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
困 惑
解釋事物的根本目的,是剔除我們頭腦中的困惑。問題是,一個事物在沒有得到解釋之前,我們也不感到困惑。顯然,尚未用語言被我們明顯地解釋的事物,一定被一種無形的語言偷偷摸摸地解釋過了。
我不懂得如何吃榴蓮,這是困惑。但是,這玩意一定可以吃,我心里卻是很明白的,我也可以沒有困惑,把榴蓮一口吃下去。
理 解
所有理解,都表示是一種掌握。奴隸對于主人的認識,主人有鞭子。如果不聽話,鞭子就可以抽過來。因為理解了這層意思,奴隸避免了挨主人的鞭子。
我們說,那只動物是兇猛的,同時也就避免了兇猛對我們的攻擊。因而這層次的理解,是在避免干預生活下的理解。我們被迫按照命令做著一些動作。譬如我們站直了,什么叫作站直了呢?在心理上的服從與行為上的服從,大概仍屬于一種理解范疇的社會常識吧。行為上的服從,仍然屬于人的內心的那個夢想部分。還不能說,這是什么夢想的實現。
準 則
如果你認為你的冬天像夏天一樣,我也不會反對。我只是要求你,你所說的這些是否是最后說法。如果你說冬天這個概念很模糊,你就清楚指出冬天的景象是模糊的,我也贊成。關鍵是,在說定了以后不準再說。
一個打開的門,在一個概念化思維看來,實際上是關閉。
一個打開的門,沒有準則,這是表面的。隨便讓任何人進出,這就是一個準則。一個打開的門,可能遇到從沒有任何進出。
這就越出了這個準則之外了。
結 論
我對一件事情曾經憂傷過,后來我說沒有必要那么憂傷。
但是,我實際上已經憂傷過了,仿佛我的憂傷是一幅已經完成了的畫。憂傷已經關上了門,不憂傷的感受是添加不進去的,憂傷,這等于你已經交卷了。難道把卷子要回來補充說明:我現在已經不憂傷了嗎。
易于消失的事物是作為一個恒定的結論被我們認同的。一塊石頭被沖走了,或者沒有被沖走,都無法改變我們內心最為僵硬的結論。
探索一個事物的結論,實際上是在使用以往的經驗。
火 炬
為了火炬在手的榮耀,這位火矩手在慢跑,甚至原地踏步。忽然手上疼痛到頭頂,原來火焰在熄滅前燃到了他的手指。迫于疼痛他奔跑,他高舉燃燒的手臂奮勇奔突。火炬手終于火炬人。
擊鼓人的叩問
是心動催發(fā)了滿坡的鼓聲,是否是從我胸口扔出了帶響聲的紅色石頭,引來年輕的后生和美麗的婆姨,和綢帶一起開始扭動?腰間兼有鼓聲,我是心動的持有者。自古就說心動推舉旗幟飛揚,你聽那鼓聲震得我心頭酥癢。酥癢,像一群綿羊爬上了山崗。鼓聲漸緩,又像羊在舔鹽。眼看就要滿山散開,現在我要咬緊牙關讓心動加速,讓他們痛得滿地打滾。
擊鼓在我,現在你觀看到的龍飛鳳舞正是我的心絞痛。更有婆姨臉頰緋紅,代表著我的喘息人生。
我們所說的那么一種心頭很累,從擊鼓人前仰后合的姿態(tài)里得到證明。鼓聲開始細碎,那么我們就休息一會,讓這心動的星形重新又回到我的心窩。
我想請你們把鼓聲平息,我要把你們的姿態(tài)全部收回。
但那鼓仍然在響,因為你今日聽到的,只是昨日我們敲擊的回聲。明日的響鼓,你將無心聽到。你的胸膛里裝的是拳頭,是一種可以伸展又收縮的堅硬石頭。
剛才你看到我們都在前仰后合,不是你所想的我們正接近最后的跌倒,這姿態(tài)是我們擊鼓人的本來神態(tài)。你的心動會最終停止,我們的鼓聲還在。
婆姨不會跟你走,仍在我們的腰鼓隊伍中。我們從沒有學習過停止,不懂得如果照顧你的心。你實在很累,我們只能敲敲打打走得很遠。到有鼓聲的地方去,至此,我方知,我根本不是擊鼓人。
苦難,如果僅是為了震撼
攝影記者賀延光靜悄悄地將照相機對準病房里的小患者,他想拍下點什么。但是這個小女孩發(fā)現了有人在拍她,便急忙用手中的雜志擋住了臉,并說:“叔叔,您不要拍我,我媽媽還不知道我在這里呢?!?/p>
