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舟
灰暗的老北京,狹窄的巷,高高的墻,大宅院里仆妾成群,豪華奢靡。服侍過慈禧太后穿紅兜肚的李公公,觀戲成迷的袁四爺,黑白紅的臉譜流轉(zhuǎn),威風的長翎亂顫,輕柔的水袖長舞,娥眉明宛,丹唇輕啟。老北京,老文化,達官顯貴享樂的溫柔鄉(xiāng),從藝人演繹出的錦繡地,沒有外界力量的強行介入,還是依著幾百年如一的腳步,似江南六月里綿延不絕的梅雨,帶著霉菌的味道還是不改煙雨迷蒙里的古色古香。
容得下霸王與虞姬的老北京,納下了英氣與柔美的老胡同,包纜了千百年的榮與辱,是傳統(tǒng)與藝術的天堂。“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科班關老爺子使盡生命最后的氣力,唱的是項羽的豪邁與悲壯,屋宇明媚,光陰流轉(zhuǎn),霎時四周靜寂無聲,只聽見身軀落地的聲音。有美人紅袖添香的暖,烏騅馬至死不棄的忠,項羽號令千軍的烈,俠骨與柔腸,霸氣與威猛,這才是中華文化里英雄最完美的詮釋,于是英雄人物的死成了中華文化里難以愈合的傷。關老爺子死在了京劇里,死在了霸王的悲劇里,死在了苦心經(jīng)營一輩子的技藝里,做到了他用來教導徒弟的那句話——“從一而終”,這樣的死法也值了。
臺上的虞姬情意繾綣,忘卻了世界,她的絕世容顏才配得上他的英勇神武,他是她的霸王,她是他的虞姬,就讓時光定格,這樣一輩子,一輩子在戲里。臺上演得熱烈,臺下觀得深沉,老北京綿延了幾百年的看客文化,融在了茶肆酒館里,衣袂遺香,品一杯香茗,輕啟折扇,打著節(jié)拍,雖享著榮華富貴,卻不庸俗。戲樓之外,店小二招呼著客人,黃包車夫依然載著貴婦人滿城顛簸。俗與雅,貧與富,雖對立鮮明,生活卻依然錯落有致,沒人喊著要革命,沒人喊著要造反,此時的老北京,在暴風雨來臨的前一刻,依然是不露聲色的歌舞升平。
金戈鐵馬的時代,袁四爺拿起畫筆為蝶衣勾了鳳眼丹唇,有著絕世容貌的蝶衣,疑是虞姬轉(zhuǎn)世,一笑千載春,一泣萬古愁,此境非你莫屬,此貌非你莫有,而楚霸王早已揮起長刀,卻也分不清是戲里戲外。
菊仙穿上了她的紅嫁衣,和小樓一起,在除四舊的火堆前用烈酒祭奠舊時代的過去,朝代的變換,豈是他們這些小人物能左右的,山雨欲來,只能默默承受抑或躲在一隅悄然落淚。只是此時,過去的一切才顯得如此可貴,一直欺凌胡仙的鴇子媽竟成了可親之人。熊熊燃燒的火堆中有人們?nèi)绦膩G棄的,卻也有烈火燒不掉的。舊時代里的奢華與風光已成了今天壓在頭上的罪名,推卻不掉。窗外暴雨如注,電閃雷鳴,照亮了蝶衣身體的一半。那個夜晚,有什么從心上悄悄地剝落,除去恐懼和不安以外的……
不理性的年代,是以出賣了人的良心和人性為代價的。一人振臂萬人應,挖祖墳,燒屋宇,毀文物,焚書籍。領袖畫像下的紅衛(wèi)兵,狂熱得近于狂妄,也不知到底是愛國還是誤國。
且不論小樓的變節(jié),牛鬼蛇神的罪名,煙熏火燎,不說肉體的折磨,單是精神上的磨難就已超出了正常人所能承受的范圍。只是不曾被人捶打的菊仙,花滿樓里的皇牌,親眼看著至愛丈夫口吐出“婊子”那兩個字,已蒼白得像一張紙。
當一種新的文化代替舊文化,舊文化的認同者,卻怎么也放不下。傳統(tǒng)與藝術的顛覆,慢條斯理與非理性的巨大反差,帶給蝶衣的打擊又是何等的巨大。
小樓是俗人,愛情與兄弟雖是苦心經(jīng)營,在自己所能掌控的范圍之外卻也是拿得起放得下。菊仙與蝶衣卻沒有小樓瀟灑,因此也更加痛苦——文革時期出賣良心的背叛與指控,奈何卻是出于心中至愛之人,幻滅的凄楚與蒼涼,永遠是心中隱隱的痛。
對于蝶衣,男兒郎與女嬌娥的身份顛倒了一輩子,始終都愛著小樓,生活在戲里,不瘋魔不成活。文革的風雨已過數(shù)年,奈何它斑駁人的良心和時間,卻還要留下印記。小樓老了,沒有了當年臺上楚霸王的風采,已揮不動大刀與長矛。戀上小樓一輩子的蝶衣,為愛折磨了一輩子的蝶衣,卻早已心如死灰,不如歸去。
依稀耳旁還有蝶衣對小樓的哭訴,“我要跟你唱一輩子的戲,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叫一輩子……”看這樣的電影終究是要流淚的,還要摻上幾顆泣血的紅豆,男人戀上男人原本就是悲劇,瘋魔之于現(xiàn)實也是格格不入?,F(xiàn)實本就是鋪滿灼熱煤渣的環(huán)形道,粗糙得不忍觸碰,奈何有人還要于煤渣路上硬栽幾棵櫻花樹,制造出唯美愛情與藝術人生的幻境來,于是就有了櫻花落,傷心滿天涯的悲劇。滄海月明,鮫人泣血,落塵的人世注定成就不了蝶衣的夢。
完美只存在于唯美之人的心里,而純粹的藝術境界,超脫現(xiàn)實性別界限的美麗愛情,只是一場凄美的夢,夢醒后,該面對的還得面對,人總得生活在現(xiàn)實里。
虞姬的舞步依然絕美,蝶衣乃是虞姬的真身,奈何肉身的小樓,解不了她對他的一往情深,奈何肉身的小樓,終究不是氣壯山河的楚霸王。
一曲霸王別姬唱得凄美,曲終,人亦終……
(指導教師 虞曾麗)