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笑嫣然
鴨鴨推薦:我是在一個很早很早的早晨提前到了公司,一邊啃著早餐一邊點(diǎn)開QQ收到這篇稿子的?;藥追昼姇r間,我順暢地一口氣讀完,心徹底被一個簡單的詞打動了——我們。多么美好又微妙的一個詞!只有嫣然能把它寫得這么令人哀傷又感慨了啊。
我相信你肯定也有過這樣傻傻的念頭,也這樣傻傻地喜歡過一個人。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覺得,我太喜歡聽你說我們了。大概,那也是因?yàn)椋疫€想跟你有很多很多的我們。
【 一 】
你進(jìn)店來的那個周末,我正趴在柜臺上,咬著筆桿復(fù)習(xí)高數(shù)。迎賓的風(fēng)鈴一響,我抬頭看見你,逆光里的少年被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
“你們這里代寄明信片嗎?”你用陌生的眼神望著我。
我盯著你看了又看:“你是言寒?”
你思考問題的時候還跟從前一樣,眉頭皺得很緊,喜歡用食指摸一摸鼻尖:“呃,你認(rèn)識我?”
我反問:“那你認(rèn)識明德中學(xué)的英語老師文華嗎?”那是我的媽媽,而你曾經(jīng)是我媽媽班里最頂尖的學(xué)生。當(dāng)時,還在念初三的我總是借故到高中部的教學(xué)樓里徘徊,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一整天的明媚。
我曾經(jīng)偷偷喜歡過你。你的頭頂有光環(huán),七彩紛呈。不管是你在球場的豪情萬丈,還是在辯論會上的慷慨激昂,都過分地吸引著我。我最喜歡的就是從媽媽的嘴里聽到她對你的表揚(yáng)。那個時候我還想寫情書給你。我打了兩遍腹稿,還打了三遍草稿,但還是膽怯了。情書是寫了,又撕了??粗惝厴I(yè),離開,失去你的消息,眨眼,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年了。
四年后的你很努力地回想著:“哦,你是文老師的女兒吧?”你甚至連我的名字也記不起。我便再三向你強(qiáng)調(diào):“我叫韻溪,蔣韻溪哦。”但你顯然并不在意我到底叫什么,你直接拿了幾張明信片給我:“我聽說來代寄明信片的顧客,店主通常會記錄資料?我想知道有沒有這個寄件人的資料?”
盡管來的人是你,但我也只能實(shí)話實(shí)說:“客人留資料是出于自愿原則的,不能保證一定有,但即便有那也是隱私,我們不敢隨便透露的。而且店主不在,資料鎖在抽屜里,我也拿不到?!?/p>
我一邊說,一邊看了看你拿來的那幾張明信片:“咦,是她呀?”
