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長安
我一直很羨慕寡言的人。
記得初中的時候我們班是一個很吵鬧的班級,連老師印象中應該和鬧騰沾不上邊的“好學生”,也就是鄙人,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喇叭。我上初二的時候才2002年,就已經(jīng)開始和娘炮好友一起在操場上創(chuàng)辦綜藝節(jié)目了,家里有錢的小胖子舉著那個年代不大常見的DV在一邊盡職盡責地錄制。女生們學著港臺明星的樣子上臺打招呼,一邊發(fā)嗲一邊談論著學校里最新的話題。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頗有些康熙來了的架勢了。
十四五歲,青春期的荷爾蒙都化成了語言,溫柔時俏皮,憤怒時鋒利。我們都如此地熱愛在課堂上接話——從壓抑膽怯的小學時代走出來,所有人都意識到,課堂不僅僅是老師的舞臺,更是我們自己的。也只有在課堂上,你發(fā)出的聲音,能被大家都聽到。所以每天我們幾個還會偶爾和班主任不大不小地頂幾句嘴、翻幾個白眼,帶著那個年紀自以為是的幽默——這樣的班級和這樣的我讓很多老師特別愁得慌。
然后臨近中考的時候,一直很嚴厲的語文老師扔給我們一套閱讀題,同時眼睛一直盯著我,冷冷地說,我覺得你們班的同學應該好好讀一讀這篇文章。
那篇文章叫《智者無言》,一看到這個題目,我就明白,語文老師這是特意要拿給我們班的話癆看的。在我家鄉(xiāng)參加過初中升高中考試的同學們也許對這篇文章很有印象,它后來成為了??嫉闹仡^戲。
文章內(nèi)容我仍然記得一些,有個片段印象極其深刻,作者說,吵架的時候往往聲音越大人越是心虛理虧,智者的憤怒都是沉默的。
我不服,舉手問語文老師,為什么連憤怒都要被這樣苛求?
“如果能夠克制住行為,在乎美感,那還叫做憤怒嗎?”
語文老師表示我這個人無藥可救。
可是這并不妨礙我羨慕寡言的人。我不喜歡那篇文章,可能也有些出于對與自己生活方式以及熱愛的朋友們的生活習慣的維護。但其實從小時候開始,沉默就對我有著特殊的意義。
小時候,我可以自己擺弄個玩具娃娃玩一整天,不哭不鬧,用娃娃編些現(xiàn)在還依稀記得的故事。我到別人家做客,還是很沉默,大人可以說我乖,也可以說我呆。后來學會了那些得寵的孩子的伎倆,發(fā)現(xiàn)自己用起來也很得心應手,天性中另外一部分被激發(fā),我開始喜歡說話,喜歡給別人講故事,喜歡熱情地面對陌生人噓寒問暖,喜歡笑,喜歡被寵愛。
好友鹵蛋曾經(jīng)提到過仁者智者的區(qū)別。我并不是天性寬厚的仁者(當然如果我說自己是智者那肯定有一幫人跳出來攔著我)。我會為沒有索取到回報而難過憤怒,比如討厭冷場,比如討厭沒有preclose的談話,比如很多。陌生人相見的時候?qū)ふ以掝}真的很痛苦,但是不讓我找話題我更痛苦,好像這所有的沉默與尷尬都是我的錯一樣,心就像灌了鉛。我拼命地尋找共同點,那怕是不咸不淡的話題也要繼續(xù)下去,完全不知道對方的心情。
話多和周到成了習慣,我總有些壓抑不住的時候,于是朋友們就遭了殃,我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抑郁,出爾反爾朝三暮四,還好他們都在忍。等我平靜下來之后,還可以慣性地換上另外一副面孔,成全我面對不特別熟識的人能平平安安扮演一個禮貌熱情的女孩子的愿望。
寡言的人可以被形容成深藏不露,而如果實在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至少不會被罵成不自量力或者不懂裝懂。至少在我?guī)椭鷦e人滔滔不絕口干舌燥之后,對方含蓄地點頭說“謝謝”的樣子讓我有些難堪,好像自己做了無用的事情,被對方含笑看在眼里,而他或她卻善意地沒有講出來一樣。另一方面,那樣的寡言又特別令我羨慕。
可能話少的人看見愛說話的也會羨慕吧,那種呼朋引伴的快樂,自我表達的張揚——誰知道呢。
我們總是那樣羨慕別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