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曉靜
俗話說:“窮則思變。”面對貧窮,人們都想嘗試改變,但究竟應當如何改、怎樣變,卻是一個不可能有標準答案的歷史性難題。自上世紀70年末80年代初,我國逐漸步入社會轉(zhuǎn)型期,數(shù)量龐大的流動人口迅速涌向改革開放的前沿地帶——廣東深圳及東南沿海城市的改革試驗區(qū)(開發(fā)區(qū)),其中人數(shù)最多的就是原先生活在內(nèi)地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他們懷揣著改變貧困生活現(xiàn)狀的夢想,告別故土,告別親人,來到遙遠的城市掙錢謀生、追逐幸福。
郭本龍的中篇小說《風塵》寫的就是上世紀90年代初,鄉(xiāng)村小學代課女教師雪芹來到海城尋求改變生活與精神困境,卻不幸陷入更加痛苦的窘境之中。雪芹原本是個學習成績很好、心氣頗高的農(nóng)村女孩,可家庭的貧困、父親的病患,迫使她不得不在高中畢業(yè)時放棄高考,設法去村里的小學當代課教師貼補家用,以確保弟弟完成學業(yè)。幾年辛苦下來,家里的生活不僅沒有改善,反而隨著父親病情的加重、大學生弟弟快速遞增的物質(zhì)欲求,更加顯得捉襟見肘。同村姑娘廣梅離家數(shù)年之后的衣錦還鄉(xiāng),成為雪芹由“思變”到真正“改變”的轉(zhuǎn)折,她跟著廣梅、廣杏姐倆一起離開家鄉(xiāng),開始了三人殊途同歸的艱難歷程。
《風塵》的情節(jié)、人物、結構、敘事手法等并不復雜,作品的文學性也有著較大的提升空間。時隔二十多年再去讀那個時代創(chuàng)作的小說,我們首先能夠強烈感受到作者對雪芹等人的深切同情。這種同情雖然在今天看來不足為奇,但在當時還是相當難能可貴的。那時人們對當代風塵女普遍帶有鄙夷的輕蔑,認為她們好逸惡勞、貪圖享樂、見錢眼開、虛榮心強、寡廉鮮恥、自甘墮落。記得同時代有一部熱播的電視連續(xù)劇《外來妹》,劇中秀英的形象,就代表了當時文藝作品對同時代風塵女子的基本態(tài)度:這群人缺乏自尊、自愛、自強的精神,給時代抹黑,給社會抹黑。
其次就是作品具有對人與社會“改變”陣痛的深刻認知。雪芹最初是本著使生活更美好、讓家庭更幸福的初衷走上改變之路的,雖然步子邁得極為艱難,但她第一次回鄉(xiāng)時,并沒有像廣梅、廣杏一樣成為風塵女,也一度打算回到原點,繼續(xù)在家鄉(xiāng)做代課教師,可殘酷的現(xiàn)實卻明白無誤地告訴她,自己再也無法回到過去了:對她今后生活、工作至關重要的兩個人——男友的母親、請她代課的小學校長,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自己,校長更是對她有了非分之想;母親、弟弟等家人也反對她返回家鄉(xiāng);鄰里對她胡亂揣測、蜚短流長……如果說雪芹第一次離鄉(xiāng)是“思變”促成的自覺自愿,那么第二次離開則更多是出于被動、出于無奈。正是這次離鄉(xiāng)使得一直與命運抗爭的她也淪落成為賣淫女,讓她再也無顏面對愛情;更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自己用肉體換來的金錢并未給家人帶來幸福,反而讓弟弟物欲膨脹、不思進取、屢犯錯誤,最終被大學開除?!八甲儭弊屟┣劬奂恕案淖儭钡臎Q心與能量,可真正的改變,卻使她失去了寶貴的愛情,失去了自己最為看重并為之做出過自我犧牲的家族希望——弟弟的學業(yè)與前途。最想改的沒有變,最為珍惜的卻丟失了。尋求改變的初衷與后果竟然如此背道而馳,雪芹在這種劇烈撕扯的陣痛中徹底迷失了。
小說在講述雪芹個人遭遇的同時,也折射出中國社會快速轉(zhuǎn)型的一些陣痛:管理缺位,亂象叢生;有法不依,違法難糾;人心浮躁,及時行樂;國企下崗、謀生艱難……作品中,正規(guī)人才市場門檻過高、缺乏引導,致使雪芹等低學歷的普通勞動者求職無門,屢屢受欺被騙;《勞動法》《婦女權益保障法》等保護弱勢群體的法律法規(guī)形同虛設,超時長、超負荷工作成為打工者的常態(tài),普通女性受辱被欺無處申訴,違法、作惡之人未能受到應有的懲罰;這一切都在客觀上助長了社會諸多惡行的迅疾蔓延。郭本龍在《風塵》里一段頗具隱喻意味的文字:“太陽像個產(chǎn)婦,在山頂上臨盆大出血似的紅了一大片?!鞭D(zhuǎn)型期的中國不也正像分娩中的產(chǎn)婦,雖然有劇痛,有尖叫,有血污,但終究會誕生新的生命。
責任編輯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