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柔石作品《為奴隸的母親》中的人物形象刻畫與故事敘述,帶有對處于現(xiàn)實困境中的人和事的深切同情與人性關懷。它既有對不同階級層面的人的扭曲異化了的人性的探尋,也有對不當現(xiàn)實的揭露與控訴。然而,這和緩綿延卻極具張力的敘述語言,使得文本不限于對現(xiàn)實的描摹與人性的揭示,更體現(xiàn)了人在困境中的“被縛之感”與“荒誕的真實”。
關鍵詞:《為奴隸的母親》 被縛 荒誕 困境
被認為是左翼作家的柔石,其作品《為奴隸的母親》最初刊載于1930年3月的《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三期上。目前,學界對此文本的解讀與評價,有從社會研究視角,認為此文為對當時農村社會現(xiàn)狀的摹寫;有從啟蒙與反封建視角考察,認為此文批判傳統(tǒng)封建倫理道德束縛之下的國民劣根及典妻制;另有從文化批判視角,稱其展示了對傳統(tǒng)文化在社會進程中的焦灼不安。本文擬從《為奴隸的母親》一文的困境敘述中,探討其所含有的人生存在的“被縛”之感與現(xiàn)實層面的“荒誕的真實”,以求進一步揭示此文蘊義。
一、困境中被縛,無力反抗現(xiàn)實處境的個體命運
書寫社會底層的農村婦女悲慘處境的現(xiàn)代文學作品,有如馮沅君的《貞母》,凌叔華的《繡枕》,許杰的《賭徒吉順》,及羅淑的《生人妻》等?!稙榕`的母親》與其不同,它的敘述框架是通過對“春寶娘”被典入秀才家,作為代人生育之人,生育“秋寶”后又被遣返一事,夾有諸人心理及言語活動的描寫架構而成,既表現(xiàn)了柔石對中國農村婦女、鄉(xiāng)紳及普通農人生存困境和生命意義的深刻反思,也將人在困境中的煩惱、迷茫、“彷徨于無地”之感刻畫出來。
在困境中,時常是無路可走,無可選擇的。加繆曾言:“荒誕不在人,也不在世界,而在兩者的共存?!蔽谋驹诮沂救伺c社會的困境時,將人的選擇困境、社會的制度困境、人的人性困境及不堪的現(xiàn)實處境盡數(shù)描寫,展示了人與社會雙重的“被束縛之感”和對現(xiàn)實的“無力反抗”。
首先,小說通篇沒有很激烈急促的敘述場景,即使在春寶娘得知自己已被典入秀才家后,也在表面上顯得較為平靜。當她和秀才同房,在秀才家被大妻辱罵,生育秋寶并哺育他,及至和秀才、大妻發(fā)生的基于人性善惡多變的糾葛,到最后被返歸皮販家,始終保有隱忍、承受一切的女性本能的良善,母親迷失了的精神掩蓋下的怨懟顯得無聲無息。小說以“為奴隸”指稱“母親”,意在指出母親不僅是制度與人性的奴隸,也是這多重困境下的奴隸。
其次,常識告訴我們,讀者各有自己的道德判斷。然而基于普適的道德底線,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單一的道德標準,在這文本里并非不在場,而是失語了。
對春寶娘這一良善受辱的形象,其不自覺地向往優(yōu)渥的生活,這是人之天性使然;其對兩個兒子的無法割舍,也是母性最基本的要求;其對命運的承受,與其說是一種現(xiàn)實智慧,不如說是不得不的無奈選擇;而其對秀才、大妻、皮販的反應與態(tài)度,我們更可見到一種生命的承擔。在這文本里,讀者似可以批評任何人,但又似乎誰都無法批評——這是種被封閉的束縛之感,隔絕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讀者可以尋找制度和社會弊病的現(xiàn)實根源,然而卻無法擺脫任何困境。
除了皮販由于社會現(xiàn)實和自身遭際的不順,由一名勤勞的人下墜為可鄙可憐之人這一線索,我們還可以看到,秀才和大妻的人性悖論。一方面,秀才老而無后,認為春寶娘是可供生育之人,甚至有時也擔待不薄,但終究無力克服傳統(tǒng)制度和自身性格的弱點,無力給予她更好的處境;大妻自己不能再生育,在自我人性的善惡博弈中,展露出對春寶娘時好時壞,自身也始終處在矛盾中。這是其作為女性的基本處境,以及出于維護自身地位、獲得存在感并消解不安的要求使然。文本中對這幾位人物的言語行為描寫較多,而對春寶娘的心理描寫較多,使得敘述重心保持穩(wěn)定,牽動讀者的線索一直沒有更改。