【 二 】
我當(dāng)時的心理大概可以用不懷好意來形容吧?因?yàn)槲艺J(rèn)識那個寄件的人。她進(jìn)店來的那天,正好我也在。
C大12級法學(xué)系的程北北,她跟我同校,同系,不同班。
我跟程北北的恩怨,怎么說呢,大概整個法學(xué)系都是知道的。她曾經(jīng)在食堂當(dāng)眾扇我的耳光,在辯論會上故意拆我的臺,還找人給我的電腦撒病毒。當(dāng)然我也不遑多讓,她惹我一次,我就還她一次。我們倆每次看見對方,眼神都厲得可以飛出刀子來。而這一切的導(dǎo)火線都是因?yàn)橐粋€人。
那就是程北北的前男友鄭鑫。
鄭鑫對我說他喜歡我的時候,他跟程北北才剛分手。那天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表白嚇出了一身冷汗,再三地向他解釋,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雖然還不錯,但也僅僅是朋友的那種不錯。可鄭鑫卻慷慨激昂地告訴我:“韻溪,你知道嗎?我跟北北分手就是因?yàn)槲野l(fā)現(xiàn)我喜歡上你了?!本褪悄敲匆痪湓挘『帽幌道锏耐瑢W(xué)聽見了,流言就越傳越難聽,以至于程北北對我的誤會也越來越深。
我解釋過幾次,但程北北不聽。大概我們倆都是那種火暴倔強(qiáng)的人,事情發(fā)展到后來甚至已經(jīng)跟鄭鑫無關(guān)了。她討厭我,我也討厭她,我們之間的火藥味持續(xù)了大半個學(xué)期沒有消停過。
所以,那天我發(fā)現(xiàn)程北北來寄明信片,就懶得管什么客人隱私了,非得把她的明信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個透徹。
程北北不知道,這間“流年慢遞”是我爸爸跟好友合伙開的,出售各種明信片,并且提供代寄服務(wù)。她一口氣填了十二張明信片,分開十二個月,每個月寄一張。收件人都是用昵稱代替的,叫做阿歪。
程北北對阿歪說,她這個月去了西安,那個月又去了蘇州,馬不停蹄,風(fēng)花雪月,她還說自己十分希望將來可以跟阿歪一起旅行。
程北北顯然是在撒謊。
只是我沒有想到你就是那個被騙的阿歪。
兩天之后,我在學(xué)??匆娏四恪D惆殉瘫北睌r在宿舍樓前,焦急地跟她說著什么。程北北一會兒搖頭,一會兒捂耳朵,黑著臉趕你走。你伸手去拉她,她想掙開你,但動作幅度過大,一只手不小心就撞到了旁邊半人高的欄桿上擺著的花盆。啪啪兩聲,連著兩個花盆掉了出去。
欄桿外面是矮一級的通道和臺階,又是午飯時間,經(jīng)過的人不少,花盆落地的同時,我們都聽見了一聲尖叫。有個來送外賣的快餐店員工被花盆砸到了頭,額頭和脖子傷了,半臉都掛著血。
就在那個瞬間,你連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就替程北北頂了罪:“啊,對不起,花盆是我撞掉的,我會負(fù)責(zé)的!”
我看程北北還是一副冷漠高傲的樣子,用一種不領(lǐng)情的眼神瞪著你。我哼哼兩聲,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不好意思,我親眼看見撞翻花盆的是這位女同學(xué)?!?/p>
【 三 】
程北北的倒霉生活大概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了。賠了醫(yī)藥費(fèi)不說,在快餐店的小哥休養(yǎng)期間,她還要代替他,負(fù)責(zé)學(xué)校范圍以內(nèi)的送餐服務(wù)。就因?yàn)橹懒怂筒偷氖浅瘫北?,所以我接二連三地打電話到快餐店預(yù)定餐食,有一次還故意假裝買漏了東西,要程北北頂著三十五度的烈日來回跑了兩趟。
如果不是程北北送餐的時候不小心把手機(jī)掉在了我寢室,我想,我跟你之間也許就不會再有交集了吧?
