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本龍
沒課的時候,雪芹老往山上跑。
她跑時,頭也不回,身后目光如織。
雪芹是個小學(xué)老師。學(xué)校趴在山腳,兩排房子,紅磚黑瓦。校長五十多,姓陶,長得也似陶,黑又糙,猛一看還以為一把紫砂壺成了精。
陶校長此刻也打量著雪芹。看到她的兩瓣屁股甩出漂亮的弧線,陶校長狠咽了幾回口水,頭昏眼花了,就罵小蘇。小蘇是雪芹的男友,公辦教師。小蘇此刻正凝視著女友的背影,名正言順的,招誰惹誰了?
陶校長斥道:小蘇!你個沒用的東西!你就不怕她跑出毛病來?她只是個代課的,老這樣莫名其妙的,下學(xué)期我開了她!
小蘇一聽慌了神,拔腿就追。
山上,雪芹已把自己坐成飛來石。小蘇爬上來,邊喘邊說:雪芹,你總這樣,看啊看的,霧氣昭昭的,有什么看頭?
雪芹不睬他。小蘇又說:天晚了,冷得慌,旁人又要嚼舌了。
雪芹瞟他一眼:你這條命,是為旁人活的?
小蘇不吭聲了,咧嘴笑。
雪芹皺了皺眉:講過多少回了,我悶得要死!你曉得么?
小蘇說:曉得,你爸不也這樣。是不是,你爸的病又……
雪芹爸是個老哮喘,天一冷就犯,一犯就上氣不接下氣。雪芹嘆道:他還不是老樣子。醫(yī)生講最好買個制氧機。三四千哩,開玩笑!
小蘇不解:你大哥也不回來看看?一年到頭的,他倒放得下。
雪芹說:你別提他。
大哥與她同父異母,在肉聯(lián)廠工作,大嫂在棉紡織廠,兩個廠都是半死不活的。他們忙,只有過年才回來點個卯。
小蘇又說:你大姐、二哥總是嫡親的吧?還有你弟弟。
大姐、二哥都已成家,條件都不咋的。弟弟春河前年考上了大學(xué)。倒是經(jīng)常鴻雁傳書,寫來寫去就八個字:東西太貴,錢不夠花。
小蘇揣摩道:是不是又來信了?我身上有一百五,你拿去墊上?
雪芹搖頭。小蘇撓頭:你不為這,不為那,到底為什么?
雪芹不說話,只是呆呆地看著山下。山下,村莊如同一個個雞窩,樹恰似雞窩里的草。小路細(xì)細(xì)的,像雞腸子??粗粗?,雪芹猛地一驚: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课乙谶@里過一輩子?而此時雪芹的心小蘇能懂嗎?
日薄西山。太陽像個產(chǎn)婦在山頂上臨盆,大出血似的紅了一大片。
廣梅回來了。廣梅是來家過年的。這個村莊上的人們有三年沒見她了。她一回村,立刻成了大家議論的對象:
潘老五的大女兒回來啦!小轎車專門送的!
你曉得她帶回來多少錢嗎?五萬!
廣梅這丫頭,三年沒挪窩啊,吃了多少苦??!這下好了,熬出頭了。一家老小跟著享福。聽說她家還要蓋小二樓……
就這兩天,潘老五還要做壽哩,他五十九,屬兔的。要不是廣梅,他能做壽?做鬼差不多……
這些話像一絲柳絮吹到雪芹的耳朵里,又像一只毛毛蟲鉆進了領(lǐng)口,讓她過敏,渾身奇癢難熬。她要去找廣梅,刻不容緩。
三年沒見,廣梅重新做人了:一張臉粉嫩得像蛋白,還涂了口紅,描了眉,燙了大波浪。羊毛衫緊繃繃的。彈力褲,黑皮靴。又戴戒指,又掛項鏈的。雪芹心里起毛了。
廣梅很親熱,一把逮住了雪芹的手說:才幾天的工夫,妹妹就這么體面了,活活把人氣死!
雪芹苦笑:姐,你真會奉承人。
廣梅情不自禁:我要有你這坯子啊,就不是今朝的我了。
雪芹不解:如今哪個有你風(fēng)光?都超過那些企業(yè)家了。
廣梅說:當(dāng)老師多好,干干凈凈的。
我只是代課,根本轉(zhuǎn)不了正,而且,一個月才三百。
廣梅很吃驚:哦?心想:還不夠人家吃一頓早茶哩。
今朝來,想請姐指一條生路哩。
廣梅瞪大了眼睛:你,也想出去?
雪芹低頭看著腳尖:不曉得……你肯不肯幫忙?
廣梅將臉偏過去。窗外下雪了,雪悄無聲息地墜落著。樹、草堆、還有房頂很快就白了。
廣梅跺腳、哈氣、搓手:好冷!你冷不冷雪芹?
雪芹說:不冷。你暖和慣了,受不了了。
廣梅又問:你曉得我在哪塊么?
雪芹說:三歲小把戲都曉得,海城。那塊錢特別好掙吧?
廣梅眼圈泛紅了:傻妹妹,哪塊的錢不是藥水煮的??!
