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
1988年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和羅伯特·弗蘭克(Robert frank)在以色列特拉維夫市暗箱藝術(shù)學校(the Camera Obscura School of Art)共同主持為期三周的研討班,主題為“攝影詩學或攝影之詩學”(“Photographic Poetics, or the Poetics of Photography”)。這兩位分別在詩歌和攝影藝術(shù)領(lǐng)域享譽世界的大師聯(lián)袂合作,標志著當代詩歌和攝影的融合,對金斯堡個人而言,則標志著攝影真正融入了他的創(chuàng)作活動,成為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金斯堡開始攝影創(chuàng)作純粹出于偶然,但是師友的點撥和自己的不懈實踐,使金斯堡領(lǐng)悟到攝影藝術(shù)的真諦,創(chuàng)作出了具有真正藝術(shù)力量和價值的攝影作品,為現(xiàn)代攝影藝術(shù)貢獻了一份獨特而卓異的成就。
金斯堡的創(chuàng)作生涯與一系列“頓悟”體驗密不可分,這或許只是偶然,出于個人的獨特氣質(zhì),不可復制,又或許是必然,由藝術(shù)史規(guī)律的永恒鐘擺指定,不可避免。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是金斯堡的第一位“上師”(guru)。金斯堡自述曾多次在閱讀布萊克詩作時體驗到非同尋常的幻覺。例如,金斯堡回憶在讀《??!向日葵》(Ah! Sunflower)和《病玫瑰》(Sick Rose)時,聽到了房間里有一個低沉莊重的嗓音,他不假思索立即認定,那就是布萊克本人的聲音?!栋?!向日葵》是一首頗具神秘氣息的短詩,語言純粹華美,融入了青春的無端愁緒與宗教的神秘體驗,其中的詩句“那里青春因欲望而憔悴/ 蒼白的圣母身披白雪:/ 從他們墓中升起并渴望,/ 我的向日葵向往之處?!睂γ舾械脑娙司哂心擅麪疃蛛y以抗拒的感召力。這些體驗促使金斯堡進行一系列瘋狂的實驗,以圖打開內(nèi)心神秘的寶庫,釋放創(chuàng)作的激情與靈感。其中最為危險也最大膽的實驗是服用藥物。此時的金斯堡,有如希臘神話中的弗里幾亞國王米達斯,為了獲得點石成金的神力,不惜犧牲一切。這種痛苦、瘋癲與狂喜都記錄在《嚎叫》(Howl)之中:“我看見我們這一代最好的頭腦都毀于瘋狂,饑餓癲狂赤裸,……”。金斯堡親炙的第一位詩歌導師是同鄉(xiāng)大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這位現(xiàn)代主義大師感到金斯堡總是處在離去的邊緣,擔心這位極富詩才的青年會活不到壯年,但是,威廉斯的詩歌觀,尤其是“除事物之內(nèi),別無理念”(“no ideas but in things”),已經(jīng)對金斯堡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并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留下了烙印。金斯堡在哥倫比亞大學上過梅耶·夏皮羅(Meyer Schapiro)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史課,在夏皮羅引導下,他對后印象主義畫家保羅·塞尚進行了深入研究,接受了塞尚的美術(shù)觀念。金斯堡回憶他從塞尚的作品中得到了一種“宇宙般的感覺”(“cosmic sensation”)。 后期金斯堡接受了佛教思想,經(jīng)過冥想和瑜伽訓練,擺脫了對藥物的依賴,獲得了更寬廣深厚的靈感來源。對“幻象”(vision)、具體細節(jié)、神秘體驗的迷戀,成為金斯堡詩歌與攝影的共同主題。
真正開啟金斯堡文學生涯的“頓悟”,則來自他在哥倫比亞大學求學前后結(jié)識的友人,而與他們的交往也成為金斯堡初涉攝影的契機。這些友人包括威廉·柏洛茲(William Burroughs)、盧西安·卡爾(Lucien Carr)、杰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格里高利·科索(Gregory Corso),當時都是籍籍無名的青年波西米亞藝術(shù)家,日后則成為名震天下的“垮掉的一代”領(lǐng)袖。金斯堡是這批青年叛逆者的喉舌。1953年夏,在他幫助下,柏洛茲的小說《癮君子》(Junkie)得以出版。是年秋天,柏洛茲返回紐約拜訪金斯堡,起初只打算盤桓數(shù)日,結(jié)果在紐約逗留三月才離開去了摩洛哥的丹吉爾。期間凱魯亞克和科索也時常造訪,四人徹夜長談,這成為金斯堡青年時代的黃金時刻。他描述當時情景說,“現(xiàn)在我成長了,情感糾葛、意志沖突、互相挖掘都十分強烈、持久、豐富、令人精疲力盡?!迸笥训膯l(fā),激蕩金斯堡的心靈,他初次獲得了心靈的自由。為紀念這次盛事,金斯堡用一部二手柯達“視網(wǎng)膜”相機(Kodak Retina)拍攝了許多“天堂般的快照”(celestial snapshots),這是他擁有的第一部相機。