那天下午,陌生的手機(jī)鈴聲響了好一會兒,我才從門口的書報堆里把手機(jī)刨出來。我認(rèn)得程北北的手機(jī),更加認(rèn)得來電顯示上面你的名字,言寒。我接起來的時候緊張得連說話都有點(diǎn)結(jié)巴。你說你要替程北北來取手機(jī),會在樓下等我,我當(dāng)即就把我夏天最喜歡的那條裙子換上了。
我等了一會兒,你的電話又再次打來了,你說你那邊臨時出了急事,要趕去市立醫(yī)院。因?yàn)獒t(yī)院跟學(xué)校隔得很近,所以你問我能不能在天黑之前把手機(jī)送過去,因?yàn)槊魈煲辉缒憔鸵咽謾C(jī)還給程北北,你擔(dān)心會錯過時間。
你在電話里的聲音懇切又焦急,我一邊對程北北恨得牙癢癢,一邊也惋惜你對她的唯命是從。
但不管怎么樣,我還是去了醫(yī)院,我在充滿消毒藥水味道的房間里看見你,還有你眼角沒有擦干凈的一點(diǎn)淚痕,我當(dāng)時就愣住了。那天的夕陽很清淡,就連微風(fēng)里都帶著傷感,你對我勉強(qiáng)地笑了笑,那一幕,我一記就記了好多年。
也是因?yàn)槟菢?,我才知道,原來你還有一個年長幾歲的哥哥,他患了癌癥,已經(jīng)是晚期了。之前就是因?yàn)樗牟∏橥蝗怀霈F(xiàn)了不穩(wěn)定,所以醫(yī)院才通知你趕緊過去,還好那只是一場虛驚。
你還告訴我,你的哥哥才是明信片里的阿歪。他跟程北北的姐姐程楠曾經(jīng)是同一家癌癥患者心理咨詢室的會員。而那些明信片,其實(shí)是程北北在她姐姐死后,按照程楠的遺愿寄給阿歪的。
程楠跟阿歪是病友,彼此作為對方精神上的同盟,一直相互鼓勵扶持,保持著書信往來。然而,她比阿歪先走了一步,又不想阿歪知道她的死訊而受打擊,所以就要求程北北繼續(xù)給阿歪寄明信片,還謊稱自己的情況有了好轉(zhuǎn),希望他能獲得更多正面的能量。程楠死了以后,程北北搬了一次家。她借用流年慢遞來代寄明信片,是因?yàn)橄胪祽?;而她故意模糊了新地址,也是因?yàn)閾?dān)心被阿歪找上門,拆穿她的謊言。可是,因?yàn)槲业年P(guān)系,你還是找到了她。
你告訴程北北,哥哥的病情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他失去了斗志,精神一直不好,所以你希望程楠可以再親自去探望他,現(xiàn)身說法,多給他一些鼓勵。你第一次去找程北北的時候她就告訴過你,她姐姐已經(jīng)去世了,無奈之下,你只好央求程北北冒充程楠去見阿歪。你說,阿歪因?yàn)椴r的惡化,連視力也降得很低了,他未必能分清楚來的人到底是不是程楠,他只是需要一點(diǎn)精神上的慰藉。而且他也知道你去找程楠了,你如果空手而歸,反而會加重他的負(fù)擔(dān)。
可是,不管你怎么懇求討好她,程北北還是拒絕幫你。她說她剛剛才勉強(qiáng)從姐姐的悲劇里面走出來,不想再去觸碰相關(guān)的事情。你求過她好幾次,不管是替她承擔(dān)賠償也好,還是跑腿辦事,任她予取予求,她都只是在敷衍你,想逼你知難而退。
我們站在阿歪的病房門外,你一邊說,我一邊忍不住去看那個半躺在白床單上,瘦得只有骨架子的阿歪。我想說一些安慰你的話,但最后也只是老土地說了一句:“言寒,你已經(jīng)盡力了,別太難過了?!?/p>
我剛說完這句話,就聽見阿歪咳嗽了兩聲?!鞍㈤悄惆??這么久沒見,想不到我還聽得出你的聲音啊?”他對我招了招手,“昨天言寒還說你到外地旅游了,聯(lián)系不到你,這是回來了?”