雪芹的臉燙得像插了電的熨斗:姐,你嫌我累贅……
廣梅說:你別多心。在外面……有的時候是很苦的,講不出的苦。
雪芹咬了咬嘴唇:廣梅姐能吃的苦,我也能吃。我家的情況你也清楚。我爸有病,我弟在上學(xué),大哥、二哥還有我姐,日子過得都不好。我想掙一點錢。我還想見識見識。在家里,悶鴿子一樣,都餿了。
廣梅點頭:我曉得??赏饷妗皇悄阆氲哪菢?。
僵持了一會兒,雪芹站起身:姐,你給個痛快話。你要真為難就算了。其實呢,我只想路上有個伴,到那邊,我一準(zhǔn)和你分手。
廣梅還是沉默著,面無表情。終于,她噓出一口氣:去了你就曉得了。雪芹喜出望外:姐,謝謝你!廣梅說:家里還沒商量吧?小蘇肯不肯?
雪芹說:誰也攔不住我!
正月初六,雪芹動身了。動身那天,雪芹眼瞇著,像是怕光,又像是要忍住淚。媽走不了兩步就要抹一把眼淚:三千里路啊,一個姑娘家……
小蘇也來了,耷拉著頭不吭聲。雪芹自然懂他,伺機捏了捏他的手,他的臉色這才有些放晴。
小蘇說:號碼記住了?到了,就打個電話。
雪芹說:那塊打電話不曉得多貴哩,盡量寫信吧。小蘇點頭。
爸沒能來送行,他正喘著。那一刻雪芹真想哭出來。她最終沒敢哭,只默默站了一會兒,就硬起心腸走出家門。
廣梅還帶了她的堂妹廣杏。廣杏跟姐姐一道,那撥人就少了許多離愁別恨。
海城到了!
晚飯由廣梅請客。
廣梅說:都累了,隨便吃點吧。廣梅點了清蒸鱸魚、什錦煲和榨菜蛋湯,還有四盤炒粉。一百多塊了。雪芹想,等我有了錢,一定還上她這份情。
廣梅和吳娜合租了一套房,兩室一廳??蛷d不大,一張沙發(fā),一臺電視,墻上貼著幾張女明星畫子。
雪芹和吳娜同睡。吳娜臉上冷冷著。雪芹小聲說:吳娜姐,給你添麻煩了。吳娜說:廣梅想為你們省錢唄。
燈剛滅,手機就唱了。吳娜走到廳里接手機:喂,回來了,剛到。現(xiàn)在?。坎恍胁恍?。不好意思哦。雪芹覺得對方是個男的,正揣摩呢,吳娜回到房間說:明天幫你找個地方吧,不貴的。
雪芹說:好啊。
說話間,手機又叫起來,吳娜又跑出去。雪芹想,我在這塊真是耽誤她了。
吳娜回來,雪芹說:吳娜姐,我兩眼一抹黑,你多指點。吳娜說:你去跑,挨門挨戶碰運氣。我送你一張地圖。
雪芹猶豫再三,終于鼓足勇氣:你和廣梅姐在哪個公司?
吳娜冷冷地說:廣梅沒交待過你么?這地方不興刨根問底的。你要記住,否則人家跟你翻臉。雪芹忙說對不起,我不曉得。
這一夜,吳娜的手機響了七八次。
雪芹六點就獨自出了門。
海城是不夜城,一夜喧鬧過后,此刻還在夢鄉(xiāng),所以現(xiàn)在的街上很冷清。雪芹沒頭沒腦地走了一會,走到“豆?jié){王”,她要了一碗光面,坐在一角吃著。老板娘過來搭話:剛來啊?雪芹說,是啊,請問大姐,我找工作,該怎么聯(lián)系?老板娘說:去“人才大市場”啦!寶安北路!
“人才大市場”九點上班,雪芹到時大門還緊閉著。等大門打開后,雪芹一下子就被尋職的人流淹沒了。
雪芹樓上樓下轉(zhuǎn)了一圈毫無結(jié)果。所有的公司都牛,起碼要本科生。
雪芹從“大市場”怏怏地出來,決定到車公廟碰碰運氣。車公廟挺遠,到了已是中午。見一保安站在廠門前,她上去問。打聽一下,招工么?保安說:當(dāng)然招,長年招!
雪芹很高興:太好了!那你看我行么?
保安退兩步,瞇了眼:你要做我的女朋友,我看行。
這個保安油嘴滑舌的,雪芹沒心思跟他磨牙:說正事哩。
保安說:我也說正經(jīng)的。你以前做過服裝么?
沒有。不過我可以學(xué),我不怕吃苦。
能吃苦就行啦?這是個技術(shù)活!不好意思,我們不能考慮。
碰了壁的雪芹又去了電子廠、玩具廠,但都不愿接收。白跑了一天,雪芹打道回府。雪芹回來時,廣杏正穿新衣裳走貓步。雪芹,你看,三折,便宜死了!雪芹見她的肚臍眼都露出來了,皺了皺眉:你是來趕集的?廣杏笑道:慌什么呢?看你的臉像苦瓜,我猜你也沒跑出門道。雪芹說:明朝我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