圈中密友成為金斯堡拍攝的主要題材。他經(jīng)常隨身帶著相機,為朋友們拍照:柏洛茲在他的寓所,書籍環(huán)繞,透過窗戶凝視著紐約,如同波德萊爾凝視巴黎;柏洛茲與凱魯亞克合影;凱魯亞克在消防梯上抽煙。尤為值得一提的一幅照片記錄了凱魯亞克在湯普金斯廣場公園附近怒目揚眉,張大嘴作吶喊狀,此時一尊依稀可辨身穿考究古典服飾的瘦長政客雕像出人意料地從他頭頂聳出,這本是人像攝影構(gòu)圖之大忌,卻取得了出奇生動的效果:前景中憤怒的青年與背景中刻板的政客形成強烈對比,使畫面極富戲劇性和視覺沖擊力。金斯堡后來為這幅照片撰寫了題記:“來我們公寓拜訪柏洛茲之后,杰克·凱魯亞克沿第七東大街漫步,經(jīng)過湯普金斯廣場上的國會議員‘郵遞員之友薩繆爾·‘夕陽·考克斯雕像,走向下東區(qū)A大道轉(zhuǎn)角;他做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瘋狂表情,或者像是在唱出低音歌手比博普的‘唵,先在附近行走,然后陷入《地下居民》(The Subterraneans)的構(gòu)思,鉛筆和筆記本在羊毛襯衫口袋里,1953年秋,曼哈頓?!边@是瞬間成為永恒的攝影藝術(shù)范例。金斯堡回憶說,他拍照從不超過5分鐘,從不干預和擺拍,只把它當做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談話和寫作一樣自然。這些照片是率意而為的結(jié)果,只當做紀念品,用來記錄“永恒中的特定時刻”,除了朋友們,金斯堡無意與人分享這些照片。金斯堡說,這些照片“與其說為地上的公眾不如說是為天堂的公眾而作,這就是它們富于魅力的原因”。此時金斯堡還沒有攝影創(chuàng)作的意識,但是他拍照的行為,暗合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念:“不要掩藏你的瘋狂”,拍出了富于生命活力的影像,使這批作品具有了歷史記錄之外的價值。
盡管金斯堡聲稱從未以攝影家自命,但是他的攝影創(chuàng)作卻越來越自覺。金斯堡攝影創(chuàng)作的領(lǐng)路人是兩位現(xiàn)代攝影大師羅伯特·弗蘭克(Robert Frank)和貝倫妮絲·阿博特(Berenice Abbott)。金斯堡于1950年代通過凱魯亞克偶然結(jié)識了弗蘭克。他從弗蘭克那里了解了許多攝影藝術(shù)的技術(shù)細節(jié)。例如,弗蘭克曾告訴金斯堡:“如果你拍攝接近于特寫的人像,總是要包含手部?!币驗椤澳樖锹懵兜?,而手也是裸露的。它給出人體動作或整體情緒更完整的畫面。如果你只是拍攝胸部以上的人像,沒有手,你就得不到整個姿勢”。金斯堡和弗蘭克關(guān)系最為感人之處是他們能夠互相激勵和啟發(fā)。金斯堡于1991年接受托馬斯·格拉蒂茲(Thomas Gladysz)采訪時說:“他(弗蘭克)總是說他認為我在做一件好事,欽佩我的道路:堅持不懈做詩人,周游我的世界,沒有因酒精或毒品或歇斯底里而出局,也就是近乎于孜孜不倦地做詩歌。他喜歡那樣。他孜孜不倦做他的攝影,承受種種個人悲劇,但一直堅持。我們成為充滿深情、友善、親如家人的朋友?!卑⒉┨貏t是攝影界的老前輩,金斯堡偶爾會去緬因州她的住處拜訪,從她那里頗受教益。一次金斯堡參觀阿伯特舉辦的影展,他舉起相機走近她,阿博特擺手說:“啊,別當攝影愛好者!……如果你想為我拍照,往后退一點。不要太靠近,否則我的額頭會鼓起來,要么臉龐會鼓起來,完全不成比例。給被攝物周圍留一點空間,以便看到它在哪兒,周圍環(huán)境是什么?!卑⒉┨亟o自己的攝影作品撰寫題記的做法也引起金斯堡效仿。
金斯堡對攝影逐漸重視體現(xiàn)在器材的升級上。他在典當鋪買的柯達“視網(wǎng)膜”一直用到1960年代。此后去印度之前,他買了一部理光相機,70年代又買了一臺奧林巴斯XA。大約在1986年,他在波蘭買了一臺徠卡C3,這是弗蘭克拍攝《美國人》(The Americans)的同一款相機。在拜訪阿博特之后,為了實現(xiàn)清晰的細節(jié)和空間的全景感,他買了一部祿來。金斯堡買的相機絕大多數(shù)是二手貨,即便是他經(jīng)濟不那么拮據(jù)的時候。也許這樣可以讓他保持一種業(yè)余性質(zhì)。
金斯堡最終領(lǐng)悟到攝影與詩歌的交匯點,他稱之為“神圣瞬間”(sacred moment)。他習慣于隨身帶著奧林巴斯相機和筆記本,并多帶一卷膠卷,用文字或影像記錄瞬間。他認為生活或生命具有神圣性(sacramental nature of life),這源于美國本土的藝術(shù)和生活審美觀,更得益于他的佛教修行。這種神圣性歸根結(jié)底來源于對“生命無?!钡恼J識。他覺得這種認識讓生命有了既憂郁又甜蜜又歡樂的況味。這似乎表明他對佛教四圣諦尤其是苦諦的穎悟。他如此總結(jié)詩歌與攝影的相通之處:“尋常偶然或?qū)こDЯΦ挠^念作為波西米亞垮掉派與作為佛教詩學是同一的?!苯鹚贡ふ菑倪@影像的魔力中頓悟了詩與攝影的真諦,他作為跨界者帶給攝影藝術(shù)的啟示和思考是豐富而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