我驚愕地看了看阿歪,又看了看你,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我試探著走進(jìn)了病房。“呃,是啊,我回來了?!蔽疫呎f邊走近他,發(fā)現(xiàn)阿歪的視力真的就如你所說,對一臂之外的事物他都看不清楚了。于是,我便趁機(jī)大膽地扮演起了程楠這個角色來。
但我不敢跟阿歪靠得太近,也不敢說得太多,因?yàn)楹ε聲冻鍪裁雌凭`。后來,你還給了我一疊信件,說是以前程楠寫給你哥哥的,你說我如果看熟了,應(yīng)該能更好地掩飾我的冒牌身份。
我問你:“既然是這樣,你哥哥寫給程楠的那些信不也是很關(guān)鍵的嗎?那你有沒有找過程北北,她能不能把信借出來?”你習(xí)慣性地皺起眉頭:“呃,有多少看多少吧,程家的那一半就別管了?!?/p>
我依稀覺得你吞吐的言辭里仿佛藏著什么難言之隱,后來,我才聽說,其實(shí)你早就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程北北了。她不是不肯把信件借給你,但她的要求是,出面去求她的那個人,必須是我。
【 四 】
有句俗話,最了解你的人或許反而是你的敵人。那個時候,我莫名就覺得我是能夠說動程北北的。
而且,還必須用激將法。
所以我故意在她面前把話說得很難聽:“程北北,你自己失去了親人,你是不是希望別人都跟你一樣???”
程北北額頭的青筋都鼓出來了,牙齒一咬,扇了我一巴掌。
她那一巴掌打得狠,我的臉都腫了。后來在醫(yī)院碰見你的時候,你問我怎么了,我只是騙你說,我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我還告訴你,程北北已經(jīng)答應(yīng)把信借出來了。她周末回家整理信件,我們約在榆樹公園里碰面。
起初我不是沒有好奇過,為什么交接信件的地址要選在榆樹公園,程北北說,那是因?yàn)樗揖驮诠珗@旁邊。但事實(shí)證明,程北北的壞心眼遠(yuǎn)比我想象的多。她站在公園的青石橋上面,手一揚(yáng),厚厚的一沓信就從幾十米高的橋上散開飄落了下去:“嗯,信我是給你了,你自己下去撿吧?”
青石橋是一座旱橋,架在兩座山坡之間,下面是一大片荒地,長著很多野草,還有一些不太高的矮樹。
我沒有想到你會出現(xiàn),就在我試圖尋找一條通往橋底的路的時候。
你那天穿西裝、打領(lǐng)帶,作為尚未畢業(yè)的實(shí)習(xí)生,你剛剛見過一個重要的客戶。跟客戶見面的地點(diǎn)約在公園里的咖啡室,結(jié)束了之后你恰好路過青石橋。你精致得一絲不茍,卻跟著我手腳并用地從一條最近的陡坡攀到了橋底下。我有點(diǎn)不好意思:“真是對不起,程北北是針對我,反而連累你了?!蹦闳炭〔唤f:“你說反了吧,說對不起的難道不應(yīng)該是我?都是我害你被她針對?!?/p>
我們倆不停地互道抱歉,起初因?yàn)槌瘫北蔽冶锪艘欢亲拥幕?,但是跟你說著說著氣就消了。
然后,我們倆便開始分頭撿信,那么多的信,落到橋底下已經(jīng)散得到處都是了。我們沒頭沒腦地東翻西找,大約撿回了十幾封的時候,天空微微有點(diǎn)飄雨了。程北北在橋上給你打電話:“喂,兩個笨蛋!其實(shí)那些信都是假的啦,我就是想捉弄一下蔣韻溪。言寒,十分鐘之內(nèi)你一個人上來,我就把真的信都給你,怎么樣?”
