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培晶

1

小傻想有一條大狗，陪她上山放羊。按理說，這再容易不過了。問題是外婆不喜歡養(yǎng)狗，費(fèi)糧食呢。小傻的爸媽在城里打工，她還有個弟弟，弟弟跟爸媽去了。小傻自己寄居在外婆家，外婆不喜歡的事，她就不能 做。

小傻本來叫“小莎”，叫來叫去被人們叫成了“小傻”。她也的確傻，鄉(xiāng)醫(yī)說，她的智商跟鄉(xiāng)村的狗差不多。小傻只上過半年學(xué)，就會數(shù)5個數(shù)，別的什么也不會。后來，她不念書了，每天去山上放羊。

她放了5只羊，一只大奶羊，一只小羊羔和3只半大子羊。

那只大奶羊很瞧不起小傻。比如，小傻在山上放羊時唱歌，“哇啊哇啊”的，大奶羊一聽她唱就逃跑，讓小傻追也追不上。大奶羊的奶子老大，像只大水壺，但一點(diǎn)不影響它跑。小傻和它比賽，永遠(yuǎn)是亞軍。再如，大奶羊脾氣大，一發(fā)脾氣就拿兩只尖角頂小傻，這時小傻就會爬到樹上躲開它。

總之，大奶羊就是不尊重小傻。它也許想，小傻跑得沒它快，唱歌像烏鴉叫，又不產(chǎn)奶，憑啥尊重她？

小傻拿大奶羊又氣又沒轍。罵它吧，外婆不讓；打它吧，外婆更不讓。大奶羊一天能產(chǎn)10斤奶，外婆指望這個賣錢呢！

不過，小傻發(fā)現(xiàn)了大奶羊的一個軟肋：它害怕村主任家的大灰狗，一看見大灰狗，它就打哆嗦，就跪下。

還有，外村有個不正經(jīng)的光棍漢，叫王列席，對小傻虎視眈眈。

所以，小傻很想有一條村主任家的那種大灰狗，叫大奶羊害怕，也叫王列席害怕。

好像大山有靈似的，這天黃昏就有一條大狗來報到了。其實那是一條公狼，小傻誤以為那是狗。

大奶羊見到公狼一下就跪下了，瑟瑟發(fā)抖。其他羊也很緊張。只有小傻在心里快活地說：哇——大狗，給我吧！

公狼灰色皮毛，雙眼蒙，看不出一點(diǎn)兇殘。它很瘦，胛骨突起，凹陷的肚皮如倒空了的米袋子。它的個頭和顏色都跟村主任家的大狗相近，就是尾巴懶了點(diǎn)。

小傻拿出吃剩的饃扔給公狼吃，許是動作太突然，公狼嚇走了。大奶羊這才直立起身子，咩咩叫著，那是在訴說危機(jī)。可小傻不懂，她不理它。大奶羊朝她撒了一泡尿，又拉了些糞蛋蛋，然后氣沖沖地帶著羊們向山下跑去。小傻在后面追，喊大奶羊停下，鞋子跑落了一只。

2

第二天，還是黃昏的時候，那匹公狼又出現(xiàn)了。

和上次的情形一樣，大奶羊跪在地上，瑟瑟抖著。其他羊也很緊張。狼的尖吻離大奶羊很近，一張嘴就可以咬住大奶羊的喉嚨，但它沒有這樣做，只是用蒙的眼睛端詳著大奶羊，像收藏家品味一件古玩。

小傻記住了上次的教訓(xùn)，不再扔饃。但她很想討好“大狗”，給“大狗”留下好印象。于是，她“哇啊哇啊”唱歌，表示友好。

歌聲讓大奶羊討厭，但有狼在，它不敢逃跑。小傻越唱越起勁，忘記了時間。

太陽落了，黑暗罩住了大山，小傻才想起該回家了。趕大奶羊走，大奶羊不肯走。公狼用尖吻推它一下，它才忐忑地走去。那時小傻很感動，還想讓“大狗”跟自己去家里呢。但公狼不走，就蹲在那里瞇縫著眼睛，仿佛在思考什么。

小傻趕羊群下山經(jīng)過大石溝時，從巨石后面跳出一個白鬼。那是王列席扮的，他穿著唱戲的大白袍。小傻嚇呆了。王列席獰笑著，正要對她動手腳時，公狼忽然從黑暗里躥出來，撲向了王列席。

