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波
38年來,藤田和芳與他的“守護大地協(xié)會”一直為日本民眾吃上安全好吃的農產品而努力。兩年前,“大地模式”在中國開始推廣,但中國的情形與昔日的日本并不相同,全社會的信任危機使有機農業(yè)步履蹣跚。
雷同與差異
在東京繁華的街區(qū),散布著許多風情各異的面館,不大的店面內常會掛著一個長長的招牌,驕傲地宣告自己是“素材主義”;但在中國,即便是最講究的飯店,如此顯著的位置也常被留給店老板和明星們的合影。在水戶普通的農戶家,日本的農民或者在侍弄蔬菜,或者像科學家般測試堆肥,完全發(fā)酵之后的“糞酒”甚至是甜的;但在中國,一些普通的農民正糾結于什么牌子的化肥可以最大限度地提高畝產,另一些已經離開家鄉(xiāng),去往大城市的電子工廠或者建筑工地……
2009年的一天,藤田和芳又一次來到中國。前后20多次的考察,令他越來越深刻地感覺到中國農村的情形和守護大地協(xié)會成立時的日本社會環(huán)境有相似之處:農民們?yōu)榱俗非笮屎褪找?,超標使用農藥和化肥,這種做法的后果不僅損害了土地的生命力而且使用過量農藥和化肥的蔬菜對消費者的健康產生不良影響,失去了消費者的信賴,導致惡性循環(huán);與此同時,消費者正在為無法找到健康安全的食品而焦慮,那些昂貴的“有機食品”讓中國普通消費者望而卻步,但高價并沒有贏得消費者的信任。
那次考察,藤田去了山西、云南等省份。農民的貧困讓他發(fā)現(xiàn)了真實的中國,“很多人并不擁有自己的土地,那些辛苦耕種的農產品也沒有良好的流通渠道去變現(xiàn)”。但他并沒有將這歸咎于農民自身,“這是一個社會系統(tǒng)的問題,一些環(huán)節(jié)出了錯,后果卻要農民背負”。
考察中,藤田會詳細地為中國農民講解“大地模式”。在大地模式興起之初的日本,當時日本農戶平均擁有的耕地面積很小,僅憑種地收入無法養(yǎng)家糊口,于是許多農民做起了兼職農戶,或者在農閑期間到城市打工來補貼生計。這一點和今天的中國非常相似。
守護大地協(xié)會的辦法,是讓農民安心在土地上耕種,生產有機食品。為此,他們承諾收購農戶的產品。具體說來,如果農民能夠遵守和大地的約定,使用不依賴農藥和化肥的方法來耕作,大地就會以高出市場銷售價10%~20%的價格收購。而且還會向農民們承諾,只要能夠維護雙方的誠信關系,不僅是明年,5年、10年后甚至到第二代,大地也會繼續(xù)購買他們的農產品。
而對于大地出售的農產品,向消費者收取的利潤只有2%,其它的構成部分分別是生產成本60%,物流費15%,人工、設備等費用23%。如此一來,農民愿意去種植,消費者也買得起。所以,大地在38年的發(fā)展過程中,積累了一大批子承父業(yè)的農戶會員,日本的農民把種菜當做事業(yè),樂在其中。
沒有經濟壓力,愉快地勞作,讓習慣受苦的中國農民很羨慕。但也有許多農民,向藤田發(fā)問:“我也想做有機農業(yè),想生產消費者喜歡的蔬菜。但是,憑有機農業(yè)真的能養(yǎng)活一家老小嗎?”
這個問題,也曾在38年前困惑著藤田。
信任的力量
1975年的藤田和芳就職于日本一家小型出版社,坐電車上下班,月底等著拿薪水的生活與今天的年輕人并無二致。誰都看不出這個出生于巖手縣一戶水稻農家的次子,曾在學生時代激烈地鼓動自己的同學反對大國主義,打倒國家特權階級。
那時,他被年輕人初出社會共有的挫敗感包圍著。但所處的日本社會卻迎來了過節(jié)般浮華的時代,時任首相池田勇人啟動的“國民收入倍增計劃”令消費與大量出口成為時髦,傳統(tǒng)農業(yè)只好轉向農藥和化學肥料的近代農業(yè),藤田最直觀的感受是愛吃的蘿卜變得寡淡無味,盡管外形白凈漂亮。
有一天,藤田在水戶第一次接觸到用有機農法種植的蘿卜,形狀歪歪扭扭,但一口咬下去,甘甜水潤,還帶著辣勁兒,“不僅口感好,還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但很可惜,這些好吃的蘿卜大多爛在地頭,它們因為賣相難看而被主流市場拒絕。
最初,他希望幫助農戶將這些蘿卜推銷出去。
帶著美味的蘿卜,藤田和水戶農民拜訪了當地生協(xié)的采購負責人,雙方交談的焦點是能否讓無農藥的蔬菜通過產地直銷的方式進入生協(xié)的流通系統(tǒng)。采購負責人既欣賞蘿卜的美味,又認為蔬菜帶有蟲眼,必定價格便宜。但沒想到農戶卻提出異議,這些賣相不好的蔬菜由于不使用除草劑,完全靠手工拔草,所以產量較之施用農藥的蔬菜要少20%,價格反而要高一兩成。
生協(xié)的采購負責人拒絕了農戶的要求,“沒辦法,只好自己賣菜了。而且我們的口號也不能是便宜呦,而是安心又美味呦”。
幾經打聽,藤田選擇到東京江東區(qū)大島四丁目的住宅小區(qū)里去賣菜,據說這里住著幾位對無農藥有機蔬菜很感興趣的主婦。農戶的輕型卡車把蔬菜送到小區(qū)門口,藤田就用學生時代練出的大嗓門開始叫賣。
菜賣得遠比想象中的順利,那些“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奶奶家吃過的西紅柿”、“帶著蟲眼也帶著清香的卷心菜”很快銷售一空。