那時,你站在橋洞底下,我剛好走到橋墩背后去撿信,無意間聽到你在講電話。我沒法聽得很真切,只能聽一半猜一半。你怒氣沖沖地說:“程北北,你簡直不可理喻,得,那些信我們不要了。”
我微微地愣了愣,因?yàn)槟阏f的那個詞語。
我們。
我忽然想到了我曾經(jīng)寫給你的那封情書——
“言寒,你還記得嗎?有一個雨天,你在學(xué)校門口遇到我,你問我,你是文老師的女兒吧?你看我沒有帶傘,手里還抱著課本,你就把你的傘分了一半給我。你說,你是回家嗎?我正好也要去找文老師呢,我們一起走吧?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覺得,我太喜歡聽你說我們了。大概,那也是因?yàn)椋疫€想跟你有很多很多的我們?!?/p>
原來,時隔四年,我那小小的情愫依然健在。我聽著你說我們,心里就怦怦地跳了起來。
【 五 】
但你依然按照程北北的要求回到了橋上,因?yàn)榫驮谀銙鞌嗨碾娫捄螅仡^已經(jīng)看不到我的身影了。
我找了個樹叢藏了起來,然后在電話里告訴你說家里有急事要我趕緊回去,我還謊稱找到了一條平路可以通到公園的噴水池,所以就先走了。那天,我在樹叢里蹲了半個小時,雨水淋濕了我的頭發(fā)?;丶抑笪一剂艘粓鲋馗忻?,想起那首歌:愛像一場重感冒,但我心底都是小歡喜。
我想,這一次我要勇敢地告訴你,我喜歡你。
也許是一直喜歡著,也許是重新喜歡上,總之我一定要親口對你說——我想跟你,有很多很多的我們。
那場變故來得太突然了。
阿歪死了。
是從公墓旁邊的瞭望臺摔下去的,當(dāng)場死亡。
公墓里葬著你們的父母,那一天是你母親的生祭。阿歪想拜祭母親,所以就獨(dú)自離開了醫(yī)院。盡管主治醫(yī)師再三地反對,說他的身體狀況不適宜獨(dú)自離院,但他后來還是趁著別人沒有注意,偷偷地從后樓梯走了。
你接到噩耗趕到斂房的時候,我也已經(jīng)在那里了。你滿眼都是紅血絲,也許是來的路上已經(jīng)哭過了,但進(jìn)了斂房,看到阿歪的尸體,你反倒不哭了。你安靜地站在那個寒氣森森的房間里,背影沉得可怕。
關(guān)于阿歪的死,警方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只是排除了他殺的可能性,他們說阿歪也許是自己跳下去的,或者也可能是不慎失足掉下去的。但是,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經(jīng)認(rèn)定了前者,其中也包括你。
你說:“他如果不是蓄意的,為什么祭拜媽媽這種事不事先通知我?不叫我跟他一起去?”
那時,我們坐在醫(yī)院大樓外的臺階上,還在等一些手續(xù)。
你還說,剛剛檢查出癌癥的時候,阿歪就有過一次輕生的行為了。后來他的精神狀態(tài)時好時壞,有時還說不想再受化療的折磨,寧可早點(diǎn)結(jié)束這痛苦。你咬牙切齒地用拳頭捶打地面:“為什么?為什么我的哥哥是這么怯懦、這么自私的一個人?他有想過這兩年我為他付出了什么嗎?”
你的手指關(guān)節(jié)都磨出血了,那種猩紅的顏色里,仿佛隨時都要爆出尖骨來。我心里難過得要死,一下子伸出手掌去墊著,你一個拳頭沒收住打下來,我忍著疼,還是沒忍住呻吟了一聲。
你捧著我的手:“啊,怎么樣?疼嗎?有沒有傷著?”
那一刻的你,是真的好溫柔。
如果沒有那場悲劇,我想我一定會趁勢告訴你,言寒,我喜歡你啊,你以后都對我這么溫柔好不好?