這個小患者大概也只是躲在病房里看雜志,并不是在這里生病。還有,這真是詩的邏輯:只要她媽媽不曉得她在生病,小姑娘自然也就是健康的了。小姑娘在說話,制止了對一種真實境遇記錄的發(fā)生。
感謝賀延光記下了孩子的話,我也像當年背誦語錄一樣背誦著它,就是這句話,背在身上真是比辭海還要厚重啊。
我也要學會去制止什么。1981年我參觀了北京的星星畫展,第一次看見了畫家羅中立的油畫《父親》。這幅和領袖畫像一樣巨大的父親造像原來是由黃土高原的層層溝壑堆積而成,父親正端著水碗卻暫時沒喝,不知是等待著水該涼一些,還是期待著陽光把水曬熱。而父親扶著碗沿的拇指上的指甲污黑卻清晰可見。
這就是逼真的藝術所帶來的震撼效果,開始我想說:《父親》這幅畫,破天荒地畫出了解放后中國農民的苦難和淳厚,這幾乎是一句空話。我是空曠展覽大廳內眾多簇擁觀眾的一員,我們在震撼之余也不知到底在怎么想,我們都說不出一句話。在《父親》面前我們徘徊接著走開,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個“父親”終于也在說:“藝術家同志,請不要這樣畫我,我媽媽還不知道我已變成這般模樣?!?/p>
我也的確在套用小女孩的心聲,因為站在蒼老的“父親”面前,我們還不會想到他還有媽媽,因為逼真已經是底蘊,已經像大地一樣。在逼真的后面,不會再有什么,于是,藝術家可以盡情地去畫。
倒是當年審查這幅畫的干部懂得:逼真的農民形象要有所遮蔽,這就有了畫家在“父親”的耳朵上畫了根圓珠筆的妥協(xié)方案,以示“父親”也有文化?!案赣H”固然“有文化”,但他苦難的面容,一經發(fā)布已經盡人皆知,唯獨至今沒有聽到他母親的哭聲。
我們開始熱衷于藝術的逼真運動,還是在北京,在那個“798”藝術工廠區(qū),現在有一組礦難雕塑矗立在露天。那天我遠遠望去,不知道廣場上的一群人怎么都變成黝黑黝黑的模樣,我蹲下身本來想揭開地上死者的被單,原來被單是以石頭鑄成。雕塑群中,除了有死者,還有活著的孕婦和孩子。我們打著領帶穿著皮鞋的人從這里經過,那個被石頭鑄成的孩子,只是抬頭看他的母親,而從不抬頭看我們。在參觀者中,還真有膽子大一點的小朋友,拎著氣球,圍著礦難雕塑滿場跑,他想驚動他們,但他們仍然紋絲不動。小朋友終被他的母親喊回了身邊。
到底是滿足了一個災難事實的描述,還是滿足了藝術家以求逼真的藝術心理,我耳邊又繼續(xù)響起那位病中女孩的箴言?,F在該由那位黯然神傷的孕婦說出:“雕塑家先生,請不要把我們鑄造成已經死去,也不要把我澆鑄成我已經懷孕,我們的媽媽還不知道我們躺倒在這里?!?/p>
這大概可以成為批判家們批判我想掩蓋人間真實苦難的口實,是的,除非他們沒有母親,除非他們只是苦難本身。我也曾以凝重的心態(tài)偷偷地欣賞這苦難礦工們的造型細節(jié),我甚至伸手摸摸那個悲傷的孕婦像石頭一樣硬的肚子,瞬間覺得她忘卻了躲閃。我的好奇心以摸摸那個孩子的腦袋作為參觀結束,這就是因為她們沒有母親,這樣連苦難都是孤獨的。迄今為止我們只懂得口頭上的“價值關愛”卻無從知曉“價值悲痛”。因為,關愛只能從悲痛中而來。
在我們這個國度,人間災難消息的發(fā)布,最初的確是以“隱瞞事實真相”的方式進行的。一個戰(zhàn)友犧牲了,唯獨必須相瞞的就是在家鄉(xiāng)井邊正在提水的他的母親。所謂悲劇通報的難點就是通報時刻的來臨。其他人知曉沒有明顯的意義,死者的戰(zhàn)友們藏著死者的遺物但誰都沒有膽量走向老人。那放下木桶的腰身還沒有站直,誰敢破壞母親此時的無知狀態(tài),無知就是寧靜。所以欲言又止,說出戰(zhàn)友陣亡的事實,那話語中的意味真比蠶絲還細。誰都害怕看見母親因悲痛而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