“本來是想為水戶的農民幫忙,不覺間卻變成自己的事情,我們決定要給自己的事業(yè)一個名分,想想干凈美味的蔬菜來自于沒有污染的土壤,所以決定叫守護大地市民協(xié)會”。(1976年3月,更名為守護大地協(xié)會。)
與很多類似的農業(yè)公益組織不同,守護大地在一開始就確立了藤田式的理念,第一,有機農產品是一種精神食糧。第二,有機農產品不單純是商品,而是文化的集合。
藤田相信,那些經他之手賣給主婦們的蘿卜,一定會被花時間和心思處理掉蟲洞,洗凈泥巴,被烹飪成美味料理。這根蘿卜可以令一些人放棄“享樂花哨的生活方式,選擇與蟲子共生”,但在生產蘿卜的農戶端也必須有相應的人品保證,才能讓這根蘿卜被消費者信任。
為了做到農戶端的安全放心,藤田為守護大地的簽約農戶制定了新的耕種流程,包括盡量不使用農藥、消毒劑,而使用有機肥料培土,建設和諧的循環(huán)型農業(yè)。
同時,為了保證農戶的利益,他把消費者以簽約會員的形式與農業(yè)生產者聯(lián)為一體,消費者為了更健康安全的食物,就必須與農民共同承擔生產風險,分享收益。
但真實的情況,遠比藤田設想的復雜,一些簽約消費者真拿到外部菜葉被蟲子咬的像蕾絲花邊一樣的小青菜時,會憤怒地說“再怎么強調不放農藥,到了這種程度怎么能拿出來賣”;還有的消費者會因為遲遲未到的西紅柿,揚言退會。
但更多的人因為花費并不高昂的金錢,吃到了滋味鮮美的蔬菜,而對他們說:謝謝。
1977年,大地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協(xié)會的農戶、消費者會員以及大地的員工成了第一批股東,集資近1700萬日元。30多年后,守護大地協(xié)會已發(fā)展成為擁有2500個生產會員,91000個消費會員,年營業(yè)額達153億2613萬日元(合10億2000多萬人民幣)的龐大組織,經營業(yè)務遍及宅配、電子商務、批發(fā)、環(huán)保住宅、直營熟食店、日本料理店、咖啡店等,信任成就了大地協(xié)會。
復制的難度
剛剛過去的七月,藤田再次來到中國,合作伙伴富平學校正試著把大地模式在中國復制。但是,盡管今天的中國消費者與農民與上世紀70年代的日本有很多相似之處,兩國不同的國情還是令復制充滿了難度。
比較之下,技術支持反而成為最容易的幫助。
藤田注意到中國土地污染情況的嚴重,為了避免一下子改為有機耕種,使收成無法保證,他建議從第一年開始逐步減少農藥的種類和使用劑量,但是要把這一切向消費者公開,讓所有人了解原先依賴農藥化肥的農戶如何轉變?yōu)橛袡C農耕,“如果掩蓋了這個必經的階段,就會失去消費者最重要的信任?!?/p>
在技術之外,他的障礙來自中國特殊的國情。
如同山西農民所擔心的一樣,即便種出有機食品,在中國那奢侈的價格又會嚇走許多的消費者。但在日本,有機農產品與普通農產品的差價只有一兩成。這是藤田所沒有遇到的嚴重困難。
在守護大地協(xié)會成立之初,當時的消費者有兩撥,一撥是比較富裕的人群;另一撥是家境一般,但是有很強烈的環(huán)保意識或者家中有易過敏的孩子和病人,他們對吃到安全的食品有更迫切的要求。大地先從這兩撥人做起,這兩撥人再慢慢去影響周邊的人,隨著人數越來越多以后,有機食品的價格慢慢能夠讓更多人接受,“在中國,這也需要一個過程?!?/p>
另一個問題似乎更棘手,今天的中國正遭遇嚴峻的社會信任危機,在食品安全問題更是出現(xiàn)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遠非當年日本農業(yè)大量使用化肥可比。
學者秦暉在讀過藤田的自傳后,找到了兩國在信任問題上的差異:在日本,藤田通過有機農業(yè)促進信任;可是在中國,因果順序卻被顛倒,中國更需要的不是技術,而是社會的信任機制,否則就不會有真正的有機生態(tài)農業(yè)。
1976年,守護大地協(xié)會也遇到了一次“信任”危機,與產品質量無關。
大地一個簽約農戶因為種植技術高超產量極好,而非常驕傲。有一天,他嘲笑了相鄰農戶。沒想到這句嘲笑被簽約消費者正好聽到,于是一傳十十傳百,甚至有消費者因此要退訂大地的農產品。
“消費者把農戶的人品看很重,他們不能接受生產者對農友的惡語相向”。最后,藤田勸退了這位口出狂言的農戶,并把“不對他人惡語相向”寫入大地的生產標準之中。
說起這與眾不同的標準,藤田相信,只有足夠的彼此尊重與良好的信任才能令包括食品安全在內的社會系統(tǒng)純潔干凈,“那么誰還會為有機蔬菜的真假而發(fā)愁?”
經過這件事,大地的簽約農戶也變得更加審慎。在群馬縣的倉村,簽約守護大地協(xié)會的倉草會規(guī)定,農戶不得對自家吃的農產品和供貨用的農產品進行區(qū)分,賣出去的蔬菜和自己吃的要完全來自同一片土地。
這條“苛刻”的規(guī)定甚至超出藤田的預料,但守信與信任一旦成為自覺,就會自然地左右行為??墒?,在中國,距離不要惡語相向的標準,似乎還有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