但是,我說不出來了。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知道搖頭,越搖眼淚就流得越厲害。后來反倒變成你關(guān)心我了:“韻溪,你怎么了?真的弄傷你了?我?guī)氵M(jìn)去找醫(yī)生看看?韻溪別難過了,這段時間你盡心盡力陪伴安慰我哥哥,他會感激你,我也會感激你的,我們都不想看你傷心……”
向來寡言的你,從未一口氣對我說那么多的話。
然而,我知道,已經(jīng)太遲了。
我已經(jīng)沒有臉面再告訴你我喜歡你。正如我沒有臉面告訴你,阿歪其實(shí)不是一個人去公墓的。
還有我陪著他。
【 六 】
我們約好了那天中午一點(diǎn),我打車到醫(yī)院門口接他。他說要給母親掃墓,但是你因?yàn)橐习?,沒有時間。憑他的身體情況,無人陪同是很難有司機(jī)愿意接載他去遠(yuǎn)郊的公墓的,而且他就算能到公墓,還要走一段長梯到半山腰,他擔(dān)心自己力不能及,所以就要我陪他一起去。我們到了公墓之后,他又說口渴,要我去買飲料,我回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你的世界忽然變成了暗無天日的灰蒙。
而我的也一樣。
我做了很多老套的事情,比如為你搜集笑話,發(fā)很多積極的心靈雞湯,強(qiáng)迫你跟我去唱歌發(fā)泄,我甚至還打電話到電臺為你點(diǎn)歌。有一天,你生病發(fā)燒,我堅持要為你熬中藥、煮稀粥,還燙傷了手。你問我為什么對你這么好的時候,我多害怕我會忍不住沖口說出那是因?yàn)槲矣欣⒂谀恪?/p>
哥哥曾經(jīng)是你的驕傲。
兩年來你看著他如何咬緊牙關(guān)跟病魔搏斗,每逢你遇到困難失意的時候,他就總是會笑一笑,然后聳肩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你看看我?!彼o了你勇氣和動力,他曾經(jīng)是你的信仰。
但他一放棄,你的信仰就坍塌了。
我想重塑你的信仰,解開你的心結(jié),所以,后來我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
我不是沒有聯(lián)系過公墓的管理員,或者試圖尋找出事那天來過公墓的人。我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希望有一個人看見了阿歪,并且還能證實(shí)他只是失足,并非蓄意自殺。但是,大海撈針,我一無所獲。
最后,我決定找一個人來假扮目擊者。
當(dāng)我?guī)е莻€所謂的目擊者去你家找你的時候,一打開門,你的臉色是蒼白的,眼睛里有很多血絲,表情似乎也有點(diǎn)奇怪。
我迫不及待地告訴你:“這位先生姓張,他說他那天正好在掃墓,看見你哥哥是自己不小心從山邊滑下去的,當(dāng)時他還聽到他喊了一聲救命?!鄙砼缘膹埾壬B連點(diǎn)頭,還繪聲繪色地把所謂的實(shí)情向你描述了一遍。我們剛說完,客廳里就有人大聲地問了一句:“是蔣韻溪吧?”
說話的人竟然是程北北。
你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你確定這位張先生當(dāng)時在場?你確定你沒有說謊,更加沒有隱瞞?”
我的心里忽然緊了一下:“言寒,你怎么了?”
你說:“程北北是來給我送信的?!蔽覇枺骸笆裁葱??”你說:“是我哥出事的前一天寫給程楠的信!”
那封信是寄到C大的,因?yàn)榘⑼岵恢莱碳业男碌刂?,只是在我扮演程楠期間我跟他提過程北北,說程北北是C大法律系的學(xué)生,所以阿歪就把信寄到了學(xué)校,想托程北北轉(zhuǎn)交給程楠。
那是阿歪給程楠的道歉信。
也是一封道別信。
阿歪在信中說,他很抱歉他利用了程楠帶他去公墓,希望她可以原諒他自私地把她卷入了這場悲劇里——“但一切都是我深思熟慮之后所做的決定,是我的選擇,請你切勿因我的死而難過自責(zé)。阿楠,我很感激你對我的關(guān)懷開解,但我真的認(rèn)為我已經(jīng)盡力了,撐了兩年,我不想再撐了?!?/p>
程北北看過信以后,知道這封信對你來說很重要,所以就給你送了過來。偏偏我還懵然不知,還在你面前做了一場好戲。你甩著那幾張信紙問我:“如果沒有這封信,你是不是打算永遠(yuǎn)瞞著我?”
