甩甩胳膊，轉(zhuǎn)身離開教室。

陳土豆支支巴巴地站起來，說：“我沒事兒……班長，再來……”

一回頭，看見張春妮在哭，眼淚淌到了半邊青腫的臉上。

“你沒事兒吧？”陳土豆痛苦地咧一下嘴，說，“他個破班長……打人咋這么狠？”

張春妮突然瞪著紅腫的眼睛，沖陳土豆喊：“我的臉，是昨晚我爸打的！”

陳土豆一愣：“你爸……咋還打你？”

“不就是因為……我找回了毛驢嘛！”張春妮聲嘶力竭，突然趴在桌子上大哭起來。

陳土豆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爸不是已經(jīng)打了你么，怎么還要打？”

三

陳土豆放學回家就病了。爸媽帶著妹妹在城里打工，家里就陳土豆自己。陳土豆躺在炕上渾身發(fā)燒，后來稀里糊涂地睡了過去，竟然一下睡到了第二天……

陳土豆在夢里見到了三愣爺?shù)拿H，毛驢的大長臉在他身上拱來拱去，大嘴唇都拱到他的鼻子上了……他一下子就醒了，他看到張春妮正用手試探他的鼻息：“陳土豆……你活過來了！”張春妮大叫著，“你可把我嚇死了！”

陳土豆掙扎著想坐起來，張春妮一下按住他：“不能動，你正打點滴呢！”

陳土豆躺下去，看到了掛在房頂?shù)狞c滴瓶子，那根細長的輸液管正連著自己的身體。他想不明白都發(fā)生了什么。

“是三愣爺幫你找的大夫……”張春妮告訴他，“你燒得好厲害呢！”

“哦……”陳土豆閉一下眼睛，想回憶點什么，可什么也回憶不起來。

“餓了吧？”張春妮從炕頭拉過一大包好吃的：火腿腸、方便面、酸奶……

陳土豆笑著搖搖頭，他現(xiàn)在不想吃東西。他就想問問張春妮怎么沒去上學，還想問問她的臉疼不疼了……張春妮眼睛盯著輸液管，不看陳土豆：“馬上就打完了……”

拔針的時候，張春妮的手很輕柔，陳土豆覺得胳膊和手都癢酥酥的，但他把臉歪到旁邊沒敢看張春妮的手；張春妮探著身子，離陳土豆很近，陳土豆都感受到了她的呼吸，但陳土豆屏住呼吸，沒敢呼也沒敢吸一下……

“好了！”張春妮按住藥棉，按了一會兒說：“你自己按住吧！”陳土豆用另一只手接過藥棉，按住。

張春妮站起身，準備走了。陳土豆慢慢從炕上坐起來，眼睛盯著張春妮。他還沒和張春妮說說話呢！

“好了好了，”張春妮說，“你好好養(yǎng)著吧，我呆會兒再來看你?！闭f著話，身子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

陳土豆點點頭，看著張春妮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又點了點頭。

吃完晚飯，張春妮真的來了。她背著背包，像要出遠門的樣子。

陳土豆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

張春妮笑了，說：“我這樣子，是不是嚇到了你？”

陳土豆擠出了一點笑，說：“我……是怕你離家出走?！?/p>

張春妮突然哈哈大笑，胸脯又笑得一顫一顫的了，對陳土豆說：“你終于變得聰明了！”

“你真的要……離家出走？”陳土豆瞪大了眼睛。

張春妮抬頭看屋頂，眼淚突然淌了出來。她用手抹了一把，眼淚又流了出來，她說：“陳土豆……我打算明天到城里姑姑家去……但今天晚上要在你家住一宿，行不行？”

陳土豆看著張春妮，點了點頭，說：“行！”

晚上，陳土豆把窗簾摘下來，在炕上隔出兩個房間，陳土豆和張春妮每人一個單間。

夜深了，人靜了，月亮上了樹梢兒。老榆樹的影子，婆婆娑娑地映在窗子上。

隔著窗簾布的陳土豆和張春妮，都睡不著覺，兩個人輕聲說話。

陳土豆問張春妮去城里的打算，張春妮說：“我打算先去城里的姑姑家呆一段，看看能不能在那里上學，或者找點事兒做……”

陳土豆沉默了一下，問：“你非去城里不可么？”

“嗯……”張春妮說，“怎么了？”

陳土豆想了想，悄聲說：“我說不好……”

“呵呵……”張春妮笑了，說，“我就是不想摻和大人那些破事了——這次是我爸把三愣爺?shù)拿H藏到北山溝！”

“啊，真是你爸偷了毛驢？”陳土豆嚇了一跳。

張春妮笑了一下，說：“是啊……他打工回來就和三愣爺鬧矛盾，大人的事，太讓我搞不懂！我在家里實在受不了啦……”

“所以，你就要……”

張春妮停了一下，突然用被子蒙住了頭，說：“陳土豆，我這個想法，都不是一天兩天了……我爸這些年在外面打工，我們之間都變得生疏了，他還是不回來的好……就像你這樣，爸爸媽媽常年在外面，一個人在家不也挺好么……”

陳土豆不作聲，過了許久，他歪頭聽聽，張春妮那邊沒了動靜。他慢慢翻個身，瞪著眼睛看窗外的月光和樹影，回想著張春妮剛才說的話，好久睡不著。

四

早晨，陳土豆起得很早。他站在門口想了想，出了院門，往張春妮家走。

張春妮爸爸正袖著手，蹲在院門口向遠處張望。

看到陳土豆走過來，他慢慢站了起來。陳土豆正想開口說話，他擺擺手，攔住陳土豆的話，說：“張春妮在你家，是吧？”

陳土豆看著他，事先想好的話不知怎么說 了。

張春妮爸爸笑笑，又把手袖起來，抬頭望望天，說：“土豆，春妮的脾氣我知道，硬去拉她也拉不回來，就先在你家呆著吧……”陳土豆低著頭，用腳磨蹭地上的一個石頭子。

在回家的路上，陳土豆眼前不斷浮現(xiàn)張春妮，他擔心張春妮會堵在大門口問：“你是不是去了我家……我就知道你會這樣……你為什么非要這樣?。俊?/p>

陳土豆想著如果張春妮問這些問題，自己應該怎么回答……不知不覺地就到家了。進了院子，陳土豆聽聽屋里沒有動靜。他快步走進屋，看到炕上張春妮的“單間”空了，枕頭上放著一張紙條：

陳土豆：

我知道你一定去我家里打招呼了，我就知道你會這樣，你為什么非要這樣呢？你的身體還沒徹底好，今天還要打個針——但你要自己拔針了，小心些。我走了。

張春妮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從窗子照進了屋里，有點晃人的眼。

陳土豆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張春妮——張春妮這次又是騎在驢背上，正和遠方的太陽重合在一起……

陳土豆收回目光，揉揉眼睛，把紙條上的字又看了兩遍，然后輕輕把紙條握在手里。

太陽漸漸升高了，好大好大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