而這種在困境中被束縛、被壓抑乃至無力做出任何反抗的處境,正展示了不僅是春寶娘而且是所有人的現(xiàn)實遭際與歷史困境。文本告訴讀者這一現(xiàn)實的無力感,而并沒有告訴讀者可以做出更多的其他可能選擇——在這一點上,即使文本是開放的,然而故事已然鎖定,是一個封閉的敘事模式。柔石通過春寶娘的故事,告訴我們,“無可選擇的現(xiàn)實被縛感”正是一種真實的存在,一個殘酷的無形之手,在揉捏著現(xiàn)實中掙扎著的人們。
二、“荒誕的真實”之下的奴隸
薩特認為:“在社會研究中,存在主義的對象,就是在社會領域中的個別的人……就是由于勞動分工而被異化、物化、神秘化而又用了歪曲的工具手段同異化進行斗爭——盡管也慢慢地獲得了一些進步——的個人?!鄙钯Y料的“匱乏”導致人在實踐中,為了滿足生存需要而主動或被動地將自己物化,外化為物;同時,個人為了克服“匱乏”的處境,也在有意無意地服從著一些合理或不合理的社會秩序,從而逐漸喪失個體獨立性與自然的存在感,這就是異化。柔石通過《為奴隸的母親》一文中描寫的眾人所具有的人性的弱點和遠距離觀瞻下的荒誕,部分地傳達出了與薩特思想的相似之處。
柔石在左翼作家中是較為獨特的,他既有魯迅所言的“臺州式的硬氣”,又有與生俱來的本質上的憂郁敏感、善思、情緒化甚至是軟弱。他在晨光社時,閱讀了各種介紹西方新思潮的書籍,后又在北大學習哲學、英語、世界語,翻譯了約60萬字外國文學作品。魯迅等人對柔石的影響,以及其個人的思想與生活經(jīng)歷,都顯示了柔石或是受到了存在主義的影響,進而在文本中流露出來。春寶娘在文本中,永遠處在一個兩難性的生存狀態(tài)中,她要么失去這個孩子,要么失去另外一個,然而最后的結果是,連春寶也不認得她了。她的人生是缺失和充滿遺憾的。在諸人物面對的無力抗拒的現(xiàn)實潮涌下,“人的物化”與“反物化”同時并存。
可以明顯感到,諸人物或多或少都在與命運進行對話,對物化和異化進行反抗,并最終與現(xiàn)實進行妥協(xié)。我們不妨提出問題:春寶娘歸皮販家后,春寶、皮販的生活如何?秋寶、秀才及大妻的生活如何?不妨像對娜拉出走后的結局追問一樣問一句:春寶娘的生活會如何?
在人與人的關系層面,文本敘述里較為充分地透露出這一層面的冷漠與淡然。無論是基于利益考量的秀才與大妻,還是原配夫君皮販,都與春寶娘的良善產(chǎn)生著深層隔閡。乃至連春寶娘的自我反抗意識的迅速消匿,及春寶對母親的生疏,也流露著陣陣寒涼,讓人感到人與人之間的無法逾越的理解鴻溝。如此,作品在今日讀來就頗有荒誕之感,又由于其綿延和緩的敘事節(jié)奏和極具張力的故事情節(jié)之間的對比,營造起了一種真實的現(xiàn)場感。
三、結語
作為奴隸的母親的形象,不僅是多重現(xiàn)實困境、選擇困境與無力選擇的困境之下的矛盾集合體,也是人性在特定事件里的獨特展現(xiàn)。在這重重的困境敘述與具備荒誕感和真實感的敘述節(jié)奏里,這樣一個悲劇框架得以架構,也使讀者達到理解一出悲劇的現(xiàn)場感?!氨豢`困境”與“無可選擇”的荒誕又極具真實感的悲劇,是在這部小說對人性、對現(xiàn)實的揭示之中另外隱藏的深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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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松 山東省青島大學文學院 266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