3

小傻從不和外婆交談，她說話吐詞不清，又無邏輯，外婆聽著煩，所以就不讓小傻說話。小傻一說話，外婆就會說：“去掃羊圈！”外婆不親小傻，親小傻的弟弟。

大山里的夜總是那么寧靜，貪睡的小傻總是睡得那樣沉醉，每天早上都是外婆拍她幾下屁股，她才從夢里醒來，否則她會一直睡下去，睡到第二天，第三天。

但是，這一天小傻的生物鐘改變了，東方剛露出一點(diǎn)魚肚白，她就醒來了。是那只“大狗”起了作用，一想到“大狗”她就興奮。太陽沒出來，她已經(jīng)把羊圈打掃干凈了。去小井幫外婆打水時，她發(fā)現(xiàn)那條“大狗”蹲在灌木叢里，目光迷離。

她高興壞了，沒吃早飯就趕著羊群上山了。公狼像牧羊犬似的，走在大奶羊身邊。大奶羊很恐慌，幾次想跪下，但公狼的尖吻抵在它的脖子上，令它走。

上了山，大奶羊就跪下了，公狼守著它，寸步不離。大奶羊連草都不敢吃。

此后的幾天都是這樣，公狼一大早兒就跑來迎候小傻一起上山放羊，然后全天候陪同。

外婆家的老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山腳下，離村子挺遠(yuǎn)，也就是說，這里僻靜，公狼的行跡不易被村民發(fā)現(xiàn)。

小傻呢，她完全把狼當(dāng)成了一條大狗。大奶羊不敢欺負(fù)她了，王列席也不敢對她非禮了，她很感激“大狗”，每天都把晌飯分一半給它吃。有次，她還從家里偷了一小塊咸豬肉慰勞“大狗”。

在村子里，小傻沒有一個朋友，她獲得“大狗”的喜悅只有自己獨(dú)享。如果外婆愛聽她說話，她會把喜悅轉(zhuǎn)告外婆，遺憾的是外婆討厭她說話。這樣一來，情況就不妙了。

公狼這種行為屬于潛伏，它潛伏到羊群里，弄清楚了大奶羊是羊群的首領(lǐng)，放羊女孩不過是個附庸，只要降服了大奶羊，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它盯的不是小利，是大利，它打算把5只羊一次性收入囊中：趕到山崖北坡的洞穴里，那里有它正在產(chǎn)崽的妻子。這真是一個不小的陰謀，小傻完全蒙在鼓里。

也得承認(rèn)一個現(xiàn)狀：多少年了，大山里沒有狼，別說小傻這種弱智孩子，就是村里那些正常的孩子對狼也缺少認(rèn)識。

大奶羊正值哺乳期，出于保護(hù)幼崽的本能，它對公狼一直保持著高度警惕，應(yīng)該說，它已經(jīng)嗅到了死亡的冥光。它沒有心思吃草，惶惶不可終日。

傍晚，小傻放羊回來，外婆開始擠羊奶。每天這個時候外婆都要擠羊奶，然后由奶商來收，每次可以擠滿一鋁盆，但這次擠了一點(diǎn)點(diǎn)就擠不出來了。外婆以為大奶羊病了，羊生病，奶水下得就少。

外婆請來獸醫(yī)給大奶羊看病。獸醫(yī)診斷后說：“這只羊受到嚴(yán)重驚嚇，餓著肚子，拿什么產(chǎn)奶？”

外婆認(rèn)為是小傻虐待了大奶羊，拿笤帚揍了小傻一頓。小傻嗚嚕嗚嚕為自己申辯，說些什么，外婆聽不懂。小傻的屁股被打糊了，不敢坐下，一坐就鉆心地疼。但她咬著牙不哭。大奶羊在圈里咩咩叫。小傻想，大奶羊一定是高興外婆揍她。

其實不然，大奶羊是在向外婆訴說危機(jī)。它一直叫，咩咩咩——咩咩咩——直到把嗓子叫干了，叫不出聲了。

羊群危在旦夕。

4

次日早晨，公狼沒來迎接羊群。大奶羊變得輕松起來，小傻很失落。趕著羊走到半山腰，突然傳來王列席的聲音：“倒霉蛋，這就是你咬我的下場！”

原來，那天傍晚公狼撲向王列席，王列席被撲倒，摔破了腦袋。為了報這個仇，他在山腰偷偷挖了一個大陷阱，放進(jìn)一只鴨子，公狼受誘掉進(jìn)了陷阱。王列席認(rèn)得那是狼，不是什么大狗，他拿鐵鍬往陷阱里填土，要把公狼活 埋。