你又指著那位張先生說:“如果只是隱瞞,我可以理解,你是害怕說出真相會令我責(zé)怪你。但是,你為什么還要找人來做戲?想為自己開脫?想令你的良心好過?”我激動得大喊起來:“不是那樣的!”
你吼我:“那是哪樣?你給我一個解釋??!”
解釋?我沒法解釋了吧?我一直都深知,阿歪的死,我就是間接的幫兇。我犯了我人生里最大的一次錯誤,這個結(jié),在我的心里,打得死死的。我怎么還能告訴你,不管我在做什么,都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了你?我怎么還能告訴你,因?yàn)槲蚁矚g你?
我已經(jīng)不配喜歡你了。
【 七 】
我很慶幸,你還沒有決絕到把我拉進(jìn)你的黑名單,斷絕一絲一毫跟我的關(guān)系。
因此,我變成了一個偷窺者。
我只能在網(wǎng)上追隨你的蛛絲馬跡,謹(jǐn)慎得就像一個信徒侍奉她的天主。我甚至連去你的空間也要抹去自己的訪問痕跡。后來想想,年輕的時候喜歡一個人真好,會連他的一次呼吸都想遵從,愿意卑微,也不怕心痛。
我知道你的實(shí)習(xí)期快要結(jié)束了,為了忙畢業(yè)論文,還經(jīng)常熬夜。也知道你跟程北北逐漸成了朋友,因?yàn)樗愣荚ブ劣H,她偶爾會開導(dǎo)你。你說,她這個人雖然有時候也令人頭疼,但她的好好壞壞她從不掩飾,倒也是個率性的人。
有一天,我看你的簽名寫著:土撥鼠一定會令我微笑。我便想起了在阿歪寫給程楠的那些信里面,我也看他提到過土撥鼠。那是你小時候,母親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一枚土撥鼠的徽章。那只微笑的土撥鼠很滑稽,你每次看見徽章就會忍不住想笑。母親說,她希望你也能像那只土撥鼠一樣,永遠(yuǎn)都能傻傻地開心著。后來,那枚徽章丟了,你還傷心了好久。
以前你也說過,我是一個非常固執(zhí)的人。所以,即便你已經(jīng)跟我劃清了界限,但我看到那條簽名,就還是想為你尋找那個陳舊的微笑土撥鼠,徽章也好,擺件掛件也好,只要它能令你微笑,也能令我微笑。我還想好了,等我買到土撥鼠我就送給程北北,由她交給你,你才不會拒絕。
而且,那段時間我跟程北北的關(guān)系也開始緩和了。有一天,我看見你跟她一同在餐廳里出現(xiàn),那時的你跟她有說有笑,心情似乎開朗了不少。后來因?yàn)槿德?lián)誼的關(guān)系,我跟她要一起拉贊助,我就忍不住向她探聽了你的近況。她雖然再三給我白眼,但還是跟我說了一些你的事情,那是我們第一次心平氣和地交談。再然后,有了第一次,也就慢慢地有了第二第三次。
周六那天,我去了舊貨市場。
我?guī)缀鯁栠^了百分之九十的店鋪,最后總算找到了一副微笑土撥鼠的紙牌。那時天都已經(jīng)快要黑了,還下起了雨。老板說紙牌是絕版,要價高得有點(diǎn)過分,我跟他砍價的時候聽他嘀咕:“小姑娘,我們這兒的東西都是正當(dāng)來源,有根有據(jù)的,買回去心里也踏實(shí)。不像別的店鋪,有些貨物是來歷不明的。什么賊贓啊走私啊,都有!就說斜對門的容記吧,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東西他們也照收照賣,不吉利的嘛……”
老板的一番話說得我整個人都傻了。反應(yīng)過來之后,我立刻沖到了容記,因?yàn)榫o張手心都出汗了。
我果然在容記看到了一塊手表。
是阿歪的手表。
