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食物與人一樣,是有秉性的。都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那是就人而言的;食物呢,它們有著“入鄉(xiāng)隨俗”的秉性,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會微妙地改變風味。從這個道理來說,人是硬的,食物是柔軟的。
我對香港美食的記憶,不是尖沙咀酒樓中的生猛海鮮,亦不是銅鑼灣燒味店里被熏制得流蜜似的肉食,而是尋常的山水豆花。
原以為香港是個缺乏野趣的地方,其實不然。
從九龍的鉆石山出發(fā),乘坐一個小時的大巴車,便擺脫了都市的喧囂,到了清幽的西貢漁港。從這里再乘半小時的計程車,便到了山腳下。
這個地方叫大浪灣,是個有山有海的地方。
當一座座山橫在你面前,且看不見人煙的時候,這些山就是一本被風掀開了書頁的大書,撩起了人閱讀的欲望。
10月底了,香港的太陽仍然火辣辣的。蜿蜒起伏的石階宛如大海拋出的一條長長的浪花,在山中明亮地閃爍著。逢到林木茂盛的地方,就有難得的陰涼,能緩釋行山時的疲勞;而石階暴露在草木稀疏的向陽山坡上時,脊背就有被灼傷的感覺,好像背著火爐在走。
一個半小時后,第一座山終于被甩在身后,我們看到了人煙,一座依山傍海的客棧。遠遠地,就聽見了主人殷勤的招喚聲。我們散坐在涼棚下歇腳,點了客棧的招牌吃食,山水豆花。
它們被裝在方方正正的硬塑盒里,儲藏在冰箱中。店主人把它們拿到桌子上時,其身上的冷氣與熱氣在剎那間融合,產生了一層細密的水珠,覆蓋在山水豆花的薄膜上。揭開薄膜,隨著水珠滑落,你看到的就是雨過天晴的情景:一塊又白又嫩的豆花,像一朵初綻的白玉蘭,鮮潤明媚地看著你!豆花的原料是黃豆,它是由鹽鹵點化豆?jié){而成的半固體,細膩、柔軟。用一次性的塑料調羹輕輕一挖,一塊豆花就蕩進調羹,看上去瑩白如玉。豆花涼爽滑膩,入口即化。細細品來,它的清香不完全是豆子被研磨后迸出的香氣,它還沾染了山中草木的氣息,因而那清香是別致的。一份豆花落肚,疲勞感一掃而空,說不出的愜意和滋潤。我實在愛極了這吃食,又叫了一份,這次不是原汁原味地吃,而是像別人一樣,佐以含糖的姜汁。這份豆花雖然也好吃,但是淋了姜汁的豆花,味道還是俗了些。
兩份山水豆花,使我在余下的兩個半小時的行山中精神飽滿,興致盎然。直到下得山來,到了海邊,也沒有疲憊的感覺。
10月的最后一天,我們乘船去了大嶼山的一個小海島。
這個小島居住的都是打魚人,他們是香港原住民的后代。我們在小島的石街中閑逛,看形形色色曬干了的海產品。不知誰說,這里的山水豆花很好吃,于是一行人踅進一家小店。女主人很熱情地推薦她店里的其他小吃,可我對山水豆花情有獨鐘,只點了它。它上來了,仍然是那么的涼爽滑膩,那么入口。不同的是它有著微微的咸腥氣,好像它是一艘白輪船,剛剛出海歸來。
直到此時,我才恍然明白山水豆花中“山水”的含義。這是一種與大自然最有親和力的食物,在西貢的山中,我品嘗的豆花中有山的氣息;而在大嶼山的小島上,它則裹挾著海水的氣息。這樣浸潤著山水精華的食物,無疑是有魂靈的。誰又能忘懷有魂靈的食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