小傻跑來看到了這一幕，她嗚嚕嗚嚕叫喊，不讓王列席填土。

“它是狼！”王列席說。

“偶（狗）！偶！偶！”小傻喊著。

女孩力氣小，阻止不了王列席，她索性跳下陷阱，用肩膀托起公狼。公狼逃出了陷阱，它的脊梁挨了王列席一鐵鍬，慘叫著逃去了。

“小傻子，它是狼！狼！”王列席氣歪了鼻子，他沒辦法和小傻講清楚狼和狗的區(qū)別。不過，他還是把女孩從陷阱里拉上來。

那一天，羊群很安靜，大奶羊大口大口地吃草，肚子吃得圓滾滾的了，還不住口。天色暗下了，大奶羊仍貪婪地吃著，不想下山。小傻也不想下山，她期望能見到“大狗”一面，她擔(dān)心“大狗”會死掉。王列席那一鐵鍬打得重 呢。

夜色重起來，霧嵐繚繞。忽然，公狼從霧嵐里走出來了，它的脊梁似乎有點(diǎn)板，走路一拖一拖的。它后面還跟著一匹狼——是它產(chǎn)完崽的妻子。狼眼閃爍著綠瑩瑩的光，很賊。

大奶羊馬上跪下。其他羊都嚇呆了，像被兩匹狼使了定身法。

公狼用嘴扯住大奶羊的耳朵使勁兒拖，母狼也幫著它拖。大奶羊跟著走了，其他羊也跟著走。小傻也跟著走。她不清楚“大狗”為什么帶來了另一條“大狗”。起初，她以為“大狗”要幫她把羊群趕回家。但她發(fā)現(xiàn)它們是在往山崖北坡走，那里是茂密的松林。

小傻跑上前攔住了大奶羊，讓大奶羊轉(zhuǎn)回去，下山回家?？晒撬浪酪е竽萄虻亩?，母狼咬住了大奶羊的脖子，逼著大奶羊跟它們走。小傻很不理解，她嗚嚕嗚嚕地叫喊著，告訴“大狗”走錯路了，但無濟(jì)于事。女孩無助極了，她不知道該怎樣說服“大狗”。

前方就是狼穴，穴口閃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綠光，是三四個小狼崽子在迎候狼爸狼媽。但小傻不明白這些，她只知道她和羊群距離自己的家越來越遠(yuǎn)。

后來，5只羊一個個被拖進(jìn)了洞穴里。洞穴里傳來小狼“咿咿”的歡叫和羊們“咩咩”的哀叫。小傻探頭往里面看，里面很深，很黑，她不敢進(jìn)，無助地坐在洞邊哭，哭啊，哭啊，她從來沒這么哭過，從來沒流過這么多的淚，她哭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金色的陽光從茂密的松林里穿射下來。松鼠醒來了，山鳥醒來了，牛虻也醒來了。小傻仍在哭，她已經(jīng)哭不出眼淚了，眼睛像松樹皮一樣干枯，可她還在哭著，哭著……

突然，公狼從洞穴里探出腦袋，認(rèn)真地看了看小傻，又縮了回去。一會兒，大奶羊從洞穴里惶惶地走出來，接著又走出來兩只半大子羊。最后，那只小羊羔也哆哆嗦嗦跑了出來。大奶羊帶著它們飛快地朝山下跑去，蹄子嘎嗒嘎嗒響，像一串子彈穿過蔥郁的松林。

5

回到家小傻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半大子羊。她會數(shù)5個數(shù)，扳著手指頭數(shù)了好幾遍都是4只 羊。

外婆很生氣，又開始打小傻，這次是拿棍子打，打呀打呀，一直打到村主任帶著他家的大灰狗來了，才住手。

村主任對外婆說：“少一只就少一只吧，大奶羊沒事就好，你還可以賣羊奶。看來狼還是可憐小傻，沒把大奶羊糟蹋了，造化?。　庇謱π∩嫡f：“大灰狗給你吧?！?/p>

村主任走了，把大狗留下來。

以后，小傻趕著4只羊上山放，村主任家的大灰狗跟著她，保護(hù)她。大奶羊在村主任家的大灰狗面前很乖，不敢放肆。但過了幾天大奶羊又不把小傻放在眼里了。小傻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還有一個問題小傻更糊涂：狼和狗長得那么像，怎樣區(qū)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