他出事的時候手表已經(jīng)不見了,你以為是他摔下山的時候掉了,無從找起。但是,那塊手表其實(shí)在他摔下山以前就掉在了瞭望臺,后來被當(dāng)時路過的拾荒者撿到了,他就把手表賣給了這家舊貨典當(dāng)交易鋪。
拾荒者跟老板說了手表的來歷,還說,他當(dāng)時看見手表的主人在瞭望臺站了很久,好幾次把一只腳伸出去,卻都收了回來,后來他看他都已經(jīng)打算從瞭望臺下來了,卻一個不小心踩滑了腳,真的摔了下去。因?yàn)榘⑼岬乃涝?jīng)被報紙報道過,附近的幾家店老板議論起那條新聞,容記的老板就把拾荒者來賣表的事情說漏了。我沖進(jìn)鋪?zhàn)永锏臅r候老板還被我嚇了一跳,我著急地問他知不知道怎樣可以找到那位拾荒者,他告訴我,那個人叫老顧,就住在市場背后的那條街。
當(dāng)時我想你的心結(jié)是真的要解開了,原來阿歪即便有了輕生的念頭,在最后的一刻,他還是改變了主意。他是舍不得你,一定是的!他的勇氣還在,擔(dān)當(dāng)還在,你的信念也不會崩塌,我一定要讓你知道這些,這會比一副紙牌更有用!于是,我去找老顧的時候,連著給你打了幾個電話。
并無意外,你選擇了拒聽。
我只好給你發(fā)短信:言寒,這次我真的不騙你,我找到一個人,他看到了你哥哥出事的過程。
地址也發(fā)給了你,我說我等你,不見不散。
短信發(fā)出去之后,我已經(jīng)到了老顧的家門口,門是虛掩的。先是很安靜,但忽然傳出有人說話的聲音。
我沒有想到,你竟然也找到了老顧。
你、程北北,還有老顧,站在那個連一張沙發(fā)都沒有的客廳里面。我就躲在門外,推門的手藏在了身后。
我聽見你的手機(jī)響了,是信息提示音,你一定收到了我的短信。你忽然扭過頭,朝門這邊看了看。我躲在一側(cè),貼著墻,一聲不吭地站著。走廊的盡頭有窗,夜燈里,雨幕更密集了。
我有過幾絲猶豫,是否要走出去和你打招呼,就在那時,我聽程北北說:“怎么樣,現(xiàn)在你知道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了?”你嗯了一聲。程北北又說:“不要再耿耿于懷了,我那么辛苦幫你找到老顧,就是希望你的心結(jié)能打開一點(diǎn),你忘了你答應(yīng)過我,以后要盡量開開心心的?”
你呵呵地笑了兩聲:“知道了,土撥鼠?!?/p>
【 八 】
我終于知道,原來你喜歡上了程北北。你說,在你人生的最低潮、最迷茫的時候,突然知道有一個人一直在你背后,默默地為你做著一些事,吃著苦,受著委屈,你無法不為她而感動,為她而心動。
多可惜啊,怎么你說的那樣一個人,竟然不是我?
我知道你的這篇日志是特意寫給我看的,字里行間都是你的暗示。我能看懂,我心中再分明不過了。但我還是把那副土撥鼠的紙牌交給了程北北,我又再一次固執(zhí)地在你背后為你做了一件事。
依然是一件不為你所知的事。
我唯一沒有還給你的是一把雨傘。那天你們離開老顧家的時候,我躲在樓梯間,看著你們走了,臨走的時候,你把你手中的那把雨傘悄悄地放在了地上。
傘,即是散。
“雨下得那么大,其實(shí)我也希望她能好好的。然而,有些事情挽不回,有些時光回不去,我們之間也應(yīng)該散了。”
我看著你的日志,忽然之間泣不成聲。
就像那天我撐著你留給我的雨傘,一個人慢慢地走在黑夜里,也是這樣,哭碎了整段有你的年華。
言寒,我還想跟你,有很多很多的我們。
其實(